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旭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529020)
常州詞派“寄托”范疇的美學張力
李 旭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529020)
常州派詞學的寄托說提供了一種具有深度結構的詞學理論和極具張力的批評模式,在花間艷詞與傳統(tǒng)詩學之間架設了橋梁,打通了婉約派與豪放派之間的聯(lián)系渠道,把周姜重格律、姜張講詞法的詞學與常州派自己講寄托的詞學融匯起來,從而形成了一套分析結構與技法的精彩話語,成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少數(shù)幾種最有理論建樹、影響深遠的學說之一。
寄托;常州派;美學張力;運筆
常州派詞學的“寄托”范疇論之已夥,但也有些含義未得到很好的揭示。從更深廣的理論背景來看,它其實是一個具有深度模式和張力結構的詞學范疇。所以把它運用到批評實踐中,由深美閎約的追求,而獲得了解釋溫庭筠綺怨之作的新方法,使花間一路詞與傳統(tǒng)詩學聯(lián)系起來;同時于篇法、詞法求寄托,形成了一套分析結構技法的精彩話語,而將常州派的重寄托與周姜的重格律(或工力)打通了;進而融會周吳與蘇辛的力度美,開出了一個務求渾厚、柔厚、沉郁、重拙大的詞學新維度。
張惠言的寄托說開創(chuàng)了一個具有多層次深度空間的詞學理論,提供了一種富于張力的批評模式。浦江清雖然批評張惠言,但肯定他“實在是把溫飛卿詞看深了一層”①。張惠言的長處和貢獻在此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詞選序》提出“幽隱”、“幽約”、“微言”、“深美”一系列概念,就是為詞學構建一個深度模式或深層結構,使人能將生脆輕艷的詞“看深一層”的鮮明體現(xiàn)。
《傳》曰:“意內而言外謂之詞?!逼渚壡樵於?,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鴾赝ン拮罡?,其言深美閎約。(張惠言《詞選·敘》,四部備要本。下引《詞選》評語皆出此書。)
“深美閎約”:“閎”是內容重大、充實的意思,如韓愈《進學解》“閎中肆外”之“閎”;“約”有簡約、曲折因而微妙的意思;閎和約這兩層意思相結合,形成一種藝術妙境。如溫庭筠《菩薩蠻》,面上所寫為“夢中情事”(第12首評語)、“殘夢迷情”(第8首評語),但這既可是女子不與所愛相偶的“情事”,又可是士人懷才不遇的“情事”。以前者寄托后者,在兒女之情、閨房之私中融入人生社會實現(xiàn)和政治追求的重大主題,故“閎”;而士人懷才不遇的情事終未在字面上直接表現(xiàn),只給人一種恍惚、幾微、隱約的感覺,故“約”。如此“閎約”,即成“深美”。
這樣一種“深美閎約”,和中國抒情詩的藝術傳統(tǒng)及詩學批評的傳統(tǒng)是緊密相關的。屈騷以香草美人寓君子人格與君國之思,毛氏說詩以男女情懷寓人倫政治主題,為歷代詩人與詩學所重視和繼承。唐宋詞雖多為酒邊花間之作,但其中也頗有人生寓懷。而從《詞選》于蘇軾《卜算子》下引南宋鮦陽居士“‘缺月’,刺微明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等看,用毛氏說詩的辦法說詞,由來已久。張惠言作為經(jīng)學家,熟練地運用這一傳統(tǒng)來建構自己的理論,《詞選序》所謂“導其淵源”,就是引導詞學步入這一傳統(tǒng)。所以他提出:詞寫“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與“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p>
這當中“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一個關鍵。其中牽涉到詩學的一般原理,即西哲所言:“一個少女可以歌詠她失去的愛情,一個守財奴不能歌詠他失去的黃金?!鼻笫瞬坏没蚴送静ㄕ塾行┦呛茈y寫到詩歌中去的②,還牽涉到中國男人隱晦地表達人生事業(yè)失敗感的心理和藝術傳統(tǒng)。中國人的含蓄性格使男人不肯將人生事業(yè)的傷口示人③;而溫柔敦厚的詩教限制了怨憤與痛徹的表現(xiàn)。更牽涉到詞體藝術的獨特性質,詞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大多在酒邊花間,本來多寫與其環(huán)境相副的男女之情;而一個人在這樣的場合痛陳人生事業(yè)的失敗哀傷,則不合時宜、有點滑稽。綜上所述,那一部分“不能自言”的人生情感,只能“幽約”而言、用“微言”,只有這樣,才是“至者”?!耙渲琳?,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fā),觸類條鬯,各有所歸”,“惻隱盱愉”為四個詞④,指各種情感,但偏重哀、怨、忿一類情感。“低徊要眇”可以解釋為低徊于要眇?!耙稹闭Z出屈原《湘君》“美要眇兮宜修”,指女性美、美色(也引申指曲線、婉曲之美)。低徊于要眇即藉美色戀情來表達各種“惻、隱、盱、愉”的人生感懷。這樣,其“幽約怨悱”、“不能自言”者,皆得以盡言矣。
