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貴
一
從吳節(jié)棋的追悼會回來后,黃徒手決定把事情做個了結(jié)。
下午的時候,他老婆郭婭尼來過一次。她是送配件過來的。兩人現(xiàn)在主要有兩個工廠,一個叫恒明眼鏡廠,另一個叫恒明眼鏡配件廠。他們有明確的分工:眼鏡廠由黃徒手抓,郭婭尼主要負(fù)責(zé)給黃徒手的眼鏡廠提供配件。當(dāng)然,她也給其他眼鏡廠發(fā)貨。黃徒手的眼鏡廠只是她的一個客戶而已。郭婭尼拉客戶很有一套,一般被她盯上的客戶,想逃掉很難。所以,每年年終盤點的時候,郭婭尼做的營業(yè)額和利潤都比黃徒手高。兩個工廠不在同一個地方,所以,郭婭尼一般也很少來黃徒手的眼鏡廠,只是送貨的時候,偶爾過來看一下。這天下午,她把貨送完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順便轉(zhuǎn)到黃徒手的辦公室。黃徒手沒有對她說什么。
下了班,兩個人一起回家。進了家門后,黃徒手突然對郭婭尼說:
“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黃徒手所謂的“分開一段時間”,其實就是分居的意思。這個話題,他在三年前就跟郭婭尼提過。這三年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跟郭婭尼提起過這個話題,而且,討論過細(xì)節(jié)。分居以后,生意上的事還是維持現(xiàn)在的樣子,只是黃徒手搬到另外一套房子里住。也就是說,分開的這一段時間里,他們暫時脫離夫妻關(guān)系,兩個人都恢復(fù)自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當(dāng)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情人。不過,每次商量到了最后,都沒有真正執(zhí)行起來。因為黃徒手總是擔(dān)心,只要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而且,他翻來覆去地衡量著郭婭尼的優(yōu)缺點,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找不出郭婭尼的缺點,如果一定要找的話,那就是郭婭尼跟客戶打電話時的那種語調(diào),讓黃徒手心里不爽。她的聲音不是直接從口腔里發(fā)出來的,而是先把喉嚨往下壓,把聲音壓細(xì)、壓低,然后,讓聲音通過舌頭,升到口腔的上壁,從上壁慢慢地滑下來,再通過舌尖,從嘴的兩角輕輕地飄出去。黃徒手覺得她的語調(diào)太溫柔了。黃徒手有時換一個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個客戶,聽了郭婭尼這樣的語調(diào),一定會覺得這個女人在勾引自己,自己心里也會一蕩一蕩的。但是,黃徒手知道,郭婭尼這是為了做生意,而且,她這一手還很是行之有效,她的客戶大多是男的,特別是到了中年之后的男人,很吃她這一套。黃徒手更知道,郭婭尼這么做不是故意的,她說話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她跟她爸爸說話也是這樣的。更主要的是,黃徒手知道郭婭尼不是那種性格很花的女人,別看她說話的聲音帶著鉤,其實,她是把所有的客戶當(dāng)成親戚看待,沒有一點暖昧的意思。
郭婭尼聽了黃徒手的話,看了他一下,說: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秉S徒手說。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會支持你的?!惫鶍I尼說。
“謝謝!”黃徒手說。
“不要這么說,在這件事上,我也有責(zé)任。”郭婭尼說。
事情談完之后,他們按照生意場上的規(guī)矩,很正式地簽了協(xié)議。一式兩份。兩人都在協(xié)議上簽了自己的名字。簽完之后,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很有禮貌地握了下手。這個握手有友誼萬歲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再說了,這還只是一個分居協(xié)議,他們協(xié)定的分居時間是一年。一年過后,他們又會重新住在一起的。當(dāng)然,也可能就真的分開了。誰說得清楚呢?
