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
(湖南涉外經(jīng)濟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拉丁美洲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1967年,他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問世,從而把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峰,并由此引起拉丁美洲的“一場文學地震”,流傳于世界各地。
小說通過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延續(xù)一百余年的歷史變遷,以加勒比海沿岸某國小鎮(zhèn)馬孔多為舞臺,講述了一些列重大的事件,最后,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后一代竟然喪生于螞蟻群,神話般的馬孔多鎮(zhèn)毀滅于一場突入其來的颶風之中。
“孤獨”是小說的主題詞,也是布恩迪亞家族的性格定位。這一家族的人最后都自覺不自覺地選擇了孤獨,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與孤獨為伴,這種無可逃脫的孤獨也構(gòu)成了當?shù)厝藗兊囊环N生存方式。小說除了影射拉丁美洲的歷史,以警示人們不要忘記過去以外,作者還著力刻畫了眾多女性形象,從第一代怕生豬尾巴孩子而“不愿發(fā)生夫妻關(guān)系”的烏蘇娜,到第五代生了豬尾巴孩子的阿瑪蘭塔·烏蘇娜,馬爾克斯塑造了布恩迪亞家族幾代為數(shù)不少的女性形象,她們的面目各異、個性鮮明、情感強烈,但都浸染著孤獨的精神。
烏蘇娜是布恩迪亞家族第一代霍·阿·布恩迪亞的妻子,她活了一百多歲,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主要人物,她的一生也幾乎貫穿了整個家族和馬孔多鎮(zhèn)的興衰,可以說是她維系了家族的繁衍生息,是她為家族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作者賦予她許多美好的秉性和特質(zhì),比如勤勞、干練、有主見、有魅力、講求實際、態(tài)度積極等,將她刻畫成一個富有進取精神的開明婦女。她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通向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道路,并且?guī)砹艘淮笈倘伺c貨物,使小村莊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市鎮(zhèn)。她在馬孔多的政治局勢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以至于馬孔多的每一個重大事件都同她發(fā)生了牽連。她心地善良、愛憎分明、主持公道,在動蕩的時局中大膽支持兒孫們的正義事業(yè),堅決反對他們的暴虐行為,正是這種濃濃的人情味給這一形象增添了亮麗的光彩。
作為家族首輩的女主人,烏蘇娜意志堅定、精力充沛、冷靜務實。她飼養(yǎng)家畜、種植瓜果、潛心積攢、振興家業(yè),當丈夫沉浸在“放大鏡”、“陽光戰(zhàn)術(shù)”、“觀測星辰”等試驗中的時候,她絕不允許他把這些“精神病”式的怪想法灌輸給孩子們;當家中人口增長時,她及時考慮子女們的婚嫁、生兒育女之事,用長年辛苦勞動所得擴建住宅倉庫、建造男女浴室。她常說:“只要我活著,在這幢瘋?cè)嗽豪锞筒粫卞X花?!睘跆K娜聰明異常且臨危不亂,她能自制驅(qū)蛔蟲的瀉藥,自制湯藥醫(yī)好雷貝卡的吃土惡習;當兒子奧雷連諾上校喝了一杯能毒死一匹馬的咖啡后,她“與死神展開了爭奪”,采取神奇的藥方救活了兒子。即使進入垂暮之年,她仍以“簡直是不可能的精力”油漆房子、更換家具、修復花園、種植花卉,重新使家業(yè)煥發(fā)青春。年逾百歲后,這位女性“由于白內(nèi)障,她眼睛都要失明了,但她仍然精力充沛、行事嚴謹、頭腦很清醒”,她清楚地意識到:戰(zhàn)爭、斗雞、生活淫蕩的女人、胡思亂想的事業(yè)是禍害家業(yè)衰敗的四大災難。這些細節(jié)正繪聲繪色地顯示了她的能力和才干,從而為這個女性增添了絢麗多姿的一筆。
