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無紡樹皮文化起源、發(fā)展的中心在華南、東南亞至太平洋群島,是百越 先民和南島語族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亞太土著民族志豐富的土著文化遺存,不僅為認識人類服 飾全史提供了新的視角,而且為認識華南、東南亞、太平洋土著民族史及文化史,提供了不 可多得的實證資料。亞太土著地帶的樹皮布文化圈,突顯了“百越—南島”古今文化的源流 及其共同體性質(zhì)。
【關(guān)鍵詞】織樹為布;工藝;文化史
【作 者】吳春明,廈門大學(xué)文學(xué)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廈門,3610 05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9)03-0145-013
Taiwan's Ami's “Tree-Woven Cloth” Technology andSignificance of Cultural History
Wu Chunming
Abstract:origins and development center of non woven bark cu lture in South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to the Pacific Islands, is a common cul tural h eritage of Baiyue ancestors and Austronesian. Asia and the Pacific indigenous e t hnography remains a rich indigenous culture, not only for provides a new perspec tive to understanding the whole history of human clothing, but also for understa nding history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South China, Southeast Asia, the Pacif ic indigenous peoples, providing a rare empirical data. Asia and the Pacific in d igenous zone of the tree Pibu cultural circles, highlighting the the origins of ancient and modern culture and the nature of “Bai Yue Austronesian” communi ty.
Key words:tree woven fabric; process; cultural history
經(jīng)緯結(jié)構(gòu)的紡織品與無紡形態(tài)的樹皮布是人類服飾藝術(shù)史的兩大系統(tǒng),無紡樹皮布文化起源 、發(fā)展的中心在華南、東南亞至太平洋群島,是百越先民和南島語族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①鄧 聰先生依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的樹皮布打棒遺存的編年研究,提出樹皮布產(chǎn)生于新石器時代中期的珠 江三角洲的理論,認為發(fā)生于華南的楮樹皮的無紡布,是土著先民具有世界性影響的重大發(fā) 明,樹皮布技術(shù)自南中國向南經(jīng)中南半島,經(jīng)東南亞島嶼后,從海路上跨過太平洋島嶼進 入中美洲②。
由于史前和早期歷史時代的樹皮布遺存難于在考古遺存中保存下來,而作為中原華夏民族的 “他文化”,華南民族樹皮布文化內(nèi)涵和工藝技術(shù)在漢文史籍中只有零星的只言片語,缺乏 周詳?shù)奈墨I記載,殘存于華南、東南亞和太平洋土著民族志上的樹皮布技術(shù)工藝就成為重建 樹皮布文化史的重要途徑。
