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燕
論中國左翼文學思潮中的“日本元素”及其產生的正負效應
徐美燕
中國20世紀30年代曾形成的左翼文學思潮,日本是重要的傳播源,中國左翼思潮中的“日本元素”就非常突出。此種“日本元素”對于我國左翼文學的發(fā)展產生過積極影響,但由于日本的左翼文學自身的不完善性,對其盲目接受,也會產生負面效應。
中國左翼文學;日本元素;正負效應
20世紀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左翼文學思潮在我國廣泛傳播與接受,由此掀起了頗具規(guī)模與聲勢的左翼文學運動。日本是左翼文學思潮在中國的最重要傳播源,因此中國左翼文學思潮中的“日本元素”就特別值得注意。審察此種“日本元素”對于中國左翼文學的作用是雙向的:既有正面效應也有負面效應。對此作出理論探究,當有助于文學歷史經驗的總結。
一
左翼文學思潮是20年代初發(fā)源于蘇聯(lián)、蔓延于世界的一股強大思潮。這股思潮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源主要有二:一是蘇聯(lián),二是日本?;谛挛膶W以來中日文學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又由于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蘇關系斷絕,思想交流嚴重受阻,鄰近的日本就成了左翼文學思潮在中國最重要的傳播源。正以此故,中國左翼文學理論與實踐中的“日本元素”就特別鮮明。這突出地反映在下述幾個方面:
一是日本文壇對蘇俄文學理論和運動的譯介成為中國人了解蘇聯(lián)和國際無產階級文學思潮的主要渠道,因此中國的左翼文學理論打上了深重的日本印記。1928年前后,中國作家介紹左翼文學思潮,并非直接采自蘇俄文學思潮,主要是通過日本左翼理論家的著述。在無產階級文學倡導運動前,就有魯迅、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馮乃超、朱鏡我等一批留日作家,翻譯、介紹了青野季吉、川口浩、河上肇等日本左翼學者的著作。革命文學論爭時期,魯迅、陳望道等人譯介的“文藝理論小叢書”四種也均為日人所著。有鑒于此,中國文壇介紹左翼文學思潮的側重點便與日本幾近相似。1932年前,日本譯介的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很少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著作,主要是譯介普列漢諾夫、弗里契、盧那察爾斯基、布哈林、波格丹諾夫等人的文藝論著,中國的左翼文藝界也大都是從日文中轉譯的上述蘇俄作家論著中認識左翼文學思潮的,而真正譯介馬列文論原著是在1934年以后了。由此透出的一個重要信息是: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初期的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馬列文論,甚至還摻雜著許多與馬列文論相左的觀念,顯示出左翼文學理論很不成熟的一面。
二是日本左翼文藝思潮直接介入了中國左翼文學運動,于是后者顯出進步與局限的兩面便都刻有日本左翼文學的烙印。中國無產階級文學的倡導,是直接根源于創(chuàng)造社作家對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深切感受,此后源源不斷的理論輸入,乃至“左聯(lián)”參照、接受日本左翼文壇采取的一些方針政策,都無法抹去日本思潮的印跡。早在大革命高潮期間,鄭伯奇等作家受到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感染,敏銳地感覺到文化工作有“轉換方向,改變立場”的必要[1],就舉起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幟。隨后,日本左翼理論家藏原惟人提出“新寫實主義”口號,又為太陽社作家林伯修、阿英等接受與介紹。這種“日本元素”的直接介入,不能低估其對中國左翼文學的推動作用,當然也包含相當多的消極因素,因為日本左翼思潮中的極左傾向和宗派之見也隨之流入,這就有可能對中國的左翼文學產生不良影響。
