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陜西扶風(fēng)人,軍旅作家,數(shù)十年寫青藏題材,出版作品集42部,現(xiàn)居北京。
幾十年了,我的固執(zhí)始終無法改變,對一些熱愛的人一直熱愛著,對恨著的也一直恨著。大人物小角色,概沒例外。
彭德懷元帥,那張布滿鋼紋般的臉盤和一付鐵塔似的敦實身軀,彷徨之后的坦然,沉默之中的吶喊,無不閃射著錚錚硬漢的剛烈。我對他們的愛確實達到了刻骨銘心。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盡管許多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處,但是大家的心沒有遠離他。我了解他在遭難,常常產(chǎn)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總想把他背回到另一個安靜的世界里去,讓那些迷了路的人冷靜思索現(xiàn)實,不再相信濃妝艷抹的史書。毛主席最早稱他彭大將軍:“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惟我彭大將軍!”這是1935年10月,毛主席寫的一首六言詩。當(dāng)時以彭德懷為司令員、毛澤東為政委的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在吳起鎮(zhèn)附近的大峁梁進行了“割尾巴”戰(zhàn)斗,殲敵一個騎兵團,一舉擊潰三個團,俘敵約七百人,繳獲戰(zhàn)馬近千匹。這是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的第一個大勝仗。毛主席特別高興,作了這首詩。我如果沒記錯的話,彭德懷大概是我黨最早的“大將軍”了。建國后在他成為十大元帥之一位居前列時,我仍在固執(zhí)地認(rèn)為惟彭大將軍這4個字最適合給他。對一些特型演員所摹仿的先驅(qū)者那仿佛充滿魅力的經(jīng)典姿勢、腔調(diào),我實在覺得太虛假,很不舒服??梢酝葡?,他們在自己那有限的空間如何張揚得崇高至美人格!所以,我特別看重彭大將軍留在大地上那些鮮活的腳印,那是永遠跳動著他血脈的有生命的印章。昆侖山里定格著他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那是一個51年前的早已陳舊的故事,但是它仍然閃亮著滴滴春雨,告訴你站在大地上應(yīng)該怎樣做人。
那一年神州大地發(fā)熱發(fā)燙可謂達到頂極,可是青藏高原卻出奇的清冷,甚至寂寞。西寧以西很難見到一棵樹,只有厚道的黃土。
這一天,1958年10月19日中午,提前降臨的當(dāng)年第一場雪在三天前悄悄地覆蓋了昆侖山。進山的路和出城的路都隱藏得那么深。這陣子彭老總正乘車從格爾木出發(fā)前往昆侖山,他透過車窗玻璃看著外面的景色。司機能知道彭老總的心思,有意放慢了車速,讓他多看,看夠。戈壁、雪峰、芨芨草、火柴盒似的道班房,還有凹陷成的一個又一個苦咸苦咸的海子,像壓縮餅干一樣卷在荒原深處……他看著看著好像在深思什么?一朵云升起,飄來了他的感嘆:
“納赤臺快到了吧!你們知道那個地方的故事嗎?”
陪同他的蘭州軍區(qū)司令員張達志中將也許一時沒有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望了望彭老總,沒有吭聲。另一位陪同的人青藏公路管理局局長慕生忠接過問話回答道:
“有個傳說,那是當(dāng)年文成公主梳妝打扮自己的地方,才落下了納赤臺這么個地名。還有傳說,納赤臺的那個不凍泉是公主思鄉(xiāng)的眼淚聚成的。這些都是民間的傳說,無據(jù)可查?!?/p>
彭老總說:“所以嘛,我要去納赤臺看看那個皇帝的千金待過的地方,要不她會說我彭德懷不近人情!”他放聲一笑,又說:“當(dāng)然,我還要去看幾個兵,這是我此次柴達木之行計劃中的事!”
