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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錄》是偽典小說

2011-08-15 00:44
文學(xué)與文化 2011年1期
關(guān)鍵詞:龍城

羅 寧

《龍城錄》二卷,或并作一卷,共43條,舊題柳宗元撰。研究唐代小說和研究柳宗元的學(xué)者對此書均無法回避。但《龍城錄》是否是柳宗元的作品,歷來看法不一。大體而言,古人持懷疑態(tài)度者居多,而今人則多信從舊題,直到近年又有學(xué)者提出否定意見。我最近從偽典小說的角度審視此書,判定《龍城錄》也是一部偽典小說。所謂“偽典小說”,是筆者提出的一個(gè)概念和小說類別,指杜撰和提供各種新奇典故的一類小說,其內(nèi)容出于編造和偽撰,其目的則是在詩文的寫作或解釋中提供典故和出處。這里所說的典故,除了故事(事實(shí))外,也包括代名、詞藻等。①筆者已經(jīng)寫有兩篇文章對偽典小說做了比較全面的論述,見《論五代宋初的“偽典小說”》,收于趙敏俐、佐藤利行主編《中國中古文學(xué)研究》,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制異名新說、應(yīng)文房之用——論偽典小說的性質(zhì)與成因》,《社會科學(xué)研究》2008年第2期。當(dāng)時(shí)尚未慮及《龍城錄》也是偽典小說這一問題。偽典小說出現(xiàn)于宋代,其代表作有《清異錄》、《開元天寶遺事》、《云仙散錄》、《龍城錄》等,明人偽撰的《瑯?gòu)钟洝?、《女紅余志》、《古琴疏》等也屬于此類。②參見羅寧:《明代偽典小說五種初探》,《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1期。

下面,讓我們先來看看古今學(xué)者關(guān)于《龍城錄》真?zhèn)蔚臓幷摗?/p>

《龍城錄》證偽

最早指出《龍城錄》是偽書的是宋人何薳和張邦基。何薳《春渚紀(jì)聞》卷五《古書托名》中曾說“《龍城記》乃王铚性之所為”③[宋]何薳:《春渚紀(jì)聞》,中華書局,1983年,第 72頁。。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二云:

近時(shí)傳一書,曰《龍城錄》,云柳子厚所作,非也,乃王铚性之偽為之。其梅花鬼事,蓋遷就東坡詩“月黑林間逢縞袂”及“月落參橫”之句耳。又作《云仙散錄》,尤為怪誕,殊誤后之學(xué)者。又有李歜注杜甫詩及注東坡詩事,皆王性之一手,殊可駭笑,有識者當(dāng)自知之。①[宋]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華書局,2002年,第69頁。

張邦基與何薳有來往,他的說法是不是受了何薳的影響呢?應(yīng)該不是?!赌f漫錄》卷八曾引何薳《春渚紀(jì)聞》的說法:“《龍城記》乃王铚性之作,《樹萱錄》劉燾無言作?!比缓笳f:“予謂性之之偽作《龍城記》,果不誣,而《樹萱録》《唐書·藝文志》小說類自有此名,豈無言所作也?!毕旅婢捅嫖觥稑漭驽h》,稱其中詩句“非近人所能也”。②同①,第231頁??梢姡瑥埌罨鶎τ诤嗡e的說法并非全盤接受,他說“性之之偽作《龍城記》,果不誣”,自然有其道理。何薳和張邦基都是王铚同時(shí)代的學(xué)者,而且張邦基說自己的書“聞之審,傳之的,方錄焉”③同①,第282頁。,表明其寫作有著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王铚偽造《龍城錄》,其意見不容輕易否定。

此后贊成《龍城錄》是偽作的有朱熹、洪邁、陳振孫。《朱子語類》卷一三八:“柳文后《龍城》雜記,王铚性之所為也。子厚敘事文字,多少筆力!此記衰弱之甚,皆寓古人詩文中不可曉知底于其中,似暗影出。偽書皆然?!蓖碛终f:“柳子厚《龍城錄》乃王性之輩所作?!雹埽鬯危堇杈傅戮帲骸吨熳诱Z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3278頁。洪邁在《夷堅(jiān)支戊》和《容齋隨筆》中都提到《龍城錄》,前書說“蓋劉無言所作”,后書說“此實(shí)妄書,或以為劉燾無言所作也”。⑤[宋]洪邁:《夷堅(jiān)志》卷五“李林甫”,中華書局,1981年,第 1093頁;[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梅花橫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0頁。洪邁提到作者劉燾,可能是受《春渚紀(jì)聞》的影響而誤將《龍城錄》、《樹萱錄》混為一談,他在《容齋隨筆》卷十六《續(xù)樹萱錄》中又稱何薳說《續(xù)樹萱錄》是王铚所作⑥《容齋隨筆》,第205頁?!稑漭驿洝肥翘迫诵≌f,《續(xù)樹萱錄》是宋人劉燾續(xù)補(bǔ),內(nèi)容則出于編造。李劍國認(rèn)為非劉燾之作,恐誤。參見李劍國:《宋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19頁。,可見是剛好顛倒了。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小說家類著錄《龍城錄》一卷,注:“稱柳宗元撰。龍城謂柳州也。羅浮梅花夢事出其中?!短浦尽窡o此書,蓋依托也?;蛟仆蹊溞灾??!庇种洝读壬匪氖寰?,《外集》二卷,《別錄》一卷,《摭異》一卷,《音釋》一卷,《附錄》二卷,《事跡本末》一卷,注:“方崧卿既刻韓集于南安軍,其后江陰葛嶠為守,復(fù)刊柳集以配之。《別錄》而下,皆嶠所裒集也?!秳e錄》者,《龍城錄》及《法言注》五則?!洱埑恰?,近世人偽作?!雹撸鬯危蓐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9、477頁。

《龍城錄》偽托說在古代幾成定論,吳師道、楊慎、胡應(yīng)麟以及《四庫提要》均贊同沿用此說。清人乃提出反駁,主要依據(jù)是《許彥周詩話》和《五百家注昌黎集》中的樊汝霖引《龍城錄》均稱柳子厚,并未懷疑其作者。但是,許彥周和樊汝霖引《龍城錄》,沿用當(dāng)時(shí)所見的書題稱柳宗元,并不說明他們就認(rèn)同柳宗元是真正的作者,最多只能說明他們被偽造者所欺騙,未引起懷疑罷了。程毅中、李劍國又指出,宋人莊季裕、周南、吳子良、葛立方等人書中引《龍城錄》,并未否定是柳宗元所作⑧見程毅中:《唐代小說瑣記》,《文史》第二十六輯,中華書局,1986年,第281頁;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第494頁。,但是,我們同樣也不能就此認(rèn)為他們贊成此書即是柳宗元之作。

除程毅中、李劍國認(rèn)為《龍城錄》就是柳宗元所作之外,《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等工具書也傾向此說。⑨《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6年,第320頁;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齊魯書社,1996年,第 105頁。近年陶敏、薛洪績提出異議,認(rèn)為不是柳宗元之作。⑩陶敏:《柳宗元〈龍城錄〉真?zhèn)涡驴肌?,《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年第4期;薛洪績:《〈龍城錄〉考辨》,《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05年第5期。陶敏認(rèn)為“:此書的編造大約在北宋前期,即宋太祖至仁宗前期這大約六七十年中。”薛洪績認(rèn)為此書產(chǎn)生于五代后期至北宋前期的一段時(shí)間里。兩人都提出了很多有力的證據(jù),足可判定《龍城錄》非柳宗元所作,亦非唐代作品。歸納起來,二人提出了以下八點(diǎn)證據(jù):

(一)“含元殿丹石隱語”一條有“天漢二年,赤光生[栗]〔粟〕。木下有子,傷心遇酷”的隱語,上二句指天漢二年(即光天元年,公元918年)前蜀王建殺劉知俊事,下二句是指李存勖與后梁在胡柳陂大戰(zhàn),傷亡慘重,李存勖“哭之慟”。

