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波,王 洪
(1.集美大學誠毅學院 人文科學系,福建 廈門 361021;2.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張惠言(1761—1802年),字皋文、皋聞,號茗柯。江蘇常州武進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舉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官翰林院編修。生當學術(shù)盛世,又因地緣之利,張惠言雖年壽不永,但終生苦于治學,成就頗顯。經(jīng)學方面,張惠言為《易》《禮》專家;文學方面,古文開山陽湖文派,詞學奠基常州詞派;且精篆書、小學,可謂博學多能。獨于詩一項,其作品極少,且罕見流傳,嚴迪昌更在《清詞史》中直言:“張氏一生未有詩作,《茗柯文編》中甚至沒有談詩的文字?!抖帯分械摹懂呌栂淘伿吩娦颉贰赌先A九老會倡和詩譜序》《莊達甫無名人詩序》三篇詩序,實際上與詩無關(guān)?!度帯防飪H有一篇《楊云珊覽輝閣詩序》。他明確說道:‘余學詩久之無所得,遂絕意不復為?!蚨裉鞜o法考查張氏本人的詩學觀?!盵1]
有清一代,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新的階段,詩歌別集、選集汗牛充棟,詩歌理論、流派蓬勃發(fā)展。張惠言出生于號稱“詩國”的毗陵,且族中祖輩多有詩集,友朋亦多好詩,可以說學詩、作詩的氛圍濃厚,環(huán)境良好。另外,科舉有試帖詩一項,多次參加科舉考試的張惠言,應是不可能完全放棄作詩的。因此,張惠言“一生未有詩作”的論斷,顯然過于武斷。翻檢文獻,亦偶有言及張惠言詩者,如:金武祥《粟香五筆》卷二《茗柯詩》有云:“武進張皋文編修惠言,以經(jīng)術(shù)、文章名,刊有經(jīng)學叢書十余種及《茗柯文》四編。惟詩無傳本,近得其古體詩十二首,皆應酬之作,非所愜意也。爰錄存二首,以補其闕……”[2];李慈銘《荀學齋日記》丙集下有云:“二十八日癸未,晴,熱甚。閱《癸巳類稿》。午詣敦夫齋中小談。得鄭盦尚書書,饋銀三十兩,即復謝槁使十千。再得鄭盦書,以禮烈親王《克勒馬圖卷》屬題詩??死照撸A言棗騮也,惟黑尾青鬉為異。馬本無圖,嘉慶初,其嗣王屬張船山仿宋摹唐昭陵六馬中特勒驃圖,補畫為卷,有翁覃溪、法時帆、吳谷人、吳蘭雪、湯敦甫、張皋文、陳恭甫、金朗甫、聶蓉峰兄弟及質(zhì)郡王綿慶等題詩,鮑覺生為之賦。翁、法、二吳、陳、湯、質(zhì)郡王詩,皆七古。法用翁韻,蘭雪前后兩首,皋文七律六首,皆佳,趙懷玉題五言長律亦佳。”[3]另,現(xiàn)有文海出版社《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除文、詞外,尚有《茗柯應酬詩》一卷,存詩14首,對于我們探究張惠言的詩歌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詩歌面貌,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與意義。庶可彌補張惠言文學研究中的缺失,為我們展示更為完滿的張惠言文學形象;亦能為張惠言生平研究,提供更多的佐證、更全面的視角。
