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子 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巴蜀“竹枝”的酒香

王 子 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歷代竹枝詞因包涵歷史文化的豐富信息,被看作社會史料的寶庫。發(fā)掘其中有關酒的生產與消費的資料,對于釀酒史和飲酒史,以及相關社會史、文化史、風俗史的回顧和總結,是有積極意義的。巴蜀竹枝詞有體現(xiàn)酒與節(jié)令禮俗的關系、酒與休閑生活的關系的篇章。農家自釀酒在民間消費生活中占有較大比重。而城鄉(xiāng)“酒市”的繁榮,也表現(xiàn)了生活史的一個重要側面。竹枝詞中也有反映釀酒業(yè)之產業(yè)史的內容?！拜d酒”舟船浮江遠行,則體現(xiàn)了商品酒的流通以及巴蜀酒業(yè)經濟影響力和文化影響力的擴展。

巴蜀;竹枝詞;酒;酒業(yè);酒船

竹枝詞是來自民間的詩歌形式。唐代詩人開始吸收這種富有活力的文學形式生動清新的因素,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且多仿作“竹枝”,使得詩壇注入了新的生力。此后歷代詩作都包括大量的竹枝詞。世態(tài)和時風、鄉(xiāng)俗和民情,都因此得以記錄。竹枝詞因包涵歷史文化的豐富信息,被看作社會史料的寶庫。[1][2]

巴地是竹枝詞的主要發(fā)源地之一。蜀地亦得竹枝詞的早期傳播。清嘉慶舉人、成都人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所謂“莫道北人不識唱,‘竹枝’原是蜀中詞”[3](第3冊1845),正體現(xiàn)了這一文化史的重要現(xiàn)象。巴蜀“竹枝”遺存所透露的歷史文化跡象,已經為學界所關注。[4][5][6][7]發(fā)掘其中有關酒的生產與消費的資料,對于釀酒史和飲酒史,以及相關文化演進歷程的回顧和總結,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一、酒與節(jié)令秩序

清代梁山 (今重慶梁平)人涂寧舒《竹枝詞二十四首》題下附注“每月二首”,最后二首應是說臘月風俗。前者說到年節(jié)的“酒”:“美酒肥豚一歲終,年貨安排處處同。”看來“美酒”在“年貨”中是最為重要的。最后一首言及家人團聚“守歲”時傾杯情形:“燭熱香溫臘鼓催,紫薇燈照望春臺。今宵守歲陳新酒,按月同傾十二杯。”(《高梁耆英集》)[3](第2冊1226-1227)清人程伯鑾《桂溪四時竹枝詞》記述了同一風習:“爆竹聲多向曉催,一家人上祖塋來。拜年比戶陳春酒,按月宜消十二杯?！盵3](第3冊P1869)一說“守歲”,一說“拜年”;一說“陳新酒”,一說“陳春酒”。然而都是“按月”飲盡“十二杯”。

清人筱廷《成都年景竹枝詞》中《拜年》題下有十首詩,其九說到“酒盤”:“茶點才過又酒盤,共連擺飯是三餐。腌雞臘肉嘗俱變,尚說連朝胃不安。”[3](第5冊3916)清乾隆舉人、雙流人劉沅的《蜀中新年竹枝詞》,也涉及“年酒”使年節(jié)熱烈氣氛得以升溫的意義:“整頓冠裳色色新,年糕年酒饋親鄰?！倍履曛匾Y儀祈神祝天也要用酒:“只雞尊酒算奇珍,祭罷財神又上神?！庇秩?“愁聽長街擊磬聲,驚心歲短倍傷情?？蓱z案上無杯酒,也向神天祝太平?！边@里是說“貧人”情形,一般人家應當都不能輕易改變以酒祀神的禮俗。

劉沅《蜀中新年竹枝詞》另一首則是描寫元宵節(jié)熱鬧情勢:“月團圞處賀元宵,花滿燈棚酒滿瓢。不費千金閑覓得,夜深還上七星橋。”[3](第2冊1517-1520)清道光進士、達縣人王正誼《達縣竹枝詞》寫道:“上元燈火舞龍獅,鑼鼓喧闐爆竹隨。村酒幾甌須立飲,看他會首醉歸時?！盵3](第3冊2192)“燈火”、“鑼鼓”、“爆竹”、“村酒”,同樣的熱烈場面,也有同樣的歡情和醉意。又如天全人楊甲秀《徙陽竹枝詞》:“六街三鼓息喧闐,到耳聲高欲廢眠。知是猜余燈謎后,圍爐酌酒復猜拳。”[3](第4冊2664)在街市已“息喧闐”時,所謂“圍爐酌酒”,大概也是“鬧市后”的接續(xù)節(jié)目。

與前引“爆竹聲多向曉催,一家人上祖塋來”情形相同,南溪也有歲首上墳的風習,屆時往往也得一醉。清道光時南溪人萬清涪《南廣竹枝詞三十六首》對這一情景有所記述:“歲頭珍重新年墳,壺榼歸來獨醉醺。不比清明攜內里,淡紅香白一群群。”作者原注:“俗以歲首登墓,為‘上新年墳’。清明則攜眷同往。士人謂妻妾為‘內里’。”[3](第3冊2150)

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說到“春酒”:“年景花開蘭草香,家家春酒帖來忙。無多臘味有春餅,冬筍椿芽間韭黃?！盵3](第3冊1834,1836)筱廷《成都年景竹枝詞》有文句頗為相似的一首,題《請春酒》:“年景花開蘭草香,家家春酒客來忙。腌雞臘肉嘗俱遍,冬筍春芽并韭黃?！盵3](第5冊3914)“請春酒”,大概是民間共同的春節(jié)時尚。清人楊甲秀《徙陽竹枝詞》關于“春游”,則有“清涼古剎景清幽”、“提壺日日喚春游”詩句。[3](第4冊2668)所謂“提壺”者,推想應當是酒壺。