用這種觀點來看唐宋詞,本來被歐陽炯們自己作為“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的艷曲、與“家家尋越艷,處處鎖嫦娥”戀情故事的《花間集》,就與懷抱美質長才的士人困頓不遇、有志難伸的“幽約怨悱”之“微言”打通了。所以溫庭筠以狎邪冶游、倡樓盤桓之經(jīng)驗,而言兒女之情的作品,被看作“深美閎約”之作。因為其中可以安放士大夫文人懷才不遇,乃至小人當?shù)?、政治昏暗等等至深至大的主題⑤。這樣,就得到了一個具有極大張力空間的理論結構和解釋模式,解決了以《花間集》為代表的艷詞美學意義的提升這一困擾詞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發(fā)展的重大問題,扭轉了將詞與詩對立,一味強調其輕艷柔媚體性的傳統(tǒng)。后來周濟說“飛卿醞釀最深”、“下語鎮(zhèn)紙”,“《花間》極有渾厚氣象”(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三),況周頤發(fā)揮王鵬運“重、拙、大”的詞學觀等,都是由張惠言求“深美閎約”之“寄托”的詞學一線伸發(fā)而成的。況氏說歐陽炯《浣溪沙》“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奚翅‘艷’而已,直是‘重’且‘大’也。”(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說“哀感頑艷”之“頑”字,就是“拙不可及,融‘重’且‘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泛泛地看,很難理解⑥,但從張氏求“深美閎約”之“寄托”的詞學去看,就很好理解了——這與張惠言對溫庭筠《菩薩蠻》的批評是一脈相承的。
“深美閎約”架起了溝通溫庭筠、花間詞與傳統(tǒng)詩學的橋梁,而“幽約怨悱”、“低徊要眇”則開辟了連接周姜與蘇辛、豪放與婉約的道路。張惠言《詞選序》重新以傳統(tǒng)詩學的“正聲”說來概括宋詞源流,認為:“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彥、辛棄疾、姜夔、王沂孫、張炎,淵淵乎文有其質焉”;“柳永、黃庭堅、劉過、吳文英之倫”,“其蕩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當世”,完全拋棄了傳統(tǒng)的以婉約為正、豪放為變的“正變觀”⑦,儼然以蘇、辛與秦、周、張、王并列為“正”,而以柳、吳等為“變”。所以龍榆生說:“二張(張惠言、張琦兄弟)家法,未嘗不參酌于婉約、豪放二派之間。”⑧其后周濟《詞辨》照顧傳統(tǒng)的正變觀,仍以溫、韋、馮、晏、秦、周、吳、王等為“正”,而以李、范、蘇、辛、陸、劉等為“變”,但他對“正”之一脈,所重在“沈思獨往”、“忠愛纏綿”,如說“飛卿醞釀最深”、“端己揭響入云”、“《花間》極有渾厚氣象”。對“變”之一脈,所重實與“正”相通,不過多加了其才氣和深情郁勃的力度而已,所以說“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東坡的“韶秀”通于婉約,稼軒“斂雄心”云云與碧山“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嘆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等也不無相通。他說“白石脫胎稼軒”,也把傳統(tǒng)上分屬兩派的人聯(lián)系起來了。譚獻在評龔自珍詞時說:“綿麗沈揚,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保ㄗT獻《復堂詞話》)其實“欲合周、辛而一”,恰恰也是常州派詞學所建構的一種張力空間。
周濟還開拓了一種將周、辛兩派連起來所形成的新的藝術境地,這就是推崇周、吳的力度美,即一種來源于結構、筆法等藝術表達的力量,說“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夢窗每于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等(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所以他的“問途碧山”,是求“有寄托而入”;“歷夢窗、稼軒”,是汲取深情郁勃和詞采筆力以還寄托于似有若無;“以還清真之渾化”,是“無寄托出”(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雖然蘇、辛與周、吳屬于不同的力度美——即“情”之力度和“筆”之力度,但情之力度須以有力之筆寫之,而筆之力度則亦能傳達有力之情感,這樣就彼此相通、連為一片了。