直到這時,大家似乎才明白彭老總堅持要進昆侖山的真正目的了。頭天當(dāng)他提出要去納赤臺看看時,大家再三勸他取消這個安排。同志們的理由不外乎那個地方海拔高,空氣稀薄,路也不好走,他又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是不去為穩(wěn)妥。他卻說:“到納赤臺去看那幾個兵,是我在北京出發(fā)前就決定了的事,怎么能隨便改變!”到底是幾個什么樣的兵,這樣牽動國防部長的心?他沒細(xì)說,大家也不便問,只好依了他。
汽車?yán)^續(xù)飛馳著,一片折折皺皺的巖石影子跳上了擋風(fēng)玻璃,進入昆侖山了。彭老總又一次把目光從荒野收回來,說:
“納赤臺有個硼砂廠,硼砂廠有幾個從山東退伍的海軍戰(zhàn)士,我要去看他們!”
在人世間純粹的聲音里往往有太多的秘密。國防部長千里迢迢去看望幾個兵,這情夠深這意也夠濃了!
原來頭年春天,納赤臺硼砂廠幾個退伍兵給國防部和彭德懷直接寫信,反映了他們工作和生活上一些不盡人意的事情。因為是帶著情緒寫的,難免發(fā)泄幾句牢騷。他們說昆侖山這個地方太艱苦,常年積雪,四季刮風(fēng),地凍三尺。住房簡陋透風(fēng)露雪,缺柴少煤飯生菜冷。還說他們的工資不高,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不能說他們說的這些沒有道理,心里不痛快不講幾句怪話憋得慌,怨氣吐凈了身上會輕松。其實這些兵們心里很明白,來到昆侖山創(chuàng)業(yè)不吃些苦不受點罪,怎么建得起事業(yè)!信發(fā)出了,他們該干什么還照樣干好,偷懶耍奸那叫熊樣,與戰(zhàn)士不沾邊。昆侖山日出日落,不凍泉月輝月暈。生活依舊向前走著,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平平淡淡又蠻富有挑戰(zhàn)。
兵的聲音絕對不屬于哀求。也許正因為這樣,它必然有回聲。幾個退伍兵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發(fā)牢騷的信真的會讓彭德懷元帥看到,而且他竟然牢牢地記住了這幾個脫下軍裝的兵。他是國防部長呀,他們是普普通通的兵,退伍兵!
陽光破云而出,雪停。雪后的青藏高原真的好寧靜,雪山冰河戈壁都在傾聽陽光的訴說。不算近的山坳里有幾排矮矮的泥草小屋,遠看像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屋頂一縷輕輕搖晃的細(xì)煙,像招著手迎接客人,又像搖著手送別什么。那就是硼砂廠。彭老總踏碎地上的積雪急步前往。路上,他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手心里揉揉,沙土從指縫間落下,隨風(fēng)而去,他身上也附落了些許沙土。他說:“這里果然干燥得很嘛,風(fēng)頭也蠻是厲害。一棵草都沒得看到,難怪初來乍到的戰(zhàn)士生活不習(xí)慣?!?/p>
走進硼砂廠,你就會看到昆侖山剛從凍傷歲月中脫胎出來的痕跡。院子的角落里殘留著大概好幾年不化的凍雪,上面落著點點沙土。那些遠瞧的泥草房屋其實是一頂頂帳篷房,但你不能不佩服主人就地取材對它的苦心裝扮,按著長長短短的順序壓在帳篷頂上的那些沙漠植被,確實使它顯得得體、結(jié)實又保暖。緊挨著山根用石棉瓦搭起來的那個四面透風(fēng)的大房子就是生產(chǎn)車間了。因為它不顯山不露水地蹲在較低的地勢上,你站在稍遠處就看不到它的存在。硼砂廠處處都呈現(xiàn)著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簡陋和匆忙。不時有工人與彭老總擦肩而過,他們竟然不望彭老總一眼。也許是沒有留意這個陌生人,或者留意了絕對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國防部長。天下相貌酷似的人多的是,國防部長來昆侖山?八臺大轎怕也抬不動!工人們繼續(xù)來來往往地從彭老總身邊走過。從這些匆忙的腳步和不時揚起的談笑聲中,彭老總能感受到創(chuàng)業(yè)者壓不垮的精神,他很高興地看著這個新崛起的昆侖硼砂廠。
幾個工人曬著太陽正在午休,彭老總上前和他們聊天。這時大家已經(jīng)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什么人了,高興之中免不了有幾分拘束,都站起來歡迎首長,拍著手。
“不要站起來,坐下歇晌嘛,本來你們就坐著休息的嘛!不要看我來了就影響大家休息。”彭老總說,完全是家常話,很暖心。果然有人坐下了。彭老總也在一條木凳上就坐,繼續(xù)拉家常。
“你是哪里人,來到高原多長時間了?父母支持你來這里嗎?”他指著正在卷著紙煙準(zhǔn)備吹喇叭筒的小青年問。
小青年摁滅喇叭筒,回答道:“報告首長,我是甘肅民勤人,剛來半年,娘是鐵桿支持我,爹是堅決反對。沒辦法我只得背著爹偷偷跟招工的慕政委的人上了高原!”