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說到有一種鳥,名為“清明酒醉”:“驚閨頁響剛臨鏡,賣花聲過正把梳。淘井挖泥街上喚。‘清明酒醉’樹間呼。”原注:“春時有鳥呼‘清明酒醉’四字,第二聲即呼‘清明酒醉死’五字,其音清越可聽?！盵3](第3冊1836)鳥得名“清明酒醉”,自然也是清明時節(jié)民間飲酒風習的一種反映。清明掃墓備酒,見于清人山春的《灌陽竹枝詞》:“鵑聲不住北門悲,三月清明上冢時。最是官山人似海,男攜酒榼女攜兒。”[3](第5冊3947)清人陳在鏷《合陽竹枝詞》:“清明風景數(shù)城西,上冢人多路欲迷。落日泉臺一杯酒,幾家歡笑幾家啼?！盵3](第5冊3963)也記敘了酒和“清明風景”的關系。新繁 (今四川郫縣東北)人呂燮樞《渝州竹枝詞八首》寫道:“春來掃墓踏青行,翠翠紅紅盡出城。多少少年游俠子,紙錢灰里醉清明。”[3](第2冊1693)清明,事實上成為青年男女春季郊游的節(jié)日,“少年”一“醉”,也是歡娛的重要內容。

南溪有三月十二日“設祭城隍廟”的傳統(tǒng),也設酒席相祝。萬清涪《南廣竹枝詞》:“闌干十二數(shù)芳辰,可與軒中聚眾賓。酒祝宋公筵四座,書差紳士并街民。”作者原注:“可與軒、宋公祠,三月十二日額辦酒筵四席,設祭城隍廟。值年首事,無論書差、士民一體同席?！盵3](第3冊2151)

端午用酒,也是歷史悠久的風習。宋代詩人范成大《夔州竹枝歌》寫道:“五月五日嵐氣開,南門競船爭看來。云安酒濃麹米賤,家家扶得醉人回?！盵3](第1冊16)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寫道:“龍舟錦水說端陽,艾葉菖蒲燒酒香。雜佩叢簪小兒女,都教耳鼻抹雄黃。”[3](第3冊1838)其中“艾葉菖蒲燒酒香”一句,反映了“酒”在端午節(jié)慶時的作用。又如灌縣人王昌南《老人村竹枝百詠》中的詩句:“士女兒童底事忙,為游百病乘端陽。沿街飲罷蒲觴酒,約伴偕行好下鄉(xiāng)?！盵3](第5冊3944)可知“菖蒲燒酒”又稱“蒲觴酒”。清末四川資中人盧壽仁《資陽端午竹枝詞》也寫道:“酒后雄黃滿臉摩,東門爭出小阿哥。雙雙粽子來提起,準備今年走外婆?！盵3](第5冊3916)前引“雜佩叢簪小兒女,都教耳鼻抹雄黃”,此處則說“酒后雄黃滿臉摩”,強調了“酒”的功用。而“雄黃酒”之說,見于涂寧舒《竹枝詞二十四首》。

萬清涪《南廣竹枝詞》記述了“中元各家陳酒祀祖”禮俗:“截邊正路紙分行,碼數(shù)買來不計張。備著中元燒袱用,酒兼家釀飯家常?！弊髡咴?“‘截邊’,黃表紙也。‘正路紙’出夾江,一碼約四百張。中元各家陳酒祀祖,盡先買紙作袱。”[3](第3冊2153)清末成都人馮家吉《錦城竹枝詞百詠》中《七月》一首應是寫述鬼節(jié)風習:“紙錢風起月昏黃,兒女庭前羅酒漿。自是金銀魄力大,陰曹人世兩心香?！?/p>

《錦城竹枝詞百詠》題《八月》則記述中秋節(jié)令民俗,也說到飲酒情節(jié):“茶半溫時酒半酣,家人夜飲作清淡。兒童月餅才分得,又插香球舞氣柑?！?作者原注:“成俗中秋夜,兒童以神香插滿氣柑而舞,名曰‘流星香球’?！?[3](第4冊3456-3457)

有的地方每年八月二十七日行“學師”“瓜代”“簽換”儀式,需“設席”備酒。佃戶納租事宜,也往往在這時“招集”通告。這就是萬清涪《南廣竹枝詞》所謂“每年庚子陳經日,瓜代惟延酒一尊。”作者原注:“每年八月二十七日設席,延學師簽換,首事并招集納租各佃?！盵3](第3冊2153)

重陽飲酒民俗,亦見于涂寧舒《竹枝詞二十四首》:“無端風雨滿江皋,黃菊花開引興豪。燒酒釀成蔬菜熟,相攜明日好登高?！盵3](第2冊1226)清人王履吉《合陽竹枝詞》:“滿城風雨菊花黃,酒熟家家撲鼻香。惟有詩人消受得,白華山上醉重陽”[3](第5冊3961),也描寫了“菊花黃”時家家戶戶“醉重陽”的情形。又顏汝玉《建城竹枝詞》:“登高佳節(jié)菊花香,落帽風來撲面涼。舊釀已空新稻熟,家家造酒趁重陽?！盵3](第4冊3248)所謂“舊釀已空”,可知用酒數(shù)量是相當可觀的。

二、酒與禮俗傳統(tǒng)

在民間神秘主義色彩濃厚的禮俗生活中,酒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可以共同作用于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神異飲料。元代詩人孫嵩《竹枝歌八首》中“荒祠歌舞與招魂”、“萬里還鄉(xiāng)釃酒樽”,以及“黃牛廟前鴉鸛棲,黃茅宮外梟鵩啼;估客酹神巫嫗醉,青林日轉風凄凄”(《千首宋人絕句》卷七引作“黃陵廟前鴉鸛棲,黃陵宮外梟鵩啼”,《宋詩紀事》卷八 ○引作“黃牛廟前鴉鸛棲,黃魔宮外梟鳴啼”。)詩句,[3](第1冊24)體現(xiàn)了“神”“祠”和“酒”、“巫嫗”和“酒”的關系。清人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寫道:“當年后主信神巫,近日端公即是徒。鑼鼓喧天打保福,包頭斟酒會招呼。”[3](第3冊1889)在“神巫”表演的節(jié)目中,“酒”是營造神秘氣氛的重要條件。

