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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xué)》的爭奪

2009-10-30 01:32
美文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柳青文藝文學(xué)

閻 綱

病于國恨家愁

1975年夏,結(jié)束長達6年的干校生活,我告別收容我的另一個文化部五七干?!颖笔§o??h團泊洼和朝夕相處的《團泊洼的秋天》的作者郭小川,借調(diào)回京,參加以袁水拍為主編的“復(fù)刊”《人民文學(xué)》的工作,半年多后,胃大出血,昏死過去,住院搶救治療。

隆福醫(yī)院的病房里,成了自由論壇,凡是能說話的重病號沒有一個不罵江青,沒有一個不懷念周恩來、同情鄧小平的。離醫(yī)院不遠處的天安門如火如荼,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護士長管轄的病房里,只要她代表院黨委組織讀報討論,我就想起契訶夫筆下的《第六病房》。后來,我們嘀咕了一陣,開始造反,抵制讀報受訓(xùn),拒絕寫稿表態(tài)。“我們是病號!”形容枯槁者的呻吟之聲壓倒與大喇叭里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同出一輒的鴰噪鳩鳴。破罐子破摔,你能把一伙茍延殘喘的危重病人怎么著!

劉茵他女兒探視,必從天安門抄詩送來,必告當天天安門廣場悼念周恩來總理的最新消息,病床上很不平靜。

輸血,搶救,化驗,骨髓穿剌,終于排除白血病,但究竟算什么?。孔≡何辶?,查無實據(jù)。

正值批鄧高潮之際,《人民日報》發(fā)文報道,題目是《災(zāi)區(qū)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發(fā)揚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災(zāi)》,基調(diào)還是批鄧。

唐山地震,我?guī)Р⊥苊骷纯腾s赴唐山、豐潤一帶進行現(xiàn)場采訪。吉普車進入遠郊區(qū),腐尸的惡臭味直撲鼻翼,我們戴上特別加厚的醫(yī)用口罩,并且不惜噴灑酒精,然而,無法抵擋那混合而成的另一種剌鼻的怪味——難耐的腐尸味!遍地是塑料布包裹的尸體,從大卡車上用鐵勾子一捆一捆鉤下來,掉到來不及刨深的土坑里,上面復(fù)蓋一層薄薄的浮土??諘绲奶镆吧希瑵M視野的塑料袋在陽光照射下放出閃閃的銀光,陰氣瘆人??ㄜ囘^后,就是狗的世界,狗的盛宴。到處是吃人的狗,這時的狗變得與狼無異,觀者頓覺無名之恐怖。

唐山的地面已經(jīng)塌陷,火車站的鐵道扭成麻花,至于建筑物,幾乎全部被摧毀,唐山基本上夷為平地,廢墟之上血肉模糊!

進入市區(qū),整個唐山癱倒在這里,一片瓦礫,各種姿態(tài)的尸體充斥眼瞼,搖搖欲墜的陽臺上,倒掛著殘缺不全的男男女女。

解放軍是最可愛的人,他們用自己的血肉換取深深埋于廢墟下斷氣的殘軀。我們在帳篷遇見《誰是最可愛的人》的作者魏巍。唐山人沒了親人沒了家,唐山人沒有親人、沒有家,唐山組成了一個大家庭,解放軍個個是親人。在喪失天地良心的文革中、地震災(zāi)害的毀滅下,出現(xiàn)充分人道的唐山大家族,也是中國痛史上的一大人文景觀。觸景生情,我變成一個健康人,精壯的小伙子。

《人民文學(xué)》的爭奪

1966年6月,橫掃一切,《人民文學(xué)》停刊。

1972年夏,在周總理的提議和鄧小平的支持下,決定復(fù)刊《人民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原副主編李季從干校調(diào)回北京負責籌辦事宜,但四人幫拖延不批,一年后班子解散。

1975年7月25日,毛澤東主席提出“調(diào)整黨的文藝政策”,四人幫感到壓力,即向文化部部長于會泳提出創(chuàng)辦《人民文學(xué)》,但不準叫“復(fù)刊”。袁水拍任主編。

1975年8月,我被借調(diào)北京外貿(mào)學(xué)院,9月,我和原《人民文學(xué)》和《文藝報》的劉劍青、許以、周明、崔道怡、吳泰昌等調(diào)來參加籌備出刊的工作,盡管張春橋聲稱“不要原來的人”。1976年1月,新的《人民文學(xué)》出刊。

從開國起的,由茅盾任主編的《人民文學(xué)》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毛主席的題詞“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問世”,到大躍進時期發(fā)表毛主席的《詞六首》,《人民文學(xué)》成為公認的、權(quán)威的中國文學(xué)形象化的符號。

文革垮臺的前夕,《人民文學(xué)》是塊大肥肉,變成權(quán)力爭奪的對象。

出版《人民文學(xué)》的過程,透露出權(quán)力上層許多微妙的信息,包括文藝這根敏感的階級神經(jīng)如何走向,非常有意思。不論是中國文學(xué)史還是中國期刊史,《人民文學(xué)》生生死死的這一段故事都應(yīng)該好好地記上一筆。

1975年初,中國電影被封殺將近十年之后,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彩色故事片《創(chuàng)業(yè)》面世?!秳?chuàng)業(yè)》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歌頌“大慶精神”,但是在文化部審片后,江青嚴厲地指出:“該片尚有十個方面的問題,不宜公開放映?!本巹?zhí)烀衤動?,表示不服,準備上告,而告狀的有效方式是寫信給毛主席,恰好這個時候,毛主席說過這樣的話:“八億人民就那么八個樣板戲,沒有電影,沒有詩歌,沒有小說,也沒有散文?!敝芸偫砻翡J,抓住這個機會,通過賀龍的女兒賀捷生聯(lián)系到張?zhí)烀?。賀捷生將張?zhí)烀裰苯訉懡o毛主席的信交給鄧小平,鄧小平1975年7月25日將信當面呈交毛主席。鄧小平匯報說,《創(chuàng)業(yè)》是一部宣傳“工業(yè)學(xué)大慶”的好電影,政治局同志們都看過,認為是一部中國工人階級的正氣歌,但被卡在文化部,說有十大問題,不能公開放。毛主席聽著聽著,隨手拿過鉛筆和便箋,即刻作了如下的批示:

片無大錯,建議通過發(fā)行。據(jù)說罪名有十條之多,太過分了,不利調(diào)整黨的文藝政策。

毛主席的批示沒有通過政治局,直接傳遍了中國大陸,因為批示特別注明:“此信增發(fā)文化部及來信人所在單位。”這就發(fā)出一個重要的信號:毛主席意在“調(diào)整黨的文藝政策”,四人幫感到巨大的壓力,如芒在背,慌了手腳。一月之后,張春橋向文化部部長于會詠提出即刻“創(chuàng)辦”《人民文學(xué)》。