作者在塑造烏蘇娜這一形象時,常常采用對比手法來突出她的性格特征:當丈夫隨意用三塊金幣換回“放大鏡”時,她傷心地哭泣,這是她父輩勞累一生積攢的金幣的一部分,不應該花費;當她擔心姑母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時,丈夫想的是“你生下蜥蜴,咱們就撫養(yǎng)蜥蜴”,此時此刻,她卻堅持自己的人格理想,堅持不與丈夫同房;當家族中人人想入非非時,獨她在“瘋?cè)嗽骸敝斜3种逍训念^腦,這些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了她的精明與干練。
但她畢竟是一個孤立的存在,無論如何也無力挽回家族的頹敗,烏蘇娜這個被作者理想化了的人物形象因而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同時,她的孤獨顯示出更為深刻的含義:她不僅生活在一個貧窮閉塞的環(huán)境,而且沒有任何支持系統(tǒng),孤立無援的窘境和超負荷的付出終于耗盡了這位長壽老人的生命。烏蘇娜死后,布恩迪亞的住宅便成了廢墟,直到馬孔多被一陣颶風吹走,沒了蹤影。這種從零到零的艱苦歷程也是拉丁美洲百年來逃不出循環(huán)往復的苦難處境,上述意味深長的結(jié)局正昭示著拉美人民面臨的歷史使命是尋找新的出路。
烏蘇娜的長孫阿卡迪奧生了一個女兒和一對雙生子,老祖母給曾孫女取名為雷麥苔絲,這位婀娜多姿充滿迷人魅力的年輕姑娘被人們稱為“俏姑娘”,她是一個超凡脫俗、光彩照人的形象。雷麥苔絲貌若天仙又純潔無暇,是美的象征。烏蘇娜為曾孫女令人不安的美貌所顫栗,讓她跟叔祖母阿瑪蘭塔去做彌撒,同時極力避免她上街去,以防她的美貌惹出事端,而“那些邪惡之徒經(jīng)常假裝神父,在卡塔林諾游藝場里褻瀆神靈的彌散,他們上教堂去僅僅是想一睹俏姑娘雷麥苔絲的芳容,即使一眼也足矣。因為她那神話般的姿色是整個沼澤地帶的人有口皆碑的,談論起她的美貌來大家興奮無比”。
雷麥苔絲崇尚自然簡樸自由自在的生活,好洗澡、喜歡裸體、討厭任何傳統(tǒng)習慣和陳規(guī)陋俗;她的頭腦是最清醒的,然而她卻生性疏散、耽于沉思,顯得笨拙不可教而被家里人視為白癡。很明顯,雷麥苔絲是作者精心刻畫的“自然人”形象,她并不屬于馬孔多世界。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活動的地方竟然會產(chǎn)生如此多的變故與災難,也不知道她在未來將承受無法容忍的感情折磨;她自由自在的天性抵制著馬孔多鎮(zhèn)的一切常規(guī)陋習,把那些清規(guī)戒律拒之門外。她在叔祖母阿瑪蘭塔身邊長大,從叔祖母那兒雷麥苔絲知道了雷貝卡這個人,因為叔祖母經(jīng)常提起雷貝卡忘恩負義的事情,講述雷貝卡出乖露丑的故事,想借此來讓侄孫女分擔自己那日益衰竭的怨恨并使這種怨恨在其死后也能延續(xù)下去,但是,阿瑪蘭塔卻沒能如愿,因為俏姑娘不受任何強烈感情的浸染,更不用說周圍的人情世故了。
雷麥苔絲自然清新、簡化一切的天性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她越是拋開時髦崇尚方便、越是摒棄常規(guī)聽任自然,對男人來說,那難以置信的美貌便越是叫人魂銷魄散,她的舉止也就愈發(fā)誘人動情。一位外鄉(xiāng)來客一睹她的芳容后,永遠失去了昔日的沉著而不能自拔,幾年后,沉睡在鐵軌上被夜行的火車碾得粉碎;另外一位外鄉(xiāng)人在房頂上偷看她洗澡時,因激動過度摔死在水泥地上;一位男人在她一次外出時,趁混亂之際用手在她肚子上抓了一把,當晚那男人在大街上吹噓他的膽量,為他的鴻運洋洋得意,可幾分鐘后,一匹烈馬的鐵蹄就踩爛了他的胸膛……由此,自然、純真、美貌的雷麥苔絲被無辜地猜測為“具有死神威力”,傳說她“發(fā)出的并不是愛情的信息,而是致命的氣流”。于是,烏蘇娜不再去關(guān)心她的曾孫女,人們把她丟在了一邊,因而她在曬被單時隨風升天,消失于天空中。可見,如此美與真的雷麥苔絲在馬孔多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了立足之地,被馬孔多的人們?nèi)舆M了“孤獨的荒漠”,更無法生存于這個渾濁的世界,最后,她只能隨著床單自由自在地向天空飛去。這也是一種孤獨,一種深層意義的孤獨。