婚禮用酒表現(xiàn)喜慶和歡樂,是天經地義的事。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玻璃彩轎到華堂,扶得新娘進洞房。挑去蓋頭飲合巹,鬧房直到大天光?！盵3](第3冊1890)“合巹”是借“酒”完成的表現(xiàn)夫妻情意長久的莊嚴的宣誓。酒同時又是不可或缺的增益婚禮喜慶氣氛的強化劑。清時曾經三任綿州知府,主持重修同治《綿府志》的文棨,在《左綿竹枝詞》中描寫婚禮熱烈情景:“花燭輝煌待席開,爭夸女貌與郎才。支賓先向門前坐,讓客須傾三百杯?！盵3](第4冊3035)清乾隆進士、曾知南溪的翁霪霖在《南廣雜詠二十四首》中也寫道:“壓領村間各斗妝,朱陳門戶說相當。兒家斟酒雙雙對,不是平常并長娘?！弊髡咴?“女人以銀串掛脰,名曰‘壓領’。娶親,謂‘斟酒’。抱媳,則謂之‘并長娘’?！盵3](第2冊1369)所謂“娶親,謂‘斟酒’”,反映婚禮必須酒宴的情形。而“并長娘”風習體現(xiàn)的童養(yǎng)媳民俗形式,也是社會史研究者不宜忽視的。清康熙年間任成都府督捕通判的陳祥裔著有《蜀都碎事》。所收《竹枝詞二首》寫道:“鄰姑昨夜嫁兒家,會宴今朝斗麗華。咂酒醉歸忘路遠,布裙牛背夕陽斜?！盵3](第1冊855)詩句體現(xiàn)了民家婚禮亦往往不免一醉的情形。

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彩亭鑼鼓送南瓜,送到人家一片嘩。吃罷酒宴才散去,明年果否得嬌娃?”[3](第3冊1890)所謂“彩亭鑼鼓送南瓜,送到人家一片嘩”,記述了一種求子方式。清人徐志的竹枝詞作《送瓜》寫道:“桂子盈盈白露涼,育兒心切晚添妝。蓬門少婦金閨女,并作瓜田一夕忙?！狈跺|補注:“俗于中秋之夕,錦彩飾棚,設瓜其中,燈火鼓樂,群送與戚友家,謂之‘送瓜’。受之者必備酒食,以犒來眾。婦女歡迎,咸慶多子之兆,蓋取瓜瓞綿綿意也?！盵3](第3冊2379)這是一種社會上下“蓬門少婦金閨女”共同的民俗。筆者以為值得注意的,還有“受之者必備酒食,以犒來眾”而“來眾”往往“送到人家”,“吃罷酒宴才散去”的風習。

喪禮用酒,亦見諸巴蜀竹枝詞的記錄。如王正誼《補達縣竹枝詞》:“慶吊仍須走一回,人家酒席要追陪。頭纏白布鞋如雪,守孝緣何送禮來。”[3](第3冊2193)

以酒送行,是古來社交方式中最悠久的傳統(tǒng)之一。清光緒年間任漢州訓導的富順人宋時湛有《竹枝詞二十二首》,又題《廣漢竹枝詞》。其中寫道:“把酒臨歧別有情,愧無一物送公行。柳枝欲折休教折,留待歸時聽好音。”[3](第4冊3197)欲折不折句別有意趣。而筆者以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送別友人時“把酒臨歧”的風習。

傳統(tǒng)農耕生產程序中,也有需用酒的禮俗形式。如楊甲秀《徙陽竹枝詞》說到“才祈雨罷又祈晴,官吏拈香日再行”,以及“萬頃新秧綠漸勻,豚蹄麥飯祭田神”。又寫道:“臘肉堆盤酒滿卮,田疇正是插秧時。商量作個祈苗醮,打鼓前村去豎旗?！弊髡咴?“州人插秧,用臘肉餉工。田家作秧苗醮,前三日豎旗?！盵3](第4冊2664)

與“社”有關的崇拜意識和祭祀規(guī)范,是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很重要的內容?！按喝召惿纭庇镁?亦見于楊甲秀《續(xù)增徙陽竹枝詞》:“歌聲裊裊鼓冬冬,坐飲沿溪興正濃。賽社風光饒樂歲,移尊攜酒笑相逢?！盵3](第4冊2674)

三、酒與休閑生活

從體現(xiàn)巴蜀民間社會史的竹枝詞作品中可以看到,酒在社會日常休閑生活中有重要的作用。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巴蜀社會傳統(tǒng)民俗生活的每一寸空間,都彌漫著酒香。

宋人冉居?！渡显裰υ~和曾大卿》收入《全蜀藝文志》,其中寫道:“青春惱人思蹁躚,女郎市酒趣數(shù)錢。不道翁家留客久,紅襠幔結賽秋千?！盵3](第1冊21)明人高啟《竹枝歌》有“蜀山消雪蜀江深,郎來妾去斗歌吟”,“妾愛看花下渚宮,郎思沽酒醉臨邛”。[3](第1冊138)劉沅《蜀中新年竹枝詞》:“笑語紛紛佐酒尊,天明猶記是黃昏?！闭f“守歲”風習?！皬匾共幻摺?、“達旦不休”的年節(jié)表演,是需要“酒尊”作道具的。相互賀年道喜,也借助“酒”以增益喜慶氣氛:“隊隊衣裳簇簇新,相逢道喜賀陽春。無愁百歲惟今日,醉里何須謝主人?！盵3](第2冊1518)日常休閑生活中“當歌對酒”情形,南江人岳凌云的《春日錦江雜詠仿竹枝體》有所體現(xiàn):“遠山嬌黛隔層云,酒憶臨邛尚待醺。芳草天涯春寂寞,含情獨上薛濤墳。”“閬苑城南春復春,桃花能笑柳能顰。如何濯錦江邊月,不照當歌對酒人?！盵3](第5冊3831)詩句中“郎思沽酒醉臨邛”,“酒憶臨邛尚待醺”,既表現(xiàn)了對司馬相如、卓文君臨邛當壚故事的歷史追憶,同時也是詩人親身經歷的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