張春橋說:“只要幾個熱心人,幾個年輕人就辦得成功。要奪權(quán),不要原來的人。人不要多,《朝霞》人就少?!币环苌讨?,由文化部副部長袁水拍出任主編,李希凡任副主編,上?!冻肌坟撠熑耸┭嗥秸{(diào)京任常務(wù)副主編。又一月,張春橋在徑送中央政治局的“創(chuàng)辦”《人民文學(xué)》的請示報告上批示:“擬原則同意。”報告到了已經(jīng)主持中央工作的鄧小平手里,撞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鄧小平批示:“我贊成”,接著義正辭嚴地寫道:“看來現(xiàn)在這個文化部領(lǐng)導(dǎo)辦好這個刊物,不容易?!?/p>

張春橋扣壓鄧小平的批示達月余之久以后,于10月15日批示道:“xx同志:此件在我處壓了一些時候,本想面商,實在按(安)排不出時間,反而誤了時間。請你們同出版局協(xié)商,先辦起來。”簽名下面,又補充寫道:“待商??梢韵仍O(shè)在出版局,如果不方便,將來再說?!笨磥?,鄧小平的一顆釘子,碰得他們六神無主。

“協(xié)商”的結(jié)果,國家出版局只有出錢的份,刊物仍然掌握在四人幫親信的手里。

1976年元月《人民文學(xué)》正式出版,緊接著,梁效寫的《否定文藝革命是為了復(fù)辟資本主義》一文中出現(xiàn)這樣的文字:“對文藝界,黨內(nèi)那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掄起‘整頓的大棒,誣蔑文藝界新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個文藝刊物也辦不好。”

我們9月份報到時,袁水拍主編、李希凡副主編、施燕平常務(wù)副主編均已到任;社址:東四八條文化部戲曲研究院大樓,正對著葉圣陶先生的宅院。

1949年《人民文學(xué)》創(chuàng)刊時,主編茅盾恭請毛澤東主席題寫封面,毛主席在9月23日的回信中說:“宜由兄寫,或請沫若兄寫,不宜要我寫。”郭老的“人民文學(xué)”四個封面題字,基本上沿用至文革。現(xiàn)在重辦《人民文學(xué)》,必須更換封面刊名字體,大家建議袁水拍出面懇請毛主席大筆一揮,又恐小事干擾,遂作罷。

數(shù)日后,我心生一計。記得1962年夏,為發(fā)表《詞六首》,毛主席親筆回復(fù)正副主編張?zhí)煲怼㈥惏讐m的信里寫道:“這六首詞,是1929—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通忘記了。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的同志們搜集起來,寄給了我,要求發(fā)表。略加修改,因以付之?!薄叭嗣裎膶W(xué)”四字,氣韻生動,渾然天成,又是難得的簡化字,不是很現(xiàn)成嗎?我最先向周明透露了這個建議,他聞之大喜,次日,從家里找到這期《人民文學(xué)》,我們請美編潘德潤放大制作,進行橫豎排列等技術(shù)處理,第二天,“人民文學(xué)”四個風而有骨的毛體書法出現(xiàn)在編輯部每間辦公室的門框上。我倆又帶著這四個字跑到和平里北京印刷三廠,加急趕制新的稿紙、信紙和信封,編輯部上下,皆大歡喜。后經(jīng)編輯部同意,正式由袁水拍上報毛澤東主席,主席在請示報告上用粗深的鉛筆批了兩個字:“可以”,毛體“人民文學(xué)”四個字,即從1976年元月號起,正式作為《人民文學(xué)》的刊名標識,豎橫由之,沿用至今,屈指32年前。

編輯部向天津蔣子龍約稿。蔣子龍說,寫小說嘛,并不難,有個現(xiàn)成的套子:主人公是革命小將,對立面是老家伙,展開兩條路線的斗爭,中間穿插一個敵人搞破壞活動。但是,我不能鉆這個套子。要寫,就得來點兒“絕活兒”,我在生活中已經(jīng)掌握了太多的“絕活兒”,我要對得起《人民文學(xué)》這塊牌子。

1976年初,在復(fù)刊后的《人民文學(xué)》第一期上發(fā)表了蔣子龍的小說《機電局長的一天》。蔣子龍竟然跟“四人幫”唱反調(diào),寫了機電局長霍大道,“大道”者,大刀闊斧之謂也。此公興利除害,狠抓生產(chǎn),敢同極左言論對著干,表達了大眾的心聲。雖然,小說一面世就有文章批判它表現(xiàn)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強烈愿望的沖動”,但是贊揚之聲不絕于耳。到3月份,情況大變,讀者來信中竟有一半認為它有嚴重錯誤,是大毒草,罪名是“宣揚階級斗爭熄滅論和唯生產(chǎn)力論”,“是替走資派翻案的‘四上桃峰”。于會泳嚴加指責:“有人寫了壞小說,影響很大,傾向危險。一些老家伙們看了這篇小說激動得掉淚,難道還不足以引起我們深思,說明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嗎?”大家一窩風地批判《機電局長的一天》,其上綱之高、口氣之大令人驚恐。主編袁水拍從文化部得到口信,明確指示編輯部:“現(xiàn)在形勢變了,蔣子龍是毒草小說的作者,對他也要跟對俞平伯一樣,該批就得批!”

編輯部告急!但蔣子龍公開表示:“一不寫檢查,二不再寫小說。我是工人,誰還能不讓我干活吃飯!”由副主編代他寫檢查過關(guān)他也不干。為了扭轉(zhuǎn)被動的局面,除強迫蔣子龍作檢查外,就是趕緊發(fā)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小說作品。

回西安

剛從唐山地震災(zāi)區(qū)返回,8月剛過,來不及拆除道旁的防震棚,我便被派往西安緊急組稿。

20年離開西安,久別父母兄妹。幾番風雨,天下大傾,命懸一線,我的家從天上摔到地下。我歸心似箭,轟隆的車輪聲相與唱和,心跳加速。車過三門峽,入潼關(guān),八百里秦川山河依舊,淚眼已經(jīng)模糊。

首先拜訪陳忠實。我在西安電影制片廠找到他?!度嗣裎膶W(xué)》專程約稿,他有些激動,但是當他明白了我的來意,是讓他配合當前任務(wù)、急就一篇批走資派還在走的小說時,他默然,埋頭吸煙,半天擠出來一句話:“咱編不出來么!”忠實當時既不損害友情又表示十分堅決的痛苦情狀,讓我30年來難以忘卻。設(shè)想,他要是按我的請求寫出一篇“反擊右傾翻案風”背景下揪斗走資派的小說來,以后能不能寫出《白鹿原》并且評上茅盾文學(xué)獎,可就很難說了。

第二天9月9日晨,大喇叭里傳來極其沉痛的聲音:今日零時10分,毛澤東逝世。毛主席逝世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xù)革命的總司令逝世了,文化大革命這個攤子怎么收拾?殘破的家國怎么重建?人們的臉上掛滿淚珠,我反倒哭不出來。我心緒煩亂,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到此次回省最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趕快回到禮泉縣城探望望眼欲穿的老母。母親的頭發(fā)變白了,疏松了,一定忍住淚水不讓我看見她心里多么難過。

正打算起身回鄉(xiāng)的時刻,接到《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的急電,通知我務(wù)必于近期返京,參加9月18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追悼大會。我百思不得其解,到現(xiàn)在也鬧不明白,為什么非得要我趕回去參加不可?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國喪期間,各單位必須管住被管的每一個人頭,不得有誤。

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天,大哥從縣上趕來接我,那是一輛軍用吉普。一小時之后,母子重逢,我想,還和過去一樣,母親不會當著人面流眼淚。我會頑皮地站在母親身邊,在母親面前我永遠長不大。母親這會兒一定站立柴門,望眼欲穿,微風吹拂著她的銀發(fā)。飽經(jīng)憂患的生母??!

