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波,王 洪
(1.集美大學 誠毅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2.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人文社科與法學學院,哈爾濱 150001)
“敘一人之道德、學問、事業(yè),纖悉無遺而系以年月者,謂之年譜?!保?]一部翔實、完備的年譜,是研究一個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研究的基石,也是全方位觀照某一文學、學術(shù)流派乃至某一朝代的階梯。年譜從第一手文獻著眼,通過搜集爬梳家譜、地方志、時人文集、評論、手札等相關(guān)文獻,融“編纂、甄綜、考證”為一體,準確敘述其人其學,力求對譜主一生行實做出客觀公正、具體詳盡的整理和評價,展現(xiàn)其宗族家世、生平交游、學術(shù)成就及對后世的影響。因此,編撰年譜能夠詳譜系、考居官、列敦行、采文章,有效推進研究對象各方面研究的開展。以秉筆直書為基本原則的年譜撰寫,既是對志傳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更是新時期進行文學、文獻研究的基本方向。
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萬章下》)年譜即是通過對作家地域、家族、官履、友朋的全面梳理,努力還原人物的歷史環(huán)境和生活情境,使其“遭逢之坎坷,情志之怫逆”一覽無余。作家生活的展開、文學的創(chuàng)作及學術(shù)的精進,皆是基于地緣、血緣、學緣、人緣等因素。以年譜編撰為基礎(chǔ),對作家生平家世、往來交游的梳理與研究,是文學研究的文獻基礎(chǔ)與有力支撐,至關(guān)重要。同時,年譜編撰以搜集整理、考訂編輯為基本著力點,是對“知人論世”理論原則的徹底貫徹,使研究者能夠更為準確地論析作家的文學思想、創(chuàng)作因由等問題。以張惠言為例,作為典型的乾嘉常州學士文人,張惠言研經(jīng)精深,苦學有成,廁身乾嘉儒林文苑而不愧。學界對張惠言文學的研究,主要關(guān)注常州詞派、陽湖文派相關(guān)問題,而對張惠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具體問題,反而疏于考證,這與張惠言年壽不永、交游不廣、文學作品及生平家世文獻存世不多等情況,有很大關(guān)系,也反映了張惠言文學研究中的某些缺失,留下了不少待發(fā)覆之疑。正因如此,編撰《張惠言年譜》,將是深化張惠言文學研究的必由之路和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
張惠言(1761—1802),字皋文,號茗柯,江蘇常州武進人。作為清乾嘉時期著名學者,張惠言在經(jīng)學、文學兩方面皆成就卓異。經(jīng)學方面,張惠言《易》主虞氏,《禮》主鄭氏,著作等身,世所稱道。古文方面,源于桐城,而自出機杼,與惲敬、李兆洛、陸繼輅等別為一派,世稱陽湖文派,其《茗柯文》版本較多,流布甚廣。詞學方面,張惠言被尊為常州詞派奠基者,所著《茗柯詞》、所編《詞選》成為其后常州詞派的重要文獻,對道光詞壇乃至清后期詞壇皆影響深遠。張惠言多方面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成就,足使之在乾嘉學林文苑占有一席之地。
清代及民國時期,對張惠言經(jīng)學成就及地位的關(guān)注與研究,遠勝于張惠言文學。現(xiàn)今學界對張惠言的研究,從學位論文和期刊文章(180余篇)中可見,往往從經(jīng)學、古文、詞學方面縱向展開,橫向貫串的研究少。近年的幾篇學位論文雖有總括,卻顯粗疏,在原始文獻搜集與整理方面少有用力。各類文學史提及張惠言,均主要集中在常州詞派與陽湖文派上,對于張惠言宗族家世、生平交游問題基本沒有論述;對其詞學、文章的分析,皆泛泛而談,一帶而過??