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寫道:“醉語喧于石路車,嬌音多似毀巢鴉。婦人送客渾身膽,少見低頭不語花。”另一首又有“尖聲刺耳酡顏婦”,“細腰長千自風流”句,也說女子醉酒情形。又如:“嫁得紅人多在衙,呼盧會酒自當家。玻璃窗轎歸來晚,三炷燃香護奶娃?！弊髡咦宰?“俗以老爺、師爺二爺之得時者為‘紅人’。其內眷出入,作自家大玻璃轎,婢仆群從,多有飲賭為常事者?！盵3](第3冊1840-1841,1843)豪家女子所謂“飲賭為常事”,固然不可看作社會常態(tài),然而作為一種特殊的民俗風景,也是值得注意的。民間下層勞動者的“飲賭”習慣,近代人曹宦庥《漢源歲時竹枝詞》中“老稚呼盧乘酒興,荒郊野岔擲金錢”詩句也有所反映。[8](第5冊3491)

富家閑暇,往往以酒為生活情趣的重要點綴。出身彭縣的清代詩人吳好山《成都竹枝詞九十五首》寫道:“中年便喜服長袍,一朵花簪鬢二毛。鎮(zhèn)日斗牌無別事,偷閑沽酒醉陶陶?！盵3](第3冊2439)“斗牌”“沽酒”成為某些社會階層主要的消閑方式。又如“肆外衣裳亦美哉,攜他一個大壺來。分明貯米歸家去,卻道街前打酒回”,似乎飲酒也是家境殷實的一種標志。不過,下層勞苦民眾其實也有借“酒”稀釋困苦、消散愁情的情形。清乾隆年間曾任鹽源縣令的王廷取在《鹽源雜詠竹枝詞》中的“蟻聚蜂屯豹子溝,砂丁沽酒更椎?！?說到生活異常艱苦的礦工們“沽酒”“椎?！钡那樾巍Ｋ麄兤綍r的生產和生活境況,詩人有“費盡工夫石益堅,蔥湯麥飯亦艱難”的描述。[3](第2冊1146)

明代詩人王叔承《竹枝詞十二首》其一:“月出江頭半掩門,侍郎不來又黃昏。夜深忽聽巴渝曲,起剔殘燈酒尚溫?！盵3](第1冊245)說到女子于心有期待而對方終于“不來”時的心境。江上“夜深”,“殘燈”冷月,一縷寂寞情思,隱隱收藏于“酒尚溫”句中。清人吳德純《錦城新年竹枝詞十四首》:“椒盤獻瑞紫煙凝,飲罷酴酥力不勝。最惱嬌癡鄰小妹,強人呼雉剪銀燈?！薄盎ㄔ麓合缳p新,同行姊妹遞邀頻。紅閨思斗新妝束,細語蕭郎點黛勻?！盵3](第4冊3081)都說到女子面對美酒的香艷情態(tài)。清乾隆舉人、合川人張乃孚《合陽竹枝詞》:“云鬟堆首步生蓮,夜夜人家鬧慶壇。進酒不容空手過,席中捧出白磁盤?！盵3](第2冊1420)也涂繪了色調類似的宴飲圖。

呂燮樞《渝州竹枝詞八首》寫道:“兩鬢蓬松簪珥黃,齊紈搖動滿身香。彎彎月子年年好,可惜飄零在異鄉(xiāng)?！薄跋闼畼蝾^一笑過,蕉園風景近如何。舉杯試問貂裘客,露冰風寒孰按歌?！盵3](第2冊1693)“舉杯試問”句,反映了煙花生涯中“酒”的意義。又如王正誼《達縣竹枝詞》:“楊花又逐柳花飛,深碧釵荊淺碧衣。郎自進煙奴進酒,大家看遍醉人歸?！弊髡咴?“土娼俗名‘楊花子’。”[3](第3冊2192)又《補達縣竹枝詞》:“只著長衫不著裙,歸來紅粉酒顏醺。肩輿到處無簾笰,飽看雙鉤亦任君?！边@些醺醉“紅粉”,似是特殊職業(yè)的女子。又如:“聲咽樽前不忍聽,辭娘一飯淚零零?？蓱z十七如花女,富貴人家賦小星?！盵3](第3冊2193)作為竹枝詞作者描述對象的,雖然在熱烈的酒宴上“齊紈搖動滿身香”,其實卻是一位“樽前”賣唱的“可憐”少女。而竇絟《益州竹枝》:“一尺纖腰一束綾,醉為細步一輪冰。東門橋上悄聲約,明日相邀到惠陵?！盵3](第2冊1692)其中“醉為細步”的女子的身份,則不易確定。

四、城鄉(xiāng)的“酒市”“酒樓”“酒家”

以提供酒的消費條件作為主要經營內容的服務業(yè),在巴蜀地方很早就已經興起。明人薛瑄《效竹枝歌》寫道:“錦官城東多水樓,蜀姬酒濃消客愁。醉來忘卻家山道,勸君莫作錦城游。”[3](第1冊157)清乾隆舉人、崇慶人謝攀云《蜀州中秋竹枝詞》也說:“夕陽西下月東升,罨畫池邊酒氣蒸。莫誚游人歸步晚,街簾初卷上紅燈。”[3](第2冊1472)“酒氣蒸”一句,頗有聲勢奪人的商業(yè)氣焰。又如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北人館異南人館,黃酒坊殊老酒坊。仿紹不真真紹有,芙蓉豆腐是名湯?！盵3](第5冊3492)說到“北人”“南人”“老酒”“黃酒”的不同消費傾向,都可以得到滿足。近代曹宦庥《漢源歲時竹枝詞》所謂“六月炎威酒市繁,梨園歌舞倍聲喧”[8](第5冊3492),則直稱這種以酒為主的營業(yè)設施為“酒市”。