黃徒手知道,自己和郭婭尼走到這一步,跟已經(jīng)死了的吳節(jié)棋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說起來,吳節(jié)棋應(yīng)該是黃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黃徒手從信河街的電泵廠辭職出來,跟郭婭尼辦起了一家打火機工廠。黃徒手自己出來單干的原因有兩個,一個原因是那段時間剛好是個潮流,信河街很多人都從單位里跑出來,自己辦起了工廠,有眼鏡廠,有電機廠,有電器廠,有打火機廠,也有皮鞋廠。這些人很快就表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狀態(tài),開始把腳踏車換成了摩托車,有的甚至都開上夏利牌的小轎車了。而且,他們的臉色很快就變油和變紅了,小肚子也很有氣勢地頂了出來。黃徒手眼睛紅起來了,躍躍欲試了。另一個原因是黃徒手在電泵廠是個“技術(shù)型人才”,他是個出色的鉗工,是個做模具的“老司”,手上功夫很細(xì),用信河街的話說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黃徒手做出的模具樣子正,型位公差準(zhǔn)確,細(xì)節(jié)處理到位,他做出來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摸,就好像摸在嬰兒的屁股蛋上一樣。黃徒手參加過一個全市的機械模具制作比賽,拿到了第一名。郭婭尼就是那個時候看上黃徒手的,那個時候,她是電泵廠的會計。黃徒手覺得自己一身武藝,待在電泵廠里施展不出來。黃徒手想出來自己做一番事業(yè)。這個時候,郭婭尼已經(jīng)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婭尼一商量,郭婭尼舉雙手贊成。兩個人雙雙離開了電泵廠。
從電泵廠出來后,黃徒手就辦了打火機配件工廠。他利用自己是鉗工“老司”的優(yōu)勢,所有打火機的配件都做,像出氣閥、跳板、點火裝置、汽箱、外殼等等。
這樣做了兩年,生意還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為是一個小工廠,只有十幾個工人,而且,信河街像黃徒手這樣的工廠還有很多,他們像洪水一樣把黃徒手淹沒了。所以,兩年下來,每年年終結(jié)賬的時候,也就賺個一萬元左右。這個數(shù)目也就是比在電泵廠上班時好一點點,距離黃徒手給自己設(shè)定的目標(biāo)相差甚遠(yuǎn)。
到了第三年,黃徒手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突破口,但一時又找不到突破口在哪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吳節(jié)棋找到了他。
吳節(jié)棋是黃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學(xué),畢業(yè)后在信河街的航模館工作。在技校的時候,吳節(jié)棋就對模具制作有異常的興趣,他只要一站在機床前,就完全忘記了外面的世界,他在學(xué)校里騎的腳踏車就是他自己做的。他還做了一輛摩托車,這輛摩托車后來被學(xué)校拿去放在陳列室里供人參觀。到航模館工作后,吳節(jié)棋對發(fā)動機發(fā)生了興趣。航模館里所有航模的發(fā)動機都是吳節(jié)棋做的。吳節(jié)棋早黃徒手一年離開單位,也辦了一個打火機廠。相對于黃徒手,吳節(jié)棋是高屋建瓴,一開始就給自己定好了位置,要做中國最好的打火機。那個時候,信河街能夠看到的最好的打火機,就是日本的莎樂美牌防風(fēng)打火機。吳節(jié)棋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做出跟莎樂美牌一模一樣的防風(fēng)打火機。不但點火又輕又準(zhǔn),而且,拿在手里又厚實又圓潤,用過的人都說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吳節(jié)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債,因為他的打火機價格比日本的莎樂美還貴,莎樂美至少是名牌了,吳節(jié)棋的打火機連個名字也沒有,別人當(dāng)然買莎樂美。
吳節(jié)棋找到黃徒手的時候,跟他說:
“黃徒手,我發(fā)現(xiàn)一個能賺錢的項目了?!?/p>
“你發(fā)現(xiàn)什么項目了?”黃徒手問。
“就是生產(chǎn)防風(fēng)打火機中的限流片?!?/p>
吳節(jié)棋說的限流片黃徒手知道,其實就是鎳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銀片或者限流片。黃徒手的工廠唯一沒有賣的配件就是這個東西。因為限流片中間有一個小孔,這個小孔非常致命,只有六微米大。六微米是個什么概念呢?一般頭發(fā)絲是七到八微米,也就是說,要在限流片上打一個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孔。這個任務(wù),機器完成不了。信河街現(xiàn)在用的限流片都是從
上海進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而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兩百元,一公斤有二十萬片,攤開來的話,每片的原材料成本只有一厘。說起來,上海人真是黑啊,一厘的成本賣到一元錢。但有什么辦法呢?上海人有技術(shù)啊!他們有“激光”,信河街沒有,這錢就該他們賺。但,吳節(jié)棋這么說的時候,黃徒手已經(jīng)聽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辦法了。所以,黃徒手一聽也來勁了,說:
“你研究出來了?”
