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鵬
(甘肅政法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私法自治視角下無權處分的概念解讀
宋 鵬
(甘肅政法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無權處分是民法學上一項復雜而重要的制度。它不僅涉及物權變動的模式區(qū)分,而且與善意取得、不當得利、權利瑕疵擔保等制度有著密切的聯系。中國現行立法中關于無權處分的規(guī)定在理論界與實務界引起了長期未止的爭論。以私法自治作為正當性說明的基礎,對無權處分、處分權、無權處分行為的效力的概念及無權處分與善意取得、無權處分與不當得利及權利瑕疵擔保的關系進行分析,并對私法自治原則進行了展望與新思考。
無權處分;處分權;私法自治;不特定第三人利益
無權處分是一項復雜而重要的制度,我國合同法第五十一條對其做了規(guī)定:“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贝隧椫贫炔粌H涉及物權變動采用何種立法模式的問題,而且與不當得利、善意取得、權利瑕疵擔保等制度不可分割。民法理論界及實務界一些人士對無權處分行為的性質及效力存在爭執(zhí)。在比較法層面上,大陸法系的主要國家對無權處分制度有著不同的理解與設計。民法即私法,民法上的任何一項制度都應當以私法自治作為正當性基礎,否則就談不上真正的私法法治。
無權處分,是處分權欠缺的處分行為。處分行為是指發(fā)生處分效果的法律行為。王澤鑒指出 “處分包括最廣義之處分、廣義之處分與狹義之處分。事實上的處分(對原物進行物質的變形、改造、毀損之行為)和法律上之處分(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就是最廣義的處分;法律上的處分是廣義之處分;而狹義之處分單指處分行為。”[1]因此,一般意義上的處分并不特指處分行為,而是一種法律效果。該效果表現為對既存權利的直接變動?!疤幏中袨橹苯幼饔糜谀稠棳F存的權利,比如變更、轉讓某項權利、在某項權利上設立負擔和取消某項權利”[2],處分既可以依靠單方意思表示實現,也可以是一項雙方法律行為(如物權契約)。民法上與處分行為對應的是負擔行為。負擔行為是指一個人相對于另一個人(或另若干人)承擔為或不為一定義務的法律行為,其效果不直接作用于既存權利,而必須通過當事人所約定的特定行為來實現。在近代民法契約主義的指引下,負擔效果多是由雙方法律行為產生,但不否定單方意思表示可以發(fā)生負擔效果,如懸賞廣告、捐助行為、直接遺贈行為。
無權處分行為的概念應是建立在處分行為與負擔行為區(qū)分的基礎上的。其區(qū)分源于當事人之意思表示所包含的不同的效果意思。處分行為中意思支配的標的是已存權利,通過支配權利實現對權利的支配;負擔行為中意思支配的標的是負擔人的自身行為,通過支配負擔人行為自身實現作為相對人的權利人對負擔人行為的支配。私法自治在制度層面的設計是法律行為理論,法律行為是實現私法自治的基本工具,負擔行為、處分行為之區(qū)分是法律行為的精密化,能夠更好地實現私法自治。不論是依經驗歸納總結而來,抑或是從邏輯演繹而出,私法中任何一項制度設計最終都必須歸結到私法自治中去。私法自治是民法諸制度存在的最好的正當性基礎。無權處分本身旨在對既有權利設定負擔、變更內容、轉移或拋棄,它不同于出賣他人之物的行為。后者屬于債權契約(負擔行為)的范疇。我國合同法第五十一條規(guī)定:“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币勒展P者的分析,該法條最后一項所稱的“合同”應當解釋為處分行為,即物權行為和準物權行為,處分權是影響處分行為生效與否的重要因素。