(二)五代杜光庭的眾多神仙傳及沈汾《續(xù)仙傳》,大量采錄唐代神仙和道士故事,《龍城錄》中記載此類事跡頗多,卻無一被采入,可見五代時(shí)尚無此書。(以上見薛洪績文)

(三)作者對唐代典制頗為隔膜。如稱“神堯皇帝拜河?xùn)|節(jié)度使”,然隋末豈有節(jié)度使之號?又稱尹知章“擢禮部侍郎、集賢院正字”,事實(shí)上尹知章官至禮部員外郎,未做過禮部侍郎。而且在他的時(shí)代也沒有集賢院之名,當(dāng)時(shí)叫麗正殿。更嚴(yán)重的錯(cuò)誤是,正四品下的禮部侍郎,或從六品上的禮部員外郎,根本不會兼從九品上的集賢院正字。柳宗元曾校書秘省,做過禮部員外郎,不當(dāng)對臺閣故事如此陌生。

(四)作者對于史實(shí)和地理比較陌生。如“太宗沉?xí)阡镢睏l記太宗平王世充時(shí)“,于圖籍有交關(guān)語言構(gòu)怨連結(jié)文書數(shù)百事……命中使沉滹沱中,更不復(fù)省”。太宗為秦王時(shí)平王世充,戰(zhàn)場在洛陽,如果要將文書沉入水中,黃河、伊水、洛水都可以,何必派人遠(yuǎn)送到滹沱河中去?又如《老叟講明種藝之言》言“余南遷,度高鄉(xiāng)”,但高鄉(xiāng)在今山東省境,柳宗元貶永州司馬,出柳州刺史,都不會經(jīng)過此地。

(五)作者對唐代文獻(xiàn)很不熟悉。如“高皇帝宴賞牡丹”條稱上官婉兒有文集一百卷,但各種文獻(xiàn)記載她的文集都是二十卷。又如《開元藏書七萬卷》記開元時(shí)集賢院藏書七萬卷,當(dāng)時(shí)學(xué)士有褚無量等四十七人,這與《集賢注記》所載藏書卷數(shù)和學(xué)士人數(shù)、姓名有所不同,其中裴煜之、鄭譚二人,也不見于其他典籍。

(六)作者所記唐代著作有的不見于史志目錄,亦無人道及。如書中提到的王遠(yuǎn)知《易總》十五卷,王漸《孝經(jīng)義》五十卷,張復(fù)《條山集》三十卷,晉哀帝《丹青符經(jīng)》五卷、《丹臺箓》三卷,張昶《龍山史記》,沈休文《龍山史記注》等。

(七)《龍城錄》所記有柳宗元卒后之事。如《裴令公訓(xùn)子》條稱裴令公,但裴度大和九年(835)方冊中書令,已是柳宗元卒后十五年的事了。

(八)宋初類書《太平御覽》、《太平廣記》采用典籍甚多,卻無《龍城錄》。如果《龍城錄》確是柳宗元所著,宋初館閣諸公不會看不到,更不會冷漠無視。(以上見陶敏文)

除兩位學(xué)者提出的證據(jù)外,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補(bǔ)充如下:

(一)《龍城錄》中涉及的人物,有些僅見于該書,令人生疑。如吳嶠、吳綽、胡宗道、裴武公、任中宣、王漸、王宏、李育之、李照、宋單父、馮存澄等人,未見其他典籍。此外,“張復(fù)條山集論世外事”一條有張復(fù),雖與韓愈《故幽州節(jié)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志銘》中所記張徹弟張復(fù)同名①[唐]韓愈撰:《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3頁。,但《龍城錄》所載張復(fù)為澧州人,與韓愈所記清河張氏不同。且韓愈所記張復(fù)舉進(jìn)士,患心疾,與《龍城錄》所言隱居不仕亦異。另“,王宏善為八體書”記王宏幼時(shí)與太宗同學(xué)“,太宗既即極,因訪宏,而鄉(xiāng)人竟傳隱去”?!度圃姟肪砣擞写巳诵鳎啤埃簼?jì)南人,與太宗幼日同學(xué)問,為八體書。及帝即位,因訪鄉(xiāng)人,竟傳隱去?!睉?yīng)即據(jù)《龍城錄》。王宏有詩一首《從軍行》,不詳何據(jù)。②《唐詩品匯》卷二十五有王宏此詩,書前“姓氏爵里詳節(jié)”載王宏事,即據(jù)《龍城錄》?!耙棺劰矶种痢币粭l提到“君誨嘗夜坐,與退之、余三人談鬼神變化”,也不知君誨是何人。值得提出的是賈宣伯,此人于《龍城錄》出現(xiàn)三次,見“華陽洞小兒化為龍”條“、賈宣伯有治三蟲之藥”條“、劉仲卿隱金華洞”條。史籍中未見賈宣伯其人,但柳宗元《送賈山人南游序》中有賈山人,名賈景伯。世彩堂本《柳河?xùn)|集》和《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本,均注“景一作宣”。①參見《柳河?xùn)|集》卷二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20頁;《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卷二十五,四部叢刊本??赡茉靷握咚娏写嗣?,且為隱士,乃編造了三段有道教和隱逸內(nèi)容的條文。

(二)“賈奭著書仙去”一條云,賈奭河陽人,其子賈餗,字子美。賈餗是文宗時(shí)宰相,查《舊唐書》卷一六九《賈餗傳》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五下》,其父名寧,并非賈奭。②參見《舊唐書》第13冊,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1975年,第4407頁;《新唐書》第11冊,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1975年,第3391頁。又《舊唐書》本傳及《新唐書》卷一七九《賈餗傳》均言賈餗河南人,《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五下》稱“河南賈氏,世居姑臧”,《新唐書·賈餗傳》載其封姑臧縣男,可見賈餗一家是河南(今洛陽)人,祖籍是姑臧(甘肅武威)。這與《龍城錄》說賈奭為河陽人不符。又據(jù)《新唐書·賈餗傳》,賈餗“少孤”,而《龍城錄》說其父賈奭五十歲隱居鳴皋山中,也明顯矛盾。賈餗與柳宗元同時(shí)而年輩稍晚,柳宗元是貞元九年(793)進(jìn)士,賈餗是貞元十九年(803)進(jìn)士。元和三年(808)賈餗登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授渭南尉、集賢校理,后遷考功員外郎。賈餗在當(dāng)時(shí)頗具時(shí)譽(yù),柳宗元不至弄錯(cuò)其父姓名和籍里。此外,《龍城錄》還說賈奭“與余先人同室讀書”,但柳宗元《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歷載柳宗元父交友六十七人③《柳河?xùn)|集》卷十二,第185頁。,并無賈奭(或賈寧)。值得指出的是,此記中有賈弇、賈全兄弟,而賈全正是賈餗的從父。④《元和姓纂》卷七載賈全一族為宛句人(即冤句,今山東曹縣西北),但其祖上秀玉為后漢時(shí)武威太守,家武威,穆員《鮑防碑》也稱“御史中丞武威賈全”(《全唐文》卷七八三),說明賈全與賈餗兩支原本都出于武威。賈全是賈餗的從父,但可能是遠(yuǎn)房。又按,柳宗元《先君石表陰先友記》稱賈弇、賈全為長樂人,不確。據(jù)《元和姓纂》,賈深、賈至才是長樂(今河南安陽)一系。 見[唐]林寶:《元和姓纂》,中華書局,1994年,第 1044~1047頁。《新唐書·賈餗傳》載:“從父全觀察浙東,餗往依之,全尤器異,收恤良厚?!睉?yīng)該說,柳宗元是很熟悉賈餗及其家族的,但《龍城錄》里卻出現(xiàn)了一個(gè)來歷不明的賈奭,這自然不應(yīng)是其本人的作品。⑤陶敏也注意到賈奭以及賈宣伯、李照、君誨、李育之不見唐代典籍的問題,本文有所補(bǔ)充。