而正是這種相通,使常州派詞學找到了他們對于詞體獨特性質的認識。所以,打通蘇、辛與周、吳等,是常州派重要理論家的共同旨趣。馮煦說:“東坡剛亦不吐,柔亦不茹⑨,纏綿芳菲,樹秦、柳之前旃,導姜、張之大輅。”(馮煦《朱校東坡樂府序》)況周頤說:“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彼^“同源”,從上下文看,就是沉著厚重的力度美:“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于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菲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艷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欲學夢窗之致密,先學夢窗之沈著。即致密,即沈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別有沈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況周頤《惠風詞話》卷二)陳匪石也說,從氣的舒、斂看,蘇辛與周吳等不能無別,但“蘇辛集中固有被稱為摧剛為柔者,即觀龍川,何嘗無和婉之作?玉田何嘗無悲壯之音?忠愛纏綿,同源異委;沉郁頓挫,殊途同歸?!痹~之為物,“氣實為之母。但觀柳、賀、秦、周、姜、吳諸家所以涵育其氣、運行其氣者,即知東坡、稼軒音響雖殊,本原則一?!盵10]正是這種理論,為詞學批評提供了一種闡釋蘇、辛與周、吳暨婉約、豪放兩派的獨特視角和話語方式。如說辛“摧剛為柔,纏綿悱惻”(馮煦《嵩庵論詞》),“于雄莽中別饒雋味……多少曲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其秀在骨,其厚在神”(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以及以“飛動變化”、“秾麗綿密”而非一味“鏗鍧鞺鞳”求稼軒[11]。如說夢窗“以綿麗為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戈載《宋七家詞選》),“幽索處,則孤懷耿耿”(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雋句艷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況周頤《惠風詞話》卷二),“英思壯采,綿麗沉警……煉不傷氣”(蔣兆蘭《詞說》),等等,都不是就他們各自的極端、偏勝處著眼,而是從其彼此可以會通的藝術力度上著眼,即于婉約派看其力度美,于豪放派看其婉曲蘊藉,發(fā)掘豪放、柔婉有機統(tǒng)一所形成的一種沉厚幽深、宛轉纏綿的力量。所以比論溫、韋、花間詞,有更多的理論開發(fā)價值,也為詞學批評提供了一種新的藝術法門[12]。
歷來論張惠言寄托比興、意內言外的詞學觀,都注意的是兩種主題(題材)之間明暗寓托的關系,而未注意于“篇法”中求寄托這一重要方面(連論詞以有識稱的龍榆生《論常州派詞》也說:“二張不談技巧”,“就運筆遣聲求詞”是董晉卿、周濟以后的事)。我們細讀張氏《詞選》,尤其是溫庭筠和韋莊兩組《菩薩蠻》,發(fā)現(xiàn)以“篇法”寓寄托,或見寄托于“篇法”,是張惠言詞學的一個重要方面。溫庭筠《菩薩蠻》首章下張氏批曰: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張惠言《詞選》)
這句話中的“此”,顯然不只是指“小山重疊”一首,而是包括所選溫氏《菩薩蠻》13首。所謂“篇法仿《長門賦》”,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寫陳皇后被斥,在長門宮中“懷貞愨之歡心,愿賜問而自進”,系心君王,日思繼之以夜,夜想形之于夢,夢覺更感失魂落魄,但愛思綿綿,“究年歲而不敢忘”!溫庭筠的《菩薩蠻》,寫一個“花面交相映”的女子“玉樓明月長相憶”,而形諸夢境,不棄不舍,雖“寂寞香閨”,而“弄妝”自持。這不僅是一種結構的比附,而且像現(xiàn)代結構主義詩學那樣,表明相同的結構可以表現(xiàn)相同的母題和意義。所以,“篇法”是表現(xiàn)寄托的重要方面。所謂“節(jié)節(jié)逆敘”,指用倒敘的方法,首章“從夢醒領起”,“以下略敘夢境”:從“入夢”、“殘夢”、到“夢醒”、乃至中間“夢難成”(引號內均張氏批語中文字)等。所以最后一首(第13首)下點明:“‘青鎖’(第4首)、‘金堂’(第12首)、‘故國’、‘吳宮’(第13首),略露寓意。”就是說,這一系列描寫夢的詞,都與屈原《離騷》寫的“進不入以離憂兮,退將復修吾初服”相似,“入”不僅是要進入愛人的懷抱,也指要進入宮庭,才盡其用。所以,其“寓意”不只是在“小山重疊”一首中見出,而且也是在整個13首的篇法結構中見出。韋莊《菩薩蠻》共5首,張氏選入4首,也將之作為一個整體,作為“留蜀后寄意之作”?!耙徽卵苑钍怪颈居贇w”;二章“述蜀人勸留之辭……‘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亂,故曰‘還鄉(xiāng)須斷腸’”;三章“‘未老莫還鄉(xiāng)’,猶冀老而還鄉(xiāng)也。其后朱溫篡成,中原愈亂,遂決勸進之志,故曰‘如今卻憶江南樂’,又曰‘白頭誓不歸’”;四章以“洛陽春光好”、“憶君君不知”等,“致思唐之意”。張惠言在愛情故事中寄寓“思唐”情感,但他把求寄托的重點放在事件的時間過程、作者的心理歷程上,再拈出相關表明意旨的文字來配合,“思唐”的寓托就更顯得呼之欲出。這都是篇法結構寄托功能的發(fā)掘。