傮w而言,對張惠言的經(jīng)學、文學研究,遠勝于對其作品的搜集與整理;對張惠言古文、詞學的研究,遠勝于對其家世生平、行止交游的研究;對常州詞派、陽湖文派的研究,遠勝于對張惠言個人創(chuàng)作的研究。也即,現(xiàn)今學界對張惠言文學的研究,提到了一定高度,但對張惠言個人生平的梳理與研討、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理與精研,仍處于比較薄弱的狀態(tài),迄今沒有一部較為詳盡的《張惠言年譜》,這與張惠言在清代經(jīng)學史、文學史、學術(shù)史的成就與地位,殊不相稱。謝忱《張惠言先生年譜》[2],簡明扼要,學界多有引述,惜其未密?!稄埢菅阅曜V》的編訂與撰寫,亟待進行,這對于張惠言文學研究具有積極意義,將推進張惠言文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與展開?!稄埢菅阅曜V》的編撰,不僅能夠解答張惠言文學研究中關(guān)于張惠言是否有詩、張惠言如何進行文體選擇等具體問題,亦能進一步梳理張惠言文學創(chuàng)作及交游,從而使其文學面貌更加生動完滿,使其文學研究更加客觀翔實。
編撰《張惠言年譜》,首要就是對張惠言相關(guān)資料作全面的搜集。在此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關(guān)于張惠言詩的論述,如金武祥《粟香五筆》卷二《茗柯詩》有云:“武進張皋文編修惠言,以經(jīng)術(shù)、文章名,刊有經(jīng)學叢書十余種及《茗柯文》四編。惟詩無傳本,近得其古體詩十二首,皆應(yīng)酬之作,非所愜意也。爰錄存二首,以補其闕。”李慈銘《荀學齋日記》丙集亦有相關(guān)論述。同時,1983年文海出版社出版、沈云龍主編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六十九輯中,有莊鶴礽藏《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一書。該書由《茗柯文》《茗柯詞》《茗柯應(yīng)酬詩》三部分組成。《茗柯應(yīng)酬詩》共14首,其中館課試帖詩5首,應(yīng)酬題贈詩9首[3]65-66。以此為基礎(chǔ),綜合考慮張惠言所處時代、地域文化、家族傳承、友朋影響、學術(shù)交游、科舉需要諸因素,可知,張惠言于詩,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張惠言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經(jīng)師而非文士身份,且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以詩歌立身傳世,加之其一貫秉持的“事事第一流”標準,故而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傾盡心力,轉(zhuǎn)而選擇古文、詞作為自己的文學專攻?!肮切苑窃娙恕?,是張惠言本人對此最深刻的解釋和概括?!败聭?yīng)酬詩”之“應(yīng)酬”二字,其態(tài)度即顯而易見。這種主觀上的選擇和態(tài)度,是其詩作甚少、鮮有流傳的根本原因。張惠言詩未能如《茗柯詞》一般,附《茗柯文》后以行世,于是逐漸湮沒在浩繁龐雜的文學歷史里,成為歷來研究的盲點,乃至絕大部分論者直言“張惠言無詩”[3]69。張惠言自言:“余年十八九時,始求友,最先得云珊。時余姐之婿董超然與云珊銳意為詩。三人者,居相邇,朝夕相過,過即論詩。余心好兩人詩,未暇學業(yè)。其后三四年,各以衣食奔走南北,率數(shù)年乃一得見,見輒出新詩各盈卷。而余學詩,久之無所得,遂絕意不復為?!保?]118嚴迪昌《清詞史》言:“張氏一生未有詩作。”[5]張惠言以經(jīng)學傳世,所著《周易虞氏義》《儀禮圖》以博達精嚴備受推崇,而其《茗柯文》《茗柯詞》流布甚廣,影響甚巨,這些都進一步加深了學界“張惠言無詩”的印象。