(三)“趙昱斬蛟”一條非常有名,常被研究者用作李冰及二郎神研究的重要資料,并認(rèn)為隋唐之際已有趙昱傳說。但這段記載在地理上充滿了混亂和錯(cuò)誤,表明其決非唐人所作。首先是犍為與嘉州的問題?!洱埑卿洝份d趙昱為嘉州太守時(shí),犍為澤中有蛟,趙昱入水?dāng)刂5宕鶠閷偃种?,唐上元二年?61)以后才割屬嘉州,宋亦屬嘉州。⑥參見《隋書·地理志上·犍為郡》,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1982年,第828頁;[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一“劍南道上·嘉州”,中華書局,1983年,第 786頁;[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七“成都府路·嘉州”,中華書局,1984年,第 313頁。其次,《龍城錄》載“,嘉陵漲溢,水勢洶然”,趙昱又賑民濟(jì)困“,眉山太守薦章,太宗文皇帝賜封神勇大將軍,廟食灌江口”。但嘉陵江水不流經(jīng)眉山,而且更奇怪的是,太宗賜封建廟為何不在眉山而在當(dāng)時(shí)屬彭州的灌口(今都江堰)。如果說上面的混亂還可以用記載傳聞在地理方面往往有誤來解釋,那么眉山這一地名的稱呼則表明該書只能出于宋人。據(jù)記載,隋代曾有眉山郡,約相當(dāng)于今四川省樂山市、眉山市所轄范圍。但唐武德初撤郡分置嘉州、眉州“,眉山”一名完全消失;直到北宋太平興國元年(976),眉州所屬通義縣改名為眉山。⑦參見《隋書·地理志上·眉山郡》,第827頁;《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二“劍南道中·眉州”,第806頁;《元豐九域志》卷七“成都府路·眉州”,第308頁。因此,唐代人只會說眉州太守或眉州刺史,而不會說眉山太守。作為一個(gè)地名,眉山應(yīng)該是隨著三蘇父子的出現(xiàn)而廣播人口的。二郎神、灌口神在五代北宋已成為民間信仰⑧參見李耀仙:《二郎神考》,《四川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bào)》1998年第1期;焦杰:《灌口二郎神的演變》,《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bào)》1998年第3期;胡小偉:《宋代的二郎神崇拜》,《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2期。;但是在北宋時(shí),二郎神是誰、其來源為何卻還是一個(gè)問題。筆者認(rèn)為,《龍城錄》其實(shí)是為回答這一問題而編造了趙昱斬蛟的故事。書中說趙昱與兄冕俱隱青城山,就是為“二郎”之名而故為之辭的。另外,從“趙昱斬蛟”條記趙昱被封顯應(yīng)侯來看,筆者懷疑此書是北宋二郎神被封侯之后才有的。據(jù)《宋會要》,李冰次子,川人舊號護(hù)國靈應(yīng)王,哲宗元佑二年(1087)七月封應(yīng)感公,徽宗崇寧二年(1103)加封昭惠靈顯王。①[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影印本,1957年,第776頁下、第835頁上?!帮@應(yīng)侯”的名目可能是從“應(yīng)感公”和“昭惠靈顯王”中各取一字拼湊而成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龍城錄》的成書時(shí)代甚至不會早于崇寧二年。

(四)“尹知章夢持巨鑿破其腹”條記開元中張說表尹知章于朝“,上召見延英”。按延英殿在大明宮,唐初已有,但并非朝會和召見大臣的地方。在此處召見大臣,始于代宗時(shí)。唐宋小說載延英召對之始頗多,或誤為肅宗時(shí)。如《大唐傳載》曰“:自乾元已來,群臣啟事皆詣延英方得詳盡?!已佑⒅靡玻C宗皇帝以苗晉卿年老艱步,故設(shè)之?!薄渡袝蕦?shí)》記“:今延英殿,靈芝殿也,謂之小延英。苗韓公居相位,以足疾,步驟微偃蹇,上每于此待之。宰相對于小延英,自此始也。”《南部新書》甲云:“上元中,長安東內(nèi)始置延英殿,每侍臣賜對,則左右悉去。故直言讜議,盡得上達(dá)?!币陨细鲿d時(shí)間略異,或稱肅宗乾元(758—760),或稱肅宗上元(760—761)。但此事的準(zhǔn)確時(shí)間應(yīng)在代宗時(shí)。《新唐書·苗晉卿傳》云:“(苗晉卿)時(shí)年老蹇甚,乞間日入政事堂,帝優(yōu)之,聽入合不趨,為御小延英召對。宰相對小延英,自晉卿始?!薄杜f唐書·代宗紀(jì)》載,寶應(yīng)元年“,侍中苗晉卿以老疾,請三日一入中書,從之”。可見此事在代宗即位之寶應(yīng)元年(762)。而且,召見延英起初只是皇帝對年老宰相的優(yōu)待,此后才逐漸將召見對象擴(kuò)大到一般大臣?!队轰洝肪硭摹把佑⒄賹Α痹啤埃捍谡倜鐣x卿對延英,晉卿,宰相也,群臣初無許預(yù)之例。[正]〔貞〕元七年,詔每御延英令諸司官長奏本司事,則百官許對延英矣。八年,葛洪本正衙奏私事,德宗詔今后有陳奏宜延英門請對,勿令正衙奏事,則羣臣亦得乞?qū)ρ佑⒁印!雹冢鬯危莩檀蟛骸队轰洝?,中華書局,2002年,第67頁。關(guān)于延英殿之設(shè)置及方位,可參見《雍錄》卷四“延英殿”。此后延英召見乃成為平常之事。柳宗元諳熟制度,不可能寫出開元時(shí)召見延英的事情。這是《龍城錄》不出于柳宗元之手的一個(gè)顯證。

(五)“李林甫以毒虐弄正權(quán)”條云:“惠州一娼女震厄死于市衢,脅下有朱字,云:李林甫以毒虐弄正權(quán),帝命列仙舉三震之。疑此女子偃月公后身耶。譎而可懼。元和元年六月也?!碧茣r(shí)本無惠州,磁州(今河北磁縣)于唐末曾改名惠州?!杜f唐書·哀帝紀(jì)》載,天佑三年(906)三月甲戌“,勅:河中昭義管內(nèi)俱有慈州,地里相去不遠(yuǎn),稱謂時(shí)聞錯(cuò)悞,其昭義管內(nèi)慈州宜改為惠州”。《新唐書·地理志》“河北道”載“:惠州,本磁州,天佑三年以磁、慈聲一,更名?!钡嘶葜荽嬖跁r(shí)間不長,約后唐(923—936)時(shí)已復(fù)改為磁州?!缎挛宕贰ぢ毞娇肌吩啤埃捍胖?,梁改曰惠州,唐復(fù)曰磁州。”至于今廣東惠州,系北宋天禧五年(1021)以禎州改名而來。③《元豐九域志》卷九“廣南路”有惠州,注:“偽漢州,名同仁宗廟諱,天禧五年改惠州?!保ㄒ姟对S九域志》,第418頁)可見,無論惠州指磁州還是禎州,柳宗元根本就不會寫出惠州這樣的地名。另外,此條“偃月公”之名也頗奇特。據(jù)目前所見唐代史料,僅《開天傳信記》提到李林甫構(gòu)造月堂,云“:林甫于正堂后別創(chuàng)一堂,制度彎曲,有卻月之形,名曰月堂?!指γ坑茰缛思遥慈朐绿?,精思極慮,喜悅而出,必不存焉?!雹堋霸绿谩倍郑短綇V記》卷三六二“李林甫”引《開天傳信記》作“偃月堂”,偃字可能是后人所加,《新唐書》猶稱“月堂”可證。宋以后詩文中用“偃月堂”典故甚多,故傳刻者改月堂為偃月堂。此后《新唐書·奸臣上·李林甫傳》則云“:林甫有堂如偃月,號月堂。每欲排構(gòu)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傷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顯然是根據(jù)《開天傳信記》采入。但值得注意的是,原來的“卻月”被寫作“偃月”,這恰好證明《龍城錄》的說法來自《新唐書》而非《開天傳信記》。至于“偃月公”,也不見于他書,應(yīng)該是《龍城錄》作者根據(jù)《新唐書》的“偃月”給李林甫取的新名字,而編造代名正是偽典小說最感興趣的事情。