中途小憩,我急忙問大哥:“咱媽精神?”

不意大哥的臉立即沉了下來,那三個字有如千鈞之重:“媽歿了!”

我的眼前一黑。

母親歿于我胃出血住院的“四五”天安門事件的當時,那樣巧合!母親辛苦一生,始終不失貧農(nóng)女兒的本色,晚境凄涼。她最為痛苦的莫過于咽氣的時候不能和她飄泊外鄉(xiāng)的游子見面,生離死別!她知道遠在湖北干校的骨肉被斗得死去活來,她日夜惦念的是她的兒子是死是活。她呻吟床笫,輾轉(zhuǎn)反側(cè),渾身巨痛,牙齒狠咬,疼痛難忍,呼喚我的小名。哪怕瞅我一眼,她或許安穩(wěn)一刻。她就是這樣走了,她多么痛苦!哭聲大作,從此天上人間,兩處茫茫。

母親想我之日,恰我搶救之時。我瞞著母親、母親也瞞著我。當母親病危電報告急不再瞞我時,我的單位人民文學(xué)社仍然瞞著我,回電報說你兒子出差去了。悲兮悲兮生別離。兩個人的悲劇落在母親一個人的頭上。我的命是母親給的,現(xiàn)在,母親又為我付出犧牲。老母終不瞑目,不孝子抱憾終身。

魯迅來西安·魯迅給延安送火腿

慶生弟說:“二哥好幸運?。∧慊匚靼擦?,要不要見見西北大學(xué)我的一位老師單演義?單先生專門考證魯迅在西安這一段的行止,寫過書,很勤奮,現(xiàn)在還在埋頭收集資料。”慶弟嘆道:“唉,單先生鉆得很專,可他才是個講師?!?/p>

單先生趕到北大街文化廳招待所來看我,興致勃勃,給我講了許多魯迅在西安的情況。

被唐代詩人元結(jié)《石鼓歌》中的“孔子西行不到秦”的話所打動,1924年7月14日,天熱得像火烤的一樣,魯迅身穿灰布長衫走進秦漢古都。

魯迅在西北大學(xué)講授《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11次,聽課的還有各中小學(xué)及各縣選派的人員,約七百人,效果非常之好,但很遺憾,魯迅這一講稿一直被人認作《中國小說史略》的縮編,其實,講稿補充了新的觀點和新的例證,提出勞動創(chuàng)造文藝等觀點,很有價值。

我說:“我打自小就在易俗社看戲,每回都看見戲院大門口高懸魯迅題寫的匾額‘古調(diào)獨彈,絕了,一語道破了秦腔的神韻?!蔽覇枂蜗壬骸棒斞覆皇悄佄毒騿幔瑸槭裁磳σ姿咨缛绱酥匾??”

單先生說,其實魯迅是喜歡戲劇的,也很懂戲曲,他認為像西安這樣一個偏遠之地,能有這樣一個創(chuàng)建于辛亥革命、以移風易俗為宗旨的劇社,實屬難得。魯迅不但親題“古調(diào)獨彈”四個又篆又隸的大字和同行的學(xué)者聯(lián)名贈送易俗社,他本人還向易俗社捐贈了50塊大洋。

單演義最后說,魯迅喜愛漢唐文化,說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唐人線畫流動如生,所以,他在講學(xué)之余參觀碑林,游逛南院門,買古玩,搜集碑拓,還在博物館親見你們家鄉(xiāng)禮泉的昭陵六駿,欣賞那帶箭的勇武。魯迅激贊“漢人氣魄”,推崇“漢唐精神”,他的用意非常明顯,就是:增強民族自信心,謀求藝術(shù)的博大精深。這些,對于我們陜?nèi)藖碚f,實在是太珍貴、太珍貴了。

在同單演義的交談中,意外地談到魯迅給毛主席送火腿的傳說,便向他一并求教。他說,不是傳說,確有其事。關(guān)于贈送火腿的事,我給你弟兄倆介紹一個人——王林同志,他是當事人,現(xiàn)調(diào)西安工作,你借回陜之便,又是《人民文學(xué)》的,登門造訪,我想他不會不見。

9月14日,慶生弟陪我走進西安市委書記王林的辦公室。我和慶生提供了有關(guān)魯迅送火腿的各種說法。

王林非常認真地聽著,說這些情況他大致了解,眾說紛紜,但是,“我是當事人,是我親自送到毛主席手里的,這一點千真萬確?!?/p>

王林說,1936年6月間,我在瓦窯堡的清水灣一個老鄉(xiāng)家的窯洞里見到毛主席。我?guī)Я藥讖埌讌^(qū)的報紙給毛主席看。主席說,他想看書,這里沒有書看,長征途中,為了看到報紙,甚至攻打敵人的縣城。

主席問我:“能不能想辦法買些書來?無論如何要設(shè)法買些書來!”又說:“啥書都要,革命的書要,舊書也要,《紅樓夢》、《今古奇觀》、《三國演義》、《老殘游記》……都要、都要。”不久,我接受中央的另一個任務(wù),去北平,路過西安,遇到了上海的交通員徐漢光。徐漢光在上海通過魯迅的關(guān)系買的書以及魯迅先生送給毛主席的火腿、肉松和巧克力等,一并裝在一個大網(wǎng)籃里。

后來,我把上海、北平、天津、西安4個地方買的東西全部集在一起,總共裝了六個麻袋,七八百斤!然后由我通過東北軍的關(guān)系乘軍用大卡車,從西安途經(jīng)洛川運往延安(當時延安仍由東北軍占領(lǐng))。第二天,蘇區(qū)派的人到,趕來三頭騾子,馱書。晚上,我們由延安出發(fā),到安塞,再到保安,走了兩天多,直接送到毛主席的住處。

毛主席一見送書來了,高興得不得了,叫陸定一馬上開書單,決定哪些他留下,哪些書讓大家看,以后大家好彼此交換。毛主席鄭重其事地告訴在場的同志:“有書大家讀,一點不能自私??!”

