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海貴,曾長秋
(1.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長沙410083;2.南華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衡陽421001)
差別原則是羅爾斯(John Rawls)分配正義論中一個標志性概念,也是其分配正義論的核心價值圭臬。差別原則既拒斥功利主義的分配正義,也拒斥自由至上主義的分配正義,以實現(xiàn)市場經濟條件下最大限度的經濟平等,表達了對社會底層人員和弱勢群體利益的倫理關切。正因為如此,羅爾斯成為繼馬克思之后西方社會關注弱勢群體利益的最重要代表人物。從社會救助(保障)制度的視角來看,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是對現(xiàn)代性所作的價值合理性反思,也是對資本主義福利國家實踐的理論表達,在一定意義上為現(xiàn)代社會救助(保障)制度提供了道德正當性與政治合法性證明。
在西方自由主義的視閾中,自由與平等是最重要的道德價值和政治價值。羅爾斯是從弱勢群體利益的視角思考自由與平等問題的,并把理論的焦點放在經濟不平等(或者說經濟平等)問題上。在羅爾斯看來,傳統(tǒng)功利主義以整體利益的名義可能侵犯弱勢群體的利益,因為功利主義不重視個人的獨特性,拒絕利益分配問題上的人際比較。同時,自由至上主義也可能侵犯弱勢群體的利益,因為自由至上主義的自由是私有財產權的自由,對嚴重的經濟不平等視而不見,反對政府任何形式的再分配。所以羅爾斯批判地指出,功利主義和自由至上主義都沒有很好地解決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問題,這樣的社會都不是正義的社會。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的根本目的是要通過對自由與平等兩大價值的調和,從而把現(xiàn)代社會的經濟不平等限制在合理范圍之內。為此,羅爾斯提出了他的兩個正義原則:“第一正義原則: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第二正義原則: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1)在與正義的儲存原則一致的情況下,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并且,2)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機會的公平平等原則)。”[1]第一個原則是平等的自由原則,第二個原則包括兩個原則,即差別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兩個正義原則適用于社會基本結構或主要社會制度,它們要支配權利與義務的安排,調節(jié)社會和經濟利益的分配。每一個原則對應于社會結構的一部分,第一部分旨在保障公民政治領域的基本平等自由,第二部分則與社會和經濟領域的財富和收入的不平等分配有關。第二個原則可稱為合理的不平等分配原則,它確定在什么條件下社會經濟利益分配的不平等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在羅爾斯看來,一個正義的社會必須同時滿足兩個原則,并且這兩個原則是依據(jù)優(yōu)先性原則,按照詞典式秩序排列的。這種優(yōu)先性確保了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理念??梢?,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基本立場是自由主義的,作為新自由主義的代表,羅爾斯的第一個正義原則與古典自由主義和自由至上主義沒有根本區(qū)別;而第二個原則,特別是差別原則彰顯了羅爾斯正義論的特色,并成為其核心價值圭臬。
羅爾斯從最少受惠者的地位看待和衡量社會的不平等,反映了一種對最不利者或最少受惠者(從社會救助的視角看,“最少受惠者”可以理解為社會弱勢群體[2])的偏愛,試圖通過某種補償和再分配使社會所有成員處于一種平等的地位,使社會弱勢群體的生活得到最大限度的改善,顯示了比較濃厚的人道主義關懷。羅爾斯是一個特別重視正義和平等的自由主義者,他認為現(xiàn)代社會雖然財富和收入的分配無法做到平等,也不可能平均,但是應該符合每個人的利益,特別是要符合最少受惠者的利益。萬俊人指出:“這種以社會公平分配為基本主題的思想轉變,充分顯示了《正義論》對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正義倫理關切,及其不同于古典自由主義者的‘平均主義’傾斜,這與本世紀中后期西方社會界的福利經濟各國家干預資本主義的社會策略不僅有著相互呼應的時代因由,而且實際上也是這一社會策略強有力的理論工具和道德辯護?!保?]