“你娘是女中豪杰,支持兒子建設(shè)大西北,有功之臣。不過爹的態(tài)度也可以理解,他會慢慢明白兒子做的沒有錯!”
他又問身邊另一個工人:“你呢,家里人支持你的行動嗎?”
這個工人先主動通報自己姓名,他也是甘肅民勤人,“我爸我媽都支持我來高原。家里太窮,咱爹說,兒呀,出去掙些錢早些回來過日子!”
大家都笑了,彭老總邊笑邊鼓掌。為這個工人,也為那個知情達理很樸實的父親。
這時彭老總站起來,順手捧起一把白花花的硼砂,鼓勵大家說:“這個東西可真是個寶貝疙瘩,稀有礦藏!我們要搞尖端科學(xué)離不開它。你們是在生產(chǎn)像金子一樣重要的寶貝,責(zé)任重大!”同志們異口同聲地回敬彭老總一句話:我們一定按首長的指示辦,多多生產(chǎn)出合格的硼砂!
他走進了車間,一片忙碌緊張的景象。這時走來一位穿著退了色軍裝的中年人,站定,恭恭正正地給彭老總行了個軍禮,喊了一聲:“首長您好!”彭老總眼睛一亮,愕住了:“是你呀!你什么時候到了這里?”原來這是一位轉(zhuǎn)業(yè)軍官,幾年前在北京舉行的抗美援朝慶功會上見過彭老總,還給軍委領(lǐng)導(dǎo)匯報過自己的戰(zhàn)斗事跡。彭老總竟然過目不忘記住了他。
轉(zhuǎn)業(yè)軍官很激動,在首長面前一時不知說些什么才好,想了想才說,首長,我給您匯報吧。彭老總忙說,別提什么匯報,我是無意間在這里看到了你,也算是來看望你這位朋友吧。轉(zhuǎn)業(yè)軍官這才說:“我們是按照你的命令集體轉(zhuǎn)業(yè)來青藏高原的,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有的到了拉薩,有的到了格爾木,我和另外三個戰(zhàn)友分到昆侖?!?/p>
“好嘛,你們在朝鮮戰(zhàn)場是英雄,來到昆侖山創(chuàng)業(yè)也會成為好樣的?,F(xiàn)在大西北建設(shè)急需要人,你們肩上挑著很重的擔(dān)子的!”
“請首長放心,我會安心在昆侖山工作,為國家生產(chǎn)更多的硼砂?!?/p>
“好同志,我真沒有想到會在昆侖山見到你。對啦,你是這個硼砂廠的領(lǐng)導(dǎo)人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p>
接著彭老總指名道姓地問起了那幾個給他寫信的同志:“他們的思想疙瘩解開了沒有?我剛才看到了,眼下這里的條件是差了點,可是你們用雙手改造它,還怕它不變嗎?會越變越好的?!?/p>
轉(zhuǎn)業(yè)軍官忙解釋說:他們都很年輕,心血來潮就寫了那封信,我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還批評了他們,現(xiàn)在他們都能安心在這里工作。
彭老總說:“不要批評的,他們反映的情況還是真實的嘛。要教育他們用勞動來改變艱苦的環(huán)境,先苦后甜。艱苦的環(huán)境才能鍛煉人。你們領(lǐng)導(dǎo)要給大家做出榜樣,大家愛你們了,也就愛昆侖山了!”
