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珂

新詩的合法性危機源于詩界革命

不可諱言，新詩一直存在著“合法性危機”和“公信度危機”，所以自問世以來一直受到很多人的質(zhì)疑和反對，原因是它采用了“弒父式”的方式與舊詩“決裂”。很多質(zhì)疑甚至來自新詩內(nèi)部，如臺灣詩論家林以亮認為：“老實說，五四以來，中國的新詩走的可以說是一條沒有前途的狹路，所受的影響也脫不了西洋浪漫主義詩歌的壞習氣，把原來極為廣闊的領(lǐng)土限制在（一）抒情性（二）高度嚴肅性這兩道界限中間。我們自以為解除了舊詩的桎梏，誰知道我們把自己束縛得比從前更緊。中國舊詩詞在形式上限制雖然很嚴，可是對題材的選擇卻很寬：贈答、應制、唱和、詠物、送別，甚至諷刺和議論都可以入詩。如果從19世紀的浪漫派的眼光看來，這種詩當然是無聊，內(nèi)容空洞和言之無物，應該在打倒之列?？墒乾F(xiàn)代詩早已揚棄和推翻了19世紀詩的傳統(tǒng)而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現(xiàn)代英國詩人，后入美國籍的奧登（W.H.Auden）曾經(jīng)說過：‘詩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壞；詩是深刻的，同時卻又是淺薄的，飽經(jīng)世故而又天真無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蕩而又純潔，時時變幻不同?！钅艽憩F(xiàn)代詩的精神。”①林以亮：《美國詩選序》，《美國詩選》，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年，第2頁。近年隨著中國的政治日漸穩(wěn)定、社會日趨和諧，改良主義思想越來越受到重視。在新詩研究界，新詩革命的合法性研究頗受重視，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反思受到政治激進主義和文化激進主義影響的新詩作為一種抒情藝術(shù)的合法性及新詩革命的時宜性。著名詩人、新詩理論家鄭敏是“反戈一擊”的代表人物，她1993年在《文學評論》發(fā)表《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詩歌語言變革與中國詩歌新詩創(chuàng)作》，認為新詩革命者寧左勿右的心態(tài)、矯枉必須過正的思維方式及對語言理論缺乏認識給新詩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鄭敏后來還認為新詩既沒有繼承古詩的傳統(tǒng)，更沒有形成自己的傳統(tǒng)。2002年她更尖銳地指出：“中國新詩很像一條斷流的大河，洶涌澎拜的昨天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杀氖沁@是人工的斷流。將近一個世紀以前，我們在創(chuàng)造新詩的同時，切斷了古典詩歌的血脈，使得新詩與古典詩歌成了勢不兩立的仇人，同時口語與古典文字也失去了共融的可能，也可以說語言的斷流是今天中國漢詩斷流的必然原因?！诺錆h語是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她極富魅力和個性，如何將她的特性，包括象征力、音樂性、靈活的組織能力、新穎的搭配能力吸收到我們的新詩的詩語中，是我們今天面對的問題?！雹卩嵜簦骸吨袊略娔芟蚬诺湓姼鑼W些什么？》，《詩探索》2002年第3～4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4頁。1988年，梁實秋的《關(guān)于魯迅》由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再版，其中收錄的他的《五四與文藝》一文，也指出了文學革命及新詩革命的不足：“我以為新詩如有出路，應該是于模擬外國詩之外還要向舊詩學習，至少應該學習那‘審音協(xié)律敷辭惔藻’的功夫。理由很簡單，新詩舊詩使用的都是中國文字，而中國文字，如周先生所說，是先天的一字一音以整齊的對稱為特質(zhì)。這想法也許有人以為是‘反動’或‘反革命’，不過我們不能不承認，文學的傳統(tǒng)無法拋棄，‘文學革命’云云，我們?nèi)缃駪撚休^冷靜的估價了?！雹哿簩嵡铮骸丁拔逅摹迸c文藝》，《梁實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253頁。甚至謝冕這樣把畢生精力奉獻給新詩的學者，也覺得新詩革命不應該把舊詩完全破壞掉。一些新詩研究界以外的學者對舊詩更是情有獨鐘，紛紛為新詩獻計獻策。如文藝理論家童慶炳說：“我一直認為，中國現(xiàn)代漢詩文體的建立，要充分考慮到四個方面：第一是‘詩意’，詩必須有詩意，這是詩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一個特點，當然這詩意必須滲入語言的運用中。第二是意境，意境是詩的一個形象，詩的形象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形象就是必須有這樣或那樣的意境，當然這形象也必須是語言（之內(nèi)、之外）呈現(xiàn)出來的。第三是節(jié)奏，沒有節(jié)奏就沒有音樂美，當然節(jié)奏可以是不同的，不必完全套用近體律詩，但通過語言所創(chuàng)作的節(jié)奏，是詩者誦讀時所必須有的。第四是造型，也就是聞一多所說的建筑美，各種造型都可以，但通過文字來造型的詩歌傳統(tǒng)不能丟。我特別欣賞詞的文體，雖然它的句子的長短不一，但它的文體是富于藝術(shù)性的。我有時候甚至想，要是我們能用現(xiàn)代漢語創(chuàng)造出新的一二百種不同的詞牌來，也許我們的現(xiàn)代漢詩的文體將進入一個成熟時期?！雹芡瘧c炳：《王珂〈詩歌文體學導論——詩的原理與詩的創(chuàng)造〉·序》，北方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3頁。著名學者錢理群探討出新詩詩人為何“老去漸于詩律細”，“回歸”寫舊詩，甚至由新詩的倡導者變成新詩的反對者的原因：“和充分成熟與定形的傳統(tǒng)（舊）詩詞不同，新詩至今仍然是一個‘尚未成型’、尚在實驗中的文體。因此，堅持新詩的創(chuàng)作，必須不斷地注入新的創(chuàng)造活力與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稍有不足，就很有可能回到有著成熟的創(chuàng)作模式、對本有舊學基礎(chǔ)的早期新詩詩人更是駕輕就熟了的舊詩詞的創(chuàng)作那里去?！雹馘X理群：《論現(xiàn)代新詩與現(xiàn)代舊體詩的關(guān)系》，《詩探索》1999年第2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01頁。當代新詩比現(xiàn)代新詩更被否定。錢理群甚至在《詩學背后的人學——讀〈中國低詩歌〉》中說：“我對當代中國詩歌幾乎是一無所知，坦白地說，我已經(jīng)20年不讀、不談當代詩歌了，原因很簡單，我讀不懂了?！雹阱X理群：《詩學背后的人學——讀〈中國低詩歌〉》，張嘉諺《中國低詩歌》，人民日報出版社，2008年，第1頁。對新詩的合法性的質(zhì)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們，特別是鄭敏、謝冕、童慶炳和錢理群等受過良好的舊詩教育的學者始終生活在舊詩的陰影中。