三是日本的左翼文藝創(chuàng)作給中國左翼作家以直接的借鑒,使中國左翼文學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也顯出跟隨日本文學的發(fā)展態(tài)勢。盡管在20年代中、后期,中國作家在無產階級文學的理論倡導上多有建樹,但明顯的不足是創(chuàng)作滯后于理論,其原因蓋在于欠缺有藝術影響力的普羅文學創(chuàng)作范本作為參照。這一格局的打破,就在重視了對日本左翼文學創(chuàng)作的介紹。自20年代后期開始,日本優(yōu)秀的普羅文學作品被大量譯介,如小林多喜二、德永直、葉山嘉樹、中野重治、平林泰子、秋田雨雀等人的創(chuàng)作均有中譯本出版,這無疑給中國作家以極大的啟迪。夏衍最早在《拓荒者》創(chuàng)刊號(1930年)上著文介紹了小林多喜二及其代表作《蟹工船》,殷切期望這部作品能夠在中國“鼓動讀者的感情”[2]。小林多喜二在30年代的中國讀者中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拿?就在于其創(chuàng)作在中國產生了強烈的反響,而其提供了普羅文學創(chuàng)作最實在的經驗,則又給中國左翼作家以切實的借鑒。中國早期普羅文學也出現(xiàn)過一些反映“底層”和勞苦大眾的優(yōu)秀作品,如樓適夷的《鹽場上》、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等,便有對日本普羅文學創(chuàng)作經驗的汲取。這一種創(chuàng)作中的“日本元素”,恐怕有著更為實際的意義。
二
客觀公正地評價,中國左翼文學思潮中的“日本元素”,對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深入展開,曾起過不可低估的積極作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某些因子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中國文學的革命現(xiàn)代性建構,有不少經驗可資借鑒。
中國左翼文學思潮的形成有其必然性,因為它同這個時期特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以至于國際大背景密切相關。無產階級文學思潮的涌現(xiàn),乃至形成“紅色的30年代”,是國際性的文化思潮,它使中國的左翼文學運動在更廣泛、深入的層面上展開,也是勢不可免。正是從這樣的“背景”上去看,日本無產階級文學思潮的引入就顯出特別重要的意義:它使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開展從或然轉向必然,從需要轉變?yōu)榭赡堋_@首先根因于國際左翼思潮中“日本元素”的作用力。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思潮在20年代前期就甚是突出,其時日本共產黨一度成為日本的第一大黨,鼓吹社會主義思潮的共產黨人在政治上獲得了重要發(fā)言資格;緣于此,日本的左翼文學運動于1920年代初《播種人》雜志的創(chuàng)刊便顯雛形,1928年日本成立左翼作家總同盟,繼而組成全日本無產者藝術聯(lián)盟(簡稱“納普”),提出“建立無產階級文學”的核心綱領,它勢必會對各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產生深刻的影響力,特別對近鄰中國作家有極大的感召力,甚至還會感同身受,即時予以回應。
事實也證明,中國的左翼作家正是經由日本經驗的參照,才有他們倡導無產階級文學認識的漸趨一致,才有倡導運動的深入展開。在革命文學論爭期間,因為無產階級隊伍尚不壯大,“中國會不會有無產階級文學出現(xiàn)”,這曾是引起很大爭議的問題。魯迅開始也持懷疑態(tài)度,他認為:“社會停滯著,文藝決不能獨自飛躍”,所謂的“革命文學”其實是“超時代”的[3]。但創(chuàng)造社成員卻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新興革命文學”的形成有其“歷史內在發(fā)展”的必然性,既然中國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已失去“發(fā)達”的“社會根據(jù)”,今后的文學“必然地是無產階級文學”。這樣的觀點,從歷史發(fā)展的方向上(而不是拘泥于誰來寫革命文學),論證革命文學產生的必然性和可能性,是較有說服力的,也切合大革命失敗后的時代要求,所以容易為人們接受。經過論爭,魯迅也改變了原來看法,終于與左翼文學取了同一步調。有意思的是,這樣的爭論在1923年的日本就發(fā)生過。對于“無產階級文學是否必須由無產階級來做”這個問題,片上伸、士界利彥與菊池寬和有島武郎等就發(fā)生過爭執(zhí),最后大體一致的認識是:無產階級文學的產生是不可避免的事,無產階級文學未必由新興階級親手來創(chuàng)造。這樣看來,中國的“革命文學論爭”,仿佛就是當年日本革命文學爭論的重演,正是日本經驗給了中國作家以直接的啟迪,才會有對中國左翼文學運動最切實的推動。