有效的處分行為必須以處分人有處分權為保證。處分權本身是一種獨立的權利。而古典民法認為處分權本質是原權利的權能之一。比如所有權的權能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其中最能體現私人對自身權利的真正享有的是對該權利的自由處分。但僅將處分權看做原權利的權能或權限是不足的。因為權利的本質是為了滿足意思需要的意思支配力,處分權符合這一本質。私法自治要求個人根據其意思構造法律關系,私人通過法律行為這一私法自治的工具來實現這一點時,“都對實施此項法律行為享有主管權”,“對于處分的主管權,通常產生于物的所有權,進一步而言,產生于待處分之權利的所有人資格”[3]。“一個人只有在所有權中才是做為理性的存在”[4],所有權是人格的物化,對物的處分體現了對權利人人格的對待。處分權作為當事人為處分行為時的主管權,體現了所有權人的意志支配力,是一種獨立的權利(而不僅是權能),根本上產生于處分背后的權利人的人格尊嚴。處分權閃耀著權利人的權利光芒。從另一個角度說,它代表著處分人能否有該處分的資格。故處分權的完整與否影響該處分行為在私法自治意義上的有效性,私人只有在處分自己的權利時才是正當的,但非權利人擁有的處分權亦足以表明其處分行為在私法自治上的正當性。在欠缺處分權的情況下,私法自治只能給予該處分行為效力待定的評價。
由于涉及到不同物權變動的模式,民法學界對無權處分的效力問題存在很多爭議。首先面臨的是物權行為理論問題。處分行為、負擔行為與物權行為、債權行為是兩對分類角度不同的概念,二者在絕大多數條件下可以替換使用?!拔餀嘈袨橛刑幏忠蛩亍盵5],但并非所有的物權行為都是處分行為,譬如物權取得行為就不屬于處分行為。
法國民法典奉行意思主義,不承認獨立的物權行為,其第一千五百九十九條規(guī)定“就他人之物成立的買賣無效”。無權處分在不承認物權行為的背景下即是指出賣他人之物的合同,應當一律自始無效。德國民法典(BGB)嚴格區(qū)分物權和債權,而物權行為獨立于債權合同。BGB第一百八十五條規(guī)定:“經權利人允許,無權利人對標的物進行的處分,亦為有效;經權利人追認,或者處分人取得標的物,或者處分人的繼承人而對其遺產負無限責任時,前項處分亦為有效。在后兩種情況下,如果對標的物有數個相互抵觸的處分時,則先進行的處分為有效?!逼鋵o處分權的處分行為認為效力待定,債權合同本身不受處分權的影響。這兩種物權模式之下處分行為的效力評價問題反映了私法自治在法律制度設計層面的貫徹性程度。買賣合同不以處分人對標的物享有處分權為生效要件,也不當然的受買賣雙方主觀上是否善意的影響,該買賣合同確定有效。處分權影響的只是處分行為的效力。在私法自治的原則下,權利人真正成為自己利益的判斷者,應當給與權利人決定該無權處分行為效力的選擇權。
民法的發(fā)達不僅在于理論概念的完備,更取決于體系的契合運用。對于我國民法通則第七十二條規(guī)定:“財產所有權的取得,不得違反法律規(guī)定;按照合同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的,財產所有權從財產交付時起轉移,法律另有規(guī)定或者當事人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惫P者主張,該法條中所謂“取得”、“交付”,是規(guī)定在 “所有權取得”的語境中的,與該章第二節(jié) “債權”規(guī)定的債權合同在體系上明顯相對應。從中雖不能直接得出我國立法采納物權行為無因性的結論,卻也并不表明法律徹底否定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并存?!叭〉谩敝肝餀嗳〉眯袨?而“交付”則是指轉移占有,是事實行為,在發(fā)生物權合意的情形下,它與該物權合意一起構成一項完整的物權契約。此時,“交付”成為動產所有權變動的一項公示要件。在合同法一百三十五條中“出賣人應當履行向買受人交付標的物或者交付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并轉移標的物所有權的義務?!逼渲小稗D移標的物的所有權”表明了物權意思表示的存在,而“交付標的物或者交付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則是指物權行為的構成要件之一,即轉移占有(外在公示要件),買賣合同不必然產生物權法效果。因此,對于合同法第五十一條最后所稱的“合同”應當解釋為處分行為,同時將該法條與德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五條規(guī)定之無權處分做同樣理解。
