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世峰　于　輝

【摘要】在小說寫作中,成功的人物形象必有其經(jīng)典的肖像描寫,本文對幾部經(jīng)典小說中的肖像描寫進(jìn)行了細(xì)致的分析,探討了其形象刻畫的高超技巧和獨具匠心。

【關(guān)鍵詞】小說 人物形象 肖像描寫 藝術(shù)技巧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彰顯著小說內(nèi)容的活氣與魅力。成功的人物形象必有其經(jīng)典的肖像描寫,正如果戈理說的“外形是理解人物的鑰匙”,可見肖像描寫應(yīng)講求由表及里,即以形之表象,觀神之內(nèi)魂;以“形”顯“神”,即有形神可附,有神形方活,最終達(dá)到形神俱活的境界。

一、眉與眼:眉似青峰與眼如秋水

中國自古就有“眉似青峰,眼如秋水”的描寫,眉眼之間盡顯人物的神情,略加點染,以形顯神,堪稱人物肖像描寫的點“睛”之筆,魯迅也曾說過:“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p>

關(guān)于眉眼的描寫,追溯其源,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寫,可謂眉眼間見其美,顯其神,形神兼具。由此一脈而傳,發(fā)展到了《紅樓夢》,便達(dá)到一個新的高度,如“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以形寫出了王熙鳳眉眼之美,同時更以“三角”、“吊梢”顯其神,巧寫出王熙鳳潑辣之態(tài);“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以墨畫、秋水為喻,寫出寶玉眉、眼的美態(tài),“怒時若笑,瞋視有情”妙寫出了有情且又多情的“怡紅公子”;“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寫盡了林黛玉的神情與神態(tài),尤以“罥煙眉”(似飄渺的青煙掛在眉際)三字,狀難描之形如在目前,此二句堪稱以形顯神的至美、經(jīng)典之句,活現(xiàn)出了多愁善感的“瀟湘妃子”。魯迅也很善于“畫眼睛”,他在《祝?！分惺拇螌懙綐恿稚┑难劬?每一次眼神的變化,都透露出人物心境的變化,初到魯鎮(zhèn)時的祥林嫂是“順著眼”,寫出了她的順從、安分,對生活有希望;再次到魯鎮(zhèn)時的祥林嫂是“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寫出了她飽受生活的折磨,對生活已失望;淪為乞丐的祥林嫂是“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個活物”,寫出了祥林嫂臨死前的麻木,對生活已經(jīng)絕望。

由此可見,自《詩經(jīng)》以來,作品中關(guān)于“眉眼”的描寫,往往簡筆勾勒,寫形重神,妙繪眉眼之形,巧觀出人物之神。比較而言,西方名著中描寫人物肖像時,同樣重寫眉眼,更注重修飾,描寫也更細(xì)化。如《飄》中關(guān)于郝思嘉的描寫“尖尖的下巴,方形的下顎,雙眼則呈淡綠色,一點茶褐色也沒有。黑黑的睫毛圈在眼睛周圍,尾部還微微有點翹,帶著點歡快俏皮的模樣。眼睛上方兩道黑黑的濃眉向上翹起,在她那像木蘭花一樣潔白的皮膚上畫出兩道黑黑的濃眉向上翹起,在她那像木蘭花一樣潔白的皮膚上畫出兩道頗為搶眼的斜線?！边@段描寫我們不難看出,郝思嘉迷人的臉型簡化——“尖尖的下巴,方形的下顎”,重寫眉與眼,描寫中以烘托之法凸顯眉眼的美,以黑黑的睫毛圈襯淡綠色雙眼的美,眼如綠水;以木蘭花樣潔白的皮膚襯墨墨濃眉的美,眉如青峰。再如《紅與黑》中于連的描寫“他的兩腮紅紅的,兩目低垂著。他是一個十八歲到十九歲的少年,表面看來,文弱、清秀、面貌不同尋常。他的鼻子好象鷹嘴,兩眼又大又黑。在寧靜的時候,眼中射出炎一般的光輝,又好象熟思和探尋的樣子。但是在一瞬間,他的眼睛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的表情?！睒O簡潔的刻畫眼睛后,讓眼睛“說話”,借助對照“眼神”變化直接交代出內(nèi)心的復(fù)雜,讓筆觸由表及里深探到人的內(nèi)在,可謂以眼神的描寫,活化出人物性格的經(jīng)典之筆。