這時,窗戶底下有個小同志探頭探腦地朝屋里張望。轉(zhuǎn)業(yè)軍官對彭老總說:“他就是給你寫信的其中一個小戰(zhàn)士。”小同志許是聽到屋里有人提及自己,頭一縮正想跑開,沒料被轉(zhuǎn)業(yè)軍官喊住,招呼進了屋。
彭老總伸手要和他相握,他還有些膽怯,吐了吐舌頭,直往人堆里鉆。彭老總笑了,說:
“怎么,害怕我?怕我還給我寫信?!?/p>
小同志說,您不批評我,我就不害怕。
彭老總哈哈大笑:小家伙,講條件了,不批評你!我怎么會批評你呢,你能給我彭德懷提意見,我還要感激你的!
“首長,我們不是給您提意見,我們只是給首長反映了一些實際問題?!?/p>
“你這個小同志,不敢承認(rèn)提意見,是怕我報復(fù)你吧。反映情況就是提意見嘛,讓我們改進工作我還能不歡迎!”
彭老總像拉家常似的和小同志聊天,小同志的拘束漸漸消散。
“你在信上把這里形容得很可怕嘛,連氣都喘不過來,是嗎?”
小同志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是剛進山時的情形,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扛起一包硼砂跑步裝卸,沒一點問題。”
“那很好嘛,你在成長,你在進步!”彭老總指著堆積在滿車間白亮亮的硼砂說,“國家建設(shè)需要這種貴重的礦藏,你們現(xiàn)在吃點苦甚至受些罪值得!你知道白蛇傳里那個白娘子到昆侖山來盜靈芝草的故事嗎?說不定你們這個車間就是當(dāng)年長靈芝草的地方。你們的工作干出了成績,大家都來取經(jīng),那個白娘子保不準(zhǔn)會被你們吸引來取經(jīng)呢。哈哈!”
臨別前,彭老總再次對那個小同志說:我是國防部長,你是退伍軍人,咱們都是兵,革命戰(zhàn)士。我能理解你們,生活嘛,總不可能事事稱心如意,誰能沒牢騷,誰能沒怪話?說出來比憋在心里好,發(fā)泄一下就輕松了。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今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還可以給我寫信。晚上加個班寫封信,往郵筒一塞,連郵票都不用貼。軍人嘛免費寄信。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丟掉軍隊的光榮傳統(tǒng)!
雪峰裸露在冬日的曠野里,風(fēng)帶著零碎的銀子在駱駝草尖疾走。太陽真紅!
出了硼砂廠,來到昆侖泉邊,那里早就圍滿了好多人等候見彭老總。他抱起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問她叫什么名字。還沒等女孩回答,他就把她高高地舉過頭頂,欣喜萬分地說:我看你就叫社會主義吧!
昆侖山保留著對彭大將軍的愛,如同保留一瓢水對大海的渴望。他乘坐的汽車慢慢遠去時,陽光突然把天空照得格外亮麗。從寒冷到溫暖的臺階從來都不漫長。
彭老總離開納赤臺返回格爾木,已經(jīng)是半后晌了。太陽不近不遠地懸掛在西天的一朵白云下,溫柔而綿長。
也許是硼砂廠那幾個兵寫信的事仍壓在他的心底,人間的冷暖總是搓來揉去地盤繞在腦海里吧!他想到了常駐格爾木部隊的生活。他們的日子過得艱苦嗎?有多苦呢?