“我還沒有?!?/p>
“哦!”黃徒手提起來的氣一下松了下來。
“但也只差一點點了。”
“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針上?!?/p>
吳節(jié)棋設(shè)計了一個電動小沖床,其實,也不完全是沖床,他是把沖床跟縫紉機做了一個結(jié)合,并且在新機器上裝了一個小馬達(dá)。但是,他做了無數(shù)個試驗,有幾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針當(dāng)場就斷了。如果要讓針不斷掉的話,打出的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吳節(jié)棋進行了一年左右的試驗,到了最后,一籌莫展。也就是說,他走進死胡同了。否則的話,像他這么驕傲的性格,是不會輕易向黃徒手求助的。黃徒手知道,吳節(jié)棋在專業(yè)上從來沒有佩服過誰。
聽了吳節(jié)棋的話后,黃徒手去了一趟吳節(jié)棋的工廠,“拜見”了吳節(jié)棋的那臺杰作,把它請回了自己的工廠。
沒過多久,黃徒手就把吳節(jié)棋碰到的問題解決了。吳節(jié)棋太驕傲了。黃徒手用的是很“笨”的辦法,他是在吳節(jié)棋的基礎(chǔ)上,做了一點“退步”的處理。說起來簡單,就是把那個小馬達(dá)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黃徒手還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打孔用的針,也是黃徒手用手工一點一點磨出來的,他用鑷子把兩毫米長的鎳片放在小沖床上,對著針尖固定好,用手一壓,一張限流片就做出來了。針也不會斷。
這個問題解決后,黃徒手的工廠和吳節(jié)棋的工廠合并起來了??偣灿腥畟€工人。他們對這三十個工人進行了半天的培訓(xùn),就開始生產(chǎn)限流片了。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們的工廠一下子來了很多人,這些人都是騎著本田王摩托車或者開著夏利牌轎車來的。他們都是做打火機的老司。他們聞風(fēng)而動。
生意好的原因是,黃徒手的一張限流片只賣五毛,比上海的便宜一半。更主要的是,用手工壓出來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來的限流片好用。因為激光打出來的小孔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內(nèi)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這多少影響了打火機出火的質(zhì)量,打出來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壓出來的小孔,內(nèi)沿平整而光滑,打出來的火花形狀像剝了殼的雞蛋。所以,沒過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機廠都來黃徒手這里進貨了。
那一段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來工廠進貨的人就沒有斷過。工廠的門口總是停滿了摩托車和夏利牌小轎車。
那一段時間,也是黃徒手有生以來賺到最多的錢的一段時間。經(jīng)過培訓(xùn)后,一個工人一天可以做一萬張左右的限流片,這等于說,一個工人,一天可以給黃徒手賺五千元,扣除工資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凈賺四千元。那么,三十個工人,一天就是十二萬元。他跟吳節(jié)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賺六萬元。
當(dāng)然,不能叫三十個工人每天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十二點,那樣的話,做出來的產(chǎn)品也不合格。但是,現(xiàn)實的問題是,每天下班后,總會有一兩個工廠沒有等到他們要的貨,他們說:
“我們的工廠就等著這批貨開工呢!”
“明天就是我們的交貨日期了,我們向客戶交代不了的?!?/p>
“請你們無論如何幫我們想想辦法!”
碰到這種情況怎么辦呢?