莊鶴礽藏《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收錄在1983年文海出版社出版、沈云龍主編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69輯,由文、詞、詩3部分組成。《茗柯文》自刊行,版本較多,流布甚廣,《茗柯詞》又多附《茗柯文》后,因此張惠言文、詞部分,為世人熟知。而就目前所見,《茗柯應酬詩》僅現(xiàn)于此。張惠言《茗柯應酬詩》共14首,其中館課試帖詩5首,應酬題贈詩9首。
作為科舉考試重要內(nèi)容的試帖詩,是所有有志科舉的學人需要苦心經(jīng)營的。張惠言屢試禮部而不售,生活困頓,但數(shù)年間不斷北上赴闈,可知其心意之堅。這種選擇之下,對于試帖詩,自然是不敢放棄,也絕不能放棄的。張惠言同年宋湘有言:“應試排律詩與諸體詩不同。諸體詩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可我為政。而應試排律則必題為政者也,其為體也似下而工之甚難,猶文中之有八股文”;“每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正應試詩之謂也?!盵4]試帖詩對于格式、音律的講求,自是嚴格。如何在固定格式及音韻之下,表達一己之才學與見解,于眾多學人之間脫穎而出,頗費躊躇。這不僅需要應試者有深厚的學養(yǎng)、才力、見識,更要有長期的試帖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嘉慶四年(1799),張惠言中進士后,選庶吉士,入翰林館。館課制度的初衷,即在于為國家大計,優(yōu)中選優(yōu)。得與館選的進士,都是當年進士中的佼佼者,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要求,當更高更嚴。張惠言館課詩5首:《賦得五星連珠得今字》《賦得土美養(yǎng)禾得時字》《賦得露下天高秋氣清得高字》《賦得玉壺冰得如字》《賦得黃鐘為根本得鐘字》[5]141-151,題目后分別有小字注曰:“小課”“七月廿六,大課第六名”“八月二十,大課第三名”“十一月初六,大課第一名”“十二月初一,大課”??芍?,張惠言在翰林館期間,館課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即是研習試帖詩,且其成績不錯。
試帖詩最重要的即是典正雅馴,歌詠頌揚。在上述詩中,張惠言多有頌圣之言,“璇圖開圣紀,玉燭見天心”“大瑞徵箕畢,隅陬遠獻琛”等,皆是。但一味的歌功頌德、弘揚盛世,并不足以讓其中進士、選翰林。此5首分別以“五星連珠”“土美養(yǎng)禾”“露下天高秋氣清”“玉壺冰”“黃鐘為根本”為題,張惠言詩即在此基礎(chǔ)上,巧妙展開。第1首,由吉瑞天象而及當今盛世,雍容典雅;第2首,由陰陽五行而言天地玄德,中正規(guī)整;第3首,秋氣搖曳,最有文采;第4首,皎澈光潔,其心可鑒;第5首,度量鈞衡,本自諳熟,得心應手。總之,張惠言此5首館課詩,總體中規(guī)中矩,時見奇?zhèn)ブ?,清雋詩心。少有枯澀羅列之病,不見庸俗濫用之辭,充分體現(xiàn)了其深厚學養(yǎng)與高超技巧。
《茗柯應酬詩》有應酬題贈詩9首。相較于試帖詩,應酬詩關(guān)涉張惠言行止交游,因此對其生平研究,更具文獻價值。張惠言9首應酬題贈詩,可分為兩個時期:(1)翰林館期間:《宜山令歌題楊右侯遺照》《題楊右侯遺畫畫題“晚景寒鴉集,秋風旅雁歸”,畫唯有雁而無鴉》《倪韭瓶同年六十壽詩》《研堂箴》《題阮湘圃太老師〈三花圖〉小照》5首[5]142-152,前2首為楊曰鯤祖父楊師游(1)楊曰鯤,字啟南,號滄石。江西分宜人。乾隆四十八年(1783)舉人,五十五年(1790)進士。歷任刑部主事,充律例館總纂,襄陽知府。