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忠
發(fā)現(xiàn)的愉悅
沈從文的四篇佚文
○趙國忠
1937年3月16日,《北平晨報》第11版新辟了一個副刊《風雨談》。沈從文在《風雨談》上發(fā)表了四篇文章,均未收入2002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皇皇32卷本的《沈從文全集》,乃為集外佚文。
《風雨談》是《北平晨報》在《北平學園》之外的又一個副刊,每周二、四、六出版,由方紀生主編。方紀生(1908-1983),筆名“月華生”,早年留學日本,后致力于民俗學研究和日本文學的譯介,在30年代的報刊上時常見到他翻譯的作品。他自稱是周作人的學生,與之交情極深。張中行《負暄續(xù)話》中有篇《再談苦雨齋并序》,文中寫到周作人瞑目前告訴家人,只須通知徐耀辰(祖正)和方紀生,可見兩人非泛泛之交。方紀生編《北平晨報》這個副刊,值周作人的散文集《風雨談》出版不久。他解釋刊名為何也用《風雨談》時,在《發(fā)刊小引》中說了兩點:
一則自然是和知堂老人一樣,喜歡那鄭風里“風雨凄凄”三章的意境,以為在無聊苦寂里,忽然來了一線帶著生之喜悅的希望,正如冬天已來春將不遠,頗足象征中國此時的人心。第二,“風雨”二字,平常多用以包括萬物,云“歐美風雨”,即指的歐美的一切,適本刊無所不談的性質(zhì)相合。有此二因,就不再想其他的名字了。
對于辦刊宗旨,他說:
本刊范圍頗廣,故其內(nèi)容,在性質(zhì)方面,不一定純限于文藝,其他人間(以至于非人間的)事物,亦將在所必談;在形式方面,因篇幅關(guān)系,當然以小品,詩歌及其他短篇創(chuàng)作為主,雖然間亦采登小說,譯品和較有意義的長篇。此外,為增加讀者見聞及藝術(shù)鑒賞的興趣,我們亦擬報道國內(nèi)外文壇消息和介紹一些純藝術(shù)性的木刻與版畫。
《風雨談》出版到同年7月13日??偣?2期。停刊的原因或許是因客觀形勢的嚴峻。從內(nèi)容上看,編者基本實現(xiàn)了辦刊宗旨,刊發(fā)了大量的小品、詩歌。許多京派作家都有作品發(fā)表,尤以知堂為多。版面還刊登了孟實(朱光潛)的文論,廢名的詩歌,梁實秋的影評,李健吾、李長之的雜文,林庚的小品,曹葆華的譯文等,可謂名家薈萃。編者并無門戶之見,還刊發(fā)了孫福熙、徐遲等滬上文人的作品。此外,刊物還為年輕作者提供了一塊創(chuàng)作園地,發(fā)表了陳敬容的詩歌,王西彥、師田手、流金、楊剛、張秀亞的散文,田濤的小說,吳奔星雜文,伯上(周豐一)的小品,新波的版畫和黎君亮的作家志等。
沈從文在《風雨談》上發(fā)表的文章,在名家當中,僅次于周作人。其中有兩篇署名沈從文。一是1937年6月5日《風雨談》第36期上的《名詞》,一是1937年7月8日第50期上的《讀書人》;另兩篇屬名“炯之”,即1937年4月20日第16期上的《信仰》、1937年5月13日第26期《拿筆有感》。沈從文的《談談上海的刊物》、《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再談差不多》均署“炯之”,如今這三文已編入“全集”第17卷,徐翔、欽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者筆名錄》也收錄了這一筆名??芍讹L雨談》上署名“炯之”的文章是沈從文的確鑿無疑。
沈從文是現(xiàn)代文壇的一位重量級作家,但他作為一個批評家的地位還遠未被人們認識,或許是被其突出的創(chuàng)作成績所掩。其實,關(guān)涉現(xiàn)代文壇的許多重大爭論都與沈從文有關(guān)。他還經(jīng)常是論爭的引發(fā)者,比如,1933年10月,他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發(fā)表了《文學者的態(tài)度》,其中有云:
平常作家在作品成績上努力,他們(文學的票友與白相人)則在作品宣傳上努力,這類人在上海寄生于書店、報館、官辦的雜志,在北京則寄生于大學、中學以及各種教育機關(guān)中。這類人雖附庸風雅,實際卻與平庸為緣。
他批評了文壇上普遍存在一種不嚴肅的態(tài)度,由此惹起了一場關(guān)于“京派”和“海派”的論爭。再比如因不滿于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一種所謂的“差不多”現(xiàn)象——新出版的書籍雜志上一些青年作家的文章“內(nèi)容差不多,所表現(xiàn)的觀念也差不多”,1936年10月他在《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一文中主張來一個“反差不多運動”,為許多左翼作家不滿,遂引發(fā)一場持久的爭論。翌年2月他又發(fā)表了《一封信》和《再談差不多》,重申自己的觀點。不僅文藝問題,對一些政治問題、社會現(xiàn)象他也時常發(fā)表見解,對現(xiàn)存的社會觀念不計后果地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蔑視。他每每自稱是“鄉(xiāng)下人”,似乎秉承湘西人的倔勁,受一種不安定靈魂的驅(qū)使。他說自己:
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都有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什么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xiāng)愿蠢事。(《水云·序》)
這里新發(fā)現(xiàn)的四篇佚文,即突出表現(xiàn)了這一特點。當然,他的意見或許不無可議之處。比如在《信仰》中,他說“信仰”和“迷信”幾乎“曖昧不分”,都是建立在逃避“現(xiàn)實”的基礎上。針對左翼作家往往多談論信仰,他說:“我們需要的大作品,也許倒是那種真正‘沒有信仰’的人才能夠?qū)懙贸龅??!睉撜f,好發(fā)議論又率性直言,既是他的可愛之處,也是他的幼稚之處,恐怕為他日后離開文壇隱埋了伏筆。考慮到版面因素,下面我揀出兩篇文章抄錄于下,提供給讀者自己去解讀。
大多數(shù)人若不是本能上需要一點什么東西控制,至少在習慣上已養(yǎng)成需要這個控制了。這種控制附于實際生活就是所謂“法律”、“道德”、“衛(wèi)生”、“娛樂”、“是”或“非”,一堆名詞或事實。附于抽象人生就是“迷信”或“信仰”。平常我們對于迷信,多半指的是對自然力與不可知之某種事物的崇拜,在崇拜中且加上一分蒙恩的僥幸。是混和糊涂恐怖和希望而產(chǎn)生的一種心境。信仰就稍稍不同了一點。指導信仰的似乎感情和理性平分,且毫無可疑,理性成分或許比較多。尤其是如果我們把信仰的意義范圍放窄一點時,把它從舊宗教的拘束里解放,以為它指的僅僅是對實現(xiàn)的“政治理想”表示一種態(tài)度時,信仰同迷信顯然得分開的。迷信無選擇,各以生活習慣為依據(jù),空間差別多,時間差別反而少。信仰許可個人的選擇,依據(jù)的是個人知識或常識,對當前生存制度的取舍,空間差別少,時間差別反而多。你那老祖宗怕鬼,你還是怕鬼,這是迷信。你那爸爸是?;庶h,你卻是共產(chǎn)黨,這就叫作信仰。但迷信和信仰到某種意義上仍不免顯得曖昧不分,共同點是承認生存受控制于“不可知”,控制于“過去”或“未來”。說真話,是逃避“現(xiàn)實”,更具體的說,是害怕“自由”。害怕那種不為當前生活一切名辭一切事實發(fā)生的意義所拘束,不為肉體精神空間時間所限制的“自由”。
所以信仰徹底說來縱算不得人的“糊涂”,也依然是人的“弱點”。一種想憑藉過去或未來而安慰當前的失敗,忍受當前丑惡的弱點。一個有信仰的人好像就勇敢得多,強壯得多——到如今甚至于還驕傲得多。其實大多數(shù)人的信仰,恐怕還是應當稱作“迷信”,才能名副其實。比較少數(shù)人的信仰,不過與奴性為鄰用空虛遮掩現(xiàn)實的一種態(tài)度罷了。
