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 王玲玲
《江雪》—有關(guān)“天人合一”的一種表述
李凌 王玲玲
天人合一是存在論范疇,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將人的存在置于曠達闊遠的宇宙境界之中。柳宗元的《江雪》,山水江雪物我交融,在其中體驗到一種空無靜寂的形而上慰藉,達至人生的自由狀態(tài)。
天人合一,柳宗元,江雪
“天人合一”,《辭海》釋意為:“強調(diào)‘天道’和‘人道’、‘自然’和‘人為’的相通、相類和統(tǒng)一的觀點。”認為“天人合一”各說“力圖追索天與人的相通之處,以求天人協(xié)調(diào)、和諧與一致,實為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特色之一?!卞X穆先生認為“天人合一”觀,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貢獻的一種主張”,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能得宇宙人生會通之真相?!?如果從宇宙論—存在論角度對其進行闡釋,我們能探究“天人合一”的更深層的內(nèi)涵。
存在論講人的存在。人的本真存在是虛靜的呈現(xiàn),虛靜是一種擺脫了各種主客觀因素的干擾,空明寂靜、絕慮凝神的審美心境,也是一種人生境界。在虛靜狀態(tài)之下,人能包容天地萬事萬物,無論對己有利還是無利,一視同仁,不分親疏遠進。這樣,就不會被自己的名利觀念和欲求所束縛,不役于物,不累于情,不滯于心,自由自在。
在宇宙論—存在論模式中,“天人合一”指的是空無與虛靜的感應(yīng)會通。這種合一,“心理時間之箭”是其媒介和動力?;艚鹫J為存在著三種不同的時間箭頭:熱力學(xué)時間箭頭、心理學(xué)時間箭頭和宇宙學(xué)時間箭頭。三種時間箭頭 “指向同一方向”。2其中心理學(xué)時間箭頭是我們感知時間流逝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虛靜與空無感應(yīng)會通,而心理時間箭頭的運行是否暢通的關(guān)鍵在于摒棄干擾進入物我兩忘的空明心境?;艚鹫J為我們可以記憶過去而不是未來。宇宙的演化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產(chǎn)生了不同等級的物種和表現(xiàn)形態(tài),人類是最高級的智能動物。在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的潛意識層中,儲存著宇宙演化的每一階段的遺傳記憶。遺傳記憶從空無開始,向下遞傳,直抵具有高級意識的人類。它等待人類的回憶。心理時間之箭追溯著過去的記憶,最終抵達終極的空無。追溯活動的順利進行,只能發(fā)生在虛靜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在虛靜中,心理時間之箭不受任何外力的影響和干擾,自由運行。如果受到影響和干擾,就會出現(xiàn)無序或混亂狀態(tài),發(fā)生偏離游移,無法抵達終點。由于心理時間之箭貫穿運行,追溯回憶順利進行,虛靜的心態(tài)和空無的本源相得益彰,合二為一。
虛靜心態(tài)與空無本體的合而為一,在柳宗元的名詩 《江雪》中十分形象生動的體現(xiàn)出,試就此分析。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空無之本產(chǎn)生時間和空間。心理時間之箭的回溯追憶不能脫離對空間的感知。因此帶有時間記憶的空間形象能夠進入空無之境,形成鮮明生動的載體組合。古代中國人認為空間不僅僅是有限的、有形的位置、處所,同時也是無限的、無涯的虛空?!疤炝藷o質(zhì),仰而瞻之,高遠無極,眼瞀精絕,故蒼蒼然也。日月眾星,自然浮生于虛空之中,其行止皆須氣也。”(《晉書·天文志》)日月星辰、飛鳥行云都在虛空的大背景中存在、運動,空間具有位置性特征、延展性特征和背景性特征。