正因為如此,張惠言十分重視“篇法”等表現(xiàn)方法,在《詞選》極少的評語文字中,就用到了“篇法”、“章法”、“關絡”、“相應”、“正應”、“相對雙鎖”、“興下”、“提”、“點”等許多表示結構與表現(xiàn)方法的術語,從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zhèn)鬟_了其求寄托寓意的詞學思想。其實,傳統(tǒng)詩學的比興、寄托本身也是極重要的表現(xiàn)方法。所以由結構、方法求寄托,或見寄托于結構、方法之中,也是張惠言將詞納入傳統(tǒng)詩學的基本內涵之一。
這一方面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同樣成為常州派詞學的無限法門中的一條基本原則。周濟說:
皋文曰:“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信然。飛卿醞釀最深?!樋|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跡,《花間》極有渾厚氣象。飛卿則神理超越,不復可以跡象求矣;然細繹之,正字字有脈絡。(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周濟認為,詞莫非“思”與“筆”(或意與筆)二者,醞釀最深之思或意,必有表現(xiàn)之脈絡,必為綿密的針縷做成——只不過最高境界要在得其神理、不露痕跡。所以他說:“碧山厭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薄扒逭嫔蛲粗翗O,仍能含蓄”,但其“渾厚,正于勾勒處見——他人一勾勒便刻削,清真愈勾勒愈渾厚?!保ㄖ軡端嗡募以~選目錄序論》)龍榆生說,周濟對于詞筆之運用三復其意,“常州派至此,已日趨于技術之講求”[13]。
這樣把“意”(包括寄意)和“筆”(法)聯(lián)為一體,寄意于筆(法),筆(法)以包意,其渾厚之境首先是筆法的渾化無跡,而正是筆法的渾化無跡造成了思與意(包括寄托)的渾化無跡(皋文深美閎約、“清真沈痛至極仍能含蓄”即是筆法造成思與意的渾化)——也就是達到“無寄托而出”的境界。后陳洵“本周氏之意”論詞,提出“留”這一重要范疇,也是從詞筆和詞意的關系(即“命意運筆”)總結出來的,或者說“留”是意的一種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他告誡人們讀吳文英:
見為留者,以命意、運筆中得之。(陳洵《海綃說詞·以留求夢窗》)
他認為,吳文英的詞,你如果從“澀”、“晦”角度看,頂多看到其“研煉密麗”;如果從“留”這一藝術范疇看,則可以看到其“命意、運筆”,那就是“窮高極深,一步一境”,“每于空際轉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周濟語),“能令無數(shù)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況周頤語)。吳文英詞情感極深刻,“意思甚感慨”,經(jīng)過這樣一種表現(xiàn),“使人不能測其中之所有”(周濟語)。到這一步,詞這種藝術,已經(jīng)具備千鈞之力,所以論詞者多不直接談寄意而轉而談方法了——這實際上是常州派詞學的重心由“求意”向“求藝”的挪移,由“求藝”來渾涵“求意”。
詞筆莫妙于能留。蓋能留則不盡而有余味。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而沉深渾厚,皆由此得。雖以稼軒之縱橫,而不流于悍疾,則能留故也。(陳洵《海綃說詞·貴留》)
“留”,在于“離合順逆”之法;“離合順逆”之法可以得到“沉深渾厚”的力度美,和“不盡而有余味”的美學效果,所以言在此意在彼、言有盡意無窮的寄意當然也就包含在其中了。稼軒詞最多寄意,但其好處卻不當從其縱橫馳驟處求,而要從其能斂、能留處求。在論述周邦彥《瑞龍吟·章臺路》時,陳洵又說:“吾所謂能留,則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也?!倍鴱恼卧u述看,所謂“離合順逆”,就是“逆入”、“平出”、“撫今”、“追昔”、“層層脫卸”、“咽住”、“轉出”等。通過這些手法,好些意思凝鑄筆端而“卻不說出”,掩抑怨斷,寄意至深。這也是不言寄托而寄托自出、詞意自厚了。