這些來自權(quán)威學者的質(zhì)疑聲音不得不讓我們提出這樣的假設(shè)：如果新詩革命采用詩界革命的文體改良主義策略，是否更有利于漢語詩歌的發(fā)展？更讓我們不得不探討這樣的問題：詩界革命對新詩生成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如果追根溯源，不難發(fā)現(xiàn)新詩長期存在的“合法性危機”和“公信度危機”既源于白話詩運動，更源于詩界革命。因為晚清詩壇的進步勢力與保守勢力既對抗更和解的局勢決定了詩界革命的保守改良性質(zhì)。詩界革命產(chǎn)生的是古代漢詩范疇中的近代詩歌而不是現(xiàn)代漢詩范疇中的現(xiàn)代詩歌。詩界革命影響了新詩的文體形態(tài)、文體特征與文體功能、文體價值，特別是極大地影響了新詩的詩體建設(shè)，而白話詩運動的詩體“西洋化”是對新詩革命采用詩體“本土化”保守策略的極端反撥。詩界革命領(lǐng)袖對詩歌開啟民智功能的重視是新詩具有高度嚴肅性的源頭之一。詩界革命以文為詩的方式促進了漢詩的平民化和現(xiàn)實化，有利于新詩的通俗性和社會性兩大文體特征的形成。詩界革命在文體變革上的過分保守導致了新詩形態(tài)的過分自由?！拔沂謱懳铱凇边@一口號為鼓吹自由詩是“自由寫作”的詩的新詩革命者及詩體大解放者樹立了重要的“模樣”，極大地促進了寫詩思維模式和漢詩文體范式的自由化變革。