吳好山《成都竹枝詞九十五首》:“鮮魚數(shù)尾喜無窮,分付烹煎仔細烘。九眼橋頭涼意足,邀朋暢飲一樓風?！盵3](第3冊2441)寫述酒樓經營,筆調也是鮮活生動的。同一作者的《灌縣竹枝詞》寫道:“危城半壁帯江纏,走集行人欲暮天。好客來時沽酒急,解衣無處典青錢。”[3](第4冊2953)也說到城市中“沽酒”之處。清嘉慶庠生、彭山人袁懷瑄《游江口竹枝詞》寫道:“夜泊春江短竹籬”,“花港層樓隱翠微”,江港街市一派繁華,“煙街一帶掛青簾,亞字欄桿倚畫檐”,游人于是有“解得腰錢沽酒市”的行為。[3](第3冊2095)達縣人耿如菼的《宣漢竹枝詞》有形容飲食市場的詩句:“繞郭酒樓經里余,可人風味暮春初。滿江艇泊桃花水,爭買新鮮丙穴魚?！盵3](第5冊4132)也說到“酒”與“鮮魚”合成的“可人風味”。而“繞郭酒樓經里余”的形勢,值得研究者關注。

清人王培筍《竹枝詞》:“明月樓頭且醉眠,從來富貴亦徒然。鄧通墳近銅山在,寒食無人掛紙錢?！盵3](第3冊2101)所說“明月樓頭”應是酒樓。邢錦生《花市竹枝詞》說到女子亦有以“上酒樓”為消遣方式的情形:“錦江兒女愛春游,聯(lián)袂看花上酒樓。生長綺羅嬌養(yǎng)慣,只知歡喜不知愁?！盵3](第5冊3869)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寫道:“同慶閣傍薛濤井,美人千古水流香。茶坊酒肆爭先汲,翠竹清風送夕陽?！庇?“每逢佳節(jié)醉人多,都是機房匠藝哥。一日逍遙真快活,酒樓酌罷聽笙歌?！盵3](第3冊1891-1892)說到“酒樓”的服務對象也包括手工業(yè)勞動者。酒家以妙齡女子“當壚”吸引顧客的情形,清光緒舉人、曾任戶部主事的什邡人馮譽驤在《巴江竹枝詞》中有記述:“娉婷玉貌亦當壚,羅綺叢叢認彼殊。贏得路人開口笑,東川風景賽成都?！盵3](第4冊3422)

范成大《夔州竹枝歌》形容山區(qū)果農的經營形式:“新城果園連瀼西,枇杷壓枝杏子肥。半青半黃朝出賣,日午買鹽沽酒回?！盵3](第1冊16)在他們的生活中,“酒”竟然有與“鹽”相當?shù)牡匚??！肮辆啤钡乃?可能是與鄉(xiāng)間保持密切經濟聯(lián)系的城市的酒家。

明代詩人王叔承《竹枝詞十二首》言及“白帝城”、“十二峰”、“嘉陵江”、“萬里橋”及“西川”、“成都”、“蕩漾紅妝下錦川”等,應是描述巴蜀風情。其六:“楊柳青青酒店門,阿郎吹火妾開樽?！逼浒?“郎今曬網桃花渡,奴把鮮魚換酒來?！逼涫?“綠酒娟娟白玉瓶,酴醿花發(fā)語猩猩?！盵3](第1冊246)都說到“酒”作為商品的情形。清康熙舉人、溫江人李啟芃《邑竹枝詞四首》寫道:“麥草挑齊滿屋叉,好將燈下績新麻。帽成親手交郎賣,莫把些錢付酒家?！盵3](第1冊542)這里所說的,很可能是村鎮(zhèn)的“酒家”。

有一組《釣魚竹枝歌》,作者是清乾隆進士、綿州人李調元。其中最后一首寫道:“釣客將蝦為釣餌,塘翁以酒作塘媒。既施魚肴兼施酒,落得朝朝醉飽歸?！盵3](第2冊1189)筆者不太清楚這里所說的“塘”的具體經營形式,而“魚肴”和“酒”的享用,“落得朝朝醉飽歸”,則是探討酒的消費史時應當注意的。

五、“村酒”的醇香

明代詩人曹學佺《虁府竹枝詞》有這樣的詩句:“沿江坎上即田疇,滿店燒香酒氣浮。峨眉五月雪消水,剛讓儂家割麥秋?！盵3](第1冊261)清乾隆舉人、劉沅《蜀中新年竹枝詞》寫道:“閑是閑來忙是忙,勞勞車馬走銀珰。午餐更比晨餐早,野老微醺臥夕陽。”[3](第2冊1518)以一幅“野老微醺”畫圖,描繪出鄉(xiāng)間由酒香所烘托的平和氣象。

前引王正誼《達縣竹枝詞》可見所謂“村酒幾甌須立飲”。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中有“家家春酒帖來忙”句,又說到“村醪”的制作和享用:“歡喜庵前歡喜團,春郊買食百憂寬。村醪戲比金生麗,偏有多人醉腳盤?！鞭r戶向地主奉禮,也包括自釀村酒:“佃戶入城送年禮,黃雞白酒主人賢。芭蕉葉大貼甜飯,味似年糕方似磚?！盵3](第3冊1834,1836,1844)農家自釀“白酒”可以“入城”,消費層面得以擴大。