這個時候,只有黃徒手和郭婭尼親自出馬了。他們坐在小沖床前,從晚上七點鐘,做到十二點鐘,通常的情況,在這段時間里,黃徒手可以做六千張限流片,郭婭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張,加起來就是一萬張。一萬張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五千元的意思。這一個晚上下來,黃徒手和郭婭尼就賺了五十元。他們把貨交給等在那里的客戶,客戶感激地把大沓的鈔票遞給他們,拼命說,你們點一點,你們點一點。但是,哪里還用得著點呢!老遠(yuǎn)就聞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鈔票特有的味道。
這樣大概做了兩個多月。每天晚上,黃徒手和郭婭尼身上的各個口袋都塞滿了鈔票。每當(dāng)這時,黃徒手聞著鈔票里散發(fā)出的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種尿急的感覺。同時,他還聞到了手中鎳片發(fā)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這股酸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鉆,從鼻子鉆進去,先沖到兩只眼睛,然后倒流回來,漫向全身,把黃徒手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地化掉,到了最后,黃徒手覺得自己連手都抬不起來了,他覺得自己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了。當(dāng)他最后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戶的手里,接過客戶遞過來的鈔票,整個人就癱在了椅子上。
黃徒手想擴大一下規(guī)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著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吳節(jié)棋商量這個事,吳節(jié)棋說,黃徒手,你錯了,你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供不應(yīng)求,其實,信河街的市場份額也就這么大了?,F(xiàn)在這個狀況剛剛好,沒有讓那些客戶餓著,也沒有讓他們吃得太飽,如果讓他們吃得太飽了,他們的尾巴就翹起米了。
黃徒手知道吳節(jié)棋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說這話的另一種意思。說實在的,吳節(jié)棋的心思并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還是在打火機上,他的目標(biāo)沒有變,還是要做中國最好的打火機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對于黃徒手這個工廠,他基本沒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廠來他基本上是一個太上皇。
這個時候,事情卻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發(fā)展了。
大概是三個月后,黃徒手發(fā)現(xiàn),來他們工廠進貨的客戶突然少了,工廠門口一天也難得看見一輛摩托車和夏利牌轎車了。工廠門口的停車場突然顯得很空很大。黃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這個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幾家生產(chǎn)限流片的工廠,他們的價格只有三毛。
黃徒手趕緊把這個情況告訴吳節(jié)棋,兩個人商量的結(jié)果是,也把價格降到每片三毛。即使是這個價格,利潤還是很高的。
可是,問題是當(dāng)黃徒手把價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時候,其他工廠很快就把價格降到了兩毛。當(dāng)他們接著把價格降到兩毛時,他們又降到一毛。然后是五分。最后是三分。到了這個時候,黃徒手跟吳節(jié)棋商量說:
“再開下去就意義不大了。”
“那就關(guān)了?!眳枪?jié)棋毫不猶豫地說。
“好?!秉S徒手說。
第二天,他們就把這個工廠關(guān)掉了。
黃徒手算了算,這個工廠頭尾共開了六個月。雖然只是短短的六個月,對于黃徒手而言,這中間發(fā)生了很復(fù)雜的變化,有些變化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譬如,這六個月下來,他和郭婭尼賺到了很多的鈔票,光分到他們名下的,就有七百來萬。人生發(fā)生巨大的拐彎了。這個數(shù)目是他們以前沒有想過的。他們現(xiàn)在不要說買本田王摩托車了,就是買一架飛機估計都沒有什么問題。當(dāng)然,有了這么大的一筆錢后,黃徒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他還不能用語言表達(dá)出來,只是偶爾會對著空氣發(fā)一會兒愣。
但是,總的來說,黃徒手覺得自己算是跨出來了,覺得自己走的路子是對的。限流片的工廠關(guān)閉
后,他對信河街的市場做了一番調(diào)查,半年之后,他決定離開打火機這個行業(yè),辦了一家眼鏡配件廠,名字叫做恒明眼鏡配件廠,生產(chǎn)的主件有中梁、鏡框、鏡腳;附件有托葉、鉸鏈、腳套,等等。
郭婭尼曾經(jīng)問過黃徒手,為什么放棄了已經(jīng)熟悉的打火機行業(yè),而轉(zhuǎn)向了他并不熟悉的眼鏡行業(yè)。黃徒手的答復(fù)是,不管是打火機的配件,還是眼鏡配件,對于他來說,他始終是個鉗工。
郭婭尼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黃徒手知道,這個回答并不能讓自己滿意。當(dāng)然,黃徒手也可以回答說,在信河街,眼鏡行業(yè)是個新興的行業(yè),是朝陽,這個行業(yè)更有發(fā)展前途。不過,黃徒手知道,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自己為什么要離開打火機行業(yè),他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機了。
跟黃徒手相比,吳節(jié)棋顯得“專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機里面了。
吳節(jié)棋有一個親戚在法國,他就通過這個親戚,在法國注冊了一家“公爵打火機公司”。他的打火機搖身一變,成了法國的牌子,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樂美”抗衡了。
其實,從內(nèi)心說,吳節(jié)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樂美”。吳節(jié)棋覺得它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他對黃徒手說過:“這樣的打火機怎么就能夠成為世界名牌呢?”