引入日本左翼思潮的積極意義,還不僅止于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發(fā)生學”意義,它在相當長時期內影響中國左翼理論界,發(fā)揮過多方面的作用。例如,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界明確強調“政治的首位性”,文學的階級性訴求等,對于我國無產階級文學的定位,有積極的參照意義?!白舐?lián)”理論綱領的提出,文學的階級性的強調等,大都來自日本的理論,實踐證明這些理論的確存在著諸多適應新文學發(fā)展潮流的合理性因素。又如,關于“文藝大眾化”的認識,日本“納普”就展開過多次“藝術大眾化論爭”,提出文藝大眾化是無產階級文藝的中心問題,闡明實施文藝大眾化的方法等,都先后介紹到中國,對“左聯(lián)”產生了直接影響。再如,無產階級文學提倡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曾有蘇聯(lián)“拉普”倡導的“唯物辯證法”創(chuàng)作方法,后又有日本的藏原惟人提出“新寫實主義”,這些主張都有不同程度的對于藝術規(guī)律的背離,后來遭到左翼文藝界的清算。在我國“左聯(lián)”面臨創(chuàng)作方法轉換之際,也是曾經留學日本的周揚發(fā)現(xiàn)日本左翼文壇清算“唯物辯證法”錯誤給了他啟迪,于1933年發(fā)表《關于“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方法”——“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之否定》一文,顯示出中國左翼文藝界也發(fā)出了清算“拉普”消極影響的聲音。無疑,這些“日本元素”使中國左翼作家獲得了中國之外的新經驗、新感受,這對于推動左翼文學的發(fā)展大有助益。
三
當然,日本左翼文學思潮的輸入所產生的效應并非都是積極的。由于日本左翼文學自身的不完善性,又加以福本主義“左傾”思潮曾長期影響日本的左翼文學界,因而對其盲目接受,也使中國左翼文藝思潮中的“日本元素”產生諸多負面效應。
其理論斗爭主義和分離結合論兩個要點,對當時日本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產生許多不良影響。正如日本左翼文藝批評家山田清三郎指出的:“福本主義存在著致命的謬誤。福本主義的理論斗爭——所謂批判的方法,完全是觀念性的。它不去分析日本無產階級所面臨的具體的任務和歷史賦予的解決方法,而是從隨意的觀念出發(fā)。它忘記努力去理解現(xiàn)實的關系,而僅僅埋頭于理論原則的發(fā)展和運用?!盵4]我國后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留日期間,正是福本主義風卷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時候,他們回國后倡導無產階級文學,勢必引入不少錯誤理論,使我國左翼文學思潮中的“日本元素”一度帶有福本主義的特點,產生消極后果。具體言之,表現(xiàn)在下述幾個方面。
首先是福本主義的“目的意識論”主導下極左“理論斗爭”的危害。福本主義是20年代中后期日本社會主義運動中的一股“左傾”思潮,其“目的意識論”強調“理論斗爭”、“分離結合”的組織理論,認為無產階級的自覺意識來自于革命的知識分子,為確?!案锩浴?“必須在聯(lián)合之前,首先徹底地分裂”。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家青野季吉的《自然生長性與目的意識》,對此種理論作了具體闡述。創(chuàng)造社作家李初梨將青野季吉的“目的意識論”應用于中國,寫下了與青野同名的文章,予以介紹。他還表示將自己的文章《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權且作一個‘理論斗爭’的開始”。成仿吾也緊緊跟上,發(fā)表《全部的批判之必要》一文,認為為實現(xiàn)文藝方向的轉換,就必須實行“意識形態(tài)方向”和文學“表現(xiàn)方法”的“全面的批判”。于是“階級意欲”被提高到至高無上的位置,斗爭原則被無限制地夸大,必然在中國文藝界產生負面影響。創(chuàng)造社成員終止了曾經與魯迅采取的合作態(tài)度,并把斗爭矛頭集中對準在他們看來并非“革命作家”的魯迅、茅盾、葉圣陶等新文學作家,對五四文學作了“全面的批判”,把“革命文學”與“文學革命”作了徹底的斷裂,這顯然違背了我國新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也不利于無產階級文學的健康生長。