另一例反映“佃戶”和“主人”的關系以“酒”為中介情形的,是清人何人鶴的《佃戶竹枝詞》:“不計人牛受苦辛,押租錢扣更加貧。雞兒啄黍偏難長,得酒無肴請主人。”作者自注:“佃田種者,有押租錢。少租,主人扣其錢?！盵3](第2冊1584)筆者雖不十分清楚“佃戶”“得酒無肴請主人”的具體情形,但是“酒”在這種階級關系中的作用,可以隱約得知。

以村酒“開筵”,是農戶聚會鄉(xiāng)親鄰里的通常方式。如楊甲秀《徙陽竹枝詞》:“臘盡呼屠宰臘豬,開筵都為酌鄉(xiāng)閭。席間競說完糧早,幸免催科到里胥?！痹娙擞謱懙?“水繞山環(huán)竹樹高,人家聚飲獻羊羔。怪來此處名安樂,滿眼青疇雨潤膏?！盵3](第4冊2666-2667)所謂“人家聚飲”,也許是傳統(tǒng)農人生活的一種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清乾隆貢生、曾任蘆山縣令的朱黼有《蘆風竹枝詞》記錄蘆山鄉(xiāng)俗,其中一首說到飲酒風習:“貿遷無計只屠沽,食肉人多半酒徒。每到場期一五八,酡顏攘背共歡呼?！盵3](第2冊1196)鄉(xiāng)間“酒徒”們每逢趕場時節(jié)都不免一醉。西昌人楊學述《建昌竹枝詞》描述乾隆年間西昌民習:“海濱村落半閑人,終日醺醺為惜春。若問酒錢何處覓,無庸播種但垂綸。”“楚語吳音半錯訛,各鄉(xiāng)場市客人多。日中一集匆匆散,燒酒刀頭馬上馱?！盵3](第2冊1204)也說鄉(xiāng)間市集因酒而導致的熱烈場面。“場市”散去,又有馱酒而行的“客人”將酒香帶到遠方。

陳祥裔《竹枝詞》記錄蜀地風習。其中寫道:“竹架低檐草半堆,竹柴燒飯響如雷。灶邊揖罷隨人坐,笑道貧家只舊醅?！庇浭隽恕柏毤摇币浴芭f醅”酒待客的情形。他的《巴渝竹枝詞》中“花布春衫白布裙,斜陽牛背醉醺醺”句,也說到鄉(xiāng)村人家酒的消費。[3](第1冊856,858)康熙舉人、曾任江油縣令的彭阯有《江油竹枝詞十二首》。其中說到衣不蔽體的窮困者對酒的迷戀:“寒生肌栗計如何,丈布斤綿便可過。怪不覓衣惟覓酒,酒錢結算較衣多?！盵3](第1冊782)詩句對沉醉于酒者有批評之意。

六、少數(shù)民族飲酒生活

在巴蜀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方,也有早期酒文化萌生的跡象。川酒的精彩,不排除來自少數(shù)民族文化之積極因素的可能。

浙江嘉善人錢召棠,清道光年間曾經任巴塘同知。他的詩作《巴塘竹枝詞四十首》中寫道:“蜀疆西境盡巴塘,重疊川原道路長。地脈溫和泉水足,何曾風景似蠻荒?！逼渲杏猩贁?shù)民族飲酒形式的記錄。如:“籠頭小帽染黃羊,窄袖東波模格長。滿飲葡萄沉醉后,好攜纖手跳鍋莊?！弊髡咴?“婦女穿小袖短衣,名‘東波’;細褶桶裙,名‘模格’。每逢筵會,戴黃羊皮帽,聯(lián)臂歌唱,以足踏地為節(jié),曰‘跳鍋莊’。葡萄釀酒,色紅而微酸?！盵3](第3冊2262,2264-2265)所記述的,應當是藏族生活。清末新津人陳經《爐城竹枝詞》有題為《跳鍋莊》者:“裊裊婷婷繞席游,紅巾一幅喜纏頭。漫歌一曲拼成醉,醉把鍋莊當翠樓?！盵3](第5冊3900)也許“漫歌”“翠樓”一句,是詩人自己沒有什么根據(jù)的漫想。

清人李瑜在道光、咸豐年間曾經在綿州等州府任地方行政長官幕僚。他的《雷波竹枝詞》寫道:“箐林風靜月輪高,醉擁氍毹弄寶刀。木碗勸郎斟椰酒,愿郎莫作石飄飄?！弊髡咴?“‘石飄飄’,夷地名?！盵3](第3冊2435)“石飄飄”句,如果不是詩人刻意修飾,則意境不遜于古“竹枝”“道是無晴還有情”[3](第1冊1-2)等。

清人石德芬《疊克雜詠》,又題《邊俗竹枝詞》,其中有關于“蠻家”飲酒風習的內容。作者寫道:“蠻家薄薄酒,味淡人意濃。拖且使君婦,殷勤捧玉鍾?！弊髡咦宰?“‘拖且’,即‘多謝’之聲轉,蠻音與漢音最近者?！弊髡呓忉屨f:“‘疊克’,即‘德格’也?！峨s詠》即《竹枝詞》也。不言《竹枝》者,邊俗與內地不同,不須假借也?！盵3](第5冊3872,3870)德格,地在今四川甘孜。作者這里所說的“蠻家”,應當是藏族。

