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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民間宗教往往利用迷信崇拜,更注重組織形式,以改變自身社會地位和變更現實社會為目的,通常帶有反正統(tǒng)、反社會、反現實的特征,因而又被歷代統(tǒng)治者稱為“異端”、“左道”、“邪教”。民間宗教反映的是一種大眾心態(tài),它的形成有其連續(xù)性。文化是人類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中為了自己的生存與發(fā)展而主動進行的物質創(chuàng)制與精神創(chuàng)制?!扒G楚文化的地域范疇大體與現今所說的長江中游地區(qū)相當?!盵1]荊楚文化是荊楚地區(qū)民眾所創(chuàng)制的具有濃郁的地方特性的地域文化。關于文化對傳播民間宗教信仰的影響,目前學術界論述并不充分。秦寶琦、譚松林在《中國秘密社會·第一卷·總論》中全面論述了秘密社會包括民間宗教的歷史演變情況,但關于文化對傳播民間宗教信仰的影響沒有充分論述。日本學者三谷孝的《秘密結社與中國革命》力圖從會門的角度,以農村社會為背景來考察民間宗教,為研究民間宗教提供了新的思路,但對傳播民間宗教信仰的文化因素論述不多。馬西沙、韓秉方合著的《中國民間宗教史》在學術界首次成功地理清了一些教門的源流,為研究民間宗教開辟了道路,只是很少從區(qū)域文化的角度分析民間宗教信仰的傳播。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荊楚文化多被視為南方文化的代表,在中國近代文化中居于先進地位倍受世人矚目。在荊楚文化的傳承發(fā)展中她不僅保留了原有的文化底蘊,并且還以其溝通南北的地域之便不斷地吸收與融會異地文化因素。作為承南接北的地域文化,荊楚文化在中華文化體系的構建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荊楚文化的獨特個性為中華文化的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精神動力。荊楚文化的生成與變遷,受地理環(huán)境、經濟條件、政治形勢、移民結構的規(guī)定和影響,而每一種因素對文化影響的力度又因時因地而異。因此荊楚文化有著獨特的區(qū)域特征,對湖北民間宗教信仰的傳播產生深刻的影響?!耙驗槊耖g宗教的創(chuàng)造和傳播并不是被動的,它有其強大的原動力,即民眾中廣泛存在的信仰文化。缺少這一因素,解釋民間宗教仍然存在很大的缺陷?!盵2]一個區(qū)域的文化既有精華,也有糟粕,并且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斷演變。荊楚文化具有多方面的特征,一方面表現為封建迷信性;另一方面表現為實干性、剽悍性、隱秘性。不同的荊楚文化特征對湖北地區(qū)民間宗教信仰傳播都有著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影響。