專心經(jīng)學與名法學,精虞氏《易》、古韻尺之學,有《詩經(jīng)經(jīng)世輯覽》《古今韻學通葉紀聞》《大清律纂修條例按語冊稿》。事具《分宜縣志》卷八黃步堂《襄陽太守楊公墓志銘》。楊曰鯤在京為官時,與金光悌諸人交游甚密。張惠言嘉慶四年(1799)時,曾館于金光悌家,張惠言與楊曰鯤,當定交于此時,詩歌當亦作于此時。楊曰鯤祖父楊師游曾為武進知縣,故楊曰鯤請武進翰林張惠言為其祖題遺照、題畫,正是合情合理,甚為妥洽。作,后3首分別為同鄉(xiāng)楊廷煥(2)楊廷煥,字斐園,江蘇武進人。楊詩南子,楊倫弟。歷任歸州州判、華州州判。此首乃張惠言為楊廷煥所作,同里趙翼、趙懷玉、洪亮吉等亦有詩言及此事,可參照求證。、同年倪模(3)倪模,字預掄,號韭瓶、迂存。安徽望江人。有《古今錢略》。乾隆五十七年(1792),倪模、張惠言同為官學教習。乾隆五十八年(1793),兩人皆落第,各自歸去。六年后,嘉慶四年(1799)己未科會試,重會于京師。此時,倪模五十歲,張惠言三十九歲,同中進士。倪模將歸望江,張惠言詩為之壽,并題其泉譜。原詩題下有“六宜作五 心厓”注。及座師阮元父阮承信(4)阮承信,字得中、湘圃,浙江杭州人。事具阮元《研經(jīng)室二集》卷一阮?!墩a封光祿大夫戶部左侍郎顯考湘圃府君顯妣一品夫人林夫人行狀》。阮元為嘉慶四年(1799)己未科會試副總裁,張惠言為其門生,故對其父阮承信,有“太老師”之稱謂。作。(2)行役盛京期間:《五月五日次劉松嵐刺史韻》《李府丞滄云強屬作詩,目次其集,方擬左四章韻》《李滄云府丞見贈長句,次韻奉酬》《五月十日李府丞招飲,紀之以詩,次和原韻》4首[5]153-158,第1首是與時任寧遠知州的劉大觀(5)劉大觀,時任寧遠知州,詳見許雋超《劉大觀年譜考略》。另,據(jù)嘉慶五年(1800)五月十一日,盛京刑部侍郎瑚圖靈阿《奏為遵審楊和春誣控田宗搶米,寧遠州知州劉大觀不為公辦一案,按律定擬事》奏摺,可知,張惠言嘉慶五年(1800)春行役盛京之時,劉大觀正在寧遠州知州任上,張惠言到達后,與之唱和。唱和,后3首皆是與時任奉天府丞的李楘(6)李楘,字文辀,江南長洲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壬辰進士,由中書官至給事中,屢典湘、蜀、中州試,又曾視學蜀中,奉使楚南。有《惜分陰齋詩鈔》。嘉慶四年(1799)于四川學政任滿,五年(1800)授奉天府丞、奉天學政。唱和。
張惠言居鄉(xiāng)讀書之時,即與友朋論詩:“余年十八九時,始求友,最先得云珊。時余姐之婿董超然,與云珊銳意為詩。三人者,居相邇,朝夕相過,過即論詩?!盵6]118值得注意的是,彼時至張惠言嘉慶四年(1799)中進士之時,有20年之久,竟無一詩得傳。而張惠言居翰林館及行役盛京,不過2年時間,卻有14首之多??疾熘驴芍擦衷浩陂g,張惠言多是為同鄉(xiāng)、師友題贈;行役盛京期間,則是與當?shù)毓賳T的應酬唱和,且劉大觀、李楘皆為著名詩人,所以盛京之行,張惠言與二人的酬唱之作以詩為主??梢?,作為社會交往的重要媒介和方式,詩歌創(chuàng)作、唱和在士人仕履交游中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中進士之前,張惠言僅研習應試詩即可,而中進士之后,為了盡快融入京師交游圈、滿足師友交往的需要及應對行役期間的應酬,他不得不創(chuàng)作除試帖詩之外的其他應酬詩作??傊?,張惠言應酬詩作,由社會交往需要而產(chǎn)生,其生平經(jīng)歷及交游,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體裁的選擇,有明顯影響。也正是因為如此,方有“茗柯應酬詩”之名。