對信仰惑疑或否認,且具有表現(xiàn)出這種惑疑或否認勇氣的,有兩種人,表現(xiàn)在生活里就成為瘋子,表現(xiàn)在作品里就成為偉大作家。托益托夫斯基所謂偉大也就在此,許多作家偉大也就在此。
目前作家中自說“有信仰”的人多,作品中表現(xiàn)的自然也就充滿了“信仰”。事實上我們需要的大作品,也許倒是那種真正“沒有信仰”的人才能夠?qū)懙贸龅摹?上н@種人社會上并不多。有的又只是呆子,癡頭傻腦十分低能的白癡,或有意裝瘋事實上還是委委瑣瑣的人物,不是真正能惑疑一切敢否認一切或輕視一切的家伙。
“民主政治”和“自由主義”好像已經(jīng)成為一個可嘲笑的名詞。它可嘲笑處因為全是“讀書人”的玩意兒。讀書人拈起這兩個名詞來作題目寫文章時,一部分中國人看來,也以為只是聊以解嘲的行為,算不了什么。再加上一句舊話,“誤國多是讀書人”,所以在好些場合中,讀書人應得的尊重,沒有得到。知識是不為人所重視的。尤其是青年人,自己雖在學校里讀書,卻很有些人以為讀書人算不了什么,書本知識不足道,知識分子對國家問題是夠隔膜的。民主政治或自由主義,都是過去了的古董,只有最無用處的讀書人還放不下,事實上多數(shù)人都厭惡它,再不需要它了。
話可靠不可靠且待以后討論。
或問:為什么有這種現(xiàn)象?
答曰:中國問題與國際問題不可分,由于世界上現(xiàn)在有個俄國,有個意大利國,并且還有個德國。這幾個國家政體的組織特殊,且因這種組織特殊,在世界上發(fā)生了些影響。中國是個不知向何處走去的國家,自然無從拒絕這種外來的影響。朝野都有人以為“專制”在當前立國大有占便宜處。不覺油然生向往之心。易言之,就是在朝的有人看準專制便于統(tǒng)治,在野的又有人認定專制便于推翻某種統(tǒng)治局面重新建立另一種統(tǒng)治局面,因此法西斯和蘇維埃便成為國人心目中一種幻景。十年來的內(nèi)戰(zhàn)——政治的或文學的糊涂戰(zhàn),也就正是拜受這兩種噩夢之賜。真能代表所謂理性發(fā)達,常識豐富,熱愛和平,又極關(guān)心國家出路的知識分子,以為民主政治便于解決中國問題的人,一時間卻真像是個只能讀書不知其它的人,在社會已“沒落”了。青年人有“沒落”之懼的,照例也就厭聞民主政治,羞說自由主義。為生活尋出路,就右傾,為情感尋出路,就左傾,為語言文字尋出路,開口拿筆就總離不了輕視嘲笑不左不右的讀書人。
不過十年來的內(nèi)憂外患,因應付這種種內(nèi)憂外患所取的步驟方法得來的經(jīng)驗,卻證明中國到底是中國,由于歷史,地理,民族習慣,種種原因,極端的左走不通,極端的右也辦不好,要國家漸漸成為一個現(xiàn)代式的國家,最合事實也宜于理想的政治制度,還是比較包涵得寬廣(能集中各方面人材合作),富有彈性(可在變動中減少大規(guī)模流血),多數(shù)專家來分頭負責的民主政治。成為民主政治的骨干,實現(xiàn)民主政治理想的,即或不能說完全是讀書人,至少可說少不了讀書人。
我所謂讀書人,指的站在技術(shù)上和文化思想上一切的專家們。
專家抬頭的機會,就目前情形說來,似乎還早一點,尚待國人的覺悟與努力。假定專家抬頭是最近的將來可以實現(xiàn),從人材數(shù)量言是不夠用的,待大量補充的。
這就輪到青年人的來選擇了。此后愛國作人方式的選擇,是依然盲目的憑情感主義和機會主義,從左傾右傾糾紛中,爭奪打殺創(chuàng)造自己成一個“名人”“要人”“死人”?還是低下頭來努力學一點真正能夠增加國家力量的專門技術(shù)知識,創(chuàng)造自己成為一個“對社會國家有用的人”?
這選擇很自由的。不過從選擇上我們卻可以看出一點消息,野心家,空洞的英雄主義者,病人,照例走前面那一條路,一個身心健全的國民,卻必然走后面一條路。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