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阿Q 趙太爺 對等
摘 要:趙太爺和阿Q分別代表未莊社會結構中強弱的兩極,但在許多方面,他倆堪稱最相當?shù)膶κ帧1疚膹男袨榉绞?、封建意識形態(tài)、革命等方面、透視趙太爺和阿Q的“對等性”,并試圖揭示他們似是而非的“對等”的實質。
在未莊人眼里,趙太爺可算是不朽之人,而阿Q則速朽。魯迅先生“仿佛心里有鬼似的”,終于要傳阿Q。我們是否也能將阿Q與趙太爺相提并論?他們分別代表封建社會結構中強弱的兩極,但是,正如未莊人一度都把阿Q與趙太爺看得“差不多”了,在許多方面,他倆堪稱最相當?shù)膶κ帧?/p>
在未莊,趙太爺占著大量的金錢,住著整莊僅有的兩間大屋之一,還是文童的爹,有文化,并占有著居民的絕對尊敬。而阿Q,住在公共場所,窮起來只剩條褲子,臨死了才終于得以與文化結緣,姓氏籍貫一片渺茫;在人們心中,有時連他這個人都意味著“無”。但在阿Q看來,他自己絲毫不比趙太爺落后,趙太爺領導著未莊的現(xiàn)實世界,而他自己領導著未莊的精神世界,或者說,阿Q自立為“精神未莊”的“趙太爺”。趙太爺凌駕于未莊所有人之上,而阿Q“全不把未莊人放眼里”,包括趙太爺。而且,他還認為自己“先前闊”、“將來闊”,借此要把自己“虛空”的領導權擴展至最大。
阿Q占有著虛空,趙太爺占有著現(xiàn)實,兩個世界在未莊虛實相對。假如世界是靜態(tài)的,這兩個世界互不相犯,那么,阿Q與趙太爺?shù)拐婺芷狡鹌阶摹?/p>
但是,阿Q總要在現(xiàn)實中露面,一入現(xiàn)實,阿Q終究是弱勢,而現(xiàn)實社會中強對弱的侵犯是總要有的。何況,不安分的阿Q又時時“招惹”現(xiàn)實世界。趙太爺?shù)谝淮未虬時,與阿Q相互擺成了一個生動的“形勢圖”:
阿Q不開口。趙太爺……搶進幾步。
阿Q不開口,想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這形象地昭示了未莊的某一社會規(guī)則,即弱退強逼,弱更弱,強更強。非但趙太爺對阿Q步步近逼,其他略“強”于阿Q的閑人們給他的也是這種待遇,當阿Q對“癩瘡疤”的諱做出讓步,改用“怒目主義”后,閑人們卻愈喜歡玩笑他了。而且“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
幸而阿Q有個自賜的精神王權,現(xiàn)實世界對他再而又三的逼迫與損害行為,他都在自己的精神王國中將之一一制裁了:“封兒子”、“封狀元”……哪怕最糟糕的贏錢了卻遭打失財,他都能分裂出一個自我來,拔根汗毛變個兒子,毒打他一頓出氣。
因此,無論靜態(tài)的對峙,還是在動蕩中短兵相接,阿Q總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完滿自足,與趙太爺隔個世界保持平起平坐的架勢。
在行為方式上,阿Q與趙太爺有相通的地方。“續(xù)優(yōu)勝記略”的“續(xù)”,也可以理解為阿Q把趙太爺對自己的欺壓模式,轉而施于他人了。因為,弱中還有弱中人呢——在王胡、小D、小尼姑面前,阿Q儼然一個趙太爺了。至于他打王胡反被王胡打,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那是因為阿Q自封的未莊精神領袖的名號并沒在他人心中得到認同,不能對自己有任何現(xiàn)實庇佑,不像趙太爺,萬人景仰已成事實。在現(xiàn)實中,阿Q仍是弱者,所以要挨打。小尼姑是未莊最弱的人,阿Q對她的絕對勝利,是符合常情的。弱者,總是最后結果的承受者,事情歸結于弱者,正如阿Q被假洋鬼子、趙秀才打了之后,“似乎完結了一件事情”一樣,反覺輕松些。變態(tài)的心理只能解釋為挨打慣常后的一種麻木的條件反射。而阿Q生平的兩次大辱,最終都“續(xù)”給了小尼姑。阿Q的生計問題也在尼姑庵暫先得以解決,未莊“革命”的首先對象也是尼姑庵。最弱者總是負擔了最深重的災難。
除了行為方式,在封建意識形態(tài)上,阿Q與趙太爺也是一致的,甚至阿Q和趙太爺一樣,對封建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出自覺維護的激進姿態(tài),全然忘記了現(xiàn)實中自己在這個社會的弱勢。他無法察覺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弱與封建意識形態(tài)做任何的聯(lián)系。他對假洋鬼子的假辮子深惡而痛絕之,這在他看來嚴重得要影響到做人的資格。他對“女人”的看法更是嚴格合于經(jīng)傳,兩個指頭上的滑膩感覺勾出的是他有關女人的大段大段的正統(tǒng)觀念,兩個指尖上的感覺都能留意到,且覺出滑膩、異樣,只能從反面說明他平素對“男女之大防”的嚴厲奉行。