從竹枝詞中的相關文字遺存,可以看到“咂酒”這種特殊的飲酒方式。墊江人程伯鑾《桂溪四時竹枝詞》寫道:“聽來搭斗響連聲,咂酒盈缸香到門。曉榼恰完歸去也,月明人語散雞豚?！庇秩?“看茶隨意約親鄰,拼醉豐年酒幾巡。歸路喃喃談不了,趕場初散太平人。”[3](第3冊1870)前引陳祥裔《竹枝詞二首》可見“咂酒”。梁山(今重慶梁平)人藍選青《梁山竹枝詞》也寫到“咂酒”:“新醅咂酒味偏醇,留與生期款眾賓。小火爐中剛捧出,大家相讓請頭巡?！盵3](第5冊3959)由“小火爐中剛捧出”句可知,這種“咂酒”是取熱飲方式。明代學者楊慎《昭化飲咂酒》詩說到“咂酒”:“醞入煙霞品,功隨曲糵高。秋筐收橡栗,春甕發(fā)蒲桃。旅集三更興,賓酬百拜勞。苦無多酌我,一吸已陶陶?！盵9](卷一九)清代學者查慎行有《咂酒》詩:“蠻酒釣藤名,干糟滿甕城。茅柴輸更薄,挏酪較差清。暗露懸壺滴,幽泉借竹行。殊方生計拙,一醉費經營?！盵10](卷三《慎旃集下》)現(xiàn)今彝族、土家族、羌族都還保留“咂酒”習俗。這種飲酒方式據(jù)說早先有更廣闊的分布空間。楊慎考論,杜甫詩句“黃羊飯不膻,蘆酒還多醉”,所謂“蘆酒”,就是“以蘆為筒,吸而飲之,今之‘咂酒’也”。[11](卷二二引《升庵外集》)楊慎又說,這種酒又稱“釣藤酒”,引宋人朱輔《溪蠻叢笑》“釣藤酒”條:“酒以火成,不醡不蒭,兩缶東西,以藤吸取,名‘釣藤酒’?！盵9](卷六九“蘆酒”條)

七、早期釀酒產業(yè)史跡

私釀,可能曾經是酒這種飲品早期發(fā)生的方式,也是酒業(yè)慣常的發(fā)展路徑。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寫道:“三蓮池判上中下,三較場分西北東。玉帶橋名人易忽,鐵圈井酒味難同?！弊髡咦宰?“‘鐵圈井’在成都縣署旁,井泉清冽,暑月釀酒不壞?！盵3](第3冊1836)可知成都市民以泉水自釀酒,至清代依然形成民俗。

清人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再續(xù)竹枝五十首》:“郫縣高煙郫筒酒,保寧釅醋保寧綢。西來氆氌鐵皮布,販到成都善價求?！盵3](第3冊1893)說各地物產經銷成都者,包括“郫筒酒”。史次星的《自流井竹枝詞十章》則稱之為“郫酒”:“門前樹樹水林檎,屋后山田種靛青。昨日成都王大舍,寄來郫酒醉初醒。”[3](第2冊1195)何人鶴《郫縣竹枝詞》:“郫筒井上桐花開,幺鳳飛飛繞樹來。妾似桐花郎似鳳,花開端的望郎回。”[3](第2冊1584)所謂“郫酒”、“郫筒酒”,或許與“郫筒井”的井水有關。

吳好山《成都竹枝詞九十五首》:“酒數(shù)‘森山’與‘玉豐’,別家香味總難同?！囝^’好又‘陳年’好,引得人人困此中?！盵3](第3冊2438)可知好酒已經在市場上形成了名牌效應。王昌南《老人村竹枝百詠》:“佳釀泉香氣味清,漫夸吸海賽長鯨。山翁屢醉泥相似,酒出‘燒刀’舊有名。”[3](第5冊3946)名為“燒刀”的酒,亦是一時名產。楊學述《建昌竹枝詞》“燒酒刀頭馬上馱”詩句中所謂“燒酒刀頭”,不知是否與“燒刀”有某種關系。前引曹學佺《虁府竹枝詞》“滿店燒香酒氣浮”說到“燒香”,也是很有意思的信息。

釀酒講究水泉的品質。西昌人顏汝玉以對于當?shù)仫L土物產的熟悉,在《建城竹枝詞》中說到釀酒業(yè)的經營:“城東河水繞城南,城右西河帶遠嵐。城左香泉推第一,城前龍眼井泉甘?！庇謱懙?“芋麥高粱釀酒多,無論糯稻是嘉禾。怪它大曲饒香烈,擇地偏宜馬水河。”[3](第4冊3249)其中“芋麥高粱釀酒多,無論糯稻是嘉禾”一句,值得酒史研究者特別注意。詩人列舉釀酒的“嘉禾”,計有五種,恰恰正合于后來酒業(yè)成功人士們所艷稱的“五糧”。

“高粱”作為釀酒主要原料,很久以來即成為好酒的牌號。四川眉山人劉鴻典曾任西充縣訓導,作有《西充竹枝詞》。其中寫道:“街頭風景問如何,飯店門前豆腐多。更有高粱燒酒好,散場人盡醉顏酡?！盵3](第4冊2627)所謂“高粱燒酒”,長期成為許多好酒的通常稱號。

八、川江“載酒”船

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大佛寺前放畫船,薛濤井畔汲清泉?；卮I得薛濤酒,佛作齋公我醉仙。”[3](第3冊1838)所謂“回船買得薛濤酒”,或許是說回程時買酒,也可能體現(xiàn)的是岸上買酒而“回船”一醉情形。或許也可以理解為“畫船”有售酒服務的內容。

詩人乘舟遠行,往往以酒為旅伴。杜甫曾作《不見》詩,以“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的名句概括李白的一生。[12](下冊417)與行旅歷程相始終的“飄零”生世同“酒”的關系,顯然是值得重視的文化現(xiàn)象。李白也曾經寫道“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13]中冊686)?！懊骱q秋月,獨泛巴陵西?！薄扒M酒亦傾,北窗醉如泥?！盵13](中冊953)杜甫的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關于回歸中原的行程計劃,也寫道:“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盵12](卷一二)陸游曾經創(chuàng)作的行旅詩中,有《溪行》一篇,其中寫道:“買魚尋近市,覓火就鄰船。愁臥醒還醉,灘行卻復前?！薄胺耆藛柼撌?計日買薪蔬?！薄罢頃炎砝?短發(fā)不曾梳?！盵14](第1冊36-37)也具體描繪了江溪泛舟之時其行旅生活的飲食內容。鮮活魚蟹,新嫩菜蔬,都十分方便,而酒醪之充備,也足以使旅客于亦“醒”亦“醉”之際,輕舒浪漫地行歷水程。

