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紜皓
老站長
◎李紜皓
十幾年的苦讀終于熬到頭了,卻不料分配在這個倒霉的地方。
這是皖北一個小縣城的火車站,與我家鄉(xiāng)南方的車站相比,真可謂是天壤之別。雖然車站不大,來來往往的乘客卻很多,民工是這個火車站的主流人群,當(dāng)然,也兼有一些求學(xué)的或外出旅游的乘客。小而舊,卻擁擠喧嘩,給人亂糟糟的感覺。
火車站里唯一的大樓,外墻上的涂料已經(jīng)開始脫落,紅色的房頂上,瓦片也已經(jīng)開裂。一樓是候車廳和售票室,雖然寬敞,卻顯得陰暗,長條椅被人挪動得橫七豎八,椅面或椅背有的已不知去向,有的只被一個螺絲釘鏈著,像吊死鬼似的掛在那里;二樓,也就是這棟樓的頂樓,是辦公的地方,中間是狹小的過道,墻面上滿是污跡,兩邊是一扇扇破舊的房門,走到盡頭,左邊一間,就是我的辦公室了。
關(guān)門,樓下嘈雜的聲音也隨之減小。辦公室不僅陳舊,里面的設(shè)施也是古董級的了。唯一的臺式電腦動輒就會死機。這就是所謂的辦公室!這難道是我這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應(yīng)該工作的地方嗎?
憤懣、不滿長久地縈繞在我的心頭。唉,與我的理想相去太遠了!場所差一點也就湊合了,來了以后,還讓我干一個秘書工作,這種亂糟糟的、大市場一樣的車站,哪里需要什么秘書啊,純屬一個擺設(shè)。
我這個秘書,就是整理整理文件,跟個收發(fā)沒有什么區(qū)別,倒是足夠清閑。實在閑得無聊了,我會站在窗邊,望著這個車站小世界。
眼前,是兩個月臺,以及被月臺分割開的鐵軌,鐵軌在它們自己的線路上交錯著,朝兩端伸去,在窗戶的邊框上消失。
站臺上每天人來人往,乘客卻各有特色。打工的,求學(xué)的,做生意的,還有一些出門旅游的,這些人的身份,我可以一眼從他們的衣著上看出來。并不是每個人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中間也摻雜著幾個熟悉的身影,比如一號站臺的安保人員,行走于二號站臺的值班員,還有一些每天進出于車站的當(dāng)?shù)厝耍麄冇械氖琴u報紙的,有的是拾荒的,還有一些熟面孔,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我?guī)缀趺刻於贾貜?fù)著同樣的俯視。
站臺上人多不是奇怪的事,但是有一個人卻讓我感到非常奇特,他是一個拾荒者,卻與眾不同。
這個熟悉并且奇特的拾荒者,往往會不自覺地進入我的視線。這位老者每次都是相同的服裝——普通卻并不邋遢的西服,以及一雙發(fā)黃的白球鞋。若單單是這一身服裝,是不可能引起我的注意的;我所關(guān)注的,是他手中那個不知名的東西。那是一個“機械手”,看上去像是自制的,可以收縮,也可以通過旋轉(zhuǎn)后面的旋鈕,來控制前面的夾子抓取雜物,這樣,即使是站在站臺上,也可以撿到鐵軌邊的垃圾。的確,這個設(shè)計太新奇了,以至于我的目光會長時間地被它抓住。
由“機械手”的抓取,漸漸地,我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這個老人。這老人果然不同尋常,即使是在眾多的拾荒者中,他仍然顯得十分奪目。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單單是他撿拾的物品就與眾不同。別的拾荒者往往是什么能賣到錢就撿拾什么,其他垃圾一概不管不顧;而他呢,什么東西都撿,也不分類,所有雜物隨手就被他放進車站的垃圾桶里。這就很讓人費解。既然是拾荒,就應(yīng)該考慮經(jīng)濟效益,若是撿拾那些無用的廢物,不就等于自己在做無用功嗎?還有更為奇怪的。有一次,我在窗前見他撿到一個易拉罐,按理說他下面的動作應(yīng)該是一系列的,放在腳下,抬腳,“咔嚓”一聲將易拉罐踩扁,放入一個自備的塑料袋里,帶回去。而他的行為卻是不合常理的,居然將易拉罐也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這一天,我一如既往地望著窗外,仍舊看見了他。
出乎我的意料,站在那里的,竟然是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那位拾荒的老者,還有一個,是我們辦公室的趙主任。他們站在一起,好像還在討論著什么問題。
一個是辦公室的主任,一個是拾荒者,身份和地位的差異,雖然不能說是天壤之別吧,至少他們之間也不該會有多少共同的話題!從年齡上看,這個拾荒者比趙主任起碼大上兩輪,莫非拾荒者是趙主任的父親,要不就是他的叔叔或者舅舅?但也不像?。∪羰钦劶沂?,趙主任怎么會拿著一個打開的文件夾在同他討論呢?拾荒者還不停地在紙上指點著什么,趙主任則點頭附和著,就像是下屬在接受高層主管的指導(dǎo)?!婀?!已經(jīng)不是奇怪了,是驚訝,是詫異!