當然,由結構、方法求寄托,或見寄托于結構、方法之中,根本、關鍵全在渾成、渾化。我們讀陳洵《海綃說詞》,其評吳文英、周邦彥、辛棄疾詞111首,不厭其煩,所講多是種種運筆之法。但是,詳細解釋“運筆”,乃是要解釋“運意”之“筆力”,所以他以周邦彥之“化”為最高境界:
清真詞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夢窗神力獨運,實處皆空。夢窗可謂大,清真則幾于化矣。由大而幾化,故當由吳以希周。(陳洵《海綃說詞·由大幾化》)
前已指出,“化”關系到筆法與意思(寄托),進而關系到襟度、修養(yǎng)、生活、時代。所謂“化”就是這些東西都融為一體了,認不得是此是彼、是法是意、是性情是遭際是學養(yǎng)了——常州派詞學的理論高境,都由此而出。如陳廷焯論“沉郁”:
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意在筆先”是必有所托,“神余言外”又不見其托,是所托之“化”;以怨夫思婦寓孽子孤臣,以草木盛衰寓交情冷淡、身世飄零,是一定的筆法造成生活內容、作品主題之“化”;“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是筆法之“化”;最后關系于作者“性情之厚”。所有這些合起來,成就作品“體格之高”——即內容充實厚重、藝術高超入神之“沉郁”。
因為以篇法、筆法寓寄托,或見寄托于篇法、筆法之中,所以常州派詞學理論家都十分重視詞的各種功夫與技法,這樣就使他們自身的重寄托與周姜的重格律(或工力)打通了,所以他們的詞學著作,有相當部分像姜夔、張炎的著作一樣,深入細致地討論詞法技巧。張惠言重視“篇法”、“關絡”等已如前述。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前半評作家已多詞法技巧之言,如“清真渾厚,正于勾勒處見”等;后半則專論詞法技巧,如“順逆反正”、“復脫”、“吞吐”、聲韻、領字等。這是在張惠言的基礎上大開常州派重視詞法技巧之門。馮煦認為詞筆應宛轉要眇而忌直筆宣泄,“顯者約之使晦,直者柔之使曲”(馮煦《朱校東坡詞選序》)。陳廷焯區(qū)分“直接痛快”與“沉郁頓挫”,又說含蓄蘊藉也可能失之于“意境淺”、“不能沈厚”,說“婉諷之謂比,明喻則非”,“喻可專指,義可強附,亦不足以言興”(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對詞法技巧的講求可謂極其深細。直到現(xiàn)代陳匪石《宋詞舉》(作于1927)、陳洵《海綃說詞》(成于1930-1934)、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出版于1981年)等,都以深入細致地分析結構、筆法見長。僅《海綃說詞》就在周濟等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離合順逆”、“飛沉起伏”、“項莊舞劍”、“空際盤旋”、“平入逆出”、“往復脫換”、“對面反擊”、“層層對照”、“復筆”、“相顧”、“咽住”、“渲染”、“鉤勒”、“幻化”、“轉身”、“倒卷”、“虛實”、“吞吐”等幾十個關于結構、筆法的概念。總之,常州派理論家的努力,給詞學帶來了一種富于張力、影響深遠的解釋模式和一套十分豐富的批評話語。
張惠言以寄托說詞,曾被人批評為膠柱鼓瑟、穿鑿附會、斷章取義、胡牽妄摭,但張氏一代學人,如何會犯這種簡單的錯誤呢?其中必有更深刻的原因。這個原因,謝章鋌說是“獨創(chuàng)新說”,浦江清也說:
他要開創(chuàng)一個家法。所以如此,實在是把溫飛卿詞看深了一層。不在應用歷史知識,知人論世,而在說出個義理。[14]
“開創(chuàng)一個家法”、“說出個義理”,就是進行理論創(chuàng)造,這種理論創(chuàng)造在于指導實踐,指導詞學的變革[15]。更重要的是,這種理論創(chuàng)造,在于建立一種新的詞學觀念和理解闡釋模式,使詞學成為一門有深度和張力的學問。“把溫飛卿詞看深了一層”,來自這種學問的力量;它經(jīng)得起后世不斷的推衍發(fā)展,更來自于這種學問的力量。所以,從這樣的層次看,張氏的不足,是一種理論建構所牽涉到的部分極端化的表現(xiàn),它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顯示了這種理論要征服一切的霸力?!@是真正要創(chuàng)立一種學說(不只是提出一個觀點)的題中應有之義。我們不善于創(chuàng)立理論,一個根本就在于不能很好地理解這一點。反駁張惠言最有力的方法是:“知人論世”,即“還原批評”——看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歷史批評”——看作品產(chǎn)生時的相關情況。許多人認為,這是求得對作品真實理解的科學方法。但這是對科學的一個極大誤解。任何一種科學方法,都是人類在認識實踐過程中建立的一套理解世界的系統(tǒng),知人論世也是這樣一套系統(tǒng)。