位置的不同導(dǎo)致事物性質(zhì)的不同,人處于不同的位置之中其自身的感知境界也會具有不同的層次。從空間的位置性出發(fā),可以推導(dǎo)出空間的背景性特征,它是人存在的背景,背景不同,也會決定人性質(zhì)的不同。人就存在于這樣的空間之中,他以眼前的事物為對照,決定自己的位置,并從眼前事物出發(fā),把空間領(lǐng)域推延至無窮無盡的虛空。千山和萬徑是具有延展性的空間形象,構(gòu)成一個十字打開,向蒼茫的虛空和無垠的遠方無限擴展,上下左右直指空曠虛無的蒼穹。這個空間不是目力所能及的,無法讓人一目了然,它是悠遠的心靈與空曠的宇宙相交相融的意趣,它寄托指主體內(nèi)在心胸的空靈和曠遠。垂釣的漁翁就處在十字打開的交接點上,十字打開既是漁翁的位置,又是其背景?!霸谖覀兊闹X里,除了當(dāng)下被察覺的這屋子里的事物以外,還隱隱然有一個——盡管是模糊的——背景;要是缺失了這個背景,我們必然會若有所失?!M管這個背景并不彰顯,它卻籠罩著我們眼前的一切;它不是在當(dāng)下顯現(xiàn)的,卻是在當(dāng)下與眼前顯現(xiàn)的事物共存的?!?作為背景的空無,并不直接顯現(xiàn),它籠罩著一切。千山、萬徑、江雪、漁翁等承載著空無,它們是空無的象征。
《江雪》有三個時間意象,即鳥飛絕、人蹤滅、漁翁獨釣。其在全詩中有兩方面的含義。第一,絕和滅具有虛無幻滅的意思,表現(xiàn)出一切皆空的意味。第二,鳥飛絕和人蹤滅是指向未來的時間意象,而漁翁獨釣是當(dāng)下的時間意象,它們與具有時間記憶的空間形象一起構(gòu)成一個時空結(jié)構(gòu)。過去和未來被當(dāng)下連接在一起,漁翁是一個具有張力的形象,既指向過去和未來,又是空無的象征,這樣,過去、當(dāng)下、未來三重空無重疊在一起。
空無是與兩個不同主體的虛靜心態(tài)合一的。其一,漁翁獨釣寒江,靜靜地諦聽江底潺潺的流水逝向遠方,思緒隨之飛逝,從而心清志寧,虛靜恬淡,與表征空無的時空形象完美和諧地交融在一起。因為心態(tài)的虛靜,漁翁已經(jīng)與蒼穹互化共融。作為主體,漁翁與作者柳宗元形成對話關(guān)系。他不但是詩中的一個形象,同時也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的心靈,與柳宗元進行無聲的交流,共同感知宇宙的空無。其二,是作者柳宗元的虛靜狀態(tài)?!坝朴婆c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心寧神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記》)4作者消解了“渺滄海之一粟”的人生渺小感和生命的苦悶與煩惱,敞開心胸,摒棄雜念,接受萬化的君臨。漁翁和柳宗元在虛靜的狀態(tài)下,通過千山、萬徑、江雪等意象,直接把握空無的存在。虛靜的心態(tài)是對空無之本的直接構(gòu)成,也就是說,虛靜與空無交融共通,合二為一。虛靜心態(tài)與宇宙空無的合一,是天人合一說的一種類型。
“天人合一”說是對“人類中心論”的超越。人類以自我主體為中心,把客體作為改造征服利用的對象。這導(dǎo)致了人類以對客體施加影響的多少強弱為衡量自己價值的標(biāo)準(zhǔn),使人類迷失本真自我,掉入拜物教的泥潭。在以人類為中心的敘述中,存在一種人生存在的悖論:一方面人類以自我為中心,另一方面人類存在的價值意義又以外在于主體的對象來衡量。柳宗元通過“心凝形釋”,把成敗榮辱悲歡哀樂懸置起來,回歸本真自我。他與山水江雪物我交融,合而為一,體驗到一種空無靜寂的形而上慰藉,達至人生的自由狀態(tài)。
[1]錢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中國文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93頁
[2]史蒂芬·霍金《時間簡史》,湖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頁
(李凌 王玲玲 ,日照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