“‘莎樂美還是不錯的。做工和質(zhì)量都還不錯?!秉S徒手說。
“能跟我做的打火機比嗎?”吳節(jié)棋看著黃徒手,挑釁地問。
“我覺得不相上下吧!”黃徒手實事求是地說。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做的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機?!眳枪?jié)棋瞥了黃徒手一眼,馬上把眼睛伸向遙遠(yuǎn)的前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掛上法國的牌子后,吳節(jié)棋的打火機依然賣得不好,因為他把價格又提高了。黃徒手曾經(jīng)勸過他,叫他把價格稍微調(diào)低一點。吳節(jié)棋嗤之以鼻。一分錢一分貨嘛!他覺得自己的打火機就是值這個價格,他不能自降身價。他不能因為來買打火機的人不多,就向他們低頭。如果要低頭的話,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機了。但是,他覺得做一次性打火機沒有挑戰(zhàn)性,沒有成就感。他覺得只有做讓自己滿意的打火機,那才是最快樂的事情。
黃徒手知道吳節(jié)棋就是這個性格,也就不多說了。再說了,他們合作做限流片后,吳節(jié)棋也分到了七百萬,他現(xiàn)在并不缺錢。所以,他想搞自己的研究也不是不可以。再說了,這是吳節(jié)棋自己的事,這是他的理想,別人也不好干涉。
不過,話說回來,黃徒手現(xiàn)在就是想干涉也沒有精力,因為他的恒明眼鏡配件廠剛剛起步,工廠里剛進了機器,什么油壓機呀,沖床壓力機呀,砂光機呀,這些機器都要黃徒手一臺一臺地調(diào)試,調(diào)試好后,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黃徒手一點一點地做出來。然后,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么做,他要讓自己工廠里的工人,成為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后,所有的產(chǎn)品,黃徒手還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他總是能夠找出一大批質(zhì)量不過關(guān)的產(chǎn)品,很多時候,黃徒手都要自己動手,把這些質(zhì)量有問題的配件修改過來。所以,黃徒手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工廠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徒手把銷售的事情交給郭婭尼去做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郭婭尼的巨大優(yōu)點,郭婭尼不但說話的聲音好聽,她做事還很動心思的。譬如她碰到的一個叫劉可特的客戶。劉可特是信河街做眼鏡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老司,一年的銷售額有好幾個億。郭婭尼想把產(chǎn)品打進劉可特的工廠。她先通過一個朋友,跟劉可特接上了關(guān)系,把配件送過去給他,讓劉可特“試試看”,好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過去一個多月了,劉可特一點動靜也沒有,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郭婭尼讓那個朋友去問,劉可特的回答是還沒有用,因為他已經(jīng)有長期合作的客戶,如果試用新的配件,擔(dān)心質(zhì)量不能保證。劉可特這么說,等于是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礙于朋友的面子,說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婭尼并沒有氣餒,她打聽到,劉可特有看書的嗜好,他的辦公室里堆滿了書,特別是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郭婭尼了解到,有關(guān)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奧地利一個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權(quán)威的,出版社出過他的文集,是八卷裝的豪華本。郭婭尼叫別人開了單子,去信河街的書店找,她找遍了所有的書店,也沒有找到這套書,她后來托人到上海找,終于買回來了,請那個朋友送給劉可特。
“弗洛伊德”送過去一個星期后,劉可特那邊就給郭婭尼回話了,叫她再送一批配件過去試試。