訪問柳青

回西安的另一個心愿,就是看望柳青。他和《創(chuàng)業(yè)史》以及他的家人,文革中遭了大難,而且病得不輕。

我頭一回訪問柳青,是在第三次文代大會上。

1960年夏,北京

1960年7月,柳青來北京參加全國第三次文代大會。會議期間,我去看他。柳青一見面就叫“鄉(xiāng)黨”!十分親切。他問:“你是禮泉人吧!”我說:“你的記性真好?!彼隙ǖ卣f:“那就是鄉(xiāng)黨了?!蔽艺f:“你是吳堡人?!彼L趣地說:“我現(xiàn)在成了長安人,和你離得更近了?!闭f完笑了。

他滿口濃重的陜北音調(diào),給人一種淳厚篤實的感覺??匆娝孟窨匆姟秳?chuàng)業(yè)史》里縣委楊副書記的影子。那雙炯炯的眼睛,放射著智慧的光芒;臉上帶著曠野里長大的莊稼人的黝黑和堅實,沒有書房里坐大的知識分子那樣的纖細、白凈和文靜。通過眼前的柳副書記(他在長安縣兼任縣委副書記),我對楊副書記的印象更加具體化了;我又從楊副書記的身上,進一步認識了柳副書記。

他的穿著很樸素,上身是一件有點褪色的舊呢子制服。這件衣服,并沒有給他增加多少文人的風度,我當時覺得,假若他脫掉這件衣服,也許和他的言談舉止的鄉(xiāng)土氣息更為協(xié)調(diào)。

他偶爾氣喘,我趕忙問候他的健康狀況。我對他說,文藝界都在傳,說柳青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最討厭香氣,灑過香水的婦女從身邊一過,他就“休克”……不等我說完,他哈哈大笑,說:“沒有那么嚴重,反正麥子揚花的時候就得躲躲。”

我們的話題轉(zhuǎn)到《創(chuàng)業(yè)史》上來。他認為:一個作家要寫作,必須向人民負責,出發(fā)點是人民,表現(xiàn)的是人民,寫出來后說好說壞也是人民;一個作家本事再大,也不能把人民表現(xiàn)得天衣無縫。他說,《創(chuàng)業(yè)史》還要不斷地修改。

他問我:“你看了咋想的?”我說:“首先是《創(chuàng)業(yè)史》的語言吸引了我,好像是家鄉(xiāng)來人了,親口講述他的所見所聞所感,聽來又真實又親切,一點隔閡也沒有?!彼f:“那里面的話,外地人懂不懂?”我說:“北方人沒問題,南方人怕要大打折扣?!碑斘姨岬接型菊J為改霞這個人物太知識分子味了,篇幅也占得太多,甚至可以把這個人物刪除掉時,他略微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他還回答我說,《創(chuàng)業(yè)史》計劃寫4部,一直寫到公社化。也許寫不完,誰知道還會有多少周折。寫《創(chuàng)業(yè)史》的目的,是反映我國社會主義革命,歌頌新農(nóng)村怎樣誕生、新農(nóng)民怎樣成長,這是我們一代作家的光榮任務(wù)。當我們談到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關(guān)系時,他又笑了笑說:唉,咱這個文學(xué)界啊,我算是在這個“界”中,又算是在這個“界”外。

幾天以后,他寫出《談?wù)勆詈蛣?chuàng)作的態(tài)度》,作為第三次文代會上的發(fā)言:

短短的幾年,就把一個幾千年落后、分散的社會,從根底上改造了。莊稼人現(xiàn)在成了敢想、敢說、敢做的公社社員。

時代賦于中國革命作家光榮的任務(wù)——描寫新社會的誕生和新人的成長。

思想意識的改造是首要的,最重要的是對黨的無限忠誠,對工農(nóng)兵方向的堅定性。

手稿失蹤馬葳自殺

《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從1959年4月起在《延河》上連載,同年《收獲》轉(zhuǎn)載,1960年6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正式出版。每發(fā)表一次,柳青認真修改一遍,越來越精當,因此,日益為讀者所傳誦。

柳青除了必要的“運動”之外,和文學(xué)界來往不多,他一直堅守在生活第一線。在文學(xué)界看來,柳青是作家;在長安縣人看,柳青是政治家。

據(jù)我所知,不少有文化的農(nóng)村干部把《創(chuàng)業(yè)史》當成了他們的農(nóng)村工作手冊,尤其在陜西。他們在《創(chuàng)業(yè)史》里學(xué)習黨的農(nóng)村政策,學(xué)習公道、積極、實干苦干的精神,學(xué)習怎樣耐心地、細致地對農(nóng)民進行教育的方法。

文革風暴突然襲來,作家一個個被送上被告席,街上發(fā)現(xiàn)批判《創(chuàng)業(yè)史》是大毒草的傳單。我一時困惑了:《創(chuàng)業(yè)史》要被打倒了,社會主義文學(xué)還會剩下什么呢?

后來,從西安傳來關(guān)于柳青的壞消息:他被游街示眾,《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手稿失蹤,他愛人寧死不屈,身心受到嚴重摧殘的柳青,病體幾度垂危。

文革中,有人誣陷柳青“抗戰(zhàn)時期在四川進行過特務(wù)活動”,其實柳青從未曾到過四川,但是,無休止的逼斗一直逼得他想到要死,可是他苦撐苦熬,他親愛的馬葳卻在無望中回到14年共同生活的皇甫村,投井。柳青聞訊,放聲大哭。

據(jù)作家張?zhí)锘貞洠鄬γ暇S剛說:“馬葳被整死了,沒人管我了,會使我早死。我的《創(chuàng)業(yè)史》怕是寫不完了。有馬葳在,我拉到床上,馬葳都不嫌臟。我有馬葳在,就不感冒了。我坐在這,瞌睡了,馬葳趕緊給我一蓋,就涼不了。馬葳她不應(yīng)該死么,不應(yīng)該走這一條路么。唉,不走也不行!人家斗她呢,要她跟我劃清界限,她知道我,良心上過不去嘛!”說著說著,淚流滿面。他為馬葳寫了一首悼詞,交給孟維剛,說:“我想馬葳得很,實在沒辦法了,寫了這首詩,給你一份,你把它保存下。”古詩有韻,中原音韻,也換韻,柳青陜北人,單押家鄉(xiāng)陜北韻。節(jié)錄如下:

咄咄復(fù)咄咄,長安夜機耕。獨坐望南山,不眠念故人。

權(quán)威有歧見,遠近流讒言。夫妻同庭院,口角朝與夕。

汝怨我固執(zhí),我謂汝幼稚。五年汝離職,攻讀在我側(cè)。

寸步形影隨,體貼則入微。風聲略草動,囑我唯謹慎。

人譏我小人,汝知我任重。牛棚非豬圈,寧死樹黨性。

1976年9月,西安

19多年過去了,沒有再聽到柳青公開的聲音。這回回西安。一踏上關(guān)中平原的美麗鄉(xiāng)土,遠望沉思的終南山,想去拜訪病中的柳青的強烈沖動,再也無法抑制住了。

我很快得知,柳青身體不好,生活條件差,看病、寫作都難保證。

一天下午,我邀了魚訊、周明、毛琦、楊璀幾個相好看望柳青。柳青住在韋曲長安干部休養(yǎng)所。我們的車子向南筆直行駛,我貼緊窗口眺望廣袤的田野,找尋《創(chuàng)業(yè)史》里的蛤蟆灘。朋友們說:“不在這里,到韋曲還要往南才是,你今天看不上了?!苯又?,大家分工回答我喋喋不休的提問,介紹幾年動亂中柳青被抓、被關(guān)、被批、被搶、被藏、被游街的情況,描述柳青的脾氣和為人,說了一路。