《張惠言年譜》的編撰,基于《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之“茗柯應(yīng)酬詩”開展論述,可對“張氏一生未有詩作”“張惠言無詩”等觀點進行辨正。也即,張惠言雖然放棄了對詩的精研,但他可以作詩。不但有詩,而且所作之詩,頗有可觀之處。現(xiàn)存《茗柯應(yīng)酬詩》,大略反映了張惠言詩歌文質(zhì)彬彬、清凈峻拔的特點。對張惠言詩歌的發(fā)掘、考訂,能夠展示更為清晰客觀的張惠言文學面貌,更可以借此對張惠言文學成就、交游唱和進行更細密的考訂和梳理[3]70??梢?,編撰《張惠言年譜》,將最大限度對所有張惠言相關(guān)文獻資料進行搜集、整理,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過往研究未曾關(guān)注的“新”文獻,進而對張惠言文學研究中的相關(guān)問題做出合理的解答或辨析。
張惠言以文、詞蜚聲后世文壇,然而張惠言亦擅賦能詩,幾種文體在張惠言文學中地位如何,這是編撰《張惠言年譜》需要解決、并且能夠解決的問題。
張惠言《楊云珊覽輝閣詩序》有云:“往時嘗戲謂超然、云珊:‘仆不作詩,諸君詩集成,要當仆序之?!保?]119張惠言棄詩不為,專力為文,對擅詩的友朋戲言以后會為他們的詩集作序,足見張惠言在為文方面的自信?!蛾柡埢菅韵壬指濉贰拔摹辈糠?,前有“皋文傳世之作”六字,注曰:“此簽先生自題。”[6]“為世傳人”是乾嘉常州學者的學術(shù)理想,而張惠言認為自己在為文上可以實現(xiàn),胸中自信,可見一斑。至于詞學,作為詞派開山者,張惠言所編《詞選》、所著《茗柯詞》,歷來被看作常州詞派的奠基性文件,備受重視。龍沐勛《論常州詞派》有言:“迨張氏《詞選》刊行之后,戶誦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聞風景從,南傳嶺表,波靡兩浙,前后百數(shù)十年間,海內(nèi)倚聲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飛聲于當世,其不為常州所籠罩者蓋鮮矣?!保?]然查考《詞選》的創(chuàng)作原因,張琦《重刻詞選序》有云:“嘉慶二年,余與先兄皋文先生同館歙金氏,金氏諸生好填詞。先兄以為詞雖小道,失其傳且數(shù)百年。自宋之亡而正聲絕,元之末而規(guī)距隳。窔宦不辟,門戶卒迷。乃與余校錄唐宋詞四十四家,凡一百十六首,為二卷,以示金生。”[8]也就是說,教導金氏子弟的現(xiàn)實需要,推動了張惠言詞學的研習總結(jié),《詞選》應(yīng)運而生。張琦所言“先兄(張惠言)以為詞雖小道”,足見張惠言為詞,乃以“余力及之”,實未有開宗立派的想法?!盾略~》多附《茗柯文》后行世,且僅存40余首,亦是旁證。至于詩,前已有言,張惠言自言“骨性非詩人”,且以“應(yīng)酬”名之,棄詩不為,最不重視。
乾隆五十七年(1792),張惠言任官學教習,居京師,與鮑桂星時時研討文藝,共學為賦。張惠言學賦的過程,鮑桂星《擬江文通麗色賦》文末自記有云:“乾隆壬子,與亡友張皋文旅京師,共學為賦。因相與甲乙秦漢以來賦家,皋文斷自荀卿至子山而止,為《七十家賦選》。其所作沉博絕麗,力追子云?!笸朐~垣,皋文猶以古筆雄擅,余……其實造詣止此,不足望亡友萬一也。”[9]790張惠言評鮑《擬江文通麗色賦》,曰:“精思麗藻,突過文通?!保?]790總之,在乾隆末年這段時期,張惠言對賦體進行研習,并選編了《七十家賦鈔》。張惠言賦,以《游黃山賦》《黃山賦》為代表,二賦被當時及其后的眾多作者與選家重視。李祖望《鍥不舍齋文集》卷三《汪孟慈先生海外墨緣冊子答問十六則》第十一則,有云:“以張氏皋文,可異焉。余嘗讀《游黃山》前后二賦,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孫興公之《天臺》,王師叔之《靈光》,兼而有之。其他諸篇,亦足以步趣齊梁。彬彬乎,古之徒也?!保?0]《游黃山賦》《黃山賦》二賦,洋洋灑灑、舂容大雅,足見張惠言賦筆之妙。陳壽祺《左海乙集》卷一載《武進張皋文題詞》云:“駢偶之制,導源鄒枚。東漢兩晉,其正聲也。梁陳之流,四六始作。徐庾擅妙,古體遂衰。下至初唐,鏤金刺木,雖絢藻滿目,其神索然。燕許以高氣振之,遂為絕特。太白之清逸,玉溪之綺麗,亦其次也。原其佳者,要須得西漢沉博絕麗之意,體格有變,精理不渝。宋以后輕率浮動,宗風墜矣。同年陳恭甫作,清麗似梁人,溫潤條畼,質(zhì)有其文,任彥升之儔,特古樸少遜之耳乎。《臺詩序》一篇,格律止是唐人,而其雄偉卓躒,若駿馬在銜,罄控如舞,擬之燕許,何多讓焉。武進張惠言。”[11]由此亦可知,張惠言對賦體,頗為重視,且深諳其道。綜上,對于詩、詞、文、賦,張惠言最重古文,以之傳世,其次是賦,再次是詞,最后是詩。
