◎ 邵風華

毫無疑問，這不是一個短篇小說的時代。盡管從形式上來說，短制與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急匆匆的步履和浮躁的心態(tài)似乎更為相契。但實際情形并不是這樣。無處不在的“空虛”與精神世界的幻滅，使傳奇、驚悚、玄幻、演義類的長篇故事成為人們閱讀的熱點，一個個怪胎被包裝成市場的新寵。文學徹底脫下了神圣的外衣，與失陷的道德一道站在無邊的泥濘之中。一個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短篇小說在被邊緣化的文學中遭到更進一步的冷遇。不過，我無意于高高在上地就大眾的閱讀趣味指手劃腳。以故事抵御現(xiàn)實，雖然不是最好的方式，總強過酗酒、吸毒、濫性……快樂的墮落。

我想指出的是當下文學的集體沉淪。創(chuàng)造不再成為人們寫作的目標，探索也不能提供持久的動力。大多數(shù)人在名與利的驅(qū)動之下以一種慣性維持著寫作的機械運轉(zhuǎn)。在物質(zhì)與強權(quán)的雙重拉扯下，我們的作家顯然沒有做好精神上的準備，從而顯得張惶失措、進退失據(jù)。平庸、瑣碎、媚俗、依附，在每年有類批量生產(chǎn)的大堆小說作品中，難見具有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優(yōu)秀之作。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對短篇小說的熱愛與實踐近乎一種悲壯之舉。

在我看來，短篇小說是最接近藝術(shù)的一種小說形式。正是它的“短”，使我們的寫作具有了完美的可能；也使我們擁有了可以天馬行空、馳騁想象的空間。更重要的是，短篇小說為我們在藝術(shù)上進行實驗與革新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因而，只有短篇小說和那些短小的長篇作品才能真正杜絕任何細微的瑕疵，成為完美無缺的藝術(shù)品。而出于對建筑、雕塑、室內(nèi)樂等藝術(shù)門類的喜愛，我心儀的短篇小說是那種繁復、曲折，能夠最大限度地傳達出時代的精神狀況，能夠較為充分地展現(xiàn)出或引領(lǐng)我們?nèi)ニ伎既?、人的命運、人的生存境遇及人性的黑暗之處的作品。簡而言之，短篇小說要在短篇小說的篇幅之內(nèi)，卻又具有長篇小說的氣質(zhì)。表現(xiàn)簡潔雋永的片斷的短篇小說自也可以成為經(jīng)典，但那不是我置于心目中的標桿。

目前的普遍情況是，為了出版、獲獎、暢銷和快速地獲得聲名，大家都把精力放在寫作長篇小說上，把短的拉長，把長的拉得更長，甚至為自己找到“長篇就是要往長里寫”的借口和“沒有二十萬字以上的篇幅，長篇小說就缺少應有的威嚴”（莫言語。威嚴之說有寫長了嚇唬人之嫌。一哂）的毫無根據(jù)的斷論。對小說而言，這是極為有害的誤會，甚或別有用心的妄說。我們?nèi)鄙俚氖俏膶W精神的內(nèi)核，這與篇幅何干？“小說家有能力成為歷史的法官”（阿萊霍·卡彭鐵爾語）。在我們的時代，尤其需要敢講真話、敢為歷史負責的小說家與小說作品?？墒牵幻骶屠锏淖x者所期待的那些作家早已經(jīng)成為長篇通俗故事的記述者和編造者，而對于我們所面對的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則退避三舍，裝啞巴、當駝鳥，氣不敢為之出。不是嗎？

……就我自己來說，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冒險：我真的有能力將一個長篇小說的構(gòu)想壓縮進一個短篇小說中來嗎？因此，我的每一次小說寫作也同時是對自己的考驗與折磨。作為一個如此喜愛短篇小說的詩人，如果有一天我轉(zhuǎn)頭寫起了長篇，那也許是我對自己降低了要求，或感到自己能力的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