“差別原則”體現(xiàn)了在不平等社會狀況下尋求最大平等的道德理想,成為社會救助和社會福利制度的重要價值合理性根據(jù)?!斑@種價值原則在確證平等的個人自由權利優(yōu)先性的同時,特別強調平等互惠、社會統(tǒng)籌兼顧;強調為了保證社會所有成員享有事實上的平等自由權利,須對于社會弱勢群體給與特別關注,強調個人自由權利恰當?shù)纳鐣拗频谋匾?。羅爾斯對于現(xiàn)代性社會價值認識的重點,已不再是個人的絕對價值目的性與社會的(生產性)效益,而是社會的公平正義、穩(wěn)定與良序?!保?]
社會救助是指國家或社會主體(社會團體、慈善組織和個人)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并按照相關程序和標準,向因各種原因陷入生活困境或者無力維護其權益的社會成員提供援助與支持的一種制度安排。社會救助的潛在對象是全體社會成員,實際對象是弱勢群體人員。社會救助制度作為社會保障(福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現(xiàn)代性概念,是現(xiàn)代社會維護弱勢群體利益的重要制度設計。從倫理秩序的維度看,傳統(tǒng)社會救濟發(fā)展到現(xiàn)代社會救助制度經歷了一個從慈善到權利之路,其道德價值訴求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從分配正義的視閾為現(xiàn)代社會救助制度提供了道德正當性與政治合法性證明。
1.差別原則——反對基于社會、自然和運氣偶然因素的應得正義
“應得”(deserve)是一種最古老的正義理念,但是什么是應得的基礎,或者說什么是應得的參照,不同的時代是不一樣的。桑德爾(Michael J.Sandel)等人指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拒斥應得正義,這種觀點并不確當。事實上,羅爾斯不是整體上反對應得。羅爾斯明確指出:“在秩序良好的社會里,當應得被理解為在公平條件下所掙得的資格的時候,我們通常確實對于這些東西是應得的?!保?]可見,羅爾斯對于初次分配中人們基于努力和貢獻所獲得資格的應得是承認的。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拒斥和反對的是基于社會、自然和運氣偶然因素的應得,也即羅爾斯認為在再分配領域應得應該與平等相結合。平等理論認為,造成人們之間不平等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社會文化方面的偶然因素,人們在出身、環(huán)境、教育和家庭等方面具有很大差別,有些人比其他人更為“幸運”。另一種是自然方面的偶然因素,人們生來就具有不同的天賦,有些人高一些,有些人低一些。羅爾斯的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強調實質的機會平等,力圖解決由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給人造成的不利影響,它通過增加教育機會、實行再分配政策和其他社會改革措施,為所有人提供一種平等的出發(fā)點。在對待自然資質和天賦所引起的分配問題上,羅爾斯同樣持一種“不應得”的基本理念。羅爾斯認為,自然資質本身無所謂正義不正義,這些都是自然的事實。正義或不正義是制度處理人們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這些事實的方式。對于自由和平等的公民來說,某些人天生就比別人的天賦好,這種狀況仍然不是不正義,但是是一種不幸。有學者指出,羅爾斯把人的自然資質和天賦看成是集體的資產,這是一種誤解。羅爾斯明確指出,每個人自己都擁有天賦的所有權,“人們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完整統(tǒng)一是由基本權利和自由加以保證的,而這種基本權利和自由都屬于第一個正義原則的范圍之內?!保?]121看作共同資產的東西不是我們的自然天賦本身,而是自然天賦的分配,即人們之間所存在的差別?!斑@些差別不僅存在于相同種類才能的種種差異之中,也存在于不同種類才能的種種差異之中。這些差異能被看作一種共同的資產,因為當以合適的方式對其加以組織以利用這些差別的優(yōu)勢的時候,它能夠使這些才能之間實現(xiàn)巨大的互補”[4]122。這種互補猶如交響樂團中,不同的音樂家演奏不同的樂器所實現(xiàn)的優(yōu)勢互補。社會是一個互惠的合作體系,任何人不會因為他在自然資質的分配中的偶然地位或社會中的最初地位得益或受損,一種正義的分配不應該允許分配的份額受到這些從道德角度看是非常任性專橫的因素的不恰當?shù)挠绊?。“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自然天賦的分配中所占的位子,正如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社會中最初出發(fā)點一樣?!保?]“正像沒有理由允許通過歷史和社會的機會來確定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一樣,也沒有理由讓天資的自然分配來確定這種分配。”[5]74天賦更好的人應該有利于天賦更差的人以善的方式來培養(yǎng)和使用它們的自然天賦。