(六)《龍城錄》采用小標(biāo)題,這并不符合一般唐代小說的習(xí)慣,而偽典小說恰恰均有標(biāo)目的外在特征。唐代小說一般不取標(biāo)題,有標(biāo)題者多在晚唐五代時(shí)期,如《國史補(bǔ)》、《卓異記》、《云溪友議》、《唐闕史》、《劇談錄》、《北夢瑣言》、《鑒誡錄》、《燈下閑談》等。①《國史補(bǔ)》在卷前目錄里有每一條文字的五字標(biāo)目,筆者一直懷疑是后人加上去的。在柳宗元的時(shí)代,寫這樣的小說一般是不會取小標(biāo)題的。而與之相應(yīng)的是,偽典小說則基本上都有標(biāo)題,如《云仙散錄》、《清異錄》、《開元天寶遺事》。不過應(yīng)指出的是,相比較而言,《龍城錄》的文字風(fēng)格以及標(biāo)目寫法與《云仙散錄》等三書存在一些差別:前者文字略長,后者較短;前者題目是條文內(nèi)容的概括,后者標(biāo)目往往是從條文中提取的代名、俊語、奇事等。②關(guān)于偽典小說標(biāo)目的問題,可以參見筆者《〈開元天寶遺事〉是偽典小說》(未刊)一文的論述。

綜上,《龍城錄》不是柳宗元所作,不是唐五代時(shí)期的作品,這已經(jīng)是確鑿無疑的事情了。至于韓愈、蘇軾等人的詩文中“用”《龍城錄》的典故,則進(jìn)一步證明了該書的偽典小說性質(zhì)。

《龍城錄》與韓愈、蘇軾詩文中的典故

《龍城錄》中有些記載與韓愈、蘇軾詩文用典有暗合處,此一現(xiàn)象歷來學(xué)者多有注意?,F(xiàn)代學(xué)者之中,以李劍國對此辨析最詳,其認(rèn)為:“早在許、樊、孔之前,王安石、蘇軾、黃庭堅(jiān)、秦觀詩已多用《龍城》典故,此愈可證非王性之或劉無言偽托?!薄叭桓性缯撸n愈已用錄中之事矣?!雹劾顒骸短莆宕竟謧髌鏀洝罚祥_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496、497頁。程毅中也根據(jù)韓愈詩文用典,認(rèn)為“韓愈是見到過《龍城錄》的”。④程毅中:《唐代小說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77頁。用典成為辨別《龍城錄》真?zhèn)蔚年P(guān)鍵問題。下面就對此進(jìn)行論述。

韓愈詩《調(diào)張籍》云:“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雹荩厶疲蓓n愈:《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錢仲聯(lián)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89頁。這與《龍城錄》的“上帝追攝王遠(yuǎn)知《易總》”條相符:

上元中,臺州一道士王遠(yuǎn)知善《易》,于觀感間曲盡微妙,善知人死生禍福,作《易總》十五卷,世秘其本。一日因曝書,雷雨忽至,陰云騰沓,直入臥內(nèi),雷殷殷然,赤電繞室。暝霧中一老人下,身所衣服但認(rèn)青翠,莫識其制作也。遠(yuǎn)知焚香再拜,伏地若有所待,老人叱起,怒曰:“所泄者書何在,上帝命吾攝六丁雷電追取?!边h(yuǎn)知方惶懼據(jù)地起,旁有六人青衣,已捧書立矣。……

《四庫全書總目》已指出:“帝命取書事,似為韓愈《調(diào)張籍》詩‘天官遣六丁,雷電下取將’二句作解?!?/p>

韓愈詩《答道士寄樹雞》:“煩君自入華陽洞,直割乖龍左耳來?!雹尥?,第930頁。與“華陽洞小兒化為龍”條相符:

茅山隱士吳綽,素擅潔譽(yù),神鳳初因采藥于華陽洞口,見一小兒手把大珠三顆,其色瑩然,戲于松下。綽見之,因前詢誰氏子,兒奔忙入洞中,綽恐為虎所害,遂連呼相從入,欲救之。行不三十步,見兒化作龍形,一手握三珠填左耳中。綽素剛膽,以藥斧斫之,落左耳,而三珠已失所在,龍亦不見。出不十余步,洞門閉矣。綽后上皇封素養(yǎng)先生。此語賈宣伯說。韓愈《柳州羅池廟碑》:“福我兮壽我,驅(qū)厲鬼兮山之左。”①[唐]韓愈撰:《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2頁。與“羅池石刻”相符:

羅池北龍城,勝地也,役者得白石,上微辨刻畫,云:“龍城柳,神所守,驅(qū)厲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余得之,不詳其理,特欲隱予于斯歟。

可見韓愈這三篇詩文確與《龍城錄》關(guān)系密切。那么,是韓愈使用了《龍城錄》的典故嗎?陶敏、薛洪績均已指出,“六丁”是流傳已久的道教典故,“乖龍左耳”是用《大方便佛報(bào)恩經(jīng)》善友太子乞得龍王左耳中如意摩尼寶珠的故事(錢仲聯(lián)首揭此條)②《大方便佛報(bào)恩經(jīng)》卷四云:“其龍王宮,紺琉璃為地,床座七寶,有種種光明,耀動人目。即請令坐,共相問訊。善友太子因?yàn)檎f法,示教利喜,種種教化,贊說施論、戒論、人天之論。時(shí)大海龍王心大歡喜:遠(yuǎn)屈涂涉,欲須何物?太子言:大王,閻浮提一切眾生為衣財(cái)飲食故,受無窮之苦。今欲從王乞左耳中如意摩尼寶珠。龍王言:受我微供一七日,當(dāng)以奉給。爾時(shí)善友太子受龍王請,過七日已,得摩尼寶珠,還閻浮提?!睆墓适聛砜?,與韓愈原句關(guān)系較遠(yuǎn),其中既無“華陽洞”,也無“割”,韓愈是否真是用此典故還是一個(gè)問題。正因?yàn)榇司潆y解,《龍城錄》才編了一個(gè)故事,這樣就使韓愈此詩之用典清清楚楚了。,至于《柳州羅池廟碑〉,韓愈完全是根據(jù)地理實(shí)情來寫,不必用什么典故。反而是《龍城錄》的文字與韓愈詩文如此契若合符,恰好證明此書是根據(jù)韓愈詩文來編造的。正如全祖望所說:“若《龍城錄》為王性之所偽作,其載羅池石刻之文,蓋因昌黎詩中語而附會以成之,非昌黎反用其語也?!雹郏矍澹萑嫱骸栋狭萘_池廟碑》,《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五,四部叢刊本。

再來看蘇軾、秦觀詩與《龍城錄》。陶敏、薛洪績對此未作深入討論,而認(rèn)同了蘇詩用《龍城錄》典故的說法,因此也就得出《龍城錄》產(chǎn)生于蘇軾之前,并非比蘇軾晚的王铚所作的結(jié)論。但是,《龍城錄》可以根據(jù)韓愈詩文來編造,為何就不能根據(jù)蘇詩來編造呢?其實(shí),所謂蘇軾、秦觀等人援用《龍城錄》典故,正好證明該書出于偽造。

元豐三年(1080),秦觀寫有《和黃法曹憶建溪梅花》,句云“月沒參橫畫角哀,暗香消盡令人老”④《淮海集箋注》,徐培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8頁。,已經(jīng)“使用”了《龍城錄》的典故,出“趙師雄醉憩梅花下”條:

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仆車于松林間酒肆傍舍,見一女子,淡妝素服,出迓師雄。時(shí)已昏黑,殘雪對月,色微明,師雄喜之,與之語,但覺芳香襲人,語言極清麗,因與之扣酒家門,得數(shù)杯相與飲。少頃,有一綠衣童來,笑歌戲舞,亦自可觀,頃醉寢,師雄亦懵然,但覺風(fēng)寒相襲久之。時(shí)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但惆悵而爾。