舊詩僵化僅是詩界革命發(fā)生的一種原因

新詩生成具有特殊的歷史境遇，它孕育于社會大動蕩和文化大轉(zhuǎn)型的特殊時代。在清末民初中國變革大系統(tǒng)中，政治變革和文化變革是其下的子系統(tǒng)，文學變革又是文化變革的子系統(tǒng)，詩歌變革則是文學變革的子系統(tǒng)。新詩問世和新詩革命爆發(fā)的原因可以用以下關(guān)系式表示：社會動亂→社會變革→政治文化變革→教育改革→科舉制度的取消→文人生存方式巨變→漢詩功能巨變→漢詩文體巨變。文人生態(tài)的變化與漢詩功能的變化互相促進。科舉制度的取消是這個關(guān)系鏈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徹底改變了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成才方式和生存方式。出國留學成為新的成才方式，當報人、辦平民教育成為新的生存方式。詩人新的生存方式帶來詩歌功能及詩歌文體的巨變，極大地促進了新詩的生成。但是在詩界革命時期，文人的生存方式并沒有如白話詩運動時期那樣發(fā)生巨變，從事詩界革命的文人大多是在其位謀其政的“舉子文人”，在政治生活甚至經(jīng)濟生活中仍然占有相當?shù)牡匚?。因此，詩界革命既然可以稱為新詩革命的第一階段，則詩界革命時期更應該稱為新詩的孕育期。詩界革命是多元發(fā)生的漢詩改良運動。社會的動蕩造成文人生態(tài)的惡劣，政治與文化上的大轉(zhuǎn)型和大動亂導致文人在社會生活中角色的大變化，文人地位由社會中心淪落到邊緣，其生存境遇的巨變導致詩歌的巨變。文人的優(yōu)越地位被顛覆后，格律詩成為文人身份的象征，導致漢詩僵化保守。文壇及詩壇的保守勢力嚴重影響了漢詩的健康發(fā)展，特別是影響了漢詩更好的適應新的時代。

“中國近代詩歌，是古代詩歌與‘五四’以后的新詩的過渡。它在精神實質(zhì)上已不同于古代詩歌，在藝術(shù)形式上亦不完全同于古代而有所拓展，原因是近代詩人對古代詩歌的觀念已經(jīng)更新，但基本上仍然是古代詩歌的體制，又不同于‘五四’以后的新詩。所以近代詩歌具有新舊交替、承前啟后的特點。”①錢仲聯(lián)：《歷史時代的一面鏡子——中國近代文學大系詩詞集·導言》，《中國近代文學的歷史軌跡》，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 141頁。這一時期是中國社會最動蕩的時期之一，也是中國社會內(nèi)部發(fā)生巨變的時期?！?894年到1904年的十年是變化加速而不可逆轉(zhuǎn)的轉(zhuǎn)折期。張謇就曾指出：‘此十年中，風云變幻，殆如百歲?！雹冢鄯ǎ蓠R里亞尼·巴斯蒂－布律吉埃：《社會變化的潮流》，［美］費正清、劉廣京《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615頁。維新運動和詩界革命都發(fā)生在這一時期。在內(nèi)憂外患的生態(tài)下，晚清文壇如同晚清政壇，也出現(xiàn)了激進與保守兩大極端派別。一是外來文化的沖擊越來越大，堅持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一批文人越來越保守。二是窮則思變，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學風漸成主潮，“維新”改良受到重視，改良主義思潮及稍后的改革思潮都通過文學變革具體呈現(xiàn)出來，“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詩界革命”發(fā)生。除以格律為正統(tǒng)的古代漢詩詩體到了清末確實已成強弩之末而需要改革，以及當時的政治改良要求等因素外，“詩界革命”發(fā)生的一大原因就是當時文壇及詩壇的保守勢力影響了漢詩的健康發(fā)展。

“前清的文學，可稱歷代之冠，詩、詞、戲曲、小說和古文、駢文，作家之多，好如過江之鯽，而尤以康熙乾隆兩朝最盛。其故有三：一、學術(shù)發(fā)達，前清漢學、宋學二者俱臻極盛，故考據(jù)與名理各有特長，所以發(fā)乎文章，自成佳構(gòu)。二、國勢強盛……文人輩出，故能在太平歌舞之世，優(yōu)游于文藝之圃，因之鴻篇巨制，層見疊出。三、朝廷獎進，自滿清入主中華，深懼漢人異動，有所報復，故特獎進文學，開博學鴻詞科，編纂圖書，以籠絡(luò)人心，使天下有才之士，都在故紙堆中和筆桿頭上討生活。一般文人的氣節(jié)，雖被懷柔政策給銷沉下去了，但文學卻因之大昌。”③劉經(jīng)庵：《中國純文學史綱》，東方出版中心，1996年，第125頁。清朝統(tǒng)治者以科舉制度與文字獄兩種手段軟硬兼施，盡管詩人詩作數(shù)量遠勝過前代，卻沒有出現(xiàn)唐宋時代那樣的大家；清中葉乾嘉間盛行“考據(jù)”學風，詩風向擬古主義和形式主義方向發(fā)展。如臺閣體詩人沈德潛主張格調(diào)說，對詩體高度重視，他在《唐詩別裁集序》中表明選詩標準：“既審其宗旨，復觀其體裁，徐諷其音節(jié)?！雹埽矍澹萆虻聺摚骸短圃妱e裁集》，中華書局，1975年，第1頁。王闿運認為：“詩，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風上化下，使感于無形，動于自然。故貴以詞掩意，托物寄興，使吾志曲隱而自達，聞?wù)呒ぐ憾埃黄渌患霸O(shè)施，而可見施行……近代儒生，深諱綺靡，乃區(qū)分奇偶，輕詆六朝，不解緣情之言，疑為淫哇之語，其原出于毛、鄭，其后成于里巷，故風雅之道息焉?！雹萃蹶]運：《湘綺樓論詩文體法》，郭紹虞、羅根澤《中國近代文論選》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328頁。陳衍這樣評價以王闿運、鄧輔論、高心夔為代表的湖湘派詩人：“湖外詩墨守《騷》、《選》、盛唐，勿過雷池一步?！雹尥伲?44頁。