張惠言自定詩卷題目之“應酬”二字,已明確了其對于此類詩歌的態(tài)度,既為應酬之作,主要目的不在立言、傳世。且張惠言從未提及自己的詩作,態(tài)度亦可見一斑。對于應酬詩作的態(tài)度,不獨張惠言如此,其他經(jīng)師、學者亦然。焦循《答汪飲泉》,對友人言:“窮一晝夜之力,將尊集閱完,如《思婦辭》諸篇,皆百劫不能刊者,而應酬之作收入,則不免于累矣。詩之傳否,一惟詩之故,不關(guān)乎交游之多、宴會之盛也。故妄為分別之,幸自酌耳?!盵7]一言蔽之,張惠言詩不傳世的原因,主要源于主觀上的選擇。然對于研究者而言,大致可用張惠言弟子陳善《茗柯文補編外編后序》之言為應:“昔蘇軾云:‘歐陽行樂處,草木皆可敬’”“以窺刪存之意,則先生辨道之深嚴,亦可知矣?!盵6]271-272
現(xiàn)存張惠言《茗柯應酬詩》14首,雖不足以得窺張惠言詩歌全貌,完全支撐對其詩學的研究,然吉光片羽,仍可以展現(xiàn)更為全面的張惠言文學形象,使學界對張惠言其人其學,有更為深入的認識和理解。一方面,《茗柯應酬詩》的引用與考訂,可進一步確認張惠言博雅融通的學術(shù)特質(zhì),使張惠言文學研究更為客觀全面;另一方面,《茗柯應酬詩》所存張惠言應酬唱和詩,亦可補張惠言生平資料缺失之憾,為張惠言生平研究,提供更多的視角與線索,因此極具意義與價值。如無《茗柯應酬詩》,則不得見張惠言與其同鄉(xiāng)楊廷煥、友朋楊曰鯤、同年倪模及座師阮元的交往,亦不得見張惠言行役盛京,與劉大觀、李楘交游之詳情。張惠言生平資料本就少之又少,可以說,《茗柯應酬詩》是非常重要的文獻補充和支持。有《茗柯應酬詩》,便可以更為客觀地探察張惠言的文學與生活情境。張惠言是否真的“一生未有詩作”?張惠言長于詩國毗陵,師友擅詩者甚多,為何選擇棄之不作?“骨性非詩人”的張惠言,作詩到底如何?據(jù)此一卷,以上問題便可迎刃而解。此外,如果把《茗柯應酬詩》所存張惠言館課詩,與其進士同年郝懿行、梁運昌、史致儼、宋湘、湯金釗、吳榮光等人館課詩相互參看,庶可對嘉慶四年(1799)己未科進士群體研究及當時的科舉文獻研究,有進一步的推進。如,嘉慶四年(1799)會試是嘉慶帝親政后的首科會試,科舉文獻是否表現(xiàn)出不同于乾隆年間的特征;以詩見長與以經(jīng)學名世的嘉慶己未科進士的館課詩各有何特點等等,在此不贅述。
張惠言曾言“事事為第一流”,這種說法反映了他的性情與理想。乾嘉學人,多博學之才,“事事為第一流”,談何容易?紀昀云:“蓋人各有能有不能,固不必事事第一也?!盵8]袁枚亦言:“最好人同第二流。”[9]紀昀位居清要,屢掌文衡;袁枚縱橫詩壇,聲名甚盛,兩人都選擇了更為穩(wěn)恰的表達方式,而張惠言卻不留余地直言“事事為第一流”,可見其心志之高。如何判定“第一流”?張惠言的標準即“為當代傳人”。張惠言與友朋左輔、惲敬皆以“傳人”“第一流”相互勉勵。張惠言亦以此標準勸誡弟子陳善:“近時考訂之學,似興古而實謬古。果有志斯道,當潛心讀注,勿求異說,勿好口譚,久久自有入處。此時天下為實學者殊少,扶雅倘肯用力,不患不為當代傳人。但勿求為天下名士,乃可耳?!盵6]199
在乾嘉這種百舸爭流的學術(shù)盛世,張惠言確實取得了卓然不凡的經(jīng)學、文學成就。作為《易》《禮》專家,其所著《周易虞氏義》《儀禮圖》為學界盛贊。鄭珍《巢經(jīng)巢遺詩》之《國史儒林傳》有云:“國朝專力復古,事必根據(jù),然后敢言。故若胡渭考《禹貢》,陳啟源闡毛鄭《詩》,張惠言通漢《易》之類,精確異常,絕學獨有千古,信吾師也。”[10]同時,張惠言古文開山陽湖文派,詞學奠基常州詞派,《茗柯文》《茗柯詞》《詞選》對嘉道文壇,乃至整個清后期文壇皆產(chǎn)生重要影響。至于詩,張惠言深切感知到,自己并不能以其傳世,成當代傳人,甚至無法超越自己眾多友朋,因此干脆棄詩不為。
