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榮
(華中科技大學(xué)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論語》《孟子》第一第二人稱稱謂系統(tǒng)的異同及其社會文化背景
(華中科技大學(xué)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在對《論語》和《孟子》中第一人稱代詞和第二人稱代詞的使用進(jìn)行細(xì)致研究的基礎(chǔ)上,論證了二者的異同。指出從《論語》到《孟子》,名詞性稱謂的意義和用法都有所發(fā)展,反映出一定的社會文化背景。認(rèn)為《孟子》時代的稱謂禮儀已經(jīng)發(fā)展得比《論語》時代更為嚴(yán)格,更多限制。
稱謂;社會文化;《論語》;《孟子》
作為兩部重要的先秦典籍,《論語》和《孟子》基本反映了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中期漢語的實際面貌,其中的稱謂詞語則相當(dāng)真實地記錄了當(dāng)時的稱謂文化和交際禮儀,透露出十分豐富的社會文化信息[1]。
《論語》《孟子》中的第一第二人稱稱謂包括人稱代詞和名詞性稱謂兩部分。
《論語》中的第一人稱代詞有“吾”“我”“予”“朕”,前三個代表當(dāng)時的普遍用法,“朕”只出現(xiàn)在引用古語的場合;《孟子》中的第一人稱代詞有“吾”“我”“予”“朕”“余”,“朕”和“余”也只在引用古人語和前代典籍的情況下使用。通過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吾”“我”“予”這幾個代詞用于上對下的比例遠(yuǎn)遠(yuǎn)高于用于下對上的和用于平等身份者之間的比例(我們統(tǒng)計了一下 ,兩書的“吾”“我”“予”共出現(xiàn)506次,除去引用前代典籍、無具體對話者、對話者關(guān)系不明的182次外,用于上對下的有293次,占總數(shù)的57.9%,而用于下對上和平等身份者之間的兩者之和僅 31次,僅占總數(shù)的6.1%)。這表明,當(dāng)時人們已不大接受對一般人使用第一人稱代詞自稱的做法??疾爝€表明,兩書第一人稱代詞的體系和用法是基本一致的。
《論語》《孟子》中的第二人稱代詞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少于第一人稱代詞(兩書第一人稱代詞共出現(xiàn)514次,第二人稱代詞僅出現(xiàn)62次)?!墩撜Z》第二人稱代詞有“爾”“女”和“而”(“而”僅一見),《孟子》有“爾”和“女”(汝)。除《論語》中的“而”交際關(guān)系尚不是很清楚外,其余用例全部用于上對下,這是兩書的相同之處。不同之處在于:在《論語》中,第二人稱代詞還可用于一般上對下的交際(如孔子對弟子),到《孟子》時代,則明確下降為“賤稱”?!睹献印けM心下》:“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盵2]可見在孟子時代,對一般人(包括一般的上對下),用第二人稱代詞作對稱已很不禮貌,因此,人們也不能接受一般人用第二人稱代詞來稱呼自己了。這說明,兩書第二人稱代詞的使用已有明顯差異。
兩書的名詞性稱謂有一共同點,即凡第一人稱稱謂,多含自謙的意味;第二人稱稱謂,則多具尊人的色彩。具體說來,就是卑者常自稱以身份,尊者則以不吉、不德之名自稱,前者如“小子”“小人”,后者如“寡人”;對稱他人則多以美稱,如“子”“夫子”“先生”等。這和《左傳》的情況是一樣的,都體現(xiàn)了“抑己尊人”的交際原則[3]306-307。
第一人稱名詞性稱謂,《論語》有“小子”和自稱以名兩種,《孟子》有“臣”“弟子”“小人”“小子”“寡人”及自稱以名、自稱以氏7種;第二人稱名詞性稱謂,《論語》有“君”“小子”“子”“夫子”“二三子”及稱人以名6種,《孟子》有“君”“王”“叟”“世子”“小子”“子”“吾子”“夫子”8種。其中有些稱謂形式為兩書所共有 ,如“君”“子”“小子”;有些稱謂形式為某一書所獨有,如第二人稱的“二三子”及稱人以名只見于《論語》,第一人稱的“臣”“寡人”、第二人稱的“王”“叟”“吾子”只見于《孟子》等等;有些稱謂形式看起來兩書都有,實際上還應(yīng)另加考慮,如《孟子》中的“小子”都系引孔子、曾子等語,并非孟子或其同時代人所用。總的說來,《孟子》中第一第二人稱名詞性稱謂的種類,要比《論語》更為豐富繁多。