只不過這套系統(tǒng)對我們的影響特別長遠深刻,以致已經(jīng)變成了常識。常識是一種很有用因而被普遍運用、同時又最有惰性的知識,所以它常常被拿來作為排斥新知識的武器。從知人論世的知識系統(tǒng)看,張惠言的寄托說確實難免斷章取義、穿鑿附會,但若從符號學、闡釋學和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張惠言的解釋卻有其自身的科學性,因為符號學和闡釋學各自也是一套理解世界的系統(tǒng)。葉嘉瑩就利用它們來對張惠言的溫庭筠研究作出新的科學說明[16]。中國古代也有知人論世之外,與西方現(xiàn)代闡釋學、符號學相關的解釋系統(tǒng),如“以意逆志”、“六經(jīng)注我”、毛詩學、公羊學[17]等,但影響不普遍,未被常識化,所以不像知人論世那樣常常成為人們理解作品的本能反應。一種認識方法太強大了,就容易宰制禁錮思想,不利于新的理論與方法的產(chǎn)生——我們的理論界不善于提出、創(chuàng)造新思想、新方法,與此有直接關系。這是我們研究張惠言寄托說的第一個可以收獲的成果。他在知人論世的思想氛圍里,重新“說出個義理”、“開創(chuàng)一個家法”,也就是提出新理論并且提供可以進行操作的方法,開宗立派,為后人指明一條道路,讓思想獲得一條新的運行途經(jīng)。作為一個理論家,這是作出科學貢獻,是完成自己的使命。
同時,對于張惠言的寄托說,我們也要全面地理解。對張惠言的批評,常常是只抓住其簡單求寓意、牽強比附的一面,而忽視了《詞選序》所謂“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下一段話的內容,忽視了“幽約怨悱”、“低徊要眇”、“深美閎約”、“義有幽隱”對于詞的深沉、隱約、微妙意蘊的提示,更忽視了在具體批評中以篇法、筆法寓寄托,或見寄托于篇法、筆法的藝術探求。筆者自己開始研究常州派詞學時,就犯過這樣的錯誤[18]。有的學者說:“作為一位經(jīng)學家,張惠言對詞的比興寄托闡釋,帶有濃厚的經(jīng)學色彩;實際上是以‘貫串比附’的治《易》的方法治詞?!盵19]這樣的把握也過于簡單了。張惠言通過不同學問的橫向聯(lián)系(其實還有取自詩騷比興的縱向聯(lián)系),借鑒治《易》的方法治詞,是沒有問題的,他因此加深了對詞的文學特性的認識。誠如有的詞學史所說:張惠言“意內言外”的“言”,“不同于一般言辭,特指‘微言’……詞要曲寫人情,表現(xiàn)方式比較委婉,再加上深一層含義,就更顯得‘低徊要眇’,易于動人?!梢姟鈨妊酝狻f的提出確實考慮到詞的‘緣情’體性,而又在此基礎上接納了‘言志’的宗旨?!盵20]張惠言在進行具體批評時確有生硬牽強之弊,周濟之后確實進行了糾正、發(fā)展而使常州派詞學趨于圓融。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后來的發(fā)展,并不全是新提出來的,張惠言那里已有其種子,后來才被培育成大樹。將《詞選序》“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下一段話與周濟《宋四家詞選序》“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以下一段話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都包含著對于詞作深微藝術境界的追求。陳廷焯重視哀怨情思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也與張惠言強調“幽約怨悱”、“惻隱盱愉”直接有關。從周濟到陳洵等對詞法的重視,也在張惠言講“篇法”、“關絡”中早已開始。所以說張惠言《詞選》“蘊含有豐富的詞學思想,涉及到許多詞學理論的問題”[21],這樣認識才能真正把握其基本觀念“寄托說”的真正價值,切不可只從附會求意上作簡單理解。
張惠言及其后來常州派詞學對寄托說的展開,提供了一種具有深度結構的詞學理論和極具張力的批評模式。在花間艷詞與傳統(tǒng)詩學之間建立了橋梁,打通了婉約派與豪放派之間的聯(lián)系渠道,把周姜重格律、姜張講詞法的詞學與常州派自己講寄托的詞學融匯起來,常州派詞學能夠延續(xù)一百多年,至今還留下廣泛影響,這是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說,它自身具備一個十分有力的理論結構——這是理論生命力和價值的根本。至于它適應了清代中晚期以來社會現(xiàn)實的需求,由于本篇主要是分析寄托說內在的理論結構,而與之相適應的外部條件、作用等,相關的詞學批評史論之已夥,故不贅述。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常州派詞學是少數(shù)幾種最有理論建樹、具有自身的理論基點和發(fā)展邏輯、對創(chuàng)作和學術影響深遠的學說之一。作為一種理論創(chuàng)造,它有突出優(yōu)勢,同時也有自身的死角。