張惠言成年求友,即得董達章、楊元錫、徐書受等人,往從甚密,而幾人皆銳意為詩?!坝嗄晔司艜r,始求友,最先得云珊。時余姐之婿董超然,與云珊銳意為詩。三人者,居相邇,朝夕相過,過即論詩。余心好兩人詩,未暇學業(yè)。其后三四年,各以衣食奔走南北,率數(shù)年乃一得見,見輒出新詩各盈卷。而余學詩,久之無所得,遂絕意不復為。每見超然、云珊讀其詩,恧然以愧”[6]118;“乾隆戊戌己亥(1778—1779)間,余尚少,方學制藝文,而余姐之婿董超然喜為詩,與尚之交最密,余以此識尚之,讀其詩文”。[6]204張惠言自言久為詩而無所得,故棄之不為。至于為文,張惠言則是相當有理想、有自信的。《楊云珊覽輝閣詩序》有云:“往時嘗戲謂超然、云珊:‘仆不作詩,諸君詩集成,要當仆序之’”[6]119?!蛾柡埢菅韵壬指濉贰拔摹辈糠?,前有“皋文傳世之作”六字,注曰:“此簽先生自題”[5]13,亦可知張惠言對所作、所選之文的信心與態(tài)度?!皞魇乐鳌迸c“為當代傳人”名雖異,而實相同,即:“為傳世之作,成當代傳人”。可見,張惠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早已明確了自己對于文體的選擇、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值得注意的是,此“不為”,是相較于文、詞的傾心創(chuàng)作而言。今觀其詩,氣質(zhì)俊逸,有文質(zhì)彬彬之美。想其所言,當是指不專力為詩,不以詩作為立身揚名的途徑,而非完全摒棄,一生不詩。張惠言在詩中自言“骨性非詩人”,此一句,是他本人對其個人性情與文學理念最深刻的概括和評價。
嘉慶初,張惠言編纂《詞選》,所論、所選成為其后常州詞派具有奠基性意義的文獻。其弟張琦描述《詞選》的創(chuàng)作因由:“嘉慶二年(1797),余與先兄皋文先生同館歙金氏,金氏諸生好填詞。先兄以為詞雖小道,失其傳且數(shù)百年。自宋之亡而正聲絕,元之末而規(guī)距隳。窔宦不辟,門戶卒迷。乃與余校錄唐宋詞四十四家,凡一百十六首,為二卷,以示金生,金生刊之?!盵11]嘉慶元年(1796)至二年(1797),張惠言坐館巖鎮(zhèn)金氏,從學者甚眾,后令其弟張琦分而教之。金氏子弟好詞,而張惠言認為詞門徑已失,要教導學生,首先就要從尊詞體、尋門徑開始,這樣才能在正確理論與經(jīng)典范本的指引下,走上正路,進而登堂入室。也就是說,教導金氏子弟的現(xiàn)實需要,促使《詞選》產(chǎn)生。張惠言把多年的詞學思考與經(jīng)驗,都凝聚在這本教學用書里。得張惠言、張琦之教,金氏子弟對詞,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和體會,頗多佳作。金應瑊有《蘭簃詞》;金式玉有《竹鄰詞》;金應珪撰寫《詞選序》,言近世為詞之三蔽,為淫詞、鄙詞、游詞,而“今欲塞其歧途,必且嚴其科律。此《詞選》之所以止于一百十六首也。先生以所托既末,知音蓋希,雖復辟彼窔宦,且擬棄諸巾篋。圭竊不敏,以為先路有覺,來哲難誣,昭明之選不興,則六代文賦宗風蓋息乎”[12],足見其對張惠言詞學理念的深刻體會??傊?,張惠言總結(jié)詞學、編撰《詞選》的目的,主要基于客觀需要。