這是一間普通的宿舍,陳設(shè)極為簡陋。加之季節(jié)到了秋天,屋內(nèi)氣氛更加冷清。我想到了他的愛人馬葳,一陣心酸。正在這時,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杖的柳青被扶進房門。我硬是控制住自己的淚水,沒有當著他的面掉落下來。

這不是柳青!他微微駝背,面色發(fā)青,清瘦的臉上,腮須濃密,步履維艱。他瘦了、老了、小了,然而,他確是柳青,一對炯炯有神、親切和善的眼睛依然明亮和深邃。

他顯得很吃力,喘著氣,張大口使勁地用哮喘噴霧器往上噴氣。他打趣地說:“我現(xiàn)在是寸步難行!”疲勞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每走一步,都要人用自行車推著。他天天要下樓、上樓去醫(yī)院打針。不過,他有幸被“解放”了、“自由”了。

我們?nèi)f分忿慨說:“你寫作任務(wù)那么繁重,身體這么不好,為什么不安排好住房問題、治療問題!”柳青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咱幾個娃,沒一個能來照看的,要來,都是臨時工……”說著,費勁地咳嗽,連忙擠握哮喘噴霧器往嘴里噴氣,然后微笑著說:“如今時興走后門呀!”

“難道找一個離醫(yī)院近點的住處都困難嗎!?”我們氣極了。

柳青卻很平靜:“我現(xiàn)在住干休所是名正言順。我是老弱病殘,正合‘干休!”

柳青話不多,分量很重。

我問:“收到《人民文學(xué)》沒有?有什么批評意見?”他漠然地說:“沒。”我說:“每期都寄,寄到你所屬是單位轉(zhuǎn)你,怎么一本也沒有收到?”他嘆息:“這就是風氣!”

善于知人論世的柳青,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一應(yīng)俱全的鍛煉,又眼見眼下世態(tài)的炎涼,人情的冷暖,我預(yù)感《創(chuàng)業(yè)史》的第二、三、四部里,歷史將在他的筆下得到真切深刻的反映。他說話還是那么從容有力,夾帶著嚴峻的幽默,但包容他淵博靈魂的軀體,確確實實變瘦變小了。

我和周明轉(zhuǎn)達了編輯部同志對他的問候,希望他把《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改定的章節(jié)在《人民文學(xué)》上先行發(fā)表,他立刻打斷我的話,說:“我是文藝界以外的人了,早不在這個“界”了!”我馬上聯(lián)想到16年前那次談話中,他不是說“我在這個‘界內(nèi),又在這個‘界外”的話嗎?那時是什么心情、什么含義?此刻又是什么心情、什么含義?去年冬季以來,鄧小平受到瘋狂的誣陷,今年一月,敬愛的周總理不幸逝世,這一冬一春的險惡境況,是柳青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時期,病情隨之惡化。我們詢問他近年來的寫作情況。柳青說,1973年時,他的健康有所恢復(fù),把《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看了看、改了改。同年夏季天熱時,趕著把《銅墻鐵壁》改了一遍,“簡直等于重寫。進度很慢,一天只能搞200字?!薄霸瓉斫o孩子做了動員,要她們圍繞我的工作,把生活安排好,好把《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改下去,想不到病老是來干擾……”說著說著,又喘了一會,靜了靜,然后接著說:“近年來身體不好,《創(chuàng)業(yè)史》現(xiàn)在看來,完成4部困難了。前一晌想動筆,好不容易和那里面人物混熟了,鉆進去了,可是,身體又不行了?!?/p>

又一陣咳嗽,他忍著痛苦吐出一口痰,用小杯接住,看了看,無力地說:“又得住院了,肺心病,痰里帶血。”接著又是連連不斷的噴霧。

告別時,他非要送下樓不可;經(jīng)過再三勸阻,他停在樓梯中間。當我們上車時,他從樓梯的窗戶伸出頭來向我們微笑招手。車子開動后,他還站在哪里。我想多看他一眼,車子拐彎了。

那揮手之間的神情動作,深深印入我的腦海。

死神隨時會來叩他的門。

四人幫抓了!

風雨如磐的日子,我無心到首都劇場看電影,盡管那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難得組織的一場電影——被我們《文藝報》當年稱作“修正主義的藝術(shù)標本”的、由丘赫拉依導(dǎo)演的《一個人的遭遇》和《雁南飛》。

四人幫被抓的消息,是文聯(lián)杜繼琨大姐偷偷告訴我的,大姐誠信,言之鑿鑿,對照近日報紙微妙的動向,我茅塞頓開,大有掙脫鎖鏈之感,小孩般地跳了起來,蹦得老高。我從大姐手中接過柴可夫斯基的唱片《天鵝湖》,匆匆離去。

急忙趕回和平街10區(qū)3號樓1單元家里報喜,路過和平里,下車,到文化部招待所找鄒志安。招待所的大門緊鎖。

鄒志安是我的小同鄉(xiāng),陜西省禮泉縣有幸在70年代末冒出來這樣一位年輕的小說作家。1977年,鄒志安的投稿《工作隊長張解放》被看中,發(fā)表在當年第七期的《人民文學(xué)》上,10月份,他和葉文玲兩位青年作家應(yīng)邀參加了由《人民文學(xué)》主編張光年主持的、粉碎四人幫后首次召開的文學(xué)會議——“短篇小說座談會”,1976年10月,被《人民文學(xué)》請來北京改稿,安排到文化部招待所。

緊鎖的大門終于被砸開,四人幫被抓的消息讓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長久、長久地。難忘這歷史的一瞬。10多年后,鄒志安早逝。

劉茵自是驚喜,一把拽住我,調(diào)侃地說:“多虧我一把拽住你吧!不然你早過3周年了!”

我又返回王府大街,憑票進入首都劇場。電影已經(jīng)放映,場內(nèi)一片漆黑。不管人們怎么噓我,我還是打聽到周明的座位。

我和周明關(guān)系密切,人稱“四同”,即:一、陜西同鄉(xiāng);二、蘭大同學(xué);三、作家協(xié)會同事;四、干校“五一六”同案犯。我和周明的交情,從1953年算起,迄今半個世紀還要多,歷經(jīng)政治運動多多,從來沒有紅過臉。

我把周明拉出場外院落的一角。周明看我神情緊張,行動詭秘,大驚失色。我問:“你最近是不是罵過江青?”他否認,但他明明告訴過我,前些日子,北影的朱珩回到大院,當著沈從文和你們的面,大肆數(shù)落江青,抖摟江青上海時的風流韻事,你忘了?周明只好承認。我說:“你太大意,怎么能當著那么多的人呀!”又說:“有人告到于會泳那里了,事情鬧大了,可能對你采取行動。”周明大驚,不知所措。我告周明說:“眼前只有一條路,我?guī)湍阗I票,今晚就回陜西,躲在老家秦嶺山上,隱姓埋名。家里的事有我,你放心好了?!敝苊鳠o奈,只好應(yīng)諾。我催他趕快回家收拾衣物,他站立不動??煲叱鰟≡捍箝T時,我在他身后猛地一拳,重錘一般狠狠地落在他的背上,大叫一聲:

“抓起來了!就在大前天,‘四人幫給抓了!烏拉!”