《張惠言年譜》呈現(xiàn)的是張惠言文學、學術(shù)的各個方面,既包括文學、學術(shù)成就,更包括對其文學、學術(shù)淵源、地位及形成過程的追溯與探究,也即在更為廣闊的語境中呈現(xiàn)信息,力求獨立并批判性地進行整理、汰擇和分析,從中得出令人信服的論據(jù)和判斷??梢哉f,單純就文學而研究文學,只能解決一部分問題,而更多的問題、更深入的認識,一定要與年譜撰寫為主的生平研究密切結(jié)合。
年譜的編撰不只著眼于搜集、整理,同樣致力于塑造與創(chuàng)建。年譜把文學與作家所處的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重構(gòu)作家存在的時間線索、交游場景、生活環(huán)境、時代背景,使研究者有能力發(fā)現(xiàn)并分析關(guān)于作家的復雜信息和多樣化證據(jù),從而為研究者提供一種更廣闊、更深入的思考方式與研究方式。
乾嘉常州士人,多是兼學者與文士于一身,張惠言亦然。作為經(jīng)師,其經(jīng)學著作眾多,《周易虞氏義》《儀禮圖》尤為精核,為學界推重。眾多論家有鑒于張惠言在經(jīng)學方面的成就和造詣,將其列入《漢學師承記》《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儒林傳》等書,阮元《張皋文〈儀禮圖〉序》有云:“其為學博而精,旁探百氏,要歸六經(jīng),而尤深《易》《禮》。居母孺人憂,喪祭法《儀禮》,為時所推?!保?2]作為文士,張惠言各體兼擅,文、詞影響深遠,被推尊為常州詞派開山者、陽湖文派奠基人。從客觀來看,張惠言經(jīng)學地位高于文學地位,在當時及后世,對張惠言經(jīng)學的研究,更為全面、深入。從主觀來講,張惠言本人更看重自己“經(jīng)師”而非“文士”身份。經(jīng)學是張惠言文學的本源和內(nèi)核,是其文學的根柢與依托。
張惠言對于自己的經(jīng)師身份的看重,深受時代背景、學術(shù)環(huán)境影響,也與地域文化、自我定位息息相關(guān)。乾嘉之際,崇尚實學,治經(jīng)研經(jīng)成為主流。乾隆二十六年(1761),高宗以“崇尚經(jīng)術(shù)”策試貢士,云:“朕崇尚經(jīng)術(shù),時與儒臣講明理道,猶復廣厲學官,蘄得經(jīng)明行修之士而登之”[13]。江藩感嘆乾隆朝經(jīng)學盛況曰:“猗歟偉歟!何其盛也!蓋惟列圣相承,文明于變,尊崇漢儒,不廢古訓,所以四海九州強學待問者,咸沐菁莪之雅化,汲古義之精微。縉紳碩彥,青紫盈朝??p掖巨儒,弦歌在野。擔簦追師,不遠千里。講誦之聲,道路不絕。可謂千載一時矣。”[14]桂馥言治經(jīng)對于學者的重要意義,有云:“凡人胸中不可無主,有主則客有所歸。岱宗之下,諸峰羅列,而有岳為之主,則群山萬壑皆歸統(tǒng)攝,猶六藝之統(tǒng)攝百家也。今之才人,好詞章者,好擊辨者,好淹博者,好編錄者,皆無當于治經(jīng)。胸中無主,誤用其才也。誠能持之以愚,斂之以虛,刊落世好,篤信師說,以彼經(jīng)證此經(jīng),以訓詁定文字,貫穿注疏,甄綜秘要,終老不輟,發(fā)為心光,則其才盡于經(jīng),而不為虛生矣。”[15]可見,乾嘉時期,想在科舉或?qū)W界脫穎而出,都需要豐厚的經(jīng)學素養(yǎng)和底蘊。此外,江南為乾嘉學術(shù)重鎮(zhèn),經(jīng)學昌盛,經(jīng)師輩出。張惠言生于常州,與武進莊氏莊宇逵、莊曾儀、莊述祖、莊有可、莊綬甲等,往來密切;館于徽州,又問學于金榜、丁杰,于是經(jīng)學日進,終得大成。對張惠言而言,經(jīng)學是其學術(shù)的核心與根基,更是其立身處世、經(jīng)世致用之道。其經(jīng)學素養(yǎng)及研經(jīng)方法,勢必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產(chǎn)生影響。