作為其理論核心的“意內言外”之“寄托說”,站在讀者的立場,站在闡釋學、接受美學、符號學的立場,自有其意義;如果站在作者的立場,站在知人論世的立場,則難辭其咎責。而且在具體操作上,也要看文本基礎:有的作寄托闡釋加深了對作品的理解,有的則可能是牽強附會、作了過度闡釋。任何一種觀念和方法,都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用它闡釋一定的對象十分有力,而對待另一些對象,它可能不太得力。另外,常州派詞學獲得了解釋溫庭筠與花間詞的新方法,但也使花間非花間了?!拔┦抢?,蔽亦隨之”,“凡涉兒女而不失其正音者,亦竟不為世重”[22],這在一定意義上等于抹殺了《花間》詞的獨特風格和建樹,在創(chuàng)作上則導致“或失之偽,或失之鑿”。它融會周吳與蘇辛的力度美,但排斥蘇派過于放曠和辛派過于豪雄的作品,多少也使蘇辛而非蘇辛了。如陳廷焯說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才氣雖雄,不免粗魯……為后世叫囂者作俑矣”,《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等“著力太重……不免劍拔弩張”;說陳亮《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說劉過有時流于“叫囂淫冶”,批評陸游“粗而不精,枝而不理”(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對這類作品的批評,不無觀念的局限與片面。他們于篇法、詞法求寄托,對于結構技法的分析使用了一套精彩的話語,但中間也有瑣碎、玄虛之處。而且,技巧、方法的講求固可“一洗粗獷徑露之習,而學者專蔽精神于‘順逆正反’之運用,而轉忽‘惻隱盱愉’、‘意內言外’之功”[23],有落入形式主義泥沼之虞。總之,對于以寄托說為核心的常州派詞學,我們既要知其勝境,又不必韙言其局限,才能揚長避短,對于詞學批評和研究有所裨益。
注釋
①[14]浦江清:《浦江清文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39頁,第139頁。
②楊義《楚辭詩學》說:屈原以“兩性喻”來置換君臣關系,“把某些一說便俗、便落形跡的心理行為,轉化為似說未說、未說已說的清雅?!倍?,“君臣關系的惡化,往往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隱藏著爾虞我詐的權勢傾軋,直說就會變成故事、變成戲劇、或者變成索然無味的暴露和指責,這乃是抒情詩的大忌。《離騷》以男女擬君臣……在透過比喻而捕捉歷史形跡時捕捉到詩?!保ㄒ姉盍x:《楚辭詩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2頁。)
③當代美國學者勞倫斯·利普金(Lawrence Lipking)《被棄女子與詩歌傳統(tǒng)》(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也論述了男子在社會、官場上被拋棄,而又無法說出,所以就借女子被拋棄來抒寫他的情感。可見以怨女棄婦題材寄意,為中西男人與詩歌共有的現(xiàn)象。(見葉嘉瑩:《詞之美感特質的形成與演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12頁。)
④惻、隱:均傷痛義。朱熹:“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孟子·公孫丑上》“惻隱之心”下注)盱愉:《易·豫》作“盱豫”,愉、豫同義相通,都是快樂、欣悅的意思;盱:本為張目,是怨和怒的意思。
⑤這當中還有張惠言自己的切身經(jīng)驗。張惠言一連七次赴禮部考試都遭黜落,他在溫庭筠《菩薩蠻》寫的一個美女寂寞無聊與深情向往中,讀出“感士不遇”和“《離騷》‘初服’之意”,是有觸于心。
⑥連專治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黃海章先生也說:“況氏拙重大之說?!e例乃歐陽炯‘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是極綺艷之詞,頗令人無從索解?!保ㄒ娗袷烙眩骸对~論史論稿·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