秦觀此詩在當(dāng)時(shí)影響很大,次韻唱和者除蘇軾外,還有道潛(參寥子)、蘇轍、黃庭堅(jiān)等人。⑤[宋]參寥《次韻少游和子理梅花詩》,見《淮海集箋注》附,第142頁。蘇轍《次韻秦觀梅花》、《復(fù)次前韻答潛詩》,見《欒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01頁。黃庭堅(jiān)亦追和,有《花光仲仁出秦蘇詩卷思二國士不可復(fù)見開卷絕嘆因花光為我作梅數(shù)枝及畫煙外遠(yuǎn)山追少游韻記卷末》,見《山谷內(nèi)集》卷十九,《黃庭堅(jiān)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第678頁。其實(shí),秦觀“月沒參橫”語用古樂府詩《善哉行》“月沒參橫,北斗闌干”以及杜甫《送嚴(yán)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城擁朝來客,天橫醉后參”,原本與趙師雄故事無關(guān)。

蘇軾對于秦觀此詩非常喜愛,屢次稱贊。⑥《淮海集箋注》,徐培均箋注,第140頁。元豐七年(1084)他寫了《和秦太虛梅花》以及《再和潛詩》。①《蘇軾詩集》,孔凡禮點(diǎn)校,中華書局,1982年,第1184、1185頁。二詩系年參見孔凡禮:《三蘇年譜》,中華書局,2004年,第1432頁。前詩中的“多情立馬待黃昏,殘雪消遲月出早”,與“趙師雄醉憩梅花下”條的“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仆車于松林間酒肆傍舍”和“時(shí)已昏黑,殘雪對月”似乎相應(yīng);《再和潛詩》的“風(fēng)清月落無人見,洗妝自趁霜鐘早”,似乎與“月落參橫”和“淡妝素服”相應(yīng)。

此外,蘇詩《次韻楊公濟(jì)奉議梅花十首》其一有“月黑林間逢縞袂”,《再和楊公濟(jì)梅花十首》其十有“醉看參月半橫斜”②《蘇軾詩集》,孔凡禮點(diǎn)校,第1736、1749頁。,似乎就是在說趙師雄在松林間見一淡妝素服女子,同飲而醉,醒后見月落參橫的故事。事實(shí)上,這兩首詩作于元祐六年(1091)③孔凡禮:《三蘇年譜》,第2203頁。,“醉看參月半橫斜”應(yīng)該就是受到秦觀和《善哉行》的影響,無需另尋出處。

更明顯的是《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fēng)亭下梅花盛開》詩,末云:“海南仙云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dú)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再用前韻》云:“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dú)與參橫昏?!钊R宮中花鳥使,綠衣倒掛扶桑暾。抱叢窺我方醉臥,故遣啄木先敲門。麻姑過君急灑掃,鳥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雹堋短K軾詩集》,孔凡禮點(diǎn)校,第2075、2076頁。兩詩中的“羅浮山下梅花村”、“月下縞衣來扣門”、“鳥能歌舞花能言”、“酒醒夢覺起繞樹”、“綠衣倒掛扶桑暾”、“酒醒人散山寂寂”等句連起來,幾乎就是趙師雄故事的梗概。其實(shí),“綠衣”并非指綠衣童子,乃是酒醒后所見翠羽,蘇軾自注說得很明白:“嶺南珍禽有倒掛子,綠[毛]〔衣〕,紅喙,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也?!雹荨短K軾詩集》作“綠毛”,孔凡禮無校?!妒┳⑻K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蘇詩補(bǔ)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四部叢刊本)均作“綠衣”。蘇詩中“綠衣”即指“倒掛子”這種鳥,哪里用了什么綠衣童子的典故。至于“耿耿獨(dú)與參橫昏”當(dāng)然也是秦觀的典故,這兩首詩作于紹圣元年(1094)⑥孔凡禮:《三蘇年譜》,第2626頁。。洪邁曾經(jīng)評論道:

今人梅花詩詞多用參橫字,蓋出柳子厚《龍城錄》所載趙師雄事,然此實(shí)妄書,或以為劉無言所作也。其語云:“東方已白,月落參橫。”且以冬半視之,黃昏時(shí)參已見,至丁夜則西沒矣,安得將旦而橫乎。秦少游詩:“月落參橫畫角哀,暗香消盡令人老?!背写苏`也。唯東坡云:“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dú)與參橫昏?!蹦藶榫?dāng)。老杜有“城擁朝來客,天橫醉后參”之句,以全篇考之,蓋初秋所作也。⑦[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梅花橫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0頁。

洪邁指出《龍城錄》是妄書,誠然不錯(cuò);但說秦觀詩是承《龍城錄》之誤,恐怕就不符合事實(shí)了?!霸侣鋮M”或“月沒參橫”本可指夜深之時(shí),秦觀詩中并未提及天亮。至于蘇詩其實(shí)也來自秦觀和《善哉行》,何故是此而非彼?非但蘇軾,黃庭堅(jiān)也喜歡“月沒參橫”,他也寫過“誰謂吾徒猶愛日,參橫月落不曾知”和“月沒參橫惜相違,秋風(fēng)金井梧桐落”的句子。⑧《山谷外集》卷二《弈棋二首呈任公漸》(其二),卷六《二十八宿歌贈別無咎》。分別見《黃庭堅(jiān)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第 781、961頁。“月黑林間逢縞袂”和“月下縞衣來扣門”雖然可能和《詩經(jīng)·鄭風(fēng)·出其東門》的“縞衣綦巾”有關(guān),但還是很難理解,這就為后人留下了編故事的空間。

再談?wù)勔髨蚍娪谩洱埑卿洝返涔实膯栴}。其中,《送劉禹錫侍御出刺連州》一首有“梅花清入羅浮夢,荔子紅分廣海程”,陶敏已證明此詩是偽作,無需再論。另一首《友人山中梅花》云:“南國看花動遠(yuǎn)情,沈郎詩苦瘦容生。鐵心自擬山中賦,玉笛誰將月下橫?臨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樹雪同清。好風(fēng)吹醒羅浮夢,莫聽空林翠羽聲?!弊詈髢删湔媸呛汀摆w師雄醉憩梅花下”的記載字字不離。陶敏已指出,“鐵心”用皮日休《桃花賦·序》疑宋廣平(璟)“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詞”而能作《梅花賦》事,“玉笛誰將月下橫”、“照人千樹雪同清”則化用姜夔《暗香》中“舊時(shí)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及“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詞意,這些都是此詩非中唐人殷堯藩所作的內(nèi)證。其實(shí)還可以補(bǔ)充的是,秦觀《和黃法曹憶建溪梅花》已有“誰云廣平心似鐵,不惜珠璣與揮掃”的句子,而“莫聽空林翠羽聲”明顯是從蘇軾《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化出,“臨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樹雪同清”則似乎與蘇軾《和秦太虛梅花》“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相近。凡此皆足以說明,此托名殷堯藩的偽詩,恐怕和蘇軾、秦觀的詩還有些關(guān)系。

三 《龍城錄》是偽典小說

如果了解《云仙散錄》等偽典小說以及杜詩學(xué)上的偽蘇注,知道偽典小說的寫作手法和目的,那么對于《龍城錄》的性質(zhì)就可以很明白了。

至于宋代,由于迷信杜詩“無一字無來處”,對于杜詩中很多難解的地方、懷疑有用典的地方,有人找不到出處,便索性采用編造故實(shí)的辦法來注釋。于是出現(xiàn)了偽托蘇軾的偽蘇注,以及偽王洙注、偽師古注等。①參見周采泉:《杜集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8~644頁。關(guān)于“偽蘇注”,莫礪鋒《杜詩“偽蘇注”研究》一文(見《文學(xué)遺產(chǎn)》1999年第1期)論述甚詳。本文所引偽蘇注例均轉(zhuǎn)引自莫礪鋒文。偽蘇注主要有兩種:一是《老杜事實(shí)》,一是《老杜詩史》。這些注釋的寫作手法很簡單,就是緊扣詩句,編造故事或詞藻。有的比較簡單,直接編造古人詩文,如杜甫《對雪》有“金錯(cuò)囊徒罄”,偽蘇注就說:“種文云:‘共君莫惜醉,罄此金錯(cuò)囊。’”有的則編故事,如杜甫《飲中八仙歌》云:“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眰翁K注云:“郭弘,漢帝甚寵,顧一日見帝,帝曰:‘欲封卿郡邑,何地好?’弘好飲,對曰:‘若封酒泉郡,實(shí)出望外。’帝笑,后日果封酒泉郡王。見《郭弘碑》?!眰螏煿抛ⅲ骸鞍础短剖肥斑z》,汝陽王琎嘗于上前醉,不能下殿,上遣人掖出之。琎謝罪曰:‘臣以三斗壯膽,不覺至此曲車也?!币蛔ⅰ耙品庀蚓迫?,一注“三斗”和“曲車”,都是緊貼原詩文字。又如杜甫《奉贈盧五丈參謀琚》有“素發(fā)干垂領(lǐng),銀章破在腰”,偽蘇注云:

張嵩清之守節(jié),為巴西令。官滿,駕柴車,載書數(shù)百卷,腰垂破銀章,辭邑人而去,邑人惜其去,懇留于隋文帝。即日擢為巴西太守,有德政,遺愛碑尚在。余為兒童,聞先子對客談起。

再看《龍城錄》,前面所舉用以注釋韓愈、蘇軾、秦觀作品的文字,不也是同樣的寫法和風(fēng)格嗎?

宋人評述偽蘇注,多稱其鑿空、牽合,如胡仔說《老杜事實(shí)》及李歜《詩史》“其語鑿空”。②《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58頁。朱熹說《老杜事實(shí)》“所引事皆無根據(jù),反用杜詩見句,增減為文,而傅其前人名字,托為其語”,所謂“傅其前人名字,托為其語”,就是附會編造古人之事、古人之語的意思。陳振孫稱《東坡杜詩故事》“隨事造文,一一牽合”。這與宋人說《龍城錄》完全一致。張邦基說《龍城錄》梅花鬼事“蓋遷就東坡詩‘月黑林間逢縞袂’及‘月落參橫’之句”,朱熹說《龍城錄》“寓古人詩文中不可曉知底于其中,似暗影出”(均見前引),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在“似暗影出”后還說了四個(gè)字——“偽書皆然”,應(yīng)該就是針對《龍城錄》與《老杜事實(shí)》、《老杜詩史》等偽注的相似性而言。而這種相似性早為宋人所察覺,所以他們常將偽典小說與偽注并舉。如陳振孫說《云仙散錄》“其記事造語,如出一手,正如世俗所行東坡《杜詩注》之類”①[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9頁。,洪邁說“俗間所傳淺妄之書,如所謂《云仙散錄》、《老杜事實(shí)》、《開元天寶遺事》之屬,皆絕可笑”。

明白了《龍城錄》屬于偽典小說的道理,懂得它制造典故的手法,再來看該書,其中可能“暗影”的典故還不止上面提到的那些。如《寧王畫馬化去》:

寧王善畫馬,開元興慶池南華萼樓下,壁上有“六馬滾塵圖”,內(nèi)明皇最眷愛玉面花驄,謂無纖悉不備,風(fēng)鬃霧鬣,信偉如也。后壁唯有五馬,其一者失去。信知神妙將變化俱去。

筆者懷疑,這里的“玉面花驄”,就是要給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先帝天馬玉花驄”,以及蘇軾《虢國夫人夜游圖》的“佳人自鞚玉花驄”作一個(gè)腳注。后來果然有人上當(dāng),南宋學(xué)者吳曾就是其中一個(gè)?!赌芨凝S漫錄》卷六“玉花驄照夜白”云:“《明皇雜錄》記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又《異人錄》云:‘玉花驄者,以面白,故又謂之玉面花驄?!识抛用馈兜で嘁吩疲骸鹊厶祚R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队^曹將軍畫馬圖歌》云:‘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②[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140頁。所謂《明皇雜錄》“記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也不可信。今傳《明皇雜錄》正文并無此語?!懂惾虽洝肥且槐竞镶n《江淮異人錄》與《龍城錄》的偽書(見后),據(jù)《類說》本此條原文并未說“以面白,故又謂之玉面花驄”,大概是吳曾誤記?!赌芨凝S漫錄》這條記載還被胡仔收入自己的《苕溪漁隱叢話》后集③《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六引《復(fù)齋漫錄》,第205頁。按,《復(fù)齋漫錄》即《能改齋漫錄》之舊名。,可見其貽害甚遠(yuǎn)。此外,《能改齋漫錄》卷六“梅詩用月落參橫事”還用《異人錄》的趙師雄事來解釋秦觀的“月落參橫”④[宋]吳曾:《解改齋漫錄》,第 153頁。,也是被此偽書所誤。這一次胡仔倒是頗具眼光,他在談到《龍城錄》的趙師雄故事時(shí)說:“其言怪誕,無可考據(jù),誠是虛撰,不足信矣?!雹菀姟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十,第236頁。如果細(xì)讀《龍城錄》、《云仙散錄》和杜、韓、蘇、黃各家詩文,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暗影”出處的地方呢。

《老杜事實(shí)》、《老杜詩史》被南宋人用來注釋杜詩,《龍城錄》后來也被樊汝霖用來注釋韓愈詩文,被趙次公、施元之用來注釋蘇詩,被吳曾用來解釋杜詩的“玉花驄”和秦觀的“月沒參橫”。從這個(gè)角度來說,作為一部偽典小說,《龍城錄》達(dá)到了其作偽的目的。當(dāng)然,《龍城錄》的寫作目的與《老杜事實(shí)》等也不完全相同,偽典小說還希望有人在詩文寫作中使用其典故,如《云仙散錄》序中所說“應(yīng)文房之用”。代名是相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并用作典故的,不過在杜撰代名方面,《龍城錄》的表現(xiàn)不如《清異錄》等其他偽典小說。《龍城錄》中比較明顯的代名,除玉花驄、偃月公外,如“房玄齡有大譽(yù)”條有“細(xì)眼奴”,“魏征善治酒”條有“醽淥”、“翠濤”、“蘭生”、“玉薤”。除醽淥(或作醽醁)外,都是新造的酒名,而后來也有用入詩詞中的,如吳潛《朝中措·老香堂和劉自昭韻》:“謾尋歡笑,翠濤杯滿,金縷歌清?!标愔稜T影搖紅·壽元實(shí)通判母》:“碧瑤杯重翠濤深,笑領(lǐng)飛瓊語?!雹尢乒玷熬帲骸度卧~》,中華書局,1965年,第 2763、3040頁。樂雷發(fā)《次韻李監(jiān)丞月夕閔雨》:“彼美玩華光,芳樽酌蘭生?!雹摺秲伤蚊t小集》卷三六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徐復(fù)祚《投梭記·赴宴》:“瀉瓊漿琥珀,過玉薤光澤?!?/p>

《龍城錄》作者初探

《龍城錄》的真實(shí)作者,現(xiàn)在很難確定,但根據(jù)各種資料來看,舊說是王铚的可能性非常大。有以下四個(gè)理由:

(一)何薳、張邦基、朱熹、陳振孫均明確說《龍城錄》是王铚偽作(此外洪邁說是劉燾作,可能是記憶有誤)。四人都是當(dāng)時(shí)有名的學(xué)者,其說必有其根據(jù)。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多次提及王铚,除前引兩處外,在卷六還引王铚《山村》詩,在自跋中提到王铚的《四六錄話》①[宋]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華書局,2002年,第 182、283頁。,此外其書卷十記國香事和黃庭堅(jiān)題周昉美人琴阮圖事②同上,第273、275頁。這兩件事頗著名,《能改齋漫錄》卷十一“國香”、“周昉畫美人琴阮圖”亦載(見《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第316、317頁)。,極可能來自王铚《雪溪集》的記載。③見《雪溪集》卷一《追和周昉琴阮美人圖詩并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目前雖未發(fā)現(xiàn)張邦基與王铚直接交往的證據(jù),但二人有共同的朋友關(guān)注(字子?xùn)|)。④《墨莊漫錄》卷四記關(guān)子?xùn)|三夢,末云:“子?xùn)|嘗自為予言?!保ㄒ姟赌f漫錄》,第122頁)《雪溪集》卷三有《游鴻福寺和關(guān)子?xùn)|》、《訪關(guān)子開兄弟于余杭懷先世舊契》詩,可見關(guān)注兄弟與王铚有世家之好。應(yīng)該說,張邦基對王铚?zhǔn)呛苁煜さ模f“性之之偽作《龍城記》,果不誣”,必定有確實(shí)的依據(jù)。另一位說“《龍城記》乃王铚性之所為”的何薳,也是關(guān)注的朋友。⑤《春渚紀(jì)聞》卷七“關(guān)氏伯仲詩深妙”提到“余友關(guān)子?xùn)|”,見《春渚紀(jì)聞》,中華書局,1983年,第106頁。王洋《東牟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四《隱士何君墓志》,記與何薳生前“以文雅相引重者”,也有“錢塘關(guān)注子?xùn)|為太學(xué)博士”。又按,與何薳相引重者還有“浚儀趙令畤德麟終安定王”,此人與王铚亦相交,趙令畤《侯鯖錄》卷二、卷五均記王性之語,卷二又記蘇軾與王铚一事,估計(jì)也是得自王铚自述。王铚《雪溪集》卷三有《和趙德麟》詩。再說朱熹。作為南宋一流的大學(xué)者,朱熹在辨?zhèn)畏矫嬗兄S富的經(jīng)驗(yàn),對于偽書有過很多論說。如《朱子語類》卷一三七載,朱熹說關(guān)子明《易》、麻衣道者《易》皆是偽書,麻衣《易》是南康戴紹韓所作,《子華子》是妄書等;卷一三八又云:“《七書》所載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答,乃阮逸偽書”“,《省心錄》乃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指掌圖》非東坡所為”“,《警世》、《競辰》二圖偽”。⑥[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第 3269、3278頁。對于南宋流傳的《東坡事實(shí)》,朱熹說是閩中鄭昂之作。⑦《跋章國華所集注杜詩》,《晦庵集》卷八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在談《子華子》之偽時(shí)還說道“:或云王铚性之、姚寬令威多作贗書,二人皆居越中,恐出其手。然又恐非其所能及。”⑧《偶讀謾記》,《晦庵集》卷七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且無論《子華子》是否真是王铚或姚寬所作,這段記載至少說明,王铚“多作贗書”,已為當(dāng)時(shí)人所熟知。此外,朱熹父朱松,紹興四年(1134)三月癸亥由左迪功郎監(jiān)泉州石井鎮(zhèn)任秘書省正字,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四記載,其與王铚?zhǔn)靥仑┑娜蚊谕瑫r(shí),而且朱松與王铚也有共同之朋友、同僚,如徐度等,因此朱松應(yīng)是知道和認(rèn)識王铚的。朱熹也許年輕時(shí)就從其父以及其他一些父輩口中聽說過王铚的一些事情。

張邦基還指出,《云仙散錄》、《老杜詩史》和《東坡錦繡段》也是王铚偽造。這也極有可能?!对葡缮洝芬彩且徊總蔚湫≌f,托名馮贄。該書中有一條文字,似乎也是為注釋韓愈“直割乖龍左耳來”而作“:崔奉國家一種李,肉厚而無核。識者曰:天罰乖龍,必割其耳,血墮地,生此李?!贝藭忻T贄,與《老杜詩史》之托名李歜正同,都是王铚故作的“詭名”。至于《東坡錦繡段》,則是隨著蘇軾詩文流傳而出現(xiàn)的一部偽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一云“:近時(shí)又有箋注東坡詩句者,其集刊行,號曰《東坡錦繡段》者是也。亦隨句撰事牽合,殊無根蒂,正與李歜注《詩史》同科,皆不可信也。”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第75頁?!洱埑卿洝?、《云仙散錄》、《老杜詩史》、《東坡錦繡段》性質(zhì)非常相近,都是偽典小說,它們都出于王铚偽造也是不難想象的事情。

(二)王铚處于北宋造偽風(fēng)氣興盛之時(shí),對于偽造書籍十分了解。宋人作偽很厲害,在王铚之前,阮逸偽作《玄經(jīng)》薛收注、《李衛(wèi)公問答》、關(guān)朗《易》,劉燾撰《續(xù)樹萱錄》(內(nèi)容全出編造),魏泰作《碧云騢馬》而假名梅堯臣,鄧忠臣偽作杜詩注而托名王洙,鄭昂偽造《老杜事實(shí)》而托名蘇軾,此外,還有托名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①參見拙文《〈開元天寶遺事〉是偽典小說》(未刊)。,托名陶谷的《清異錄》,托名伶玄的《趙后外傳》,托名曹鄴的《梅妃傳》以及據(jù)稱是籛鏗得于石室的《黃帝內(nèi)傳》等。這些均是北宋人偽造書籍的例子。又據(jù)《邵氏聞見后錄》卷十六引王铚《跋范仲尹墓志》云:“近時(shí)襄陽魏泰者,場屋不得志,喜偽作他人著書,如《志怪集》、《括異志》、《倦游錄》,盡假名武人張師正。又不能自抑,出其姓名作《東軒筆錄》,皆用私喜怒誣蔑前人。最后作《碧云[霞]〔騢馬〕》,假名梅圣俞,毀及范文正公,而天下駭然不服矣?!雹冢鬯危萆鄄骸渡凼下勔姾箐洝?,中華書局,1983年,第124頁??梢娡蹊湵救藢λ稳俗鱾沃率呛苁煜さ?,他受此風(fēng)氣影響,造《龍城錄》解釋韓愈、蘇軾詩文(當(dāng)然不僅是這一目的),造《老杜詩史》和《東坡錦繡段》解釋杜詩和蘇詩,也是十分可能的事情。王铚《雪溪集》中梅詩極多,于蘇軾、秦觀等人之作必定非常了解,他編趙師雄的故事,恐怕多半是出于游戲的心態(tài)。胡應(yīng)麟說:“铚能力辯魏泰《碧云騢馬》之誑,不可謂非端士,而躬自蹈之,然游戲筆端,差彼善也?!雹郏勖鳎莺鷳?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二《四部正訛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321頁。確應(yīng)如此。

(三)王铚生活的時(shí)代,正是文壇上講求用典之精工和生僻的時(shí)候,他雖然不是元祐黨人,但很熟悉蘇軾、秦觀、黃庭堅(jiān)等人④據(jù)趙令畤《侯鯖錄》卷二記載,蘇軾曾問王铚“織烏”義,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42頁。關(guān)于王铚生平事跡的記載不多,目前研究較深入者僅朱杰人:《王铚及其〈默記〉》,載《浙江學(xué)刊》1993年2期;李劍國:《宋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65頁等。,他編造《龍城錄》、《云仙散錄》以及偽注完全是有可能的。王铚父親王莘少從歐陽修學(xué),后入滕元發(fā)、曾布幕,頗得賞識。王铚本人年輩稍晚,但與北宋末期至南宋初的許多文人學(xué)者都有來往,如晁說之、徐俯、祖可、善權(quán)、高荷、洪芻、洪炎、李彭、江端友、李之儀、朱敦儒、周邦彥、惠洪、賀鑄、張?jiān)?、向子諲、趙令畤、蔡肇、蔡絳等人。⑤王莘、王铚生平,可參見張劍《王铚及其家族事跡考辨》(未刊)。晚唐以來詩文寫作常以僻典相尚,至蘇黃而其風(fēng)愈甚,而偽典小說本來就是這種風(fēng)氣的產(chǎn)物。王铚身當(dāng)其時(shí),與江西詩人過從甚密,在學(xué)習(xí)琢磨杜甫、韓愈、蘇軾這些大家的作品時(shí),就以編造偽典、偽注的方法來解決(或只是游戲)閱讀中遇到的用典問題。黃庭堅(jiān)曾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蓖蹊溩鳌洱埑卿洝方鉀Q韓愈詩文的用典問題,作《老杜詩史》解決杜詩的用典問題,絕不是偶然現(xiàn)象。當(dāng)然,依王铚的學(xué)識而言,可能也知道一些典故的問題無需講求過深,但編造偽典小說和偽注,本身即有游戲的意味??峙伦髡卟]有想到,這些偽典小說會將后來的注釋者引入歧途,給后來的研究者帶來很多麻煩。