總之,在羅爾斯看來,自然才能所導致的財富和收入分配的差距仍然是由社會不合理造成的的不平等,需要通過差別原則加以調節(jié)。德沃金(Ronald Dworkin)的“資源平等理論”雖然反對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但是他贊成羅爾斯通過分配正義消除人們在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方面影響的思路,以實現(xiàn)人們普遍享有平等權利。
羅爾斯的這種不應得理論提出了現(xiàn)代市場經濟條件下深刻的不平等問題。實際上,人們的自然偶然因素與社會偶然因素,即人們的自然資質與社會地位是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關聯(lián)性,社會地位和條件在相當程度上深刻地影響著個人的自然資質,或者說,社會地位和條件是影響個人自然資質深刻的社會原因。這在現(xiàn)代社會更為明顯和重要。個人的自然資質,如天賦、才能、個性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是與個人的早期生活環(huán)境、家庭背景和物質條件等分不開的。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許多有天賦者由于家庭經濟貧困、教育條件的限制等家庭因素和社會文化因素,導致他們不能獲得足夠的營養(yǎng)和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成長和發(fā)展必然受到極大的影響。譬如,許多農村貧困家庭的孩子由于經濟狀況的原因,不得不采取抽簽的方式來決定哥哥上學還是弟弟上學,或者干脆讓女孩子輟學。我們會感到這些現(xiàn)象是不公平的、不正義的。羅爾斯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他清楚自然資質的任意性是無法消除的,但是差別原則的實施可以對自然資質和天賦導致的不平等施加某些限制,這無疑為社會救助制度的道德正當性提供了證明。
2.差別原則——在經濟不平等的基礎上追求最大平等
(1)差別原則能夠達到補償原則的目的。羅爾斯認為,任何正義原則觀念的實施都會提出補償?shù)囊蟆A_爾斯的所謂補償,是指由于出身和天賦的不平等是不應得的,對此造成的不平等應給與某種補償?!把a償原則就認為,為了平等地對待所有人,提供真正的平等的機會,社會必須注意那些天賦較低和出生于較不利的社會地位的人們。這個觀念就是按照平等的方向補償由偶然因素造成的傾斜?!保?]303但差別原則不是補償原則,差別原則的目的不是消除差別,而是使社會基本結構和制度的安排必須滿足于人們的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來為社會最少受惠者謀利,以達到社會最大程度的平等。補償原則強調社會政策向弱勢群體傾斜,差別原則并不反對這一點,但是差別原則同時強調通過改善較有利者的處境以實現(xiàn)較不利者的利益。譬如,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允許在教育資源的分配問題上,可以通過重視天賦較高者,以便改善社會最不利者的長遠利益??梢姡顒e原則不是補償原則,但是差別原則可以實現(xiàn)補償原則的某種目的,從而維護社會最不利者(弱勢群體)的利益。差別原則與補償原則的這種關系,無疑為教育救助制度的實施提供了直接的正義價值依據(jù),也為我們思考社會救助制度的補償正義價值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jù)。
(2)差別原則表達了一種互惠性觀念。差別原則包含了互惠性的觀念,互惠性觀念是介于利他主義的公正無私與相互利用之間的道德觀念。“每個人的福利都依靠一個社會合作體系,沒有它,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個滿意的生活;其次,我們只可能在這一體系的條件是合理的情況下要求每個人的自愿合作。這樣,差別原則看來就提供了一個公平的基礎,在這一基礎上,那些天賦較高者,社會條件較幸運者能夠期待別人在所有人的利益都要求某種可行安排的條件下與他們一起合作?!保?]101羅爾斯認為,一個社會應當努力避免那些狀況較好者對較差者福利的邊際貢獻是一負數(shù),社會最有力者與社會最不利者的利益差距越大,最不利者的狀況就越差,這種狀況不是一種正義的安排。羅爾斯指出:“差別原則要求,財富和收入方面的差別無論有多么大,人們無論多么情愿工作以在產品中為自己掙得更大的份額,現(xiàn)存的不平等必須確實有效地有利于最不利者的利益。否則這種不平等是不被允許的。”[4]103由此可見,“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不是突出差別,而是強調更有利者群體對更不利者群體的貢獻,強調社會合作性”[6]。