上大學(xué)時,我倆學(xué)的是俄語。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幫,舉國歡騰。

忽如一夜春風

粉碎四人幫,《人民文學(xué)》得解放。

粉碎四人幫,張光年笑逐顏開,不知老之將至,邁動他那雙比干校下湖出工時還要矯健的老腿,小跑跟上年輕人的游行隊伍,鞭炮在空中鬧騰著,彩屑彌漫上空,緩緩飄落下來,撒到他花白的頭頂上。已調(diào)往國家出版局任顧問的張光年,此時受命兼任《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工作。

編輯部授命我與吳泰昌撰寫文章,披露《人民文學(xué)》復(fù)刊過程中鮮為人知的一些情況,以《人民文學(xué)復(fù)刊中的一場斗爭》為題公開刊出,告別舊我,起死回生。文學(xué)界大睜兩眼看著《人民文學(xué)》這全國唯一一家的文學(xué)刊物一步一步如何動作,如何吹響更加振奮人心的號角。忽如一夜春風起,《人民文學(xué)》義憤填膺,義憤出詩人!

局面很快打開了,再聯(lián)想到其后《文藝報》復(fù)刊,文藝界多少冤假錯案啊,冤假錯案的平反刻不容緩,可是在機構(gòu)重建的情況下,我們向哪個部門請示、誰又是我們的主管單位呢?中央什么時候才能制定新的文藝政策呢?自下而上已經(jīng)沸騰起來,不能坐等!在無從請示的緊急情況下,張光年等負責同志明智決策,由刊物帶頭,從文藝界發(fā)難,打開缺口,只要不是被禁止的就可以先干起來。

當務(wù)之急是解放——組織上的解放和思想上的解放,包括作家的解放和作品的解禁?!度嗣裎膶W(xué)》解放了,解凍的作品一時卻出不來,四人幫倒了,欽定的“文藝黑線”還壓在頭上,“兩個凡是”高高在上,誰敢越雷池一步!但在盡可能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摸索中,畢竟刊發(fā)出幾篇可讀的作品,發(fā)現(xiàn)幾個值得注意的年輕作家,如河南的葉文玲、陜西的鄒志安等。

這是一個機會!劉錫誠、吳泰昌和我三個人研究評論工作時,聊著聊著,想出個主意,劉錫誠動議開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座談會,我倆極表贊同,我說:座談會請茅盾主持,他寫過《論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章,影響很大。三人最后建議以《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的名義召開“短篇小說座談會”,研究現(xiàn)狀、推動創(chuàng)作。報告張光年,終獲批準。(劉錫誠后來在《文藝報》工作時,也是在無法請示的情況下,以編輯部的名義召開“新橋會議”,實際上是為《保衛(wèi)延安》等作品平反;在發(fā)起和主持幾屆評論作者的“讀書班”扶持評論、配合中篇小說評獎等方面,也干得出色。)

涌動:一次不許報導(dǎo)的重要會議

“短篇小說座談會”1977年10月在京召開,茅盾等20多人參加,張光年主持。

出席者有:茅盾、沙汀、劉白羽、周立波、張光年、王子野、馬烽、李凖、王朝聞、茹志鵑、韋君宜、王愿堅、鄧紹基、張慶田、張?zhí)烀?、林雨、鄒志安、葉文玲、趙燕翼、蕭育軒、陳駿濤、張韌、劉劍青,以及編輯部的許以、涂光群、崔道怡、向前、周明、劉錫誠、吳泰昌、閻綱等。

會上討論的問題有:如何克服簡單化,深刻地反映同四人幫的斗爭;如何深入生活,防止“主題先行”,真實地反映生活;如何運用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本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如何進行藝術(shù)構(gòu)思,提高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質(zhì)量;如何使題材多樣化,擴大短篇小說的生活范圍;如何展開爭論,加強評論工作,再不要“打棍子”!

會議開得很熱烈,久別重逢,三代作家歡聚一堂,不禁的嘆息。會下的交談更其動人,可惜沒有記錄。張光年說:“議會是16字的方針:生動活潑,交流經(jīng)驗,不做結(jié)論,擇善而從?!?/p>

茹志鵑說:正面寫斗四人幫,不好寫,全面寫也不好寫。把四人幫漫畫化,英雄人物一出場未卜先知,首戰(zhàn)告捷,形成一個框子。《人民文學(xué)》上賈大山的《取經(jīng)》因小見大,就很好。

李凖說:老作家培養(yǎng)了我們,我們有責任關(guān)心青年作家。《人民文學(xué)》上葉文玲的《丹梅》、鄒志安的《工作隊長張解放》不錯,假若評論家出來分析一下,出了文,也出了人,不然,自生自滅,特別是女作家。評論不一定很長,像《千家詩》那樣,點到為止。太需要恢復(fù)《文藝報》這樣的評論刊物了!

當會上傳來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批準復(fù)刊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主辦的《文學(xué)評論》的消息時,大家興奮不已。

周立波說:王愿堅的《足跡》、蕭育軒的《心聲》,也很好,從《人民文學(xué)》新發(fā)的這些作品看,短篇小說是向前邁進了。四人幫迫害我們,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們的老底。大家歌頌楊開慧,我便寫了《韶山的節(jié)日》,張春橋轉(zhuǎn)給康生,康生又轉(zhuǎn)給江青,江青六次點我的名,說“周立波這個人壞透了!”不就是因為我寫了楊開慧是毛主席的前妻嗎?

沙汀說:有人正面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并不好。魯迅的《藥》寫秋瑾,題材重大,寫的卻是茶客,寫?zhàn)z頭蘸血。列寧說過,統(tǒng)治階級維持統(tǒng)治,不光依靠軍隊、警察、法院,還領(lǐng)先群眾的落后。要讓四人幫寫孔乙己,是不是得寫丁舉人把孔乙己拿下棍棒齊加?

馬烽說:我有幾個村子做“生活的根據(jù)地”,能說出那里的子丑寅卯酉。一個作家能像解剖麻雀那樣深入了解一兩個村子,對創(chuàng)作大有好處。

王朝聞?wù)f:文藝要服從生活狀態(tài)的多樣化,服從藝術(shù)愛好的多樣化,服從總的政治任務(wù)之下的具體任務(wù)的多樣化,提倡作家有個人的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

會議上引用了馬克思《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里的話:“你們贊美大自然悅?cè)诵哪康那ё內(nèi)f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發(fā)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形式呢?我是一個幽默家,可是法律卻命令我用嚴肅的筆調(diào)。我是一個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卻指定我用謙虛的風格?!?/p>

會議圓滿成功。張光年同意將這次會議報導(dǎo)出去,請新華社發(fā)消息,但未獲同意?!度嗣裎膶W(xué)》當時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是國務(wù)院出版局。根據(jù)劉錫誠紀錄得知,出版局局長王匡考慮到發(fā)表后可能給宣傳口施加壓力,甚至給中央施加壓力,決定不帶這個頭,不但不作報導(dǎo),而且不發(fā)內(nèi)參。結(jié)果,主編張光年作主,只在《光明日報》上發(fā)了一條消息。

雖然是一次不許報導(dǎo)的重要會議,《人民文學(xué)》卻率先發(fā)出文藝冰河解凍的信息。《人民文學(xué)》破冰有功!