三年之后,黃徒手的恒明眼鏡配件廠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廠,幾乎所有的眼鏡廠都到他這里來進貨。也就在這一年,他們又創(chuàng)辦了恒明眼鏡廠。對于眼鏡廠,黃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吳節(jié)棋不一樣,他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別人加工,只賺生產(chǎn)的錢,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鉗工。他跟吳節(jié)棋要的東西不一樣,吳節(jié)棋要的是產(chǎn)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廠的牌子。他覺得吳節(jié)棋是理想派,自己是現(xiàn)實派。這是方向性的區(qū)別。又過了兩年之后,黃徒手的恒明眼鏡廠已經(jīng)很有名了,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鏡廠來找他做加工,連國外的一些眼鏡公司都找上門來。他的工廠也一再擴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上千個工人了,光管理人員就有一百來人。這個時候,黃徒手的工廠已經(jīng)完全走上軌道了,他每天坐在辦公室里,就能夠感覺錢在“嘩啦啦”地流進來。連黃徒手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有多少錢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黃徒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出現(xiàn)了失眠、頭痛、消化不良、情緒低落等癥狀,他去醫(yī)院做了檢查,也沒有查出什么毛病,醫(yī)師說他可能得了抑郁癥。第二個問題是,他現(xiàn)在基本不進車間了。這不是因為他忙,恰恰相反,他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黏在車間里。他原來一進車間手心就會燙起來的,整個身體也會暖起來的,如果讓他天天待在車間里,就是讓他一天只吃一頓飯也可以的??墒?,他現(xiàn)在只要一靠近車間,就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的氣味,就頭暈,就想嘔吐。第三個問題是,他現(xiàn)在不能碰郭婭尼的身體,一碰到郭婭尼的身體,他也會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的氣味。黃徒手也不知道這個氣味從哪里來,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碰鎳片了,他問郭婭尼最近有碰鎳片嗎?郭婭尼說自己也沒有碰。這個事情很讓黃徒手和郭婭尼頭痛,因為一聞到鎳片的味道,黃徒手的“性趣”就沒有了,但不碰郭婭尼的時候,他又很想要。第四個問題最要命,他現(xiàn)在每天都覺得自己很不幸福,覺得生活沒勁,沒有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問題了,但又找不出來問題在哪里。他想改變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婭尼商量,兩個人分開一年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一種解決的辦法。他剛跟郭婭尼提這個想法的時候,她臉都白了,但她后來也理解了,她對黃徒手說,只要你決定了,我就支持你。可是,每到要決定的時候,黃徒手又猶豫了。
在這個過程中,黃徒手去找過一個叫董小萱的女心理醫(yī)師。是郭婭尼介紹的。黃徒手就給董小萱打了電話,電話里是個咬字很清楚的年輕聲音,她叫黃徒手明天到她的紫竹林心理會所聊聊。
第二天,黃徒手就去了。他發(fā)現(xiàn)董小螢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剪著一頭齊肩的短發(fā),一身休閑打扮,
還披著一件暗紅色的披肩,襯出她很白的皮膚。黃徒手把自己的情況跟她一說,她就很肯定地說:
“你得的不是抑郁癥?!?/p>
“不是?”黃徒手說。
“根據(jù)我的分析,你得的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癥?!?/p>
“什么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癥?”黃徒手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病。
“這是一個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幾年才發(fā)現(xiàn)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業(yè)和工作環(huán)境的急速改變,使人的身體和情緒產(chǎn)生了不適應(yīng)。這種病一般出現(xiàn)在一些事業(yè)成功的人士身上,特別是一些在經(jīng)濟上獲得成功的人身上,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隨著環(huán)境進行了急速的改變,但精神上的傷疤不能愈合。”
“這個病厲害吧?”她說得很玄,但黃徒手覺得有點道理。
“也不是特別厲害。可以這么說,