回到下榻的望柳莊,喧鬧的格爾木突然靜了下來,他反倒不習(xí)慣,對隨同的工作人員說,格爾木不是有個兵站嗎?咱們?nèi)タ纯床筷牎4蠹艺f,首長跑了一天,好好休息休息,看部隊的事早有安排,明天去。他一邊端起茶缸喝水一邊說:“大白天不干個事蠻難受的,還是看部隊去吧!”所有的兵都在他這個國防部長的懷抱里,讓哪個受委屈他都于心不忍。
彭老總親切地向兵走去,帶著生機勃勃的光彩。他來到了兵站,它確切的名稱:格爾木物資轉(zhuǎn)運兵站。
轉(zhuǎn)運站與兵站,兩個本該承擔(dān)不同任務(wù)的建制單位合而為一,這是那個年代在青藏線上普遍的現(xiàn)象。轉(zhuǎn)運站,接收、起運從內(nèi)地運往西藏的各種各樣的物資,軍用的,地方的,一律接收。然后從這里再裝車運到西藏各地,西南邊防。中轉(zhuǎn)站。當(dāng)時青海沒有火車,所有進藏物資都是從蘭新鐵路線上甘肅境內(nèi)的一個叫峽東的火車站運進格爾木;兵站是接待南來北往的汽車兵,解決他們的食宿問題。汽車兵送給它不少錦旗,上面多寫著“雪線溫暖之家”。
格爾木物資轉(zhuǎn)運站是解放軍總后勤部青藏辦事處管轄。彭老總視察時辦事處主任宋西侯大校陪同。慕生忠將軍也在場,他是彭老總的老部下,當(dāng)年修青藏公路全仗著彭老總的鼎力支持,要不這條路不知還要推遲多少年才能修起。
他們踏著一路笑聲走進了貨場。
這是剛從荒漠上開劈出來的不算小的一個場地,偶爾還可見長在地上的沙荊那殘枝破葉在風(fēng)中搖曳。乍一看,那遠處積雪的昆侖山好像它的圍墻。場上很不規(guī)則地堆積著大大小小的山一樣的貨物。箱子碼的垛,麻袋碼的垛,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機械伸著鐵臂高傲地挺立在莽野上。所有貨堆沉默無語,卻似乎在輕輕地呼吸著。彭老總好有興趣地穿行在貨堆之間,聽宋西侯介紹情況。
西藏剛和平解放不久,處處還殘留著在凜凜寒風(fēng)中凍傷未愈的傷疤。整個西藏沒有任何企業(yè),連一根火柴也要從內(nèi)地運去。這個轉(zhuǎn)運站就是保障西藏供應(yīng)的后方基地。彭老總說,西藏封閉的時間是太久了,太需要有一條和內(nèi)地聯(lián)系的通道?,F(xiàn)在青藏公路修起來了,落后狀況會很快有所改變!宋西侯講到了青藏辦事處這支部隊。它所屬的汽車團和兵站大都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直接開赴青藏高原的,部隊分散在甘、青、藏三個省區(qū)的三千多公里的數(shù)十個點上,高度分散,流動性大。彭老總說,你們這個辦事處管了三個省區(qū),了不得呀,我看你就叫“鎮(zhèn)西侯”吧!哈哈!慕生忠忙替宋西侯回答:“我們是按照黨中央的要求,在這里為支援西藏服務(wù),為鞏固西南邊防服務(wù)!”慕生忠是修青藏公路的總指揮,又是青藏辦事處的第一任黨委書記,論功行賞,頭等功臣非他莫屬。但他不敢封侯。
彭老總說,咱們?nèi)タ纯磻?zhàn)士們住的地方,看看他們的食堂。在高原上,吃飯睡覺,是兩件頭等大事!
一排低低的木板房,悄不聲地站在貨場一側(cè)。宿舍。它本來就在眼前,卻為什么那么遙遠?原來貨場和房子中間隔著一條小水溝,為了用水方便,兵們把格爾木河的水引進兵站。奔波急流的河水,到了小溝里顯得有些疲憊,流速也慢下來,水卻變清了。
彭老總踩著一根圓木顫顫地過了小溝?!斑@就叫獨木橋,這里是沒法修陽關(guān)道呀!”他站在對面這樣感嘆。
走進小房時,板棚上不時地落著沙土,掉在了彭老總的衣服上。他仰頭望望,問:戰(zhàn)士們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不冷嗎?