⑦陸繼輅《冶秋館詞序》說:自己青年學詞,先讀同鄉(xiāng)學蘇辛的迦陵等和學秦柳的程村等,后又直接讀蘇辛與秦柳,覺得迦陵與蘇辛、程村與秦柳難以歸類,就教于張惠言,張惠言說:“詞故無所為蘇辛秦柳也。自分蘇辛秦柳為界,而詞乃衰?!辈⒁懯稀白觿涨笃湟舛选?。言下之意,不必理會蘇辛、秦柳之分派。有學者說張惠言《詞選》“所選周、秦詞,皆屬渾厚和雅之作,蘇、辛詞則僅錄其婉約風格的作品,豪雄之作一概排斥在外。張惠言論諸家詞,其重雅正婉約、輕俚俗豪放的傾向,真是再清楚不過了?!保ㄒ姺椒吨堑龋骸吨袊~學批評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96頁。)從《詞選》選目看,張惠言的雅正趣味確乎受傳統(tǒng)詞學重婉雅和傳統(tǒng)詩學重蘊藉的影響,但將之與婉約派混為一談則不妥?!对~選》的確基本沒有選入蘇辛尤其是辛劉典型的豪雄之作,但它還是選入了十多首偏于豪放題材的作品。而且我們將之與周密的《絕妙好詞》相比,于湖豪放詞周只選《念奴嬌·過洞庭》,而張選《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前者只是文士之豪放,后者卻是英雄之悲憤;稼軒詞周所選3首皆為偏于婉約之作,而張則選入了《永遇樂·京口北故亭懷古》,這首詞陳廷焯批評說“才氣雖雄,不免粗魯……為后世叫囂者作俑矣?!彼x辛詞6首,數(shù)量在入選44家中排名第四,而且除《祝英臺近·寶釵分》可屬婉約,其它5首都有很強的辛詞風格。因此,將張惠言的選詞觀點歸入傳統(tǒng)婉約派是不恰當?shù)?,他有自己獨立的選詞觀——這種觀點融會了傳統(tǒng)的婉約觀,而提升為一種雅健深沉的詞學觀。
⑧[13][22][23]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上海 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95頁,第379、399頁,第405頁,第405頁。
⑨茹:含。如“茹痛含辛”。“剛亦不吐,柔亦不茹”:吐詞不一味求剛,亦不一味含柔,而是兩者融合,即非剛非柔而又剛柔相濟,所以導秦柳姜張。
⑩陳匪石:《聲執(zhí)》卷上,見《宋詞舉》(外三種),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9頁。
[11]顧隨:《稼軒詞說》,見《詞學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0頁。
[12]后人以此法說蘇辛者甚多,如繆鉞說:“稼軒作壯詞,于其所欲表達之豪壯情思以外,又另造一內蘊之要眇詞境,豪壯之情,在此要眇詞境之光輝中映照而出。”“如《永遇樂》(千古江山)、《菩薩蠻》(郁孤臺下清江水)、《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等,雖悲壯激烈之情,洋溢紙上,然細繹之,非徒豪壯而已也,于豪壯之中,又能沈咽醞藉,空靈纏綿。”其所以如此,因為稼軒“內心蘊含一種細美之情感”,“能深得詞體之妙”;而又具“英發(fā)之雄姿,虎視龍驤”,“二者合一,遂成奇跡”。(《論稼軒詞》,見繆鉞:《繆鉞說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9-143頁。)
[15]張氏自己說:“義有幽隱,并為指發(fā)。幾以塞其下流,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于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諷誦之也?!保ā对~選序》)其外甥金應珪說:《詞選》引入風雅之旨,是要救當時詞學創(chuàng)作中“淫詞”、“鄙詞”、“游詞”三蔽(《詞選后序》)。謝章鋌則進一步說:“一蔽是學周、柳之末派也,二蔽是學蘇、辛之末派也,三蔽是學姜、史之末派也。皋文《詞選》,誠足救此三蔽。”(《賭棋山莊詞話》)
[16]見葉嘉瑩《中國詞學的現(xiàn)代觀》(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一部分第三節(jié)“從西方文論看中國詞學”,第二部分二到十一節(jié)、十四節(jié)等,及《唐宋詞十七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等對溫庭筠的分析。
[17]人謂“龔定庵言:‘詞出于《公羊》’”何義,譚獻說:“第以意內言外之旨,亦差可傅會。”(見《篋中詞》,杭州:西泠印社,2007年,第233頁)。
[18]參見李旭:《從附會求意到審美把握——常州派詞學的理論升華歷程》,《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4期。
[19]錢鴻瑛:《夢窗詞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38頁。
[20]蔣哲倫、傅蓉蓉:《中國詩學史·詞學卷》,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年,第265-266頁。
[21]孫克強:《清代詞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72頁。
2011-05-09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2008年度學科共建項目(08GJ-04)
責任編輯 王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