顯然,從社會救助制度的角度來看,差別原則的目的是要最大限度地增加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以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社會平等,而不只是簡單地消除貧困,滿足基本生存需要。因為,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所要求的最低受惠值與“有限功利原則”所要求的最低保障值是不一樣的。有限功利原則的基本理念是人類的基本需要,通過最低保障使每個人過上一種基本的體面生活,其目的主要是政治的,也是工具理性的,即消除社會的動亂不安,以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羅爾斯指出:“這種最低保障的概念是模糊的,它所提出的指導方針并不能規(guī)定出一種非常明確的最低保障;相反,這種最低保障任何情況下都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于社會的福利水平。但是,這個概念本身不同于作為公平的正義中的最低保障概念。因為差別原則需要的是這樣一種最低保障,即它同整個社會政策一起能夠最大程度地改善最不利者的終身生活前景。”[4]211此外,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是“詞典式序列的差別原則”[1]103,實際上主張以增進弱勢群體利益為起點,漸進地、依次地增進處于社會不利地位的多數(shù)成員的利益,最后增進全體社會成員的利益。筆者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為構建現(xiàn)代社會救助制度的價值目標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jù)。
(3)差別原則提供了對博愛精神的政治解釋。差別原則與博愛精神的結合更加強了其正義理論對社會弱勢群體保護的正當性論證,為我們思考社會救助制度的道德正當性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在西方自由民主社會,自由、平等不僅是道德價值,也是政治價值,并通過相應的政治和社會制度表現(xiàn)出來。但是,正如羅爾斯所指出的,與自由和平等相比較,博愛的價值在現(xiàn)代自由民主社會中處于較次要的地位,“它本身并不定義任何民主的權利,而只是表達某些心靈態(tài)度和行為類型”,“以及一種公民友誼和社會團結的意義”[1]83。所以,“許多人感到博愛在政治事務中并沒有合適的地位”[1]105。易言之,在傳統(tǒng)自由主義或自由至上主義看來,博愛、友愛與正義是不相關聯(lián)的,博愛不是正義的基本含義,而只是正義的外在的、可以由個人任意支配的補充物。對弱勢群體的幫助只是私人德性,是一種個體的道德情感或者社會的美好道德理想,博愛無法在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層面上表現(xiàn)出來,因而也就不具有現(xiàn)實性和可行性。
羅爾斯把傳統(tǒng)的自由平等博愛與兩個正義原則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兩個正義原則與自由、平等、博愛的傳統(tǒng)觀念是一致的,“自由相應于第一個原則;平等相應于與公平機會的平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第一個原則的平等觀念;而博愛則相應于差別原則?!保?]106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提供了對博愛原則的一個解釋,因為差別原則所允許的不平等有利于社會最不利者的福利,或者說有利于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在羅爾斯看來,博愛的倫理精神體現(xiàn)了某種平等,諸如平等的尊重和關愛。易言之,博愛從倫理上體現(xiàn)出平等的政治價值,沒有平等精神也就沒有博愛。此外,博愛還包含著公民友誼和社會團結的意義,博愛使得人們主動地關懷和幫助他人,在博愛精神存在的地方,人們之間的利益沖突會減少。所以,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看來正相應于博愛的一種自然意義,即相應于這樣一個觀念:如果不是有助于狀況較差者的利益,就不欲占有較大的利益。”[1]106博愛與社會正義的差別原則結合起來,博愛就具有了現(xiàn)實的意義,博愛的觀念在民主的解釋中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差別原則從社會正義的立場表達了博愛的基本意義。在羅爾斯看來,作為理想的正義社會,所有公民處于社會合作體系之中,即使是最為有利者(強勢群體),他們的利益所得也應同時為社會最不利者(弱勢群體)帶來利益,社會獲得了經濟利益上的最大平等,人們之間的根本利益沖突得到了消除或者緩解。由此可見,羅爾斯通過差別原則把社會正義原則和倫理博愛精神聯(lián)系起來了,博愛或者說慈善、仁愛和人道等道德情感已經融入了差別原則之中,體現(xiàn)出對弱勢群體保護的明顯偏愛。筆者以為,羅爾斯這種與差別原則相統(tǒng)一的博愛觀念是一種弱的博愛精神,正如休謨在論證正義的條件時所指出的那樣,正義的條件是有限的慷慨和人們之間的相互冷漠。不管是傳統(tǒng)社會還是現(xiàn)代社會,博愛以及仁愛、慈善和同情等德性都是需要的,但是在不同的社會倫理秩序中它們的功能和作用是不同的。可見,羅爾斯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博愛、慈善、仁愛和同情等道德德性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的作用,但是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不一樣的,正義與博愛是相容的,政治的正義原則也需要道德價值的支持。