從兩書的比較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名詞性稱謂意義和用法的發(fā)展。例如“弟子”一詞,在《論語》中有兩種意義。一是“上有父兄的年輕人”,如《為政》:“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4]15。二是“學(xué)生”,如《雍也》:“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4]55尚不用作交際稱謂。但到《孟子》中,則已用作學(xué)生對老師的自稱,如《公孫丑上》:“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庇秩纭胺蜃印?本是第三人稱的禮貌稱呼,相當(dāng)于“他老人家”,后轉(zhuǎn)化為第二人稱禮貌稱呼,相當(dāng)于“你老人家”。《論語》中此詞出現(xiàn)33次,其中用作第三人稱30次,用作第二人稱僅3次,但這3次已“開戰(zhàn)國時運用‘夫子’一詞的詞義之端”[4]28-29。到《孟子》中,“夫子”共出現(xiàn)35次,其中31次用作第二人稱,僅4次用作第三人稱,與《論語》中的情況幾乎正好顛倒,這說明,到《孟子》時代,“夫子”已基本完成了由第三人稱向第二人稱的轉(zhuǎn)化。
《論語》《孟子》兩書的稱謂系統(tǒng)有同有異,又都反映出一定的社會文化背景。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值得關(guān)注的有兩點。
一是總的看來,兩書都是第二人稱名詞性稱謂的種類要多于第一人稱名詞性稱謂(第一人稱名詞性稱謂與第二人稱名詞性稱謂種類之比,《論語》為2∶6,《孟子》為7∶8)。這應(yīng)該是因為:當(dāng)時第二人稱代詞在使用上已出現(xiàn)嚴(yán)格限制,不能滿足交際需要,必須有大批含有敬意的名詞性稱謂來承擔(dān)交際任務(wù);而第一人稱代詞雖然也有了某些限制,但遠(yuǎn)不如第二人稱代詞那么嚴(yán)格,對名詞性稱謂的需要也就沒有那么迫切。這既是語言內(nèi)部的一種互補機制,也反映了語言對社會文化背景的適應(yīng)。這與《左傳》所反映的情況是一致的,也證明“尊人先于抑己”確是先秦一種重要的稱謂現(xiàn)象[3]308。
二是兩相比較,《孟子》中名詞性稱謂的種類要多于《論語》,二者之比為15∶8。這既說明《孟子》時代稱謂系統(tǒng)本身有了更大的發(fā)展,也說明《孟子》時代稱謂禮儀已發(fā)展得比《論語》時代更為嚴(yán)格而完備,因而對稱謂系統(tǒ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1)第二人稱代詞與“子”?!白印痹诖呵飼r代已成為第二人稱的禮貌稱呼。《論語》的“子”共出現(xiàn)25次,其中絕大多數(shù)用于下對上(19次),沒有用于上對下的例子。孔子弟子一般對稱孔子為“子”(有 3次稱“夫子”),孔子則稱弟子以“爾”“女”或名。“子”一般不與第二人稱代詞配合使用,即對同一交際對象,用“子”即不用“爾”“女”,反之亦然。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微子》中桀溺對子路先稱“子”,后用“而”,似乎有些費解,這可能反映出桀溺在獲知子路身份(孔子門徒)后情緒上產(chǎn)生的某種變化。這些都說明,“子”在《論語》中還是一個級別較高的禮貌稱謂。到《孟子》中,情況有了明顯的變化:第二人稱代詞成為“賤稱”,不但不能用于下對上及平等身份者之間,就連一般上對下(如師對生)也已不用,“子”更多地是用于孟子對稱弟子,也用于稱平等身份者。這說明“子”已成為一般的第二人稱禮貌稱呼,尊敬級別有所下降,而這種下降又與第二人稱代詞的下降為“賤稱”是相互制約,互為因果的。還應(yīng)指出,這種情況一方面反映了稱謂系統(tǒng)本身的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交際禮儀和稱謂文化的發(fā)展:《論語》時代,孔子稱學(xué)生還可以用第二人稱代詞,《孟子》時代則不行了,師稱生也得用“子”了。
(2)“先生”和“弟子”。“先生”和“弟子”《論語》中都已出現(xiàn),但前者意為“年長的人”,后者則指“上有父兄的年輕人”或“學(xué)生”,均不用作交際稱謂。如前舉《為政》例,以“先生”和“弟子”對舉,“弟子”指年輕人,“先生”指長者;《雍也》例,以“弟子”指學(xué)生。到了《孟子》中,“先生”和“弟子”都已用作稱謂語,前者用于下對上的對稱,是一種尊稱,后者則用于生對師、晚輩對長輩的自稱,含有自我謙抑的味道。這也是稱謂禮儀發(fā)展導(dǎo)致稱謂詞語變化的例證。