其次是引進“新寫實主義”理論的弊端。新寫實主義曾是“納普”的重要理論主張,藏原惟人是新寫實主義理論的倡導者。其主要論著《到新寫實主義之路》、《再論新寫實主義》等受到我國革命文學倡導者的追捧,被迅速譯介到中國文藝界,太陽社作家林伯修、勺水、錢杏邨等發(fā)表多篇譯介或提倡文章,于是提倡新寫實主義的熱潮由是形成,對我國左翼文壇影響甚深,為時甚久。從藏原的理論看,他提倡新寫實主義,以否定舊寫實主義為前提,強調文學描寫的“正確性”,甚至把“正確性”凌駕在真實性上面;強調“題材的積極性”,認為不能采用與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需要完全脫離的題材;他還要求文藝批評應以單一的價值——社會價值作為標準,判定無產階級文學的價值。這樣的理論從創(chuàng)作方法角度講,完全否定所謂“舊寫實主義”的成就,抹殺了19世紀以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積累的經驗,主張以先入為主的“觀念化”代替對現(xiàn)實生活的細密描繪,恰恰是違背現(xiàn)實主義的。由于“新寫實主義”理論契合了太陽社作家曾有革命經歷、“唯我獨革”的思想,便頗能為他們賞識,他們忽視生活實感對于作家的重要性,片面強調先進思想意識對于題材的滲透作用,于是就有對創(chuàng)作實踐的誤導。錢杏邨對張?zhí)煲怼坝^照”生活寫出的小說提出批評:“普羅列塔利亞文學,是普羅列塔利亞斗爭的武器,絕對不是一種觀照的東西。這是舊寫實主義與新寫實主義最主要的相異之點”[5],便是主張“觀念化”寫作,全面否定“舊寫實主義”一例。
再次,忽視“藝術內在本質”的消極影響。我國無產階級文學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還出現(xiàn)過不重藝術,作品呈現(xiàn)概念化、公式化傾向。其理論源頭很大部分也來自日本。福本主義助長了日本普羅界極“左”的機械論文藝理論,認為“無產階級的激情,可以最率直,最粗野地大膽表現(xiàn)出來……它無視過去一切的藝術性”。這種完全無視藝術形式、技巧的判斷,源自于對藝術目的、功能的單一性理解。應該說,強調文藝對大眾的教化作用本無可非議,尤其在革命時期,突出文藝的政治功用實屬必要。但是,如果把藝術看成是“單純的精神傳聲筒”,就會違背藝術的根本宗旨。正如西鄉(xiāng)信綱所言,納普“未能站在人民群眾的立場上討論藝術的內在本質問題”,把復雜多變的形式因素簡單地歸結為思想內容的附庸,勢必不可能產生真正的無產階級藝術[6]。我國的普羅文學家一度只重視文學的宣傳性、鼓動性,對于文藝的內容和形式問題,對于革命文學作品的藝術性要求,同日本的普羅作家有幾乎相同的表述,比如錯誤地認為普羅文學“不看重形式上的美”,甚至主張“直接的煽動的成分還應該加重,有攙入相當?shù)姆至康臉苏Z和口號的必要”[7]等,顯然也是受到了這種“左傾”文藝理論的影響。這給我國早期普羅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直接的負面影響。許多普羅文學作品只重“宣傳的、煽動的”效應,“方程式”布置故事,“臉譜化”刻畫人物的現(xiàn)象流行,大量的標語口號直接出現(xiàn)在作品中,失卻了文學作品應有的藝術魅力。中國早期普羅文學大都藝術品位不高,缺少留存于世的精品、力作,便都與此類“左傾”思潮的引入密切相關。
[1]鄭伯奇.略談創(chuàng)造社的文學活動[A]//鄭伯奇文集(第三卷“回憶錄”)[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1273.
[2]若沁(夏衍).關于蟹工船[J].拓荒者,1930:1(1).
[3]魯迅.文藝與革命[A]//魯迅全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3.
[4][日]山田清三郎.「ブロレタリア文學史」(下).株式會社理論社,1966:109-110.
[5]錢杏邨.一九三○年一月創(chuàng)作評[A]//阿英全集[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424.
[6]西鄉(xiāng)信綱.日本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343.
[7]錢杏邨.現(xiàn)代日本文藝的考察[A]//阿英全集[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169.
(作者單位:義烏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
I206.6
]A
1001-6201(2011)04-0262-03
2011-03-21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