總之,差別原則不僅從分配正義的角度為維護弱勢群體利益提供了道德正當性證明,也從政治正義的角度為國家和政府通過再分配對弱勢群體進行救助提供了政治合法性證明。差別原則是從分配正義視閾對福利國家的肯定,“暗示政府應在經濟和社會事物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政府不再是“守夜人”的政府,為國家實施社會保障和社會救助提供了政治合法性基礎。羅爾斯對政府再分配功能的合法性論證與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和諾齊克(Robert Nozick)等人的“最弱意義的國家”理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羅爾斯的分配正義論,特別是他的差別原則具有進步性。在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市場經濟條件下,這種以弱勢群體為基點安排社會、經濟不平等的分配正義原則,對我國建立完善的社會救助(保障)制度,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具有重要啟示和借鑒作用。羅爾斯本人也認為,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社會主義制度是可以符合正義原則的。我國改革開放以來所實施的扶貧開發(fā)政策和社會救助(保障)制度無疑滿足了差別原則的基本要求。目前我國提出“共同建設、共同享有”的分配正義原則也與差別原則的要求相契合,差別原則所體現(xiàn)的正義價值,既為我們克服過去的平均主義思想,也為我們克服當前社會的分配不公和貧富分化提供了重要啟示。但是從我國社會主義分配正義的本質要求來看,差別原則對弱勢群體利益的關懷具有階級的、歷史的局限性,差別原則的局限性也就決定了羅爾斯分配正義理論的道德烏托邦性質。
首先,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仍然是在自由主義理論視野中試圖解決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在私有制條件下,差別原則所體現(xiàn)的對弱勢群體利益的關注仍然只是具有工具價值的作用,自由與平等的悖論不可能得到根本解決。差別原則的關鍵在于確定社會處境最不利者,這種社會最不利者是完全由社會基本善的占有情況來確定的。“社會基本善”的概念是羅爾斯公平正義理論的重要概念。所謂“基本善”(primary goods),就是各種各樣的社會條件和手段,是每個自由而平等的社會公民追求良善生活所必需的,屬于政治觀念的范疇,這種社會基本善不能與任何完備性的宗教、哲學或道德學說所要求的善相混淆。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羅爾斯提出了五種基本善:基本的權利和自由(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在擁有各種機會背景條件下的移居自由和職業(yè)選擇的自由、擁有權威和責任的官職和職位之權力和特權、收入和財富以及自尊的社會基礎。羅爾斯認為所有的社會基本善都應該平等分配,除非一種善或者所有善的不平等分配符合每個人的利益,這種理念使羅爾斯的思想超出了古典自由主義的平等理念。但是羅爾斯與馬克思主義的平等思想仍然有本質的區(qū)別,羅爾斯“社會基本善”的概念在理論上回避了私有財產權,差別原則所追求的分配正義是以承認不平等為前提的。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及其分配正義理論通過其建構主義的方式懸置了財產所有制和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分化?!傲_爾斯并不像馬克思,要從根本上對于不平等的經濟制度進行變革,從而達到經濟平等,他同時承認,財富占有和分配上的不平等,只要能給每個人帶來利益,也就是合理的?!保?]163加拿大哲學家尼爾森(K.Nielsen)深刻地指出,羅爾斯正義論存在著它無法解釋的內在矛盾,一個存在著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階級的社會,怎么能夠同時又是一個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的正義的社會。