2008年8—9月間,受臺灣中研院民族學(xué)研究所所長黃樹民教授邀請,在歷史語言研究所陳仲 玉研究員的全程陪同下,我有幸到臺灣山地做了一個月的原住民部落文化探訪。期間,相繼 調(diào)查了臺中、南投、嘉義、臺南、高雄、屏東、臺東、花蓮、宜蘭、臺北、苗栗等縣的泰雅 、邵、布農(nóng)、鄒、排灣、魯凱、卑南、雅美、阿美、賽夏等10個臺灣山地原住民族群 的35個 聚落,驅(qū)車3000余公里,穿梭原鄉(xiāng),入住民宿,尋訪原住民各族群文化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這次 旅程是繼已故廈門大學(xué)著名人類學(xué)家林惠祥教授70余年前調(diào)查臺灣原住民族,撰寫《臺灣番 族之原始文化》③名著后,大陸民族學(xué)、考古學(xué)者再次對臺灣原住民的部落文化所做的一 次比 較系統(tǒng)的田野調(diào)查。從祖靈老屋到男子會所,從聚落墓地到舊社遺址,從八部合音到豐年節(jié) 慶,這次山地之行雖然短暫,但總算較系統(tǒng)地概覽了原住民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不乏許多 民族志的新發(fā)現(xiàn)。其中,在臺東縣都蘭部落看到的阿美族樹皮布制作工藝,就是其中重要的 一項,本文擬對此粗略整理、評析,供國內(nèi)外同仁參考。
一、阿美族都蘭部落的樹皮打布與臺灣原住民的“織樹為布”傳統(tǒng)
我與陳仲玉教授一行在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的楊淑玲女士陪同下,從臺東縣城驅(qū)車沿臺11線 北行20余公里,到達臺東縣東河鄉(xiāng)都蘭村的阿美族部落考察,詳細了解到該部落的樹皮布制 工藝。
都蘭(Adulan、Etolan)部落的名稱源于atol,意即“堆石”、“石墻”、“迭石墻”, 位于都蘭山東側(cè),部落人口有四百余戶近一千五百人,是一個阿美族的傳統(tǒng)大部落。在聚落 西側(cè)的都蘭山東麓就是著名的都蘭遺址,發(fā)現(xiàn)了包括石棺、石崖在內(nèi)的是十八處麒麟文化巨 石遺跡,也被阿美族視為族群文化的發(fā)祥地,應(yīng)就是“都蘭”部落的名稱由來。都蘭部落人 隸屬阿美族卑南群,祖先發(fā)源于知本南邊的Arapanay,先后遷移初鹿、長濱、新港等地,最 后落腳都蘭村。
樹皮打布工藝見于一個叫“巴奈達力功坊”(Panay Talikong Fang)的原住民傳統(tǒng)工藝作 坊,創(chuàng)辦人巴奈(Panay)是都蘭部落的首領(lǐng)之一,他的中文姓名為沈太木,其妻子阿沙噢(Ashao)的中文姓名為潘秀仔。在作坊及他們家設(shè)立的傳統(tǒng)工藝品陳列室,巴奈向我們展 示了阿美族樹皮布制作的全過程及各種樹皮布成品(圖一)。
第一,選擇樹材。阿美族常選用一種稱為“部浪”(Rolang)的樹木作為制作樹皮布的原料 ,實際上就是構(gòu)樹,學(xué)名Broussonetia papyrifera ,??茦?gòu)樹屬,俗稱構(gòu)桃樹、楮樹、楮 實子、沙紙樹、谷樹、谷漿樹、奶樹等,是一種常見于華南及東南亞、太平洋群島中低海拔 地區(qū)的落葉喬木,在臺東山地隨處可見。阿美族還選用一種原語稱為“約那”(Yono)的樹 木,學(xué)名Ficus superba ,俗名鳥榕、赤榕,是一種熱帶落葉喬木。這兩種樹都有很好的纖 維延展性,適合打制樹皮布。找到打布的樹材后,就要砍伐切割成合適制作的尺寸。
民族歷史與文化研究第二,剝?nèi)淦?。用木錘敲打樹材表皮,使得樹皮松動,這樣就很容易將樹皮從樹 材上剝落下來。
第三,浸泡樹皮。將剝下的樹皮放在水中浸泡,使得樹皮更具有延展性、柔軟性,以利于錘 打。
第四,錘打樹皮。將浸泡過的樹皮平展在樹墩做成的案臺上,用不同形狀、大小和錘面刻劃 有網(wǎng)格紋、重圈紋等各種幾何紋樣的鐵錘反復(fù)錘打,去除樹皮中的樹脂,延展、整合樹皮中 的纖維,形成較之樹皮原材面積更大、柔軟的樹皮布。
第五,裁縫服飾。樹皮布打制完成后,成為制作各種服飾、衣帽的布料,巴奈原住民工藝作 坊中已完成的樹皮布制品有各種上衣、褲子、帽子、包袋等。由于民族文化的變遷,阿美族 日常生活中早已不再穿著樹皮布制品,樹皮布制品主要作為民族工藝品出售給旅游觀光者。
阿美族是分布于臺方東海岸山地的一支原住民族群,巴奈長老的這一套樹皮打布工藝,是迄 今臺灣原住民社群中僅見的樹皮布文化。對于認識臺灣乃至整個亞太地區(qū)歷史上樹皮布文化 的內(nèi)涵、發(fā)展,是十分珍貴的活的資料。當然,巴奈長老所掌握的這一“織績木皮”在反動 “日據(jù)”時代的“皇民化”和“光復(fù)”以來的“山地平地化”造成的原住民傳統(tǒng)文化流失的 抗爭中,謀求原住民文化傳統(tǒng)的復(fù)興與重建的產(chǎn)物。但是,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阿美族樹皮布文 化的再造還是有其歷史文化根源的,都蘭阿美族部落首領(lǐng)巴奈說他小時候就聽他爺爺說過制 作和穿戴樹皮布布服飾的事。
事實正是如此,臺灣原住民的“織樹為布”傳統(tǒng)廣泛、明確地見載于明清以來的漢文采風(fēng)民 族志上。早期遷臺的漢族移民常??吹脚萑?、樹皮的山地“番族”景觀,訝異于原住民 “織樹為布”的“化外人文”,并饒有興趣地記錄在游記史志中。
陳第《東番記》就說:“冬夏不衣,婦女結(jié)草裙,微蔽下體而已?!?/p>
郁永河在《稗海紀游》中談到裸番在冬天包裹的番毯就是用樹皮制成,“男女夏則裸體,惟 私處圍三尺布,冬寒以番毯為單衣,毯緝樹皮雜犬毛為之?!雹?/p>
《諸羅縣志》卷八“風(fēng)俗志?番俗”:“半線以上多揉樹皮為裙,白如苧?!_戈紋出水 沙連,如毯,寧雜樹皮成之,色瑩白。斜紋間以赭黛,長不竟床。出南路各社者皆灰色,有 磚紋或方勝紋者,長亦如之。番以被體,漢人則以為衣包,頗堅致?!?/p>
《皇清職貢圖》卷三所載多支臺灣原住民支系都有樹皮文化,如“諸羅縣諸羅等社熟番”載 :“男番首插雉毛,以樹皮織為長衫,夏常裸體?!薄傍P山縣山豬毛等社歸化生番男”載:“其居擇險隘處疊石片為屋,無異穴處,男女披發(fā)裸身,或以鹿皮蔽體,富者偶用番錦華吱 之屬,能織樹為布?!薄罢没成彽壬鐨w化生番”載:“蓋藏饒裕,身披鹿皮,織樹皮, 橫聯(lián)之間有著布衫者?!薄罢没h內(nèi)山生番”語:“巢居穴處,茹毛飲血,裸體不知寒暑。 ……番婦針刺兩頤如網(wǎng)巾紋,亦能織樹皮為炎。”又“淡水右乃武等社生番”語:“生番倚 山而居,男女俱裸,或聯(lián)鹿皮,輯木葉為衣。”
直到近代,原住民社群中仍有樹皮布服飾的殘余。1930年代,林惠祥教授看到的臺灣原住民 服飾就有麻布、獸皮、樹皮三類,其中樹皮有椰樹皮、芭蕉皮等。劉其偉先生編著的臺灣土 著物質(zhì)文化史上,仍是“臺灣各原住民往昔的衣料,多為自制的手織麻布或芭蕉布,但也有 以皮革為衣的”。⑤
可見,現(xiàn)存臺東都蘭阿美族的樹皮布打制工藝,是整個臺灣原住民土著物質(zhì)文化的有機組成 部分,是臺灣原住民各族群中曾廣泛存在的“織樹為布”文化的余緒,在亞太民族史、文化 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文獻與考古所見華南、東南亞土著的“織績木皮”文化
臺灣原住民的樹皮布文化并非孤立的島嶼文化,自上古迄于明清,在華南及鄰近的東南亞半 島,“南蠻”或越、濮系土著的“島夷卉服”、“織績木皮”的文化現(xiàn)象廣泛分布、延續(xù)發(fā) 展,并屢見于漢文史籍。史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樹皮布石拍遺存的編年研究,也從一個側(cè)面再現(xiàn)了 樹皮布文化亞太海洋地帶的源流史。臺灣原住民的“織樹為布”,是整個華南土著樹皮布文 化圈的組成部分。
上古東南有樹皮草服。《禹貢?九州》說揚州“島夷卉服,厥篚織見”,顧頡剛注“卉服, 孔穎達說即草服,南方居亞熱帶,島民以草編織成衣服”。
“南蠻”就是樹皮布民族?!逗鬂h書?南蠻傳》,南方土著民族的圖騰祖先“盤瓠”就是“ 織績木皮,染以草實,號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薄耙律寻哧@,語言侏離。好入山壑, 不樂平曠,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后滋蔓,號曰蠻夷。”
越王句踐也不是衣冠華夏?!妒酚?越王句踐世家》:“(越王句踐)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 邑焉?!?/p>
在整個中古時期,南方民族都以織樹皮著稱?!冻嘌?卉服》說“南方草木可衣者曰卉服。 織其皮者,有勾芒布、紅蕉布、弱錫衣苧麻所為”。
海南島的古代民族屬于“南蠻”集團的組成部分,上古有“儋耳國”、“雕題國”或說屬于 “駱越”一支,中古以來以“黎”、“黎峒”著稱,是樹皮布文化發(fā)達和延續(xù)長久的地區(qū)。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載:“離耳國、雕題國、北胸國,皆在郁水南,郁水出湘陵南海?!?晉郭璞注記“餿離其中,分令下垂以為飾,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彼巍短藉居钣洝?卷169“儋州”條引:“《山海經(jīng)》曰儋耳,即離耳也。俗呼山嶺為黎,人居其間,號曰生 黎。殺行人,取齒牙貫之于頂,以顯驍勇。弓刀未嘗離手,弓以竹為弦。績木皮為布,尚文 身,富豪文多,貧賤文少,但看文字多少以別貴賤。”卷169“瓊州”條載:“有夷人,無 城郭,殊異居,非譯語難辨其言,不知禮法,須以威服,號曰生黎。巢居洞深,績木皮為衣 ,以木棉為毯?!痹段墨I通考》卷331“黎峒”載:“黎峒唐故瓊管之地,在大海,南距 雷州,泛屬貧弱。婦人服緦緶,績木皮為布。”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29冊“廣東 下”說:“黎人的短衣名黎桶或樹皮布所制?!?/p>
東南亞的土著民族錯綜復(fù)雜,但與華南濮、越文化關(guān)系密切,漢晉以來許多南下的航海家就 目睹了印尼群島、泰國等地土著的樹皮布文化。印尼群島的樹皮布文化見于《通典》卷一八 八“邊防四?南蠻下?火山”引三國吳康泰、朱應(yīng)《扶南土俗傳》,“火洲在馬五洲之東, ……諸左右洲人以春月取其木皮,績以為布,……又有加營國北、諸簿國西,山周三百里, ……人以三月至此山,取木皮績?yōu)橥椴?。”⑥泰國古曰“扶南?樹皮織布文化見于《梁 書 ?扶南國傳》載,“又傳扶南東界即大漲海,海中有大洲,洲上有諸簿國,國東有五馬洲, 復(fù)東行漲海千余里,至自然大火洲。其上有樹生火中,洲左近人剝?nèi)∑淦?紡織作布,極得 數(shù)尺,以為手巾,與焦麻無異?!?/p>
樹皮布作為一類特殊的物質(zhì)文化,在考古遺址中難于保存、難于發(fā)現(xiàn),考古學(xué)者重建亞太地 區(qū)史前、上古樹皮布文化的主要依據(jù)是打制樹皮布石拍的識別、類型學(xué)和編年研究。這一工 作首先還是在臺灣的史前考古中展開的,早在日據(jù)時代,日本考古學(xué)者鹿野忠雄在《臺灣考 古學(xué)民族學(xué)概觀》中,就記錄了臺灣考古遺址發(fā)現(xiàn)的“有槽打棒”和“菜刀型打棒”,并將 其解釋為“樹皮衣料打棒”,就是錘打樹皮布的主要工具。⑦此后,凌純聲先生在華南及 東 南亞樹皮布文化的研究中也相繼確認了臺灣史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樹皮布石打棒”、“樹皮布 石拍”的功能。⑧由此證明,臺灣原住民的樹皮布文化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歷史發(fā)展。
在亞太地區(qū)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樹皮布石拍的空間分布與上述歷史文獻所見華南、東南亞土著民 族歷史上的樹皮布文化空間分布基本吻合,在華南的浙江、福建、廣東、香港、臺灣、越南 、泰國、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地都有不同程度的發(fā)現(xiàn)。⑨鄧聰先生根據(jù)東南亞和太 平 洋民族志上樹皮布打棒的形態(tài)功能,將華南和東南亞考古發(fā)現(xiàn)的樹皮打布石拍分成復(fù)合型( 即裝柄型)和棍棒型(即帶把型)兩類,依據(jù)考古出土的地層和年代學(xué)資料,考察了這一地 區(qū)史前樹皮布樹皮打棒從復(fù)合型發(fā)生,向棍棒型發(fā)展的序列(圖一、圖二),并從樹皮打布 石的編年,考察了樹皮布文化的源流史,即起源于環(huán)珠江口距今5000~6000年前的大灣文化 ,之后向南傳播越南北部距今3500~4000年間的馮原文化,距今3500年前后的泰國及馬來半 島,菲律賓、臺灣等地不超過3500年,大洋洲島嶼在距今3500年之后。⑩樹皮布打布 石拍的 考古發(fā)現(xiàn)于編年研究,不但從考古實物資料上再現(xiàn)了華南、東南亞土著樹皮布文化的內(nèi)涵, 而且石拍的編年所反映的樹皮布文化的華南起源、東南亞和太平洋群島傳播擴散,還再現(xiàn)了 華南百越先民與太平洋南島語族的民族源流史。
三、亞太土著民族志上樹皮布文化的比較與思考
在歷史文獻與考古資料所反映的華南、東南亞至太平洋土著民族的樹皮布文化圈中,除了 前 述臺灣臺東阿美族都蘭部落長老巴奈家的樹皮打布工藝外,民族志上的樹皮布文化還見于與 華南濮、越民族有密切源流關(guān)系的海南黎族、云南傣族、越南中部山地布魯—云僑族(Bru- Van Kieu),及美拉尼西亞、波利尼西亞等太平洋上“南島語族”的民族志中。這些珍貴的 樹皮布民族志,是研究亞太海洋地帶樹皮布文化史不可或缺的資料。
川滇黔高原所在西南地區(qū)自古是濮越雜處之地,越人支系龐雜,滇越、夷越、騰越等相繼活 動于這一帶,隨著漢晉以后西甌、駱越等支系的西遷,西南越人后裔相繼發(fā)展演變,成為當 代之傣、布依、侗、水、壯等壯侗(壯傣)語族各民族文化,他們包含了大量的百越民族特 有文化的積淀,云南西雙版納傣族樹皮布就是其中之一。據(jù)西雙版納博物館的調(diào)查,傣族是 華南大陸保存完整樹皮布工藝的少數(shù)民族族群之一,傣族將選好構(gòu)樹段后,用特殊的木鋤將 樹 皮緩緩剝下來,之后用大型木錘錘打樹皮,錘打過程中不斷淋水于樹皮之上,直到將樹皮拍 打成柔軟、延展的樹皮布,并縫制成帽子、衣服、褲子、氈子、座墊、被子等豐富的樹皮布 產(chǎn)品(圖四)。(11)
依前述漢文史籍記載,中古以來海南的“黎”、“黎峒”就是“績木皮為布”著稱,在近現(xiàn) 代民族志上,黎族樹皮布文化仍見于三亞、五指山、東方、瓊中、保亭、陵水、樂東、昌江 、白沙等縣市,其樹皮布又稱納布、楮皮布、谷皮布等,制作樹皮布的主要步驟是扒樹皮、 修整、將樹皮放在水中浸泡脫膠、漂洗、曬干、錘打成片狀和縫制,樹皮布可剪裁縫制枕頭 、被子、帽子、上衣、裙子等。在陵水、保亭、通什、白沙、昌江等縣市的黎族博物館都陳 列有樹皮布制品。
越南是東南亞半島少數(shù)保存樹皮布工藝民族志的地區(qū)之一。越南的50個民族中,絕大多數(shù)為 越芒語族,其中京(越)族人口將近占全越90%,為古代百越一支駱越民族的后裔,居于越 南 中北部,此外中南部還有南島語系的印度尼西亞語族的占人。樹皮布工藝見于中部山地民族 布魯—云僑族(Bru-van kieu),屬于南亞語系的猛高棉語族。布魯—云僑族的樹皮打布工 藝與傣族類似,這里的土著人用刀背將樹皮從樹材剝下來后,要在水中浸泡10天,然后晾干 ,再拍打成柔軟的樹皮,之后樹皮布被裁縫成各種需要的帽子、服飾(圖五)。(12)
太平洋群島是華南樹皮布文化在亞太海洋地帶傳播的遠端,考古發(fā)現(xiàn)太平洋最古老的樹皮布 文化遺存是波利尼西亞上法屬社會群島Huahine島上距今700-1100年遺址中的木質(zhì)樹皮布拍 ,新西蘭的Waikato也發(fā)現(xiàn)了距今300-400年的樹皮布木拍。(13)美拉尼西亞、波利尼 西亞土著 南島語族的樹皮布文化是迄今世界上最精美、最充分發(fā)展的,在17世紀以來西方航海家、傳 教士和人類學(xué)家進入太平洋群島時,南島土著的服飾都是樹皮布、草裙、羽毛與貝殼制品, 這一服飾文化延續(xù)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包括土著社會的上層都保留這一重要的傳統(tǒng)文化,相 繼出現(xiàn)于歐洲畫師、攝影師的作品中。如美國夏威夷Bishop博物館藏一幅斐濟女子制作樹皮 布圍裙的圖片,與當代西薩摩亞等地尚存的樹皮布打制、印花技術(shù)完全一致(圖六)。美國 夏威夷火奴魯魯藝術(shù)館還收藏一幅1816-1817年間Louis Choris畫作的夏威夷國王Kamehameh a之像,Kamehameha皇后下身穿著精美幾何紋的樹皮布圍裙,優(yōu)雅大方(圖七)。此外,新 西蘭Dunedin博物館藏一幅拍攝于1859年的老照片,畫面是一對湯加青年酋長夫婦,下身同 樣圍著精美大方的幾何紋樹皮裙(圖八:左)。英國倫敦一出版商收藏的一幅19世紀末的斐 濟武士老照片,身著樹皮衣、手握武士棒(圖八:中)。(14)在薩摩亞首都阿皮亞(A p ia)的老照相館中,藏有一幅19世紀末薩摩亞少女的漂亮肖像照,也有著一件精美的幾何紋 印花樹皮裙(圖八:右)。(15)
太平洋群島土著民的樹皮布制作工藝保存得相當完整,新西蘭奧克蘭博物館的民族學(xué)家Roge r Neich與Mike Pendergrast于1980年還在西薩摩亞群島上調(diào)查記錄了土著婦人Totoa Fagai 制作樹皮布的精彩畫面。西薩摩亞人樹皮打布的首選樹材也是Broussonetia papyrifera( 構(gòu)樹),也有少數(shù)使用Breadfruit/Artocarpus(面包樹)和Banyan/wild Ficus(野生榕) 的。制作樹皮布時,Totoa Fagai將構(gòu)樹段上的樹皮剝下來,用刀片和貝殼刮去樹皮外皮保 留內(nèi)側(cè)纖維層,然后將樹皮平置于木墩上,用刻劃有各種幾何紋的木拍用力敲打,直到打出 一片柔軟的樹皮布,打制成的樹皮布再置于涂有紅色顏料、刻有各種幾何紋樣的木印模板Ap eti上印出精美的紋樣(圖九、十)。(16)
在華南、東南亞考古發(fā)現(xiàn)的大量樹皮打布石拍有別的是,太平洋土著使用的樹皮布打棒是堅 硬木材加工成的,形態(tài)上同于前述棍棒型石拍。美國夏威夷Bishop博物館收藏大量這類棍 棒型樹皮打布木棒,刻劃有網(wǎng)格紋、條文、葉脈紋、曲折紋等各類幾何紋樣(圖十一)。太 平洋樹皮布文化的完善與精美,充分表現(xiàn)在樹皮布服飾的類型和紋樣上,樹皮布服飾不需復(fù) 雜的裁剪和款式設(shè)計,自然流露的樸實、純美是該服飾文化的內(nèi)在魅力(圖十二、十三)。 (17)
總之,在亞太土著民族志豐富的樹皮布文化遺存,不僅為認識人類服飾全史提供了新的視角 ,而且為認識華南、東南亞、太平洋土著民族史及文化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實證資料。 臺 灣阿美族、云南傣族、海南黎族、越南Bru-Van Kieu人及西薩摩亞等土著的樹皮布基礎(chǔ)工藝 基本一致,只是太平洋土著的樹皮布文化內(nèi)涵更為復(fù)雜、豐富,尤其是樹皮布上各種幾何花 紋的印制,體現(xiàn)了樹皮文化傳播過程的充分發(fā)展。亞太土著地帶的樹皮布文化圈,突顯了“ 百越—南島”古今文化的源流及其共同體性質(zhì)。
注釋:
①凌純聲:《樹皮布印文陶與造紙印刷術(shù)發(fā)明》,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xué)研究所,1963年。
②鄧聰:《香港古代樹皮布文化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淺釋》,《東南文化》1999年1期; 《 從二重證據(jù)法論史前石拍的功能》,《東南考古研究》第三輯,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
③林惠祥:《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xué)所???號,1930年。
④郁永河:《稗海紀游》卷下第33頁,“臺灣文獻叢刊第44種”,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七輯 ,臺北大通書局1984年。
⑤林惠祥:《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上篇第三,前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xué)研究所???第3號,1 930年,轉(zhuǎn)載蔣炳釗編《天風(fēng)海濤室遺稿》第91頁,鷺江出版社2001年;劉其偉:《臺灣原 住民文化藝術(shù)》第124頁,臺灣雄獅圖書2004年第八版。
⑥火洲、加營國在印尼群島,參見陳佳榮編:《外國傳》第23頁,香港海外交通史學(xué)會2006 年版。
⑦鹿野忠雄著,宋文熏譯:《臺灣考古學(xué)民族學(xué)概觀》(臺灣: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55年 )頁36-39。
⑧凌純聲:《華南與東南亞及中美洲的樹皮布石打棒》,《樹皮布印文陶與造紙印 刷術(shù)發(fā)明》(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xué)研究所,1963年),頁185-187。
⑨鄧聰:《香港古代樹皮布文化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淺釋》,《東南文化》1999年1期; 《史前蒙 古人種海洋擴散研究——嶺南樹皮布文化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東南文化》2000年1期;凌純 聲:《樹皮布、印紋陶與造紙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臺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xué)研究所”???,1963;何文王普:《關(guān)于馮原文化遺址重的一些所 謂“石拍”,Amara Srisuchat:《泰國 的樹皮布石拍》,均載《東南亞考古研究》第三輯,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連照美:《臺 灣的有槽石棒》,《大陸雜志》第58卷4期(1979年);李德仁主編:《郭德鈴先生收藏史 前暨原住民文物圖錄》,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2003年;H.Otley.Beyer,Philippine And Eas t Asian Archaeology,P.40,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Of The Philippines,Bullet in 2 9,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1948.F.landa Jocano ,Philippine Prehistory ,P.101,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 System,Diliman Quezon City,1975.
⑩鄧聰:《史前蒙古人種海洋擴散研究——嶺南樹皮布文化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東南文化》 2000年1期;《從二重證據(jù)法論史前石拍的功能》,《東南考古研究》第三輯,廈門大學(xué)出 版社2003年。
(11)筆者在云南景洪西雙版納博物館陳列所見資料。
(12)筆者在越南河內(nèi)越南“國立民族學(xué)博物學(xué)博物館”陳列所見資料;并見Bao Tang Da n Toc Hoc Vietnam,Dai Gia Dinh Cac Dam Toc Viet Nam,P.14-15,Nha Xuat Ban Jia o Duc,2006(越南國立民族學(xué)博物館編《越南民族大家庭》第15-15,越南教育出版社2006 年);Nguyen Van Huy ,The Cultural Mosaic of Ethnic Groups in Vietnam ,P19-22,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 of Vietnam,2004(阮文惠編《越南民族文化集萃》第19-22 頁,越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
(13)Roger Neich and Mike Pendergrast,Pacific Tapa,P9-12,University of Hawa ii Press,1997.
(14)T.Barrow,The Art and Life of Polynesian ,PP.85 31 64 83,Charles E.T uttle Company,Inc,1972.
(15)Roger Neich and Mike Pendergrast,Pacific Tapa,P11,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7.
(16)Roger Neich and Mike Pendergrast,Pacific Tapa,P12-15,University of Haw aii Press,1997
(17)Roger Neich and Mike Pendergrast,Pacific Tapa,P12-15,University of Haw aii Press,1997
〔責(zé)任編輯:黃潤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