也有一些詩人強烈反對復古。如鄭板橋認為農(nóng)夫是天地間第一等人，他反對作詩擬古和形式主義詩風，強調(diào)打破陳規(guī)、自由抒情。他在《偶然作》一詩中發(fā)出了在當時有些石破天驚的聲音：“英雄何必讀史書，直攄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圣賢，筆墨之外有主張?！壁w翼鮮明地提出詩文應該進化，他在《論詩》中的主張更是驚世駭俗：“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詞客爭新角短長，迭開風氣遞登場；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漢唐”。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宣稱：“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彼€在《定庵八箴》的《文體箴》中說：“文心古，無文體，寄于古?！雹撸矍澹蔟徸哉洌骸段捏w箴》，張正吾、陳銘《中國近代文學作品系列文論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7頁。文體的生成是錯綜復雜的，新詩更具有中外文體史，特別是詩歌史上新文體出現(xiàn)時少有的復雜性。新詩是多元發(fā)生的文體，既有詩的原因，更有非詩的因素，甚至非詩的原因更重要?！拔捏w”指文學作品的“體裁”、“體式”的規(guī)范，文體的生成是錯綜復雜的?！耙?guī)范反映了某種價值系統(tǒng)，因為它們可以引導一個決策者做出恰當?shù)倪x擇；按照規(guī)范提供的標準行為，可以幫助決策者找到有利的選擇方式，或是找到應當比其它選擇方式更為有利的選擇方式。因此毫無疑問各種規(guī)范和估價總是結(jié)合起來描述一個系統(tǒng)的正常的方面的特性?！雹伲酆桑軦.F.G.漢肯：《控制論與社會》，黎鳴譯，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第 147頁?！霸谝粋€社會中，某些復現(xiàn)的話語屬性被制度化，個人作品按照規(guī)范即該制度被產(chǎn)生和感知。所謂體裁，無論是文學的還是非文學的，不過是話語屬性的制度化而已。”②［法］托多羅夫：《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蔣子華、張萍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7頁。文人與文體都有追求自由的天性，也有強烈的歸宿感和秩序感。這是社會存在和文體存在的心理學基礎(chǔ)。因此，作家詩人既有文體自覺性，也有文體創(chuàng)作性，如波德萊爾所說的人有特權(quán)發(fā)展體裁：“任何深刻的敏感和對藝術(shù)具有天賦的人（不應把想象力的敏感和心的敏感混為一談）都會像我一樣地感覺到，任何藝術(shù)都應該是自足的，同時應停留在天意的范圍內(nèi)。然而，人具有一種特權(quán)，可以在一種虛假的體裁中或者在侵犯藝術(shù)的自然肌體時不斷地發(fā)展巨大的才能。”③［法］波德萊爾：《哲學的藝術(shù)》，《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390頁。詩界革命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為當時古代漢詩的僵化，特別是格律詩體的僵化，相反，那時正是歷代各種詩體并存的詩體繁榮時代，詩人可以選擇古體詩和近體詩寫作，可以采用定型詩體格律體或準定型詩體詞和曲。那是一個以定型詩體為主導，以準定型詩體為輔助的時代，特別是詞和曲有效地削弱了格律詩體的文體霸權(quán)，緩和了定型詩體的僵化，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如波德萊爾所言的人的發(fā)展體裁的特權(quán)。這正是詩界革命的領(lǐng)袖們只重視“詞”的革命卻忽視“體”的革命的重要原因。