荊楚文化具有濃厚的封建迷信色彩。會道門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封建迷信和練功練武相混雜的日?;顒印?。[3]“中國的會道門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產生的帶有宗教和封建迷信色彩的民間秘密結社。”[3]“信鬼好祠”成為楚國的一般風俗。巫是祭祀活動的主持者,他們作樂歌鼓舞以愉悅諸神,屈原的《九歌》就是代王室祭“東皇太一”等神鬼所作的祭歌,他依據的是沅湘民間的巫歌,屈原在這里似乎充當著王室大巫的角色。楚人巫鬼信仰與祠祀傳統(tǒng)在楚地影響深遠,成為荊楚民俗文化最突出的外部特征?!稘h書·地理志》對楚地民俗信仰特征作了這樣的概括:“信巫鬼,重淫祀?!鼻G楚巫風的源遠流長。生活在充滿神異的鬼靈世界,因此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需探知神意,取得神靈的許可,大至邦國政事,小至生瘡長癤,都要祈求神鬼。如楚共王在選立諸君時遇到難題,于是大祭山川之神,祈禱說:“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①王室如此,百姓亦如此,“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②。
民間宗教信仰加上迷信外衣:巫術符咒、五行八卦、氣功武術等種種文化因素,“不但為農民變?yōu)榕褋y者架起了橋梁,也使叛亂者在叛亂過程中迸發(fā)出巨大的勇氣和力量”[4]。荊楚文化傳承不息的封建迷信傳統(tǒng)為湖北民間宗教信仰的傳播奠定了社會心理底蘊。清末一貫道創(chuàng)始人王覺一活動范圍很大,重點地區(qū)由湖北漢陽府、荊州府。他“善卦象而妄言天命,喜扶乩以決人休咎”[5]。王覺一觀測天象,“去秋天上出有怪星,主湖北有事”。③王覺一這個深深沉溺于宗教預言以及各色迷信說教的雜家,以其狂熱而又執(zhí)著的宗教感情,感染了許多下層群眾,追隨其后,至死不悟。封建迷信能夠誘惑一些人沉醉于民間宗教信仰的傳播,864道光十五年(1835),有素習齋教并兼通邪術之湖北人黃老叟與同黨蕫時詒聳動同教貢生謝鳳嗣,“導以行逆”, 蕫時詒取鏡令謝鳳嗣自照,“現袞冕赭相,謝為其所惑”,[5]于是散家財,結同教及“亡命烏合數千人,揭竿而起”。④湖北燈花教徒在起事失敗后供稱,為了給教徒打氣,教內利用迷信,通過“扶乩后造謠說,仙人降鸞,已判出清朝天下不久了,要有新皇帝出來扭轉乾坤了”。[3]
楚文化表現在氣質性格方面,“突出地表現出火辣辣、熱烘烘,敢斗,務實,正氣凜然,好勝倔強的精神質素”。精神風貌方面,“荊楚民眾既多幻想,激情浪漫;又很講究正氣,樸質實干,兩者薈萃,剛柔相濟,相得益彰”[6]。湖北人的總體性格古來就是“躁強”、“剿悍”、“勁悍”,《湖北通志》卷21開篇稱:“荊狄之也,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亂”,“其人率多勁悍、決裂,蓋天性然”,湖北人“不蔽人之善,不隱人之惡,則其質未始不甚良”。由此可知,湖北地區(qū)的士人從古代就有任俠的風尚。通觀《湖北通志》,湖北地區(qū)的人們的群體性格比較強悍、勁直。例如:咸寧“咸寧境少沃野,人多勁悍決烈,其風斗狠僧越名分”;崇陽“舊俗尚囂競”,“近則秉性慕義,有先民遺風”;漢陽“民性勁直決裂,多存仁義”;黃安“民多獷悍而不馴”;宜城“其人勁悍”;棗陽“人性鰻直”,“習尚囂竟,閑不能免”,“風氣獷悍,良蕎不齊,非精明嚴肅之吏不能治”;公安“俗好鬼神,勁悍知職,負氣”。 楚蠻文化特質的原始層,就是它帶有原始野性的“蠻”,還有“強烈的鄉(xiāng)土意識和懷鄉(xiāng)戀鄉(xiāng)的情結”,“這種情感,在包括湖湘文化在內的楚人身上特別強烈、特別突出”[7]。