馬克思、恩格斯從唯物史觀出發(fā),站在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立場上,對資本主義倫理學和分配正義理論進行了深刻的革命性批判,從根本上解決了自由主義分配正義理論的價值困境。在馬克思的視野中,決定人類社會發(fā)展,成為人類社會根本的不是國家和政治社會,也不是所謂永恒的、抽象的正義觀念,而是社會生產方式,正義或分配正義作為一種價值觀念,與當時的社會生產方式的性質直接相關,是從屬于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馬克思指出,生產資料的占有方式決定分配方式,“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shù)缴a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shù)接嘘P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shù)接嘘P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7]。資本主義的自由和平等是近代以來市民社會脫離政治國家之后的產物,自由只是資本的自由、富人的自由,平等只是貿易的平等、形式的平等,正義只是“剝削的正義”,這種正義意味著強者的利益和弱者的貧困。“平等和自由不僅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交換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換價值的交換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產的、現(xiàn)實的基礎。作為純粹觀念,平等和自由僅僅是交換價值交換的一種理想化表現(xiàn);作為法律的、政治的、社會的關系上發(fā)展了的東西,平等和自由不過是另一次方的這種基礎而已?!保?]總之,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自由主義正義是建立在私有財產和人的異化的基礎之上,進而建立在異化勞動的基礎之上的,其自身無法解決資本主義分配正義的自身悖謬。毫無疑問,從制度倫理的視角來看,馬克思、恩格斯已經從基本社會制度的層面徹底否定了資本主義(自由主義)的分配正義理論,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宗旨是要推翻資本主義私有制,還原人自由自覺活動的類本質,實現(xiàn)人類解放。從弱勢群體的角度看,馬克思正是通過分析資本主義社會造成最大的弱勢群體——工人階級弱勢的根本原因,探求解決弱勢群體問題的根本途徑,以求幫助工人階級擺脫貧困,實現(xiàn)解放。在具體制度層面,馬克思、恩格斯并不全部否定資本主義在具體制度上對改善無產階級生活狀況所采取的分配措施,承認資本主義分配正義在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和積極性,其中包括社會救助(社會保障)制度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社會主義分配正義的本質和理想是要實現(xiàn)基于財產公有制基礎上的實質平等,進而實現(xiàn)每個人自由全面的發(fā)展。
其次,從差別原則關注弱勢群體利益本身來看,羅爾斯社會基本善的內容也是有缺陷的。一般認為,基本善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社會基本善,二是自然基本善。自然基本善包括身心健康、肢體完整等,病人、殘疾人是在自然基本善方面有不足的人,這些人即使獲得了同樣多的社會基本善,和正常人相比他們仍然處于不利地位。所以,G.A.柯亨(G.A.Cohen)、阿瑪?shù)賮啞ど?Amartya Sen)和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等人對羅爾斯提出了批評。阿瑪?shù)賮啞どJ為,不同身心處境的人對于社會基本善的需要是不同的,平等不僅是物品占有上的平等,而是能力平等,或者通過補償達到的某種平衡,平等對于殘疾人和病人等弱勢群體成員來說需要更多的資源。金里卡認為羅爾斯差別原則的重大問題之一就是:“差別原則本來旨在緩和人們的自然資質對他們的影響,但在尋找標準以確定最不利者的地位時,羅爾斯沒有把自然的基本益品(Goods)納入考慮,因此,對于那些遭受本不應得的自然劣勢的人而言,他們實際上沒有得到任何補償?!保?]阿瑪?shù)賮啞ど徒鹄锟ǖ热藢α_爾斯差別原則的批評,特別是阿瑪?shù)賮啞ど哪芰ζ降壤碚撌菍α_爾斯差別原則的重要補充或發(fā)展,他們的理論和思想對于構建現(xiàn)代社會救助(保障)制度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注 釋:
①羅爾斯所謂“最少受惠者”或“最不利者”主要指的是社會性弱勢群體。羅爾斯通過“基本善”(primary goods)的概念來鑒定“最少受惠者”,他所謂的“基本善”是一個政治概念而不是一個道德概念或人類學概念,這些善是公民作為自由和平等的人度過整個人生所需要的東西。羅爾斯通常認為,在良序社會里,“最少受惠者”是擁有最少的收入和財富的階層,或者說擁有最低期望的收入階層。顯然,羅爾斯的“最少受惠者”不是指哪個具體的群體,而是一種對社會底層人員的總稱,這些社會底層人員擁有最少的權利、機會、財富、收入和自尊的社會基礎等“基本善”,社會不平等強烈地體現(xiàn)在他們身上。所以,從現(xiàn)代社會救助制度的視角來看,可以在一定意義上把“最少受惠者”看作弱勢群體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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