阿瑪蘭塔·烏蘇娜是奧雷連諾第二與妻子菲南達所生,她與被老修女悄悄送回馬孔多鎮(zhèn)與姐姐的兒子小奧雷連諾一同長大,她長得有點像俏姑娘雷麥苔絲,在學業(yè)上聰明勤奮,表現(xiàn)出與老烏蘇娜相同的性格:意志堅強、精力充沛,她使父親奧雷連諾第二心中又燃起了梅梅給他帶過來的希望,于是送她去布魯塞爾留學。
小烏蘇娜的不幸在于她固執(zhí)地迷戀馬孔多鎮(zhèn),她認為馬孔多鎮(zhèn)是世界上“最光明最恬靜”的地方。學業(yè)結(jié)束,她不顧身材修長、具有航海家風度的丈夫加斯東的堅決反對,“用絲帶牽著丈夫的脖子”,一路順風地回來了。她的思想新式自由、談笑自若、不拘舊俗,像老烏蘇娜一樣好動而倔強,像俏姑娘雷麥苔絲一樣俊俏風流,她自信有能力挽救已處于頹勢的家族,然而,她很快就陷入了家族固有的反復營造的惡心之中,“她自己制造一些家務問題,然后再去解決;搞壞一些事情,第二天再去糾正”,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勤奮,也是一種生活封閉的惡性循環(huán)。丈夫無所事事,最后離開馬孔多鎮(zhèn)回布魯塞爾去了。而在加斯東離開之前,小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已經(jīng)開始 “在提心吊膽的幽會中默默地熱烈相愛,沉浸在一種遲來的愛情所特有的狂熱之中”,“他倆就像漂浮在真空的世界中,而唯一日常的也是永恒的現(xiàn)實就是愛情”,“他們已經(jīng)緊緊連在一起,寧可死也不愿分開”,最后,他們的“愛情”終于孕育出來一個帶有豬尾巴的孩子,小烏蘇娜產(chǎn)后血崩而死,“豬尾巴”被螞蟻群拖入蟻穴中,小奧雷連諾即與馬孔多一道隨颶風而去。這個悲劇性結(jié)局深刻揭露了家族的惡習和給后代帶來的災難,也說明沒有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變革也就不可能有新的前途。
布恩迪亞家族的女人們是不幸的,她們身居于原始落后災難重重的馬孔多鎮(zhèn)——“與其說馬孔多是世界的某個地方,還不如說是某種精神狀態(tài)”,因此,孤獨與她們同存。然而她們又是有幸的,她們得到了作者的理解和深切同情。馬爾克斯對門多薩說:“她們(指有的評論家)忽視了這部作品極其明顯的價值,即作者對筆下所有不幸的人物的深切同情?!焙茱@然,這類同情當然包括馬孔多鎮(zhèn)孤獨的女人們。
縱觀書中的幾代女性,她們的道德規(guī)范隨著代數(shù)的延續(xù)而呈下滑之勢。第一代女性烏蘇娜是慈母與美德的化身,也堪稱一位集堅毅、勇敢、忠貞、熱愛生命于一身的偉大女性,并為創(chuàng)立馬孔多和養(yǎng)育子女立下了重大的功績;第二代阿瑪蘭塔和雷貝卡在烏蘇娜的蔭護下不思進取、明爭暗斗;到第三代阿瑪蘭塔·烏蘇娜已是道德敗壞、不可救藥了,這種情況真可謂 “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道德淪喪導致了布恩迪亞家族的崩潰,所以,道德問題也是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作者對幾代女性道德淪喪的描述向世人闡明:女人既是世界的創(chuàng)立者,又是毀滅者,人類用道德規(guī)范約束自我才不至于與禽獸同類。這類充滿哲理意味的反思顯然具有重大的警示意義。
布恩迪亞家族幾代女性以不同方式與孤獨落后抗爭,追求文明與理想,但她們最終都沒能擺脫孤獨,女性的抗爭之所以如此艱難,其原因在于這個家族的特殊心理機制。在家族中,人與人之間缺少正常的充滿親情的愛,沒有任何方式的心靈溝通,彼此以冷漠的神情拒他人于千里之外。每個人都把喜怒哀樂埋藏在自己的心中,沒人分享快樂,也沒人分擔憂愁,做任何事情都是各自以個人為中心而沒有運用集體的智慧和力量,只有當外力試圖打破這孤獨時,她們才以特有的本能聯(lián)合起來進行抵御,以便這個家族獨有的封閉的怪圈能正常運轉(zhuǎn)。孤獨“既使她們隔離又使她們聯(lián)結(jié)”,這是百年孤獨形成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她們擺脫孤獨并與孤獨抗爭的基本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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