傳播民間宗教信仰,常常受到統(tǒng)治者的打壓。荊楚文化具有的玩強拼搏的剽悍性使民間宗教信仰傳教者不畏艱難、熱心奉獻。由于被同教出賣,燈花教頭目劉漢忠同治六年(1867)年六月十七日被當局逮捕于龍灣,同教數百人不畏艱險,從小江湖蜂擁搶救,被湖北當局用槍炮轟散。劉漢忠于是年八月被巴阿楊凌遲處死于湖北荊州,時年六十一歲。劉漢忠入燈花教三十余年,“歷盡艱辛,其間組織起事多次,皆因組織不當而敗績,但反清之志不墜,屢撲屢起?!盵5]這充分體現了受荊楚文化侵染的湖北底層群眾剛勁民氣與下層宗教信仰的生命力。襄陽自西天大乘教破案后,宋之清等被凌遲處死,宋顯功、高成功、齊林等十九人被斬決示首。另外一百五十一名為從教徒發(fā)配黑龍江給索倫達呼爾為奴。諸要犯家屬各緣坐有差。而湖北的荊州、宜昌、房縣、竹山、竹溪一帶,有清當局四處捕獲殺戮信仰者,湖北省內一片腥風血雨,教徒們大難臨頭面前好無畏懼,一場以混元教、收元教徒為骨干的農民反抗暴政的起義已經迫在眉睫。乾隆六十年(1795)二月,宋之清徒弟姚之富、姚文學父子到湖北???、房縣、竹山一帶聚集教徒,準備起事。劉之協(xié)與齊林之妾王聰兒及姚之富等人商議“若不造反,也站不住了”,約定于嘉慶元年(1796)三月起事。荊州首倡,各地響應,數月間湖北長陽、長樂、當陽、???、竹山等處,反聲四起。四月間,襄陽地區(qū)教徒在齊林之妾王聰兒及姚之富、樊人杰、張漢潮諸人率領下亦揭桿暴動。湖北教軍不怕犧牲,英勇善戰(zhàn),已經“勢成燎原,從而揭開了著名的川、陜、楚、豫等五省農民大起義的序幕”。[5]這場生死搏斗延續(xù)了近十年之久,清政權在耗盡元氣之后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是封建專制制度再也無法挽回頹勢和注定滅亡的歷史命運。
荊楚地區(qū)地形復雜、氣候多變、山川怪異,生活其間的人們容易產生奇特的幻覺、神秘的猜測、奇異的遐想,人與自然界似乎有一種微妙的關聯(lián)。在古代時期,由于認識水平與技術條件的局限,人們難以將自己與自然界區(qū)分開來,因此也就“長期保持著神人交通的原始信仰,在這種原始精神支配下,楚文化呈現出詭異神奇的文化特征”。[8]巫覡通過卜問吉兇、治病療疾及主持特定的祭祀等一系列神秘活動,確定了他們在荊楚地方社會中的地位。無論是人生儀禮還是歲時節(jié)日,人們都離不開神道與法術。異鄉(xiāng)客旅一進入荊楚之地就能感受拂面的巫風,歷代的官宦、文士在他們的詩文集中留下了不少記述這方面內容的文字。荊楚地區(qū)民眾濃厚的鬼神信仰為巫覡的產生提供了豐沃的土壤,而巫覡的活躍又使民眾中的神秘傳統(tǒng)不斷得到闡釋與強化。在后楚時代的荊楚故地崇巫尚鬼、祀神重卜的風習常盛不衰?!拔滓犖幕谇G楚文化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因而使荊楚文化帶有濃厚的神秘意味。”[8]歷史上還有數次北方的移民以及明清時“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的移民。由于民族文化和移民文化的差異,主體文化在發(fā)展中對這些存在差異的少數民族文化和移民文化,不斷地加以涵化和兼容。荊楚文化濃厚的神秘性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逐漸衍變?yōu)榍G楚文化的隱秘性。在近代,關于湖北人的群體性格,范揩曾經稱贊道:“楚士多自潛修,恥尚夸耀,黯然日章,期合古道,聲華標榜,未之前聞?!绷_福惠認為,湖北士人“性格內向、恥于自我闡揚;不善交結、交流和授受”,“民俗士風多承襲傳統(tǒng)的隱逸性格”。[9]