詩界革命對新詩的文體形態(tài)的影響

文體起源往往決定文體形態(tài)、文體功能及文體價值。黃遵憲的詩幾乎可以完整地呈現(xiàn)出那幾十年間中國內(nèi)外交困的社會歷史狀況，鴉片戰(zhàn)爭、太平軍起義、中法戰(zhàn)爭、戊戌變法、義和團、捻軍起義、八國聯(lián)軍入侵等重大歷史事件都在他的詩中較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稱黃遵憲的詩是“詩史”；康有為也高度贊揚黃遵憲的以詩記事的詩風，他在為黃遵憲作的《日本雜事詩》的序言中說：“古者記事之文，有詳有略，有綱有目，有經(jīng)有記，有大題，有小注……后世著書記事，此體久矣?！馈端卧娂o事》、《十國宮詞》、《外國竹枝詞》之作，有詞有注。……吾友嘉應黃觀察公度，壯使日本，為《日本雜事詩》，似續(xù)是義，窈窕其思……”④康有為：《日本雜事詩序》，郭紹虞、羅根澤《中國近代文論選》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41頁。詩界革命對新詩產(chǎn)生的一大貢獻就是以文為詩，這極大地改變了漢詩的功能和文體。梁啟超就十分羨慕西方詩歌的“宏大敘事”功能，即“史詩”傳統(tǒng)，為中國古代詩歌缺乏這一傳統(tǒng)感到遺憾，也因此才十分欽佩黃遵憲的以文入詩、以詩記事、以詩敘史的詩風。他在《飲冰室詩話》中說：“希臘詩人荷馬（舊譯作和美爾），古代第一文豪也。其詩篇為今日考據(jù)希臘史者獨一無二之秘本，每篇率萬數(shù)千言。近世詩家，如莎士比亞、彌爾敦、田尼遜等，其詩動亦數(shù)萬言?！雹蒎X仲聯(lián)：《歷史時代的一面鏡子——中國近代文學大系詩詞集·導言》，《中國近代文學的歷史軌跡》，第147頁。以詩記事而不是以詩抒情，寫出的詩是為了傳給世人教育大眾，不是為了自我娛樂、個人消遣，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詩的功能，也帶來了詩的語言和詩體的改變。特別是在語言上，為了記事方便，詩人不得不放棄漢詩源遠流長的以雅致為本的“詩家語”，而是要盡可能地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甚至采用日?？谡Z直接敘述，才能夠完成以詩記事的任務(wù)。這有助于白話及白話詩的出現(xiàn)。以詩敘事產(chǎn)生的曉暢明白的詩風受到重視，也有利于漢詩的俗化和平民化?！氨M量用鋪張排比、以文為詩的手法，使現(xiàn)實得到?jīng)]遮攔的描寫?！雹馘X仲聯(lián)：《歷史時代的一面鏡子——中國近代文學大系詩詞集·導言》，《中國近代文學的歷史軌跡》，第147頁。這不但改變了動蕩生活中的晚清文人只會談“空言”作“空文”，只能當于“世”無補的“邊緣人”甚至“多余人”的被動局面，而且使?jié)h詩改變了過分重視虛空的精神生活，輕視實際的現(xiàn)實生活的弱點，在詩的寫什么上也極大地促進了漢詩的平民化和現(xiàn)實化。對現(xiàn)實生活及民眾生活的重視，甚至是極端關(guān)注，正是白話新詩的重要特點。

晚清是古代漢詩各種詩體“大會演”的特殊時代。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等古代漢詩的主要詩體都被廣泛運用。倡導“詩界革命”的詩人也不例外。以“詩界革命”的代表詩人黃遵憲為例，他雖然打破了陽春白雪詩體與下里巴人詩體的界限，身為貴族舉子文人，卻采用過山歌、童謠等民間詩體，但是他自己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詩體，主要使用的仍是古代漢詩的詩體?！跺a蘭島臥佛》用了五言古詩，《馮將軍歌》用了七言古詩，《香港感懷十首》用了五言律詩，《酬曾重伯編修》用了七言律詩。夏曾佑也使用過七言絕句寫《無題》，以五言律詩寫《舟過大沽望炮臺二首》，以五言古詩寫《別任公》和《己亥秋別天津有感寄懷嚴蔣陳諸故人》。梁啟超曾使用五言古詩寫《感秋雜詩》、使用七言律詩寫《庚戌歲暮感懷》。“詩界革命”的倡導者們在舊詩體的使用上也呈現(xiàn)出漸進地追求自由的“改良”態(tài)勢，都愛用格律相對自由、不受篇幅限制、敘事方便的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等古體詩，特別是黃遵憲用古體寫了《哀旅順》、《臺灣行》等一系列敘事詩。他們對唐代形成的格律謹嚴的近體詩使用較少，很少用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等漢詩中最定型的詩體。這呈現(xiàn)出他們在追求詩的革命精神時也具有自覺尋求文體自由，特別是尋求詩體自由的改良心態(tài)。但是他們的文體改革力度較小，所作的詩都是有韻詩，一點沒有打破“無韻則非詩”的傳統(tǒng)作詩法則。由此可以證明，“詩界革命”后期的改革也受到政治革命思潮的巨大影響，是重內(nèi)容輕形式的詩的風格革命，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以語言改革和詩體改革為主要內(nèi)容的詩的體裁革命。