二、色與彩:至色絕響與多彩絢爛

列賓說“色彩即思想”,就人物肖像描寫而言,色彩也是解讀人物的一種方式,這種解讀,不僅停留于其表象,更重要傳遞其內(nèi)在。

很多時候,人物肖像描寫置身于“色與彩的世界”,有時是黑與白的“至色絕響”,簡而不單;有時斑斕色彩的“絢爛之極”,雜而不亂;有時又兩者兼而有之,渾然天成。楊沫在《青春之歌》中以“這位女學(xué)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里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色。她的臉略現(xiàn)蒼白,兩只大眼睛又黑又亮?！眮砻鑼懥值漓o,這讓我們由衷感嘆楊沫用“色”的絕妙,一個“白”字,寫就了林道靜的單純無染,這一刻,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林道靜的白與其內(nèi)心世界達(dá)成統(tǒng)一。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在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又以“她穿了一件黑絲絨的敞胸連衫裙,露出她那象牙般潔白光潤的豐滿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圓圓的胳膊和纖細(xì)的手。她整件衣裳都鑲滿威尼斯花邊。她的頭上,在她天然的烏黑頭發(fā)中間插著一束小小的紫羅蘭,而在釘有白色花邊的黑腰帶上,也插著同樣的花束?！眮砻鑼懓材取た心崮?簡單的色,黑白對照之間,傳遞出安娜那種光艷、嫵媚動人的美,尤其是“黑”色的運用,傳遞的不只是安娜外貌的美,還在于她那高貴的精神氣質(zhì)……這樣“黑白色”的經(jīng)典肖像描寫,如同記憶中老照片,黑白兩色演繹永遠(yuǎn)的至色絕響。

色彩使人物更加鮮明,也更加真實。意大利作家喬萬尼奧在《斯巴達(dá)克思》中,運用多彩來全方位的打造為愛而瘋狂且偏執(zhí)的愛芙姬琵達(dá)——“在她那件用極薄的白綢制成的短袍上,密密地織滿了銀色的小星星,折著優(yōu)雅的褶襞,這位姑娘的雕像一般的體態(tài),不但可以從這些褶襞上揣測出來,有時還可以透過薄綢隱約地看到。在短袍上面,罩一件淡藍(lán)色綢緞制成的披風(fēng),也織滿了小星星。一個不大的束發(fā)金冕,籠住了她前額上面的頭發(fā)。她那小巧的耳墜,戴著兩顆巨大的珍珠,珍珠下面垂著兩個青玉琢成的星狀墜子,發(fā)上閃閃爍爍的光芒。她的脖子上圍著一串珍珠項圈,一顆巨大的青玉星星從她那項圈下端直垂到她半裸的胸脯上。她的手腕上面套著兩對雕著花朵與樹枝的銀鐲,她的腰間束著一道末端是尖的帶棱角的腰帶,這也是用貴金屬制成的。她那雙纖小的玫瑰色的小腳穿著一雙厚底短靴,那是用兩條橫過腳踝的淡藍(lán)色軟皮和靴底制成的,腳踝上套著兩個精雕細(xì)刻的銀腳鐲?！痹谶@個融白、銀、淡藍(lán)、金、青和玫瑰色的“多彩世界”里,作者以色彩演繹“絢爛”,通過細(xì)繪她的華麗而貴重的服飾,旨在將愛芙姬琵達(dá)這一妓女形象塑造的光艷無比,從這意義上看,色彩讓她的存在更加真實,使她的形象也變得更加豐滿。《紅樓夢》的第一主人公賈寶玉的肖像描寫“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闭婵芍^是金光寶氣,彩繡輝煌,絢爛至極,在這里“服飾”已成為一種符號,而其中的“色彩”便是附加其上的象征,詮釋的是人物,但表達(dá)的又不只是人物本身,服飾與色彩輝映之中打上鮮明的賈府印記,也昭示了處于鼎盛時期的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代特點。