古人云:“事成于密,毀于隨?!焙泵耖g宗教信仰傳播者受具有隱秘特性的荊楚文化的影響,講究策略,注意隱蔽組織,秘密行動,有利于民間宗教信仰的秘密傳播,產生持久影響。道光十九年(1839)葛依元在湖北天門縣與以行醫(yī)為掩護進行傳教的宋慈照會見,要宋“專心誦習經卷,并廣傳徒眾,日后自有好處,不可半途而廢,招致天遣?!钡拦舛?1843)葛依元在武漢與陳紋海等人因排名次問題鬧翻后,“秘密出走,化名劉儀順”,[3]秘密單獨行動。湖北方面原定于光緒九年(1883)三月二十八日子時在武昌、漢口放火為號,同時舉事。前此鄧玉亭等人“假冒進省參加縣考的生童混入漢口、武昌”,[3]分別在一些客棧投宿;準備屆時放火劫獄,再搶庫局。光緒九年(1883),通過隱秘動員與組織,王覺一認為“時機已到,準備在湖北漢口、荊州一帶同時起事”。[3]三月初,王覺一父子和劉至剛剛到達漢口,此時既有大批燈花教骨干前來皈依。嘉慶二十八年八月湖北江夏縣、漢陽縣及武昌等地訪獲傳習大乘教之湖北黃陂人桂自榜等二十人,公然持齋念經,傳徒習教,并在諸人家中搜出經卷二十余本、圖像數鈾及《護道榜文》一本。這說明信教者打著《護道榜文》旗號,秘密傳教。有的信徒以職業(yè)為掩護,秘密傳教。大乘教“信仰者大都素習剃頭、裁縫等項賤藝者,而其中以理發(fā)匠居多”。[5]同治六年(1867)年二月,部分捻子竄過長江至臼口一帶,邀劉漢忠入伙,劉漢忠用言卻謝,潛匿小江湖地方。小江湖為極隱密處所,是劉漢忠的根據地,有武裝教徒數百人。為了秘密活動,劉漢忠注意傳教時“如若約同黨而上岸聯(lián)絡,每地最多停宿一夜,甚至一夜連換數地,以致當局屢捕屢逸”。[5]
民間宗教是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制度、文化觀念、禮教倫理等歷史條件與底層民眾的生活條件、思維方式相互作用的產物。以前論者并沒有充分認識到文化觀念對民間宗教信仰傳播的影響,至于從區(qū)域文化特征加以深刻論述的論著更不多見。章開沅提出了“社會歷史文化土壤學”,“強調不僅要注意人們歷史活動背后的經濟動因,也要注意到經濟因素以外的其他社會諸要素,以至某些自然條件對于歷史發(fā)展的影響,即歷史傳統(tǒng)、社會結構、文化素質以至民族心理、地理環(huán)境等許多方面的影響。”[10]因此,要注意人們歷史活動背后的區(qū)域文化因素。荊楚文化是荊楚人民在特定歷史時空中創(chuàng)制出來的獨特的地域文化,它是中原文化與南方民族文化的融匯與復合。這種南北文化的交流持續(xù)了數千年,每當中原出現變故,處于南北交接地帶的首當其沖的荊楚地區(qū)就成為移民及移民文化薈萃之區(qū),荊楚以其特有天然條件與開闊的胸襟接納消融著四方文化。因此,荊楚文化具有迷信性、剽悍性、隱秘性,神秘浪漫,荊楚文化博大、詭異,生機勃勃。由于文化“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tǒng)”[11],因此從區(qū)域文化影響的角度加以分析歷史活動,可以看出荊楚文化對湖北地區(qū)民間宗教信仰傳播的影響。“民間宗教既屬于底層文化系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又是整個民間信仰領域的有機組成”,[5]文化深深地影響著民間宗教信仰的傳播。荊楚文化對湖北地區(qū)民間宗教信仰傳播的影響表現在:“有多少愚昧,就有多少粗俗的信仰;有多少荒蠻,就有多少荒誕怪異的膜拜?!盵5]
注釋:
①左傳·昭公十三年。
②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
③《軍機處錄副奏折》,光緒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湖廣總督涂宗瀛奏折。
④清采蘅子:《蟲鳴漫錄》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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