他不是拾荒者!此時,我突然有了這個念頭。
我正在沉思的時候,趙主任已經(jīng)推開了我的房門,來找我取一個文件。
“趙主任,你剛才和他說話的那位,他是誰呀?”未及翻找文件,我急于解開心中的謎團。
趙主任看著我,是疑問的眼神。
我指著月臺,說:“就是剛才,你在下面的時候。你看,就是站臺上那個老頭?!薄?/p>
哦,他呀,”趙主任笑了,“我們的老站長?!?/p>
——老站長?!
出于某種好奇心,此后,我時常有一種想和老站長進行語言交流的沖動,但一直沒能如愿。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我又存在著一種排斥心理,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有真正地融入到這個車站里來。
但無疑,我對老站長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偶爾地,我會向趙主任打聽一下老站長的情況。
老站長是我們火車站的第一任站長,已退休多年。從退休那天起,他就擔(dān)負著每天為車站義務(wù)撿垃圾的活,風(fēng)雨無阻,這一晃,已經(jīng)撿了近十個年頭了。偏偏他又是一個愛整潔的人,雖然不在乎衣著的新舊,但每天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凈、齊整。開始的時候,他也像那些拾荒者一樣,每天彎腰撿拾地上的垃圾,也跳下月臺,去撿拾鐵軌上的垃圾。后來車站的安保人員覺得那樣太危險,勸他不要到月臺下面去,他也答應(yīng)了。但隨后,他就動點子自制了這個被我稱作“機械手”的工具,此后,他再也不用到月臺下面去撿拾垃圾了。
因為老站長精通業(yè)務(wù),站上很多同志遇到麻煩,都會去向他請教,趙主任就是其中的一個。甚至有時候,車站召集會議,討論一些重大問題,站上領(lǐng)導(dǎo)也會邀請老站長參加,當(dāng)然,老站長提出的建議,也常常被他們接受。
當(dāng)初,在這個火車站投建之時,老站長就被分配到這里來了,那時候他才二十多歲,剛工作不久,他是看著這個火車站由一磚一瓦慢慢壘高,逐步建設(shè)成形的。到了退休的時候,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兒,這樣,就成了火車站的一個“編外人員”。
以后,趙主任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向我介紹了老站長更多的情況。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和老站長也漸漸地熟識了?,F(xiàn)在,我每天仍舊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著窗外,望著老站長,他的形象已經(jīng)成了我眼中的一道風(fēng)景。
“春運”開始后,旅客陡然多起來,每天爆滿,車站里,月臺上,到處是人。與這種無序狀態(tài)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地上的垃圾,候車室里,月臺上,也到處都是。老站長比往日更加繁忙了。除了自己撿拾垃圾,對于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拾荒者,他還協(xié)助安保人員制止他們的哄搶。
這天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一天,大雪飛飛揚揚,覆蓋了整個車站,被旅客扔棄的易拉罐、方便面盒一類的垃圾,在鐵軌的中間顯得更加醒目。老站長一如既往地拿著他的“機械手”,撿拾著鐵軌間被拾荒者撿剩下來的垃圾。這時候,檢票口放客了。其實在放客前,月臺上已經(jīng)有不少滯留的旅客;開放的檢票口就仿佛一道打開的閘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頓時潮水般地涌入。而正在月臺邊撿著垃圾的老站長,被奔跑著的人流一沖擠,腳下又滑,竟掉落到月臺下面去了。有好心的乘客意欲將老站長從月臺下面拉上來,但月臺邊有積雪,老站長又是跌躺在下面的,他們試了幾次,沒能成功;旅客們急著要上車,也就匆匆地離去了。
當(dāng)我得知老站長出事消息的時候,老站長已被送往縣醫(yī)院,站上許多同志也去了醫(yī)院。