張惠言經(jīng)學對文學的統(tǒng)攝作用,在其對文體的定義上,一目了然。他借用孟喜《周易章句·系辭上傳》中“意內(nèi)而言外”句,云:“意內(nèi)言外謂之詞?!痹凇镀呤屹x鈔目錄序》文中,定義“賦”有云:“夫民有感于心,有概于事,有達于性,有郁于情,故有不得已者,而假于言。言,象也。象必有所寓,其在物之變化。”[4]18可見,張惠言對“詞”“賦”兩種文體的解釋,皆來源于《易》學“意內(nèi)言外”論。此外,阮元《茗柯文編序》有云:“武進張皋文編修,以經(jīng)術(shù)為古文,于是求天地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禮樂制度于《禮》鄭氏,豈托于古以自尊其文歟?又豈迂回其學而好為難歟?圣人之道在六經(jīng),而《易》究其原,《禮》窮其變?!保?]268可以說,不論對古文,還是詞、賦,張惠言皆以經(jīng)學為根本出發(fā)點,統(tǒng)攝各體。正因如此,通過編撰《張惠言年譜》,全面梳理張惠言的學術(shù)生平,明晰其經(jīng)學與文學的關(guān)系,是張惠言文學研究不可繞過的重要一環(huán)。
無論對作家進行哪方面的研究,都需要翔實細致的背景資料和客觀全面的生平記述。年譜體例靈活,搜集材料宏富,是極為合適的研究體裁。年譜編撰把作家及其作品置于其產(chǎn)生的師友、家庭、宗族、社會中,仔細梳理出處來歷、前因后果,使得我們對作家、作品的研究與體會更為深入。“先出未密,后出轉(zhuǎn)精”,一部豐富翔實的《張惠言年譜》將在前人基礎(chǔ)上,最大限度地完善、增補資料,并對張惠言作品勉力系以年月,力使張惠言文學研究更加規(guī)范化、科學化。如,常州家譜館藏民國《常州張氏宗譜》,是目前所見最權(quán)威、全面的張惠言家世文獻;文海出版社出版的《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能夠補充張惠言在盛京一地的文學交游和創(chuàng)作情況;上海圖書館藏《茗柯文》稿本,也為張惠言文學交游提供了更多的佐證。此外,張惠言文學成就突出,影響深遠,生平事跡涉及當時文學史、學術(shù)史一些人物、史實,這些皆可供乾嘉文史研究者參稽,對乾嘉文學史、學術(shù)史的研究,亦具有推進作用。
首先,《張惠言年譜》的編撰,當是對張惠言作品最大規(guī)模的搜集與整理。梁啟超言:“列傳與附見的年譜須簡切,專傳與獨立的年譜須宏博?!保?6]因此,以獨立年譜形式對張惠言進行研究,要全面網(wǎng)羅張惠言相關(guān)資料,包括宗族親眷、師友交游、求學仕進以及乾嘉時期重大時事等。在編撰過程中,力求搜羅豐富,去取精嚴,敘述詳實。而對張惠言作品的搜集、輯佚、整理,無疑是其中的重中之重。比對各版本《茗柯文》,可去除重復,輯考佚文。繼而審定篇章次序,勉力為之系年,力求正本清源,盡量恢復其原貌。庶可彌補張惠言生平資料缺失之憾,為張惠言文學研究提供更多的視角與線索。如,上海圖書館藏稿本《茗柯文》二卷,有佚文《贈金丈蔭陶序》一篇,展示了張惠言坐館巖鎮(zhèn)金氏的前后過程及張惠言與金氏三兄弟金云槐、金榜、金杲的往來交游,對研究張惠言學術(shù)淵源、治生情況、友朋交游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為《詞選》、常州詞派、乾嘉詞學研究提供佐證。再如,《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之《茗柯應(yīng)酬詩》,展示了張惠言與其同鄉(xiāng)楊廷煥、友朋楊曰鯤、同年倪模及座師阮元的文學交游,亦可得見張惠言出使沈陽,與當?shù)毓賳T劉大觀、李楘詩歌唱酬詳情,進而呈現(xiàn)出更為清晰客觀的張惠言文學面貌,讓我們對于以張惠言為代表的乾嘉文士博學多才的特質(zhì),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梢姡稄埢菅阅曜V》將博綜群籍,以譜存文,是張惠言文學研究的一種重要形式與手段。