兵站的一位干部如實回答:是冷呀!這房子既不擋風(fēng)也不遮沙,三面透風(fēng)。每天早上睡起來,被面上落一層霜!
“是霜還是沙?”彭老總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的沙土,問。
“有沙也有霜,都凍在一堆了!”兵站的干部回答,他笑了,大概覺得自己的回答很笨拙吧!
噢!噢!是冷,那能不冷嗎?彭老總自言自語著。
兵站的干部繼續(xù)說:艱苦確實是艱苦了些,不過大家很少有抱怨。因為我們都知道當(dāng)前給西藏運輸?shù)娜蝿?wù)很緊急,還騰不出手為自己整吃的住的。以后會慢慢好起來,困難是暫時的。我們的干部和戰(zhàn)士住一樣的房吃一樣的飯,所以大家的情緒很高漲。
慕生忠給彭老總解釋說:格爾木這個地方是很重要的交通要道,南去拉薩,北上敦煌,東通西寧、蘭州,西至芒崖、新疆,它是必經(jīng)之地。不久就會建設(shè)成一個西部很繁榮的城市,我已經(jīng)給她起名為格爾木花園城。今天我們吃些苦,甚至受些罪,都值!
彭老總聽著直點頭:“情人眼里出西施,格爾木就是你慕生忠的西施,難得你有這份格爾木情結(jié)。好嘛好嘛!”他回轉(zhuǎn)頭來對兵站的干部說:
“你們干部做得很好!第一,大家明白了道理,就甘愿吃苦。第二,干部和戰(zhàn)士共甘苦,大家就不會有怨言了。我們靠這兩條就能把天大的困難戰(zhàn)勝一大半,剩下的那一點困難就不攻自破,自然消亡的。但是還要給群眾盡力解決實際問題,入冬前一定要做好防寒準(zhǔn)備工作,讓戰(zhàn)士暖暖和和過冬。老百姓把娃娃送來當(dāng)兵,如果讓戰(zhàn)士挨凍,他們的老爹老媽會罵我們的!”
說著,他又抬頭望了望房頂,仍有沙土索索落下。“這個掉沙土的問題就應(yīng)該馬上解決!”
這天,彭老總在兵站和戰(zhàn)士們共進晚餐。面條、米飯倒是都有,且精米白面,乃專為他所做。只是菜很簡單,不能不簡單:一盤溫?zé)崃说墓揞^肉,當(dāng)然是特別加餐。卻沒有一葉青菜,只能用一盤咸蘿卜代替。
彭老總吃得蠻香。他沉默地吃著,若有所思。整個吃一頓飯的時間一直這么沉默著。不知是他回到了長征路上還是想起了朝鮮的戰(zhàn)地生活?那樣的年代里,不僅僅是彭老總,恐怕是所有的苦斗者都會有過這樣的奢想:什么時候能在聽不見槍聲沒有追擊的日子里,找個小店喝碗老酒,一碟花生米,會余味無窮??墒?,今天在高原上創(chuàng)業(yè)的同志們,他們會不會還有這樣的奢想呢?
這晚,彭老總執(zhí)意要和戰(zhàn)士們一起睡在大屋里的通鋪上。了得!首先是慕生忠發(fā)毛了:“首長,你住在這野天野地里,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那只能我給你站崗了!”
“你給我站崗,那還得找人給你站崗,誰呢?只能是‘鎮(zhèn)西侯了!”彭老總開起了玩笑。
“望柳莊(當(dāng)時格爾木唯一的招待所)那邊早就給您安排好了,您還是過去住吧!”慕生忠說。
“您睡在這里,我們擔(dān)心把您凍病,大家都睡不著,您也就休息不好?!北镜耐疽矂袼?。
彭老總嘿嘿一笑:“看把你們急的,我又沒說不去望柳莊嘛!我看咱們來個平均主義,今晚住兵站,明晚住望柳莊。這樣總可以吧!”