無權處分在概念體系上的對應的是善意取得制度。民法上的概念是建立在嚴密邏輯的基礎上的,有 “負擔”、“處分”就會對應有“取得”。取得行為是指取得權利的法律行為,負擔和處分是從權利失去的角度而言,而從權利得到的角度看則是取得行為。善意取得是與無權處分對應的特殊的物權取得行為?,F代的善意取得制度與羅馬法中的時效取得制度和日耳曼法中的“手護手”制度有著淵源關系。羅馬法的時效取得制度是指對于經歷一定占有期間的自主占有在占有人善意的條件下將物的所有權歸屬于該占有人。時效取得能使所有權處于確定狀態(tài),維護交易安全,善意是其考量的重要要件但決非最終目的。日耳曼法確定了“從哪里獲得信任,就找哪里”的“手護手”制度,該法規(guī)定任意將動產交付他人者,只能就相對人請求返還,對其請求權加以限制,客觀上起到了保護善意人權利取得的作用。
從歷史上“類善意取得制度”的演化過程中不難發(fā)現,善意取得之“善意”要件本身不是最重要的,落腳點應當在于取得:善意本身不在于阻斷原所有權的追及力,而在于所有權的真正取得。在善意取得構成要件中要求讓與人為動產占有人,這體現了對物權公示的信賴。因為出讓人對標的物的占有是必須要有處分權人的意思的,所以對公示的信賴背后體現了對所有權人意思的考察,尊重了處分權人的意思(喪失物和遺失物的占有不能體現處分權人的意思自治,所以是善意取得的適用例外)。因此,善意取得制度中“讓與人占有”要件在保證了交易安全的同時也遵循了私法自治。
“善意取得要求讓與人出讓占有”[6]。讓與人的出讓行為與受讓人的受讓行為是一項“法律交易行為”[7]。善意取得的標的物的所有權的特定化是由當事人意思表示決定的。其意思表示直接指向物權變動的效果,因此,善意取得是一項法律行為。在善意取得中,該標的物的所有權不是法律直接賦予善意人,而是依當事人的交易意思(法律行為)而轉移的。交易人的善意不僅彌補了權利取得的欠缺,而且彌補了處分行為效力上的欠缺(即處分要件的缺失),是處分權的替代。因此,善意取得的性質不是一種原始取得,而是一種權利的繼受取得,它使得自非權利人的權利取得問題得到解決。 《德國民法典》(BGB)第九百三十二條至九百三十六條明確規(guī)定了物即使不屬于受讓人,但出于善意的受讓人也可依此項讓與取得該物的所有權。值得注意的是,該法第九百三十六條第三款“在第931條規(guī)定的情形下,權利屬于第三占有人的,該項權利即使對善意受讓人也不消滅”之規(guī)定,實際上是將善意取得做為一種權利的繼受取得來看待:因為第三占有人的權利在善意取得人“原始取得”之下是無法延續(xù)的。故善意取得是一項物權取得行為,它與無權處分相對應,它解決了如何從無處分權人手中取得所有權的問題。在處分行為與負擔行為相分離的原則下,處分行為確需處分權方可生效,但善意取得所要求的相對人的善意及出讓占有的要件,已經和處分權要件一樣,充分尊重處分權人的意思,保證了交易行為有效和安全,因此,善意取得本質上就是一項特殊的物權取得行為,并可知,有償與否不是善意取得的有效要件,它本身也不局限于動產交易。
“給與是指一方將財產價值從自己的總財產中轉至另一方”[8],很多物權行為是給與行為,但二者并不等同,比如拋棄就不屬給與。無權處分與善意取得都是物權行為,同時它們都含有給與性質。給與有其目的,“決定給與法律性質的目的稱為給與的原因”[9],給與原因包括取得原因、清償原因、贈與原因。這些原因能夠說明該行為中財產利益變化的正當性。物權行為本身不以原因為構成要件,具有無因性,是不要因行為,屬于抽象給與,因此,它無法通過自身包含的原因以說明給與的正當性,而轉由不當得利制度說明。在無權處分人無償將標的物所有權轉移予善意第三人時,善意人取得該標的物所有權(善意取得作為物權行為不應以有償與否作為成立或生效要件),基于衡平思想,不當得利制度亦可對原權利人進行救濟,取得人須負不當得利返還義務。