由于詩界革命的領(lǐng)袖具有政治思想改革領(lǐng)袖和詩歌改革領(lǐng)袖的雙重身份，會產(chǎn)生巨大的“名人效應”，因此詩界革命采用改良主義甚至是保守主義的漢詩改革方式，極大地影響了后來的詩人，為他們的保守提供了先例。“詩界革命”稍后的詩人的政治革命積極性及民主自由意識強于前代，受到外來詩歌的影響也大于過去，但是在辛亥革命前后，舊詩體仍然占據(jù)詩壇。甚至政治上激進，主張用文字來鼓吹反清的“南社”詩人也有些厚古薄今。如柳亞子、陳去病等人推崇唐詩和五代、北宋詞，反對宋詩和南宋詞，姚錫鈞、胡先骕等人還淪為“同光體”的崇拜者。以柳亞子為例，他1906年參加孫中山領(lǐng)導的同盟會，1909年創(chuàng)立南社，以文字鼓吹革命，雖然他的詩有所創(chuàng)新，但仍然是“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內(nèi)容大于形式、精神創(chuàng)新大于詩體創(chuàng)新的文體改良。柳亞子諳熟古典詩體，創(chuàng)作也用舊體，如用五言律詩寫了《哭宋遁初烈士》，用七言律詩寫了《吊鑒湖秋瑾女士》、《寄題西湖王冢同慧云作》，用七言絕句寫了《消寒》和《海上贈劉三》等。盡管柳亞子也主張“文學革命”，也像詩界革命的倡導者那樣也以外來語入詩，如1903年11月19日他在《江蘇》第八期發(fā)表《讀〈史界兔塵錄〉感賦》，“直接以外來語‘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靈感）入詩”②楊天石、王學莊：《南社史長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7頁。，但是他的文學革命觀念仍然是保守的，死抱著“文言”和“格律體”不放。因此胡適在《〈嘗試集〉自序》中批評柳亞子：“近來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覺得中國文學有改革的必要?！踔劣谀仙绲牧鴣喿右惨哒勎膶W革命。但是他們的文學革命論只提出一種空蕩蕩的目的，不能有一種具體進行的計劃?！俏覀冋J定文學革命須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體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來做新思想精神的運輸品。我們認定白話實在有文學的可能，實在是新文學唯一的利器。但是國內(nèi)大多數(shù)人都不肯承認這話，——他們最不肯承認的，就是白話可作韻文的唯一利器。”①胡適：《〈嘗試集〉自序》，《胡適論爭集》上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285頁。柳亞子以外的絕大多數(shù)“南社”詩人都認為韻文是漢語詩歌的唯一選擇，不愿意解放已有的定型詩體，更不愿意出現(xiàn)不定型的“新詩體”（自由體）。1919年，白話文運動及白話自由詩運動已經(jīng)開展得轟轟烈烈，姚光卻致書林楚傖、邵力子，反對《民國日報》對“新文體”改持贊成態(tài)度，認為白話文只可“偶一為之”：“往日《民國日報》藝文欄中，亦曾有致疑于新文體之說，何以忽一變而為贊成耶？弟于十余年前，遇新學說，即極端贊成；今對于新文體，則頗不以為可。然對于新文體中所提倡之學說，則仍愿研究，非頑固者流之一概，加以反對也。竊謂我國文學高尚優(yōu)美，自有一種感人之處。兄等皆文學巨子，當深知之，自無待言。革命功成，文字鼓吹，不無小補，然當時之文字，亦詩歌文言耳?！芤馓岢聦W說可也，提倡新文體不可也；白話體偶一為之可也，欲盡以代我國固有之文言不可也。”②楊天石、王學莊：《南社史長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45～546。這種不識時務(wù)的保守言論立即受到了激進的改革者的有力回擊。葉楚傖1919年12月11日在《民國日報》發(fā)表了《告反對白話的人》：“文字傳達的目的，是要人民知。少數(shù)人不要人民知，只要人民由，將人民看成車轅的馬，桔槔邊的牛一般。對于牛馬，只須呼叱，用不著文字的傳達；所需文字只適用于少數(shù)人間，自然原有的文章也夠用了。現(xiàn)在的中國，是全國人民的中國；現(xiàn)在中國的政治實業(yè)，是全國人民的政治實業(yè)。現(xiàn)在中國的人民是主人，不是牛馬，所以文字傳達的范圍，應該由少數(shù)人擴充到全國。試問原有文學式的文章，能傳達到全國，使全國的人民領(lǐng)悟嗎？”③同上，第546。但是“南社”的眾多詩人仍然固執(zhí)己見，即使有些人，如胡先骕，不愿意墨守陳規(guī)，最多也只贊成“文學改良”，反對胡適、陳獨秀、劉半農(nóng)等人的“文學革命”。