(3)“夫子”。如前所述,“夫子”從《論語》時代已開始由第三人稱向第二人稱轉(zhuǎn)化,到《孟子》中,這種轉(zhuǎn)化已經(jīng)完成。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轉(zhuǎn)化?我們認(rèn)為可以從需要和可能兩個角度來看。從前者說,由于“子”尊敬程度的下降,當(dāng)時社會需要一個新的高級別尊稱。我們注意到,孟子弟子稱孟子多以“夫子”(《孟子》中“夫子”用于第二人稱31次,其中14次是孟子弟子稱孟子),有時也稱“先生”(僅1次),可見當(dāng)時“夫子”已經(jīng)成為學(xué)生對老師的慣常稱呼。我國古代有尊師的傳統(tǒng),《論語》《孟子》中均用“夫子”作為學(xué)生對老師的主要稱謂,可見此詞的尊敬級別是非常高的。從后者看,漢語中歷來就有以第三人稱詞語用作第一第二人稱來表示謙敬的傳統(tǒng)[3]334-337,上古漢語中各人稱之間的轉(zhuǎn)換也是相當(dāng)自由的[3]342-343,這為“夫子”由第三人稱轉(zhuǎn)為第二人稱提供了可能。
(4)對稱以名。對人名的忌諱和尊崇自原始社會即已存在,我國古代也十分講究對人名的尊重[5]。在古代交際中,稱人以名是失禮的,自稱以名則意味著自我謙抑?!墩撜Z》和《孟子》在稱人以名方面存在明顯區(qū)別:《論語》中,孔子對稱弟子以“爾”“女”,也常直呼弟子之名 ,如“由”“賜”“求”“赤”等;《孟子》中,孟子對稱弟子不以“爾”“汝”而以“子”,也從不直呼弟子之名。這說明《論語》時代尊稱卑以名還符合禮儀規(guī)范,到《孟子》時代,新的禮儀規(guī)范已不允許一般的尊對卑(如師對生)稱名了。
總的說來,《論語》《孟子》稱謂系統(tǒng)構(gòu)成和稱謂詞語使用方面的差異均表明,《孟子》時代的稱謂禮儀已經(jīng)發(fā)展得比《論語》時代更為嚴(yán)格,更多限制。
[2]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337.
[3] 夏先培.左傳交際稱謂研究[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
[4]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 袁庭棟.古人稱謂[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78.
Comparative Study on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Appellation inThe AnalectsandMenciusand Their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TI Yar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The usage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appellation inThe A nalectsandMenciusis studied detailedly,and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are demonstrated.It is proposed that,fromThe A nalectstoMencius,the meaning and usage of noun appellation are all developed,which reflects certain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The appellation etiquette in the period ofMenciushad already been developed more strictly than that ofThe A nalects.
appellation;social culture;The A nalects;Mencius
H 109.2
A
1008-9225(2010)06-0039-03
2010-07-22
亞榮(1985-),女,山西臨汾人,華中科技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 田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