就在動議召開“短篇小說座談會”的9月,編輯部收到劉心武投來的短篇小說《班主任》?!栋嘀魅巍返牡絹碓诰庉嫴坷锵破鹂癯保鼇淼奶菚r候了!大家興奮不已,然而多少有些猶疑,小說組將稿呈送張光年,請求發(fā)表。張光年又返回到編輯部在各業(yè)務(wù)組廣泛征求意見。他讓編輯部主任劉劍青將原稿轉(zhuǎn)交給我,在稿箋上親筆寫道:“閻綱同志愛人是教師,了解情況,請他提出意見。”我跟大家一樣舉雙手贊成。張光年甘冒風險,最后拍板,《班主任》在10月份召開的“短篇小說座談會”閉幕之后的《人民文學(xué)》11月號上刊出,一時間——洛陽紙貴動域內(nèi),無人不說“救孩子!”

頂著“兩個凡是”的壓力,在主編張光年的動議并主持下,又于12月召開了有百多人參加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大型批判會,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一聲炸雷!

《人民文學(xué)》打破堅冰,《班主任》春風第一枝,文壇將引發(fā)多大當量的爆破?。?/p>

《人民文學(xué)》1978年第一期發(fā)表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全國各大報全文轉(zhuǎn)載,盛況空前;1979年第一期發(fā)表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雖遭遇討伐,但眾聲諤諤,人們可以張口說話了,閘門已經(jīng)打開,任誰堵也堵不住了。

《北京文學(xué)》鄒世明女士約稿,1977年春節(jié)一過,我的文章發(fā)表,題目是:《謹防靈魂被銹損——為新作<班主任>叫好》。

發(fā)動:向“文藝黑線專政論”猛烈開火

公開向“文藝黑線專政”論發(fā)出進攻信號的,是1977年12月21日《人民日報》報導(dǎo)的、由該報邀請的文藝界人士參加的座談會。出席會議的有:茅盾、劉白羽、張光年、賀敬之、謝冰心、呂驥、蔡若虹、李季、馮牧、李春光等。

然而,上面的態(tài)度仍然不明朗。

頂著“兩個凡是”的壓力,在主編張光年的動議并主持下,不但1977年10月召開了平定林江之亂后的第一個文學(xué)專業(yè)會議——“短篇小說座談會”,而且,不失時機,于12月召開了有百多人參加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大型批判會,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座談會的口號是:“向‘文藝黑線專政論猛烈開火!” 聲勢浩大,平地一聲雷!

大會的第一天,即12月30日上午,周揚應(yīng)邀出席會議并發(fā)言。我將他迎進海運倉總參招待所的大門,周揚滿面含笑,步履穩(wěn)健,談笑自如。我從他10多年引用的“陰柔之美”、“陽剛之美”問到唐朝的皎然,他說,皎然是著名的詩僧,故曰“僧·皎然”,他寫的《詩式》自成體系,是中唐時期詩歌理論的重要著作,影響大啊!我扶他從外梯上到二樓會場,“向‘文藝黑線專政論開火大會”開幕,以周揚為代表的文藝家們劫后大聚會,義憤填膺,相執(zhí)無言,惟有淚兩行。

這是周揚“文革”后在公眾場合第一次露面,盡管中央對周揚還沒有最后結(jié)案。他的出現(xiàn),全場活躍,激動之情無以言狀,周揚眼里閃著淚花。

周揚在長篇發(fā)言中,憤怒控訴四人幫,同時作自我批評,說:毛主席對文藝的評價主要是肯定17年中有很多好作品,但17年的文藝工作在劉少奇路線的干擾破壞下(當然主要責任在我),有路線錯誤,例如在我主持下寫作的《為最廣大的人民服務(wù)》的社論等,所以毛主席作了兩次批示嚴厲批評,我們整風,他們說是“假整風”;我們送上檢查報告,他們壓下了,炮制“文藝黑線專政”論。他們不準人家革命,而是要打倒。……說這些話時,他的眼淚流出來。談到將要發(fā)表的毛主席給陳毅談詩的信時,周揚說:四人幫是不提“形象思維”的,形象思維最早是黑格爾提出來的,后來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高爾基也說過形象思維是古今中外一切藝術(shù)的根本規(guī)律,無論是革命文藝還是反革命文藝,都不例外。當談到毛主席信里提到的“比、興”時,他說:想象和思想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老祖宗早就發(fā)現(xiàn)了,比如唐朝的皎然在《詩式》中寫道:“比是意中之象,興是象中之意?!?/p>

張光年發(fā)言說:17年的文藝盡管受到劉少奇修正主義嚴重的干擾,但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始終占主導(dǎo)地位?!拔乃嚭诰€專政”論是四人幫制造的大冤案,必須徹底批判。我們不怕有人說這是“老家伙翻案”、“青年人投降”。誰翻案?難道不是四人幫嗎?四人幫把我們的隊伍打散了,但沒有打垮!

第二天上午會上(12月31日),中宣部長張平化宣讀了華國鋒主席給《人民文學(xué)》的題詞:

堅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執(zhí)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

為繁榮社會主義文藝而奮斗

華國鋒其所以為《人民文學(xué)》題詞,是因為此前編輯部的周明和王南寧等請求題詞的信,通過華國鋒的秘書轉(zhuǎn)呈上去,華國鋒親筆題寫以示支持。

出席會議的一百多人,是一次歷史性的盛會。兩次會議被邀出席的人員有張平化、黃鎮(zhèn)、朱穆之、廖井丹、劉復(fù)之、周巍峙、賀敬之、林默涵、劉白羽、王匡、王子野、陳翰伯、茅盾、周揚、夏衍、葉圣陶、馮乃超、魏傳統(tǒng)、曹靖華、周立波、曹禺、馮至、臧克家、謝冰心、嚴文井、李季、林林、馮牧、姚雪垠、周而復(fù)、曲波、魏巍、胡可、王愿堅、阮章競、草明、雷加、駱賓基、張志民、吳組緗、王遙、趙尋、李何林、吳伯簫、唐弢、蔡儀、毛星、朱寨、鄒獲帆、秦牧、徐遲、峻青、李凖、曾克、柯崗、逮裴、李納、葉君健、韋君宜、葛洛、嚴辰、袁鷹、金近、柯巖、何路、畢朔望、丁寧、許覺民、劉劍青、李曙光、謝冕、江曉天、馮其庸、王春元等等,以及各協(xié)會的負責人蔡若虹、李超、呂驥、張庚、邵宇、孫慎、賈芝、袁文殊、陶鈍、盛婕、陸靜、羅揚、吳群、陳勃等,會議由張光年主持。