(四)時(shí)人稱王铚“浮薄”“、輕薄”,很可能是就偽造書籍而言。王铚頗具才學(xué),陸游十分推崇,其《老學(xué)庵筆記》曾說“:王性之記問該洽,尤長于國朝故事,莫不能記。對客指畫誦說,動數(shù)百千言,退而質(zhì)之,無一語繆。予自少至老,惟見一人。”⑥[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中華書局,1979年,第77頁。同書又記其一事“:王性之讀書,真能五行俱下,往往他人纔三四行,性之則已盡一紙。后生有投贄者,且觀且卷,俄頃即置之。以此人疑其輕薄,遂多謗毀,其實(shí)工拙皆能記也?!雹咄?,第20頁。但是,時(shí)人謂其輕薄,恐怕不只是不尊重別人的緣故,至于“謗毀”,或者就是言其造偽之事。趙次公曾說“:《東坡事實(shí)》乃輕薄子所撰?!彪m然說的是另一本偽典小說,但由此可見“輕薄”一詞也是可以用來指稱偽造者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四載,紹興四年(1134)三月癸亥,右承事郎王铚?zhǔn)靥仑?,“言者奏王浮薄無行,罷之”。⑧[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華書局,1956年,第1224頁??纪蹊溞新模恢^“浮薄”所指何事,筆者懷疑其就是指偽造書籍的事情。晁說之建炎元年所寫《王性之自揚(yáng)州遷路相訪于海陵荷其意厚非平日比贈詩以別》云:“我不自揆者,薦之三府傍。相公意似順,眾口極雌黃。我斥不得容,為子增慨慷?!雹伲鬯危蓐苏f之:《嵩山文集》卷五,《四部叢刊》本?!氨娍诖泣S”恐怕也是為此而發(fā)。推測起來,大約王铚年輕時(shí)恃才逞奇,于徽宗時(shí)造作《龍城錄》、《云仙散錄》、《老杜詩史》、《東坡錦繡段》以為游戲,南渡后雖不再為之,但其作偽之事已漸為人知。何薳、張邦基皆同聲言之,朱熹更說其“多作贗書”,代表了當(dāng)時(shí)人對于王铚的看法。王铚本是博學(xué)之人,因一時(shí)游戲筆墨,以致宦途蹭蹬,也算是學(xué)術(shù)史上的一段故事。其中得失,也大可為后人感慨和借鑒。

《異人錄》和《續(xù)前定錄》的問題

最后談?wù)劇懂惾虽洝泛汀独m(xù)前定錄》的問題,因?yàn)檫@兩本書都與《龍城錄》有關(guān)。

《能改齋漫錄》卷六曾引《異人錄》中的玉花驄事和趙師雄事?!侗屉u漫志》卷三引《異人錄》,《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四引《異人錄》,均載有明皇與申天師游月宮事。②參見《羯鼓錄 樂府雜錄 碧雞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新1版,第71頁;《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163頁。此外,前引韓愈《調(diào)張籍》“雷電下取將”一句,五百家注以《異人記》載王遠(yuǎn)知善易遇老人事為解。③見[宋]魏仲舉編:《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五引“補(bǔ)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又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引魏本補(bǔ)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91頁。而這些故事均見于《龍城錄》。

《異人錄》今無傳本?!额愓f》卷十節(jié)錄此書文字二十五條,前七條出《江淮異人錄》,后十八條出《龍城錄》,其中就有玉花驄、趙師雄、王遠(yuǎn)知和申天師這四條,分別題“六馬滾塵圖”、“羅浮梅花”、“上帝取易總”、“明皇游月宮”。李劍國說:“《異人錄》乃宋人合《江淮異人錄》及《龍城錄》而成。”④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500頁。甚是。但此書是什么時(shí)候合并的呢?我懷疑在北宋末至南宋初,有好事者取《江淮異人錄》和《龍城錄》合鈔為一冊,另取書名為《異人錄》,可謂是一本偽中之偽的書。從引《異人錄》的書籍來看,沒有早于紹興年間的。《碧雞漫志》撰成于紹興十九年(1149),《能改齋漫錄》作于紹興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1154—1157),《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成書于紹興三十一年(1161)或三十二年(1162)。最早的是《類說》,成書于紹興六年(1136)。因此,《異人錄》的成書大約在北宋末至南宋初這一段時(shí)間?!懂惾虽洝妨鱾鞑粡V,宋以后未見有人提及,各家書目也未著錄,大約未曾刊刻。

《續(xù)前定錄》的情況稍復(fù)雜一些。今傳本《續(xù)前定錄》與唐代鍾輅《前定錄》往往合刊,作為《前定錄》之續(xù)補(bǔ)。但是據(jù)李劍國考證,《續(xù)前定錄》乃是一部贗書,其文字二十四條均取自他書。⑤同上,第1160頁。其中第十五條至十九條為“武居常”、“房玄齡”、“明皇”、“姚宋”、“柳柳州”,抄自《龍城錄》之“武居常有身后名”、“房玄齡為相無嗣”、“明皇識射覆之術(shù)”、“明皇夢姚宋當(dāng)為相”、“羅池石刻”。此書之時(shí)代尚存疑問,昌彼得、李劍國認(rèn)為是北宋太宗、真宗時(shí)人所纂,所據(jù)理由是《崇文總目》已著錄。按,錢輯本《崇文總目》小說類中確實(shí)著錄有此書一卷,并稱鍾輅撰。但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的《崇文總目》中并不見《續(xù)前定錄》的蹤影。筆者以為,錢輯本《崇文總目》此處記載可能有誤,《龍城錄》既然是北宋末的作品,《續(xù)前定錄》應(yīng)和《異人錄》一樣,也出現(xiàn)于北宋末至南宋初,也是一本偽上加偽的書籍。

值得一提的是,宋人謄錄前代書籍時(shí),往往把相同或相近性質(zhì)的書籍合鈔。如《紺珠集》卷十錄令狐澄《大中遺事》(即《貞陵遺事》),又附柳玭續(xù)十四事;卷十一有李肇《翰林志》,又附楊巨《(翰林)舊規(guī)》、張著《(翰林)盛事》、蘇易簡《續(xù)(翰林)志》。有的書籍因長期合鈔乃至混雜,實(shí)際上形成了新的版本,如唐代劉孝孫《事實(shí)》與五代馮鑒《續(xù)事實(shí)》常合鈔,就出現(xiàn)了一種名《劉馮事始》的書。①此書見《紺珠集》卷十一節(jié)引。《遂初堂書目》類書類亦著錄《劉馮事始》。又如今本《劉賓客嘉話錄》中混入很多《隋唐嘉話》、《尚書故實(shí)》的內(nèi)容,《玄怪錄》與《續(xù)玄怪錄》,《明皇十七事》(《次柳氏舊聞》)與《戎幕閑談》、《常侍言旨》,都有條文互混的情況,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合鈔造成的。劉燾杜撰《續(xù)樹萱錄》三條,附于《樹萱錄》原書后,以致何薳誤以為《樹萱錄》是劉燾之作,也是一個(gè)合鈔的例子。《異人錄》也算是一種合鈔,現(xiàn)在能看到的《類說》節(jié)錄本僅二十五條,也許不是全部內(nèi)容,原書可能是兩書所有條文的合鈔。相對來說,有人把《前定錄》和自己從七八種書中收錄的二十四條文字放在一起,又不題名,甚或是有意冒充鍾輅續(xù)作,其作偽的性質(zhì)無疑更為嚴(yán)重。

總之,在宋代的偽撰風(fēng)氣和歷史中,偽典小說是一個(gè)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判定《龍城錄》、《云仙散錄》、《清異錄》、《開元天寶遺事》以及《老杜事實(shí)》、《老杜詩史》、《東坡錦繡段》等是偽典小說,對于研究古典小說、古典詩歌以及典籍編撰史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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