另外,詞這種文體,是抒發(fā)自我隱約幽微心境的良好載體,與張惠言的學術(shù)根柢相一致。張惠言《詞選序》有云:“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者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盵6]60作為《易》學專家,張惠言借用孟喜《周易章句·系辭上傳》中“意內(nèi)而言外”,表達自己的詞學觀點。張惠言所研之虞氏《易》,通過解剝比附之物類,離散根葉以見其條理,表達意旨,達到大道。以“詞”言之,詞是通過比興的形式,以幽眇的言辭,寫里巷男女哀樂,抒發(fā)的其實是君子不能自言之情。此外,張惠言闡述“禮”的價值與功能,在于:民有喜怒哀樂之情,才有飲食男女之欲、是非之心,故先王制禮以分上下長幼,別貴賤親疏,是以民情得達,民欲得遂,而仁義禮智之心自生,使邪氣不得接[6]116。與上述《詞選序》對于“詞”的論斷相較可知,在張惠言看來,“詞”與“禮”的存在意義是一致的,都是在合理范圍內(nèi),抒發(fā)真實自然的情感??梢?,張惠言《詞選序》之論,與其《易》學異質(zhì)同構(gòu),與其《禮》學異曲同工。綜上,張惠言棄詩不為,卻編著《茗柯詞》、選纂《詞選》,非偶然為之,而是基于現(xiàn)實的需要,也與其《易》《禮》經(jīng)學的學術(shù)根柢和素養(yǎng)深相契合。
“君子之學,始于自知,而訖于自成”[6]67,張惠言基于對自身與客觀環(huán)境的準確認識,早就規(guī)劃好了自己的學術(shù)與文學發(fā)展道路。如前所言,乾隆年間,張惠言棄詩選文,主要是基于強烈的傳人意識,認為自己詩作不足以脫穎而出,更無法成為傳世之作,故而專力為文。嘉慶年間,張惠言棄詩選詞,則主要基于現(xiàn)實的教學需要和《易》《禮》學術(shù)根柢。而其所著《茗柯文》《茗柯詞》,所編《詞選》,成為影響陽湖文派、常州詞派發(fā)展的重要文獻,在乾嘉乃至整個清后期文壇,影響甚巨。正如其同年鮑桂星所言:“獨念君生晚近時,慨然為舉世不為之學,每舉一藝,輒欲與古之第一流者相角,而不屑少貶以從俗,其磊落卓爍瑰異之氣,可謂壯哉!”[6]264
綜合考慮其所處時代、地域文化、家族傳承、友朋影響、學術(shù)交游、科舉需要諸因素,可知,張惠言不可能“一生未有詩作”。張惠言于詩,非不能也,乃不為也。“骨性非詩人”,是張惠言本人對此最深刻的解釋和概括。也就是說,就文學體裁而言,張惠言知道自己不可能以詩歌立身傳世,加之其一貫秉持的“事事第一流”標準,故而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傾盡心力,轉(zhuǎn)而選擇古文、詞,作為自己的文學專攻方向。這種主觀上的選擇和態(tài)度,是其詩作甚少、鮮有流傳的根本原因。張惠言詩并未如《茗柯詞》一般,附于《茗柯文》后以行世,因少見而影響甚微,逐漸湮沒在浩瀚無垠的文學典籍里,成為歷來研究的盲點,乃至絕大部分論者直言“張惠言無詩”。《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之《茗柯應酬詩》的存在,即是對這一觀點的有力駁斥。張惠言雖然放棄了對詩的精研,但他可以作詩。不但有詩,而且所作之詩,頗有可觀之處?,F(xiàn)存《茗柯應酬詩》,大略反映了張惠言詩歌文質(zhì)彬彬、超然不凡的特點。對張惠言詩歌的發(fā)掘、考訂,能夠展示更為清晰客觀的張惠言文學面貌。詩中關(guān)涉人物,為我們梳理張惠言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更客觀全面地復原張惠言生平事跡與交游,提供了更多資料。對張惠言詩歌的研究,也可讓我們對于乾嘉學者博學多才的特質(zhì)有更為深刻具體的認識??傊?,張惠言《易》《禮》專精,古、駢兼擅,詞、詩并能,足為乾嘉常州學者代表而不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