我是和趙主任一同趕往縣醫(yī)院的。此刻,老站長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幾根塑料管從上面伸下來,分別伸向他的嘴巴、鼻孔以及被褥里,吊著的輸液瓶也通過長長的塑料管伸進被褥。而此刻的老站長,正靜靜地睡著,看上去是安詳?shù)?。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仔細地看他。他瘦削的臉頰上分布著許多老年斑,胡子也已花白。病床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見我們來了,就招呼我們坐下。趙主任隨口向我介紹了這位老太太,說她是老站長的妻子,特地從上海的家里趕來的。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老站長原來不是本地人,而是上海人。
“醫(yī)生診斷過了,他已經(jīng)……半身癱瘓了?!崩咸砬橥纯嗟馗嬖V我們。
趙主任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一眼老站長,沒有說話。
“兒子也知道他爸爸的情況了,他打電話來,說明天就開車過來,把他爸爸接到上海去。這邊的醫(yī)生也說了,縣城醫(yī)療設(shè)施跟不上,希望我們把他帶到上海去治療?!崩咸剡^頭去,看著老站長,憂慮地說,“趙主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以后,也幫不上車站什么忙了。當(dāng)初退休的時候,我就讓他回去,可他回去了幾天,不適應(yīng),又回來了。唉,該享清福了,他倒好,落下了個半身癱瘓?!?/p>
從她的話里,我聽出了幾分埋怨,幾分責(zé)怪,但更多的是心疼。
趙主任沉默良久,才說:“這個車站,就相當(dāng)于老站長的孩子,他是看著它發(fā)展起來的,他舍不得它。其實,這么多年了,老站長一直在影響著我們。他很愛上海的家,也常常跟我們提起,可是,他說,他更舍不得離開車站?!?/p>
這時,我看到老太太落下了眼淚,趙主任的一雙眼睛也濕潤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的話題仍然離不開老站長。趙主任說,老站長的家境還是很不錯的,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在上海開了家外貿(mào)公司,一個在國外讀書,而且他們都非常孝順。他們也一再地勸他,就在上個月還打來電話,讓老站長盡早回去呢;而老站長卻寧愿住在車站后面的小平房里,一個人過著與車站相伴的生活。
晚上,我坐在桌前,良久未睡。我在想人的價值。
為什么一個退了休的老人還能如此敬業(yè)?而我,一個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秘書”,乳臭未干,心氣卻這么浮躁?與老站長相比,我又能算得上什么呀?敬業(yè),熱愛車站,熱愛本職工作,這些詞匯我們時常冠冕堂皇提起,但何曾真正踐行過?其實車站的工作離我并不遙遠,而是我自始至終在埋怨這個工作!我有什么資格去埋怨這個工作呢?
此刻,老站長探著身子,伸出“機械手”撿拾垃圾的動作,就像一組電影閃回的鏡頭,在我眼前浮動。
……我仿佛一夜之間明白了很多。
車站照舊承載著來來往往的旅客,人們的喧囂聲、火車的汽笛聲也依然充斥著這個車站。我站在月臺邊,拿著老站長原先使用過的“機械手”,撿拾著鐵軌間的垃圾;而我身邊的趙主任,正彎著腰,撿著地上的雜物……
老站長離開之后,車站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工作人員已經(jīng)自覺地利用休息時間,輪流干著和老站長同樣的事情,那個“機械手”好像已經(jīng)成了這個車站的一道風(fēng)景線了,普通,卻又是那樣的引人注目。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到了年底,我們車站獲得了省級“標兵車站”的稱號,這對于一個偏遠的、不起眼的車站來說,也許是史無前例的。
頒發(fā)獎牌那天,站長和趙主任特地邀我同去省城,站長樂呵呵地說:“知道為什么叫上你嗎?這個獎牌,有一大半應(yīng)該屬于你。”趙主任補充說:“全員義務(wù)勞動,是你帶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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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紜皓,南京鐵道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機車車輛1001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