白話詩運動采用文體大革命的極端方式，徹底顛覆傳統(tǒng)、打倒古代漢詩，特別是打破了“無韻則非詩”這一世界性的作詩基本原則，與當時詩界的保守，尤其是舊詩人的強烈反對有關(guān)。如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所言：“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shè)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shè)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艱澀的迂晦的山林文學，建設(shè)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④陳獨秀：《文學革命論》，《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1917—1927》（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44頁。白話詩運動的領(lǐng)袖們都是冒著當“全國學究之敵”的風險，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頑強戰(zhàn)斗的。反對派的巨大力量可從胡適給藍志先的信中見到：“先生曾說：‘這文學革命的事業(yè)，現(xiàn)在正是萌芽的時候，到處都是敵人。吾輩應當壁壘森嚴，武器精良，才可以打破一條血路，戰(zhàn)倒這惡濁社會?！@幾句話，我極贊成。”⑤胡適：《致藍志先書》，《胡適論爭集》上卷，第52頁胡適甚至在《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取代”保守派文學：“我想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從破壞一方面入手?！髟娕伞脑娔?，夢窗派的詞哪……他們所以還能存在國中，正因為現(xiàn)在還沒有一種真有價值，真有生氣，真可算作文學的新文學起來代他們的位置。有了這種‘真文學’和‘活文學’，那些‘假文學’和‘死文學’，自然會消滅了。所以我希望我們提供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對于那些腐敗文學，個個都該存一個‘彼可取而代之’的心理，個個都該從建設(shè)一方面入手，要在三五十年內(nèi)替中國創(chuàng)造出一派新文學的活文學?！雹藓m：《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1917—1927》（影印本），第127頁。如果當時舊文學與新文學都不將對方視為死敵，雙方就都不會采用“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極端方式。這種極端對抗既是政治保守主義與政治激進主義、文化保守主義與文化激進主義的對抗，也是詩歌保守主義與詩歌激進主義的對抗。

在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夏曾佑等“詩界革命”領(lǐng)袖中，在文體創(chuàng)新上最有成績的是黃遵憲。如胡適所言：“康梁的一班朋友中，也很有許多人抱著改革文學的志愿。他們在散文方面的成績只是把古文變淺近了，把應用的范圍也更推廣了。在韻文方面，他們也曾有‘詩界革命’的志愿?！敃r他們的朋友之中確有幾個人在詩界上放一點光彩。黃遵憲與康有為兩個人的成績最大。但這兩人之中，黃遵憲是一個有意作新詩的?！雹俸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論爭集》上卷，第98頁。雖然他主要采用古體詩和近體詩的定型詩體或準定型詩體寫詩，所作的詩都押韻，但是他的詩最接近白話詩，詩中使用的語言更接近白話，甚至“我手寫我口”地直接將口語入詩。他在漢詩進化史上的最大貢獻是將詩的語言和詩體形式都作了一定的“改良”，為白話詩運動創(chuàng)造了條件。盡管他沒有主張白話直接入詩甚至用白話思維直接寫詩，但是他在語言上打破了復古派“六經(jīng)字所無，不敢入詩篇”的金科玉律。他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說：“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詩號專門名家者，無慮百數(shù)十家，欲棄古人之糟粕，而不為古人所束縛……其取材也，自群經(jīng)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杜、韓、蘇訖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誠如是，未必遽躋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雹邳S遵憲：《人境廬詩草自序》，《人境廬詩草箋注》上冊，錢仲聯(lián)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頁。他無所顧忌地將輪船、火車、電報等新事物、新術(shù)語入詩。這在當時完全是打破漢詩的“詩家語”傳統(tǒng)的巨大創(chuàng)新。此前的漢詩語言不僅是書面語，而且是比書面語更雅致、更雕琢的“詩家語”。在黃遵憲的眼中，新奇粗俗的語言皆能入詩。如他在1868年所作的《雜感》中所言：“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爛斑?！沤嬖婓w，長短成曲引?！膭偈t弱，體竭勢已窘?！?/p>