會上的發(fā)言激烈而全面,歷數(shù)四人幫的罪行,激起陣陣的掌聲。

會后的1978年1月17日,張光年來電稱:大會的消息是華國鋒主席審閱的,他本人謙虛,不同意發(fā)表他給《人民文學(xué)》題詞的手跡;華主席給張平化打電話,說文藝界可以批“黑線專政”論,應(yīng)該批,但也不要把“十七年”講得沒有一點錯誤缺點了。教育戰(zhàn)線是發(fā)現(xiàn)了那個條子,好批;文藝上沒有那個條子,不好批。(引自劉錫誠的電話紀錄)

會后的1978年2月13日,李何林突然來信,對《人民文學(xué)》次年一月號發(fā)表的座談會報導(dǎo)進行嚴厲的譴責,稱:“本報記者”歪曲了他關(guān)于“兩個口號”問題的發(fā)言,他根本沒有說過“國防文學(xué)”起過團結(jié)作家抗日的作用,并隨信附來已經(jīng)分送有關(guān)人士的《兩點聲明》。人所共知,李何林對周揚“國防文學(xué)”的口號一向不滿,報導(dǎo)中竟然說他公開表示“國防文學(xué)”曾起過團結(jié)作用,歪曲了他的本意,故書面提出嚴厲的斥責。這可惹出大禍來了。

看到李何林這封質(zhì)問信,我腦子一下子脹了,因為我是李先生發(fā)言的記錄整理者!心想,我要是歪曲了李何林的觀點,那責任大了!我聯(lián)想起1960年張光年批判李何林,《文藝報》批判李何林、巴人,馬文兵的幾篇長文是我親自組稿的,隨后我代表《文藝報》出席南開大學(xué)批判李何林的大會口出狂言對李先生大不敬,思前想后,包袱沉重。

在編輯部主任劉劍青的主持下,我和劉錫誠、吳泰昌對照各自的記錄,劉錫誠紀錄的原話是:“李何林同志說:關(guān)于‘國防文藝,四人幫把它污蔑成賣國文藝。魯迅對這個口號雖然有過批評,但沒有全盤否定。魯迅認為,在‘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xué)的總口號之下,‘國防文學(xué)作為應(yīng)變口號是可以存在的?!畤牢膶W(xué)是有缺點的,受到王明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影響,但是它在當時確實發(fā)生了影響,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團結(jié)文藝界共同抗日的作用?!?/p>

查對證明,《紀要》基本上符合愿意,報導(dǎo)屬實,編輯部準備澄清事實,我當時的心情又說不出的復(fù)雜。

這場官司并沒有了結(jié),上上下下,反反復(fù)復(fù),一直拖到1979年11月第四次文代大會,“兩個口號”的公案,依然懸著。

神學(xué)·人學(xué)·文學(xué)

張光年不但否認“文藝黑線專政”論,而且不承認“文藝黑線”的存在,我聽到他私下憤怒地質(zhì)問:“說‘文藝黑線專政不存在可‘文藝黑線還是有的,那么,請問:代表人物是誰?代表作家是誰?理論主張是什么?代表作品又在哪兒?”這一論點非常富有挑戰(zhàn)性。

在張光年主持《人民文學(xué)》時期自覺的啟蒙下,思想解凍我解凍,文學(xué)覺醒我覺醒。黨的第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不久,“思想解放,實事求是”登高一呼,打開一條自救的道路。在三中全會精神的鼓舞下,我寫了《神學(xué)·人學(xué)·文學(xué)》,又寫了《提出一個問題——以簡代文》和《一點質(zhì)疑——文藝路線問題提問》三篇放言無忌、釋放苦悶的文章。

我在《神學(xué)·人學(xué)·文學(xué)》一文中重點析“人”!所要表達的論點是:四人幫的治下,造神者變文學(xué)為神學(xué),非神學(xué)的文學(xué)均在炮轟橫掃之列。神是人造的,造神完全為了造神者自己。當需要把“德政”施之于民而民不順從時,他們便請來絕對信仰以培植愚忠,變個人言論為圣經(jīng)教人絕對服從,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群眾只有照辦的義務(wù),沒有思考的權(quán)利。把神變成人是文學(xué)的進步,把人變成神是文學(xué)的倒退;把人變成鬼是文學(xué)的左道,把鬼變成人是文學(xué)的復(fù)興;自命為神的是人上人,為人造神的是人外人,以人為文的才是人中人。有的作品把自己崇拜的人寫成從少年起就具有統(tǒng)帥的才能,各個時期所堅持的都是正確路線。更有甚者,已經(jīng)粉碎四人幫,還有人把領(lǐng)袖人物剛剛用過的飯碗、坐過的椅子、使用過的煙灰缸列入革命文物,放在玻璃櫥柜里組織群眾參觀學(xué)習,把自己擺在“暫時做穩(wěn)奴隸”的奴隸地位。不過,中國是有作家不為造神而布道的,魯迅就是。魯迅說:“不知道而贊頌者是可恕的,否則,此輩當?shù)糜肋h的詛咒!”

文章引用鄧小平1956年在《關(guān)于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里的話:“我們黨從來認為,任何政黨和任何個人在自己的活動中,都不會沒有缺點和錯誤,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寫在我們的章程草案的總綱里去了。因為這樣,我們黨也厭棄對于個人的神化?!庇种赋觯骸拔覀兊娜蝿?wù)是,繼續(xù)堅決地執(zhí)行中央反對把個人突出、反對對個人歌功頌德的方針,真正鞏固領(lǐng)導(dǎo)者同群眾的聯(lián)系,使黨的民主原則和群眾路線在一切方面都得到貫徹執(zhí)行?!?/p>

文學(xué)啊,文學(xué),謹防為歌功頌德的香火熏黑了自己的偶像!“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

緊接著,我寫了《提出一個問題——以簡代文》和《一點質(zhì)疑——文藝路線問題提問》二文。我問道:說“文藝黑線”雖然沒有專政而劉少奇的“黑線”還是存在的,請問,這條黑線的理論體系是什么?代表作又是什么?17年間接二連三地“左”而文藝界馬不停蹄地反右,一錯再錯,請問,其“主導(dǎo)思想”到底是“左”還是“右”?文革10年的文藝到底是誰的文藝路線居于主導(dǎo)地位?毛主席的文藝路線、周總理的文藝路線和黨的文藝路線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文革10年和建國17年的文藝共同牽在一條什么線上?總之,“始終主導(dǎo)”說不能自圓其說。18年后的1997年,我寫了長篇論文《江青的背后》,以大量的事實證明:

一、《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座談會紀要》是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宣言書。粉碎四人幫后選定清算“文藝黑線專政”論作為否定文革的突破口,目標非常準確。

二、不承認“文藝黑線專政”論卻承認劉少奇的“文藝黑線”存在,給這場義軍的出擊留下死角。

三、說林、江的《紀要》以極左面目反對毛澤東正確的文藝路線,這是歷史的大誤會。

四、“文藝黑線專政”論是誣陷,“文藝黑線”莫須有,而“黑八論”卻是有的,要其發(fā)明者承擔責任……打錯了板子,冤!

五、事實證明,“文藝黑線專政”論不折不扣是“毛主席正確的革命文藝路線”的一個組成部分。不觸及毛澤東“左”的嚴重錯誤,中國歷史上這場文字獄的浩劫根本無法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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