顯然,“酒”在行旅生活中,絕不是只作為一般的飲料而僅僅具有物質的意義,而實際上發(fā)揮著行旅者精神伴侶的作用。[15](157)類似的意境,我們讀新繁人劉希正的《五日竹枝歌》時也可以有所體味:“青蒲綠艾短篷支,帆飽舟輕浪自移。我欲壺觴詩酒去,不知作楫可如伊?！盵3](第5冊4075)趙熙《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中“醉中一浣銀河筆,丈瀑如龍落九天”[3](第4冊3424)句,則鼓勵友人旅途中在酒的陪伴下有詩的豐收。

一如陸游《荔枝樓小酌》“病與愁兼怯酒船,巴歌聞罷更凄然”[14](卷三,第1冊P305),清人趙熙的竹枝詞作品《下里詞送楊使君之蜀》也說到“酒船”:“烏尤山是古離堆,沫水沙明一鏡開。竹外三峨九秋色,勸君莫棹酒船回?！盵3](第4冊3426)清人文棨《左綿竹枝詞》則有“載酒遨游意自豪”[3](第4冊3035),讀來可以感覺到酒氣和雄風共同充溢著旅人的心胸。

江船“載酒”,可能有多種意義。清人龔維翰《川船竹枝詞》:“嘈雜鄉(xiāng)音入耳中,掌家籍貫半川東。釁船雞酒人人醉,一揖而來有太公?！闭f“雞酒”“釁船”,應是出航前具有神秘意味的禮俗儀式。而“人人醉”者,反映禮儀參與的形式,可能包括所有的出航者。又如:“寬分大小酒分香,割肉酬勞三寸長。醉后休忘是潮水,燈花剪向太平艙。”前一首說到“蜀道愁過百八灘,灘灘險處覺心寒”情形,又說:“駭人最是三峽石,亂擲金錢亂打寬?！弊宰?“賞酒錢曰‘打寬’。多者謂之‘大寬’,少者謂之‘小寬’?！眲t所謂“寬分大小”得以說明。而“寬分大小酒分香,割肉酬勞三寸長”句,是說船工經歷險灘之后得到犒勞的情形。又:“萬變篷窗景莫窮,青山名字問篙工。馬門又說傳餐飯,火老丁哥頰映紅?！盵3](第5冊3949)最后一句,似乎也是說船工飲酒。

定晉巖樵叟《成都竹枝詞》寫道:“紹酒新從江上來,幾家官客喜相抬。紹興我住將三載,酒味何曾似此醅?！盵3](第3冊1895)則明確是說江船載運酒的情形。不過,說的可能是“紹酒”逆江西運事。詩人似乎是在批評商品假冒情形。聯(lián)系前引楊燮《錦城竹枝詞百首》所謂“仿紹不真真紹有”句,可知確有“仿紹”進入民間消費生活。如此則“紹酒新從江上來”未必來自長江下游。張乃孚《巴渝竹枝詞二十四首》也說到“載酒”情形:“載酒紛紛香國去,阿誰畫壁睹歌鬟。最嫌小艇沿江叫,白晝攤錢送上關?！盵3](第2冊1417)所謂“攤錢”,指一種相當普及的賭博游戲,有時是和飲酒同時進行的。[16]

川酒隨船遠運,是更值得注意的經濟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華陽 (今四川劍閣)人顧印愚《府江棹歌十二首》有反映江行“載酒”的詩句:“五兩風微五粄輕,春江滟滟縠紋平。沙頭宿鷺莫驚起,憑借煙波載酒行。”據(jù)作者序文,“甲申乙酉之間,硯食戎州。中間數(shù)還成都。每遵陸取資州、簡州而歸。復買舟出清溪三峽,清江白石,即物流連,水宿星飯,每有佳語?！痹娙?1884年至 1886年間往來成都與戎州(今四川宜賓)、資州(今四川資中)、簡州(今四川簡陽)間,行旅感受,集成佳句,成《府江棹歌》,“體仿‘竹枝’之遺,詞則‘折楊’之陋爾?！痹娮饔小板\城南下寄篷艭”、“行盡青衣三百里”、“江口逶迤百里間,麥苗風里見彭山”句,又可見“眉州”(今四川眉山)、“嘉州”(今四川樂山)字樣。[3](第4冊3156)“憑借煙波載酒行”的航道,可知是既漫長,又沿江飄送著酒意和詩思,因而情趣盎然的。

[1] 王振忠.竹枝詞與地域文化研究——評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輯《歷代竹枝詞》[J].歷史地理,21.

[2] 王子今.“竹枝詞”的文化意義[J].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

[3] 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輯.歷代竹枝詞[M].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

[4] 王慎之,王子今.唐代三峽“竹枝”: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歷史地理學考察[J].商務印書館,1999.

[5] 王慎之,王子今.四川竹枝詞中的鹽業(yè)史信息[J].鹽業(yè)史研究,2000,(4).

[6] 王子今.四川竹枝詞客家文化史料研究[J].重慶師范學院學報,2002,(1).

[7] 王子今.明人竹枝詞中有關“巴鹽”的信息[J].鹽業(yè)史研究,2008,(3).

[8] 雷夢水,潘超,孫忠銓,鐘山編.中華竹枝詞[M].北京出版社,1997.

[9] 楊慎.升庵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 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陳元龍.格致鏡原[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 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3] 李白.李太白全集[M].中華書局,1977.

[14] 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5] 王子今.中國古代行旅生活[M].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1996.

[16] 王慎之,王子今.清代竹枝詞反映的民間賭博風習[J].紫禁城,1997,(3).

K89

A

1673-0429(2010)04-0011-09

2010—06—22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校外專職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