無權處分與權利瑕疵擔保制度密切契合。依合同法第一百五十條、第一百五十一條和第一百五十二條,出賣人就交付的標的物,負有保證第三人不得向買受人主張任何權利的義務,(但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買受人訂立合同時知道或應當知道第三人對買賣的標的物享有權利的,出賣人不承擔此項擔保義務。當買受人有確切證據證明第三人可能就標的物主張權利時,可以中止支付相應的價款(但出賣人提供適當的擔保的除外)。這三條規(guī)定連同前文所述合同法第一百三十二條關于所有權擔保之規(guī)定共同構成了合同法上的權利瑕疵擔保制度。不難看出,只有在區(qū)分處分行為和負擔行為的前提下,依合同法的規(guī)定,合同有效,才可能發(fā)生權利瑕疵擔保救濟,否則,處分權若成為負擔合同的生效要件后,合同在處分權欠缺的情況下歸于無效,權利瑕疵擔保則無從發(fā)生,合同法上的權利瑕疵擔保制度設計則成為了死條文,失去意義。無權處分與善意取得、不當得利、權利瑕疵擔保不僅是緊密聯系的法學概念,而且在現行法上也是互相契合的制度設計:無權處分的規(guī)定保證了權利自權利人處取得,而善意取得解決了自非權利人處取得的問題,不當得利制度則說明了該種情況下所有權移轉的正當性。
私法自治的實現不能限于自由、平等、自治的口號上,而應當通過學術化的理論抽象及建立具體的規(guī)則,保證私法達到內部的和諧與統(tǒng)一。在工業(yè)化知識化的后現代社會中,私法自治仍是民法的靈魂。高度發(fā)達的市場經濟對民法的私人本位及私法自治精神產生了沖擊,私人本位一定程度上向經濟功利主義妥協,社會分工進一步細化,團體主義盛行,法人人格擴大化。民法的最大的危險不是形式主義的僵化,而是團體主義的擴張,它將吞噬私法自治的土壤。在法學上,人們開始對私法的理性及私人本位產生懷疑。“私法的理性來源于古希臘的自然主義哲學,是一種自然的理性”[10],是對以自由意志為基礎對個體自律的強調,即對私法自治的強調。但馮·耶林以其所謂的法學之“偉大發(fā)現”即 “締約過失”理論拋棄了意思自治所確立的形式正義,試圖去達到實質正義。他將社會利益獨立于私權與公權的傳統(tǒng)劃分之外;同時,馬克尼爾提出關系契約論,放棄了傳統(tǒng)契約的相對主義本義;一些所謂的高舉消費者保護主義大旗的人士將約定義務之外的法定義務(先契約義務、后契約義務)盲目擴大化,絕對化。
功利主義者們所提出的所謂“社會利益”,究其實質而言,是不特定第三人利益,屬于私權范疇。誠然,社會具有組織性,然而,這種組織性并不表現為權利的特定化。一項契約的訂立和履行在現代社會條件下可能會影響到他人的權域(權利的管領范圍,類似于物理學上所謂的“場”),但權域相互之間是不聯立的。這些權利的主體本身是不特定的,而且不應將之強行拉入一項無其合意的契約,因為其并無涉約義務,更無涉約權利。民法上的概念創(chuàng)制本就應保守而謹慎?!爸灰椒ㄉ幸宰灾蔚睦砟顬榛?為某一特定群體利益考慮,就永遠不是立法者的任務”。
(編輯:芝山;校對:朱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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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13
A
1009-4148(2010)05-0022-03
2010-09-12
宋 鵬(1982-),男,甘肅蘭州人,甘肅政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