彭老總的倔犟是出了名的,誰也別想擰過他。這晚他住在兵站專門給他收拾的一間小屋里,緊挨著戰(zhàn)士們的宿舍。他已經(jīng)讓步了,總算沒住通鋪。
半夜里,他起來查看了兵站的幾個哨兵,這又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事。
寒風(fēng)覆蓋了整個格爾木的夜晚,夜霜越落越厚,奇冷。彭老總發(fā)現(xiàn)哨兵們都沒有穿皮大衣,他很驚訝!
“你怎么不穿皮大衣?”他問哨兵。
“報告首長,我們沒有皮大衣!”哨兵回答。
“你們?yōu)槭裁礇]有皮大衣?”
“因為上級有規(guī)定,以這條格爾木河為界,河西才算高寒地帶,發(fā)皮大衣、毛皮鞋。我們住在河?xùn)|,沒有過線,所以不算高寒區(qū),只發(fā)棉大衣!”
“噢,這條格爾木河把你們隔成了兩家人!它太無情了!”
彭老總記住了河?xùn)|河西這件事。一條河把一個地隔成了兩個世界,他要弄個明白。
第二天,他就讓人對這個規(guī)定做了調(diào)查,也對河?xùn)|河西的情況摸了底。他把問題提出來,讓有關(guān)部門的同志解釋。他們說:河西海拔地勢比河?xùn)|高,天氣冷。所以歸入高寒帶,享受高寒帶的御寒物品。彭老總問了:“那么你們知道嗎?這個兵站的地勢高,比河西有的地方還冷,你們掌握這個情況嗎?”對方無言以對。
彭老總說:我們干工作切忌木匠的斧子一面砍。特殊情況什么時候都會有的。問題還是要深入實際弄清情況。
他當(dāng)場就給軍需部門作了指示:按實際情況發(fā)給這個部隊御寒物品。
格爾木河?xùn)|地區(qū)的指戰(zhàn)員,在生活上至今享受著高寒地帶部隊?wèi)?yīng)該享受的一切。因為他們本來就生活在高寒地帶,當(dāng)然更因為彭老總到格爾木看望了他們的哨所!
慕生忠在彭老總離開格爾木后,很動情地講過這樣一番話:彭老總這官當(dāng)?shù)膲虼罅税桑】伤难劬偸悄芸吹阶罨鶎討?zhàn)士的吃穿住行。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情好像都集中在兵的身上了!
1958年的這個冬天,昆侖山上的雪下得好像比哪一年都要大要猛,整個格爾木都在雪中陷入沉睡。軍營被白雪霸占了所有的氣勢。這樣的雪夜,有個哨兵怦然心動,搬了一塊石頭到屋外,靠格爾木河近一些。他坐在石頭上望著雪茫茫的昆侖山。望什么呢?他說望星星,找那些最亮的星星。別人不解了,雪夜哪會有星星?哨兵說,我就不信雪能把最亮的星星遮住。我爺爺告訴過我,下雪的時候天上最亮的星星才顯身呢!天上星,地上燈,一顆亮亮的星星就是人間的一盞燈!
也許就是哨兵找亮星的這個雪夜,一同住在望柳莊的慕生忠對自己最敬佩的首長彭德懷講了那句后來青藏線人都知道的話:我這一生就獻給青藏線了!我連墳地都看好了,死后就埋在昆侖山上!彭老總聽了嘿嘿一笑:我說你這個慕生忠真是,好好活著干吧,什么死呀墳呀的!
幾個月后,中國的廬山就發(fā)生了那場國人都震驚的所謂彭黃反黨集團。從此彭老總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慕生忠也受牽連離開了青藏線。
那個哨仍然坐在石頭上望著昆侖山,尋找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