三、虛與實:粹取精華與充實之美

荀子曾說:“不全不粹不足以謂之美?！币_(dá)此“粹”,便要去粗取精,于是藝術(shù)表現(xiàn)里有了“虛”,“洗盡塵滓,獨存孤迥”,要達(dá)此“全”,需做到孟子說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虛”與“實”辯證統(tǒng)一,成就了藝術(shù)之美。如湯貽汾說的“人但知有畫處是畫,不知無畫處皆畫,畫之空處全局所關(guān)”;大書法家鄧石如曾說書法“計白當(dāng)黑”,無筆墨處也是妙境。這些說的藝術(shù)中的虛實相生之美。虛與實是相對的概念,有者為實,無者為虛;客觀為實,想象為虛;具體為實,抽象為虛;顯者為實,隱者為虛。對于肖像的描寫,也有虛與實之分。在肖像描寫中有“實中有虛,虛實結(jié)合”的例子,這種描寫好比水與月、鏡與像,兩相映照,虛實相容,但是更多的肖像描寫還是有明顯側(cè)重的,或?qū)嵒蛱?或濃或淡,有的講求“萃取精華”,有的講求“充實之美”,可謂是“淡妝濃抹各相宜”。

中國自古就講求“含蓄、內(nèi)斂”,崇尚“神韻”,在這種文化心理之下,虛實之間,又往往以虛為上,從經(jīng)典的肖像描寫便可窺見一二,曹植描寫洛神為“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堪稱經(jīng)典,虛中有實,虛者為上,重在神韻之美。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對“芳鄰”的描寫“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臣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边@種描寫不直接而間接,不正面而側(cè)面,虛寫其美,尤以“嫣然一笑”一脈相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寫,撩人想象,一切美在想象之中,堪稱美人描寫之經(jīng)典。說到這樣的粹取精華的虛筆肖像,漢樂府《陌上?！分械牧_敷又是一個經(jīng)典,“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怒怨,但坐觀羅敷。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躇……”也是以側(cè)面烘托,通過羅敷給人帶來的震撼力,營造想象,虛寫羅敷之美。當(dāng)然像這樣的虛寫之筆,不只在中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對海倫的描寫異曲同工,“海倫步入,耆者(老年人)目其美,紛紛驚立?！币源馊【A的描寫,表現(xiàn)海倫的美使耆者驚立,感受美的力量的同時,對于海倫的美又想象無盡……

就中外作品相對而言,在虛與實之間,我們作品的描寫講求虛實結(jié)合,兩者中傾向于前者,妙在虛筆;而泛觀外國名著的描寫有虛有實,兩者看重于后者,貴在實寫。如小仲馬《茶花女》以“在一個難以形容的優(yōu)美的鵝蛋形臉上,加上一雙黑眼睛,眼睛上面是弓形的,純凈得象是畫上去的眉毛;很長的睫毛遮住了這雙眼睛,當(dāng)眼睛低垂的時候,睫毛就在雙頰的玫瑰色上投上一層陰影;再添上一個纖細(xì)的、筆直的、機靈的鼻子,鼻孔因為對肉欲生活的熱烈的渴望微微張著;臉上還畫出一張勻稱的嘴,嘴唇在牛乳一樣白的牙齒上優(yōu)美地張開;再用蓋在沒有人用手能摸過的桃紅色面頰上的柔毛給皮膚染上顏色。”來精雕細(xì)刻瑪格麗特的整個面容之美,真可謂充實而又詳盡。類似于這樣的描寫還有如《復(fù)活》中的瑪斯洛娃、《珍珠小姐》中的珍珠小姐、《基督山伯爵》中的美茜蒂絲、《前夜》中的葉琳娜……談到肖像描寫的虛筆與實寫,有一個作品的兩個人物不能繞過,那就是《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與王熙鳳,在這里我們不妨一同回顧兩人的肖像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色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鏤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銀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這兩段肖像描寫堪稱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魯迅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北戎主煊竦摹敖^去形摹,虛多實少”,熙鳳則是“濃墨重彩,珠光華麗”,兩者一虛一實:對于黛玉,作者著眼于與眾各別的“形容”,重在虛筆寫意,粹取其神;對于熙鳳,作者側(cè)重于與眾姑娘不同的“打扮”,重在濃墨實寫,充實其華。

★作者簡介:史世峰,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第二高級中學(xué)教師;于輝,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第二高級中學(xué)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