其次,在《張惠言年譜》編撰過程中,可對張惠言文學交游進行細致梳理與考察。雖然年譜運用的材料都是張惠言一生行實,然而在編撰過程中,卻可以根據(jù)不同的線索、從不同的視角,對材料進行排列、串聯(lián),從而體現(xiàn)不同的思路和維度。如果以地域為考察線索,就要把張惠言在常州、歙縣、京師、盛京這四個地標的往來行止厘清,如張惠言設(shè)館歙縣金氏,金氏子弟好詞,進而促成了《詞選》的產(chǎn)生;張惠言行役盛京時,與劉大觀、李楘詩歌酬唱,詞風因北地風物有所轉(zhuǎn)變,另外,暇時手自編訂《茗柯文》前三編;這些事件在張惠言的文學生涯中,皆具有里程碑意義,其中地域因素的影響,不可輕忽。如果以文體為考察線索,研究張惠言古文,要梳理他與錢伯坰、王灼、吳德旋、惲敬等人的交游;研究張惠言詞,則要關(guān)注其與金氏、陸繼輅、李兆洛、左輔的交游;研究張惠言詩,則要挖掘其與董超然、徐書受、劉大觀、李楘的交游。如果以血緣、地緣、學緣為考察線索,血緣關(guān)系主要關(guān)涉其弟張琦、其子張成孫、姐婿董超然、甥董士錫;進一步拓展到地緣關(guān)系,常州左輔、惲敬、陸繼輅、李兆洛、楊元錫、丁履恒及莊氏眾人,徽州鮑桂星、王灼、江承之及金氏眾人,皆應(yīng)在考察之列;再到學緣關(guān)系,則主要梳理張惠言與己未科進士同年鮑桂星、倪模等人及座師朱珪、阮元的往來??傊?,《張惠言年譜》的編撰,會使張惠言家族傳承、地域文化、出處行止、交游往來、學術(shù)淵源等方面與文學的關(guān)系,皆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而年譜中史傳方志、檔案書畫、總集別集、筆記手札等文獻的征引與使用,則進一步拓展了張惠言文學研究的范圍,使得張惠言文學面貌愈發(fā)明晰。這些材料與考查角度,對于我們論證張惠言在文學史上的成就、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通過《張惠言年譜》的編撰,張惠言一生行跡如在目前。衣食無著的童年時代,屢試不售的漫長歲月,短促榮耀的官履生涯,庶可概括張惠言一生大要。張惠言人生可劃分為里中塾師、歙縣館師、官學教習、翰林新銳四個階段,而常州、歙縣、京師、盛京是其中最重要的四個地理坐標,隨著身份、地域的轉(zhuǎn)換,張惠言的文學、學術(shù)生涯也隨之展開。乾嘉盛世的學術(shù)浸潤,常州地域的文化滋養(yǎng),宗族家庭的文學傳承,親眷師友的交游往來,自我內(nèi)心的揚棄取舍,最終成就了學術(shù)上經(jīng)學專精、文學亦優(yōu),生活上嚴謹沉靜、清白自守的張惠言。生當乾嘉學術(shù)盛世,張惠言當仁不讓,與諸師友、弟子以“事事為第一流”的自信,為學為文,孜孜矻矻,終以四十二年短促人生,成一代傳人,誠可謂無愧所學,無愧于心。
綜上,以《張惠言年譜》編撰為例,可以認識到,年譜絕不僅僅是一本匯集了諸多事實的目錄,而是一種還原人物、塑造人物、研究人物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撰寫作家年譜,是把作家作為鮮活人物來看待,而非一個結(jié)論、一個標簽。作家的一生是一段旅程,通過年譜的撰寫,我們或能與之并肩而行,或談或笑,或吟或歌,設(shè)身處地,感同身受。以年譜撰寫為基礎(chǔ)的生平研究,將與文學研究一起,為我們展示作家區(qū)別于他人、成為“這一個”的過程。精準清晰的生平研究,才能帶來客觀合理的文學研究。兩者相得益彰,相互印證,共同促成更為完善的人物研究。在年譜中,作品不是文學標本,而是作家日常生活的體驗與記錄,是其基于社會背景、地域文化、家庭教育、交游往來、個性心態(tài)等狀況的綜合表達。作品不再僅是審美的文字符號,而成為承載作家生命記憶的文學載體。作家也不再僅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名字,而成為鮮活生動的人物。此外,年譜撰寫的微觀研究,是宏觀文學研究的支撐和基石。年譜譜主是那個時代的微小樣本和典型代表,通過對譜主研究的深入,研究者或能打開其家族、地域、時代研究的大門。一言蔽之,年譜記錄、研究作家的人生,使得這些事實與其作品一樣,超越作家的個人品質(zhì)與個體生活,成為時代的一部分,同時也在表達著那個特定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