“詩界革命”對新詩生成的最大影響，是黃遵憲“我手寫我口”這個口號對新詩人的文體創(chuàng)新觀念及漢詩的自由寫作意識的影響，直到百年后的今天，還有很多青年詩人將它當作座右銘。這一強調(diào)“詩中有我”、重視詩人本體性的“口號”，盡管是他年輕氣盛時提出來的，具有一定的偏激性，但是卻在漢詩歷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從鄭板橋的“英雄何必讀史書，直擄血性為文章”到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經(jīng)過了漫長的百余年。中國詩人，特別是清代詩人能夠擺脫科舉制度下用圣賢之體為圣賢立言（如試帖詩的寫作）的殘酷束縛，真正獲得寫作的“自由”，的確很不容易。盡管“我手寫我口”這樣的自由不僅黃遵憲沒有真正獲得，百年后的新詩詩人也沒有真正實現(xiàn)這個理想。但是這句口號卻為后來的文體創(chuàng)新者，特別是鼓吹自由詩是“自由寫作”的詩的新詩革命者及詩體大解放者，樹立了重要的“模樣”。這個富有反叛精神的口號在百年新詩歷史中，時時被推崇漢詩抒情自由與文體自由的詩人利用，成為很多新詩詩人進行獨創(chuàng)性寫作的口頭禪和護身語?！拔沂謱懳铱凇辈坏珮O大地喚醒了漢詩詩人的主體性、自我意識及文體獨創(chuàng)精神，也有利于漢詩文體本身具有的政治革命潛能及文體更新意識的覺醒，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新詩詩人，特別是早期的新詩詩人，對創(chuàng)作主體和詩的抒情功能的極端重視，以致新詩革命進行詩體大解放后出現(xiàn)了詩體“只破不立”、“破了難立”的混亂局面?！拔沂謱懳铱冢咆M能拘牽”的作詩方法確立了新詩的內(nèi)容特質(zhì)：抒情性、個人性和多元性。雖然“古豈能拘牽”既可以解釋為古詩的功能，特別是教化職能和應試功能豈能限制詩人的自由抒情，也可以解釋為舊的定型詩體豈能限制詩人的自由抒寫，是對詩人主體性和詩的文體獨創(chuàng)性的充分肯定。內(nèi)容決定形式，功能決定文體，漢詩的“寫什么”的放開必然會帶來漢詩的“怎么寫”的解放，必然引發(fā)寫詩的思維模式和漢詩文體范式的自由化變革。這正是詩界革命后不久就出現(xiàn)了聲勢浩大的白話詩運動的重要原因之一。

盡管“詩界革命”只是漢詩的改良運動，對白話詩的產(chǎn)生和白話詩運動及新詩革命所起的先鋒作用卻是不可否認的，主要從三個方面影響了新詩的文體特征和詩體建設(shè)：一是在詩寫什么上強調(diào)“我手寫我口”，功能的變化必定帶來文體的變化，賦予詩的內(nèi)容上的創(chuàng)作自由必然引發(fā)詩體形式的選擇和創(chuàng)造的自由。二是在詩的語言（語體）的變革上以新術(shù)語、外來語、白話俚語入詩，特別是白話的入詩遲早會帶來詩體由規(guī)范到自由、由定型到準定型甚至不定型的巨變。白話漸漸取代文言也會使詩人的寫作方式發(fā)生巨變，由用文言思考，在詩中放入一些新術(shù)語；到用文言思考，再把文言譯成白話放入文言詩體中；最后到用白話思考，白話直接入詩，不得不打破直至去除舊詩體。用文言思維更多是“字”或“詞”的思維，是點的思維而不是線或者面的思維，思維的規(guī)范性有助于準確地得出思維的結(jié)果。用白話思維更多是“句”或者“段”甚至“章”的整體思維，并不重視細節(jié)的準確，具有更多的思維的自由。所以用文言寫詩，相對定型的詩體有助于思維，它的存在是有很大的合理性的。但是用白話寫詩，詩體過分定型，反而會影響思維，白話思維的自由也會沖淡詩體規(guī)范對詩人的束縛。三是對民間歌謠、兒歌等傳統(tǒng)意義上是“低俗”詩體的重視及采用，打破了漢詩詩體貴賤雅俗分明的等級觀念，為平民文學的興起和白話新詩的出現(xiàn)開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