此外,在“革命”這件未莊的大事上,尤其是阿Q“革命”的初始階段,他與趙太爺在意識形態(tài)上相當投合。阿Q繼假洋鬼子的假辮之后,第二個深惡而痛絕之的對象就是革命,他對革命的第一反應即“與他為難”。這顯然和趙太爺是同一立場的。不久后,當阿Q被生計逼得在精神上參加革命,他對革命的認識、對他人革命的意見以及革命的具體“行動”,還是與趙家父子完全一致的。比如,“咸與維新”后,假洋鬼子、趙秀才、阿Q都首先想到要去尼姑庵革命。趙秀才們拿走了香爐,而阿Q也是空著肚子去的。革命,在他們的觀念里都意味著獲得實際利益,同時也意味著強對弱的更便利的欺壓。又如,自己革命的同時,假洋鬼子不準阿Q革命;同樣,阿Q不準小D革命。因為強者是難以容忍弱者有任何反抗的。由此兩例我們可以看出:革命的真實意義在未莊絲毫無法體現(xiàn),連革命的矛頭所向都在不經(jīng)意間顛倒了;革命,變成了要“革”弱者的“命”。
至于在“大團圓”的結局中,革命簡直就是一層透明的紗,完全可以掀去,底下暴露的是“純正”的封建社會的權力利益格局。阿Q邊上的另一個鄉(xiāng)下人是因為欠了舉人的陳租而被抓的,可見,這個新式“法庭”處理的仍是老式的封建社會關系,保障封建舊勢力的利益。至于阿Q,不明就里地被抓,但他立刻無意識中為自己找到了被抓的理由:革命。
由此可見,在阿Q的觀念中,因革命被抓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不能“造反”。這顯然與趙太爺?shù)冉y(tǒng)治勢力的心意又是完全投合的。這是封建意識形態(tài)在阿Q身上無形教化的成果,他必能不打自招。更值得注意的是,阿Q從來沒有任何革命實踐,看到趙家被劫,他心想上前入伙,可腳硬是沒邁動。但是,僅僅這點精神革命,連阿Q自己都認為是有可能成為被殺頭的理由的,又何況趙家父子呢;阿Q在意識形態(tài)是如此自覺嚴苛地與趙家保持了一致。事實上,趙家最后正是因為阿Q思想上革命而殺了他。思想上造反都得死,可見意識形態(tài)對人心的統(tǒng)治歷來是全方位的,嚴酷至極的。
阿Q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精神反抗”,而在意識形態(tài)這一最重要的精神內容上,他卻無法反抗。出人意料的是,阿Q在現(xiàn)實中,在對他來說完全不可能反抗的領域中,卻好幾次給了趙太爺實實在在的打擊,盡管是無意識的。
趙太爺為了阿Q兩次破了例,晚上點起了燈,足見對阿Q的重視。一回是當阿Q在城里發(fā)財回來時,另一回是阿Q當街聲稱革命時,這些時候,趙太爺大概也和未莊人一樣,終于真把阿Q看得與自己差不多了吧。阿Q這兩回的勝利與他素來的精神勝利有本質性的差異,確實沖撞到了趙太爺?shù)膶嶋H利益。阿Q的那些“勾當”:出城,偷,革命,甚至調戲趙家傭人,在趙太爺看來,都是造反的舉動,因為這些行為都打破了他一貫的統(tǒng)治秩序。出城,逃脫了趙太爺?shù)墓茌?偷,暗中行動,在趙太爺視線控制的范圍之外了;革命,更是要以下犯上甚至取而代之了。唯有這種可能發(fā)生的對現(xiàn)實秩序的顛覆,才能真引起趙太爺?shù)闹匾暋?/p>
因此,也只有撼動原有的統(tǒng)治格局,占有現(xiàn)實力量,才真正擊中統(tǒng)治者的要害,才是切實的反抗,而這些,是心心念念要反抗的阿Q在當時還無法認識到的。阿Q這兩次“現(xiàn)實的反抗”都屬歪打正著,他坦言偷竊,揚言革命;對阿Q而言,無畏即無知。他的偷以及革命,全為活命所逼。至于后來他對革命現(xiàn)實的不滿,以及對革命途徑的領悟,雖是切身感悟,但比起對革命現(xiàn)狀和性質的理性透視,一點個人落差激起的感悟是遠遠不夠的。阿Q無知,趙太爺卻洞明世事,看出阿Q覺醒的趨勢,決斷地鎮(zhèn)壓了他的生命,而當阿Q輸?shù)糇詈髢H有的命時,終于在他人眼中看到了真相。然而,以最沉重的代價換來的片刻清醒,又即刻像微塵般迸散了。
趙太爺取得了絕對的勝利。阿Q只象征了一種勝利的趨勢。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阿Q與趙太爺不可能相提并論。封建社會的弱者在現(xiàn)實社會被剝奪了一切,只剩微塵般的虛空。在某種意義上,精神是屬于弱者的。退一步想,精神中的空虛是屬于弱者的;精神中的意識形態(tài)還得常被強者贏走。在封建社會,所謂的精神勝利,只是贏得了精神所具備的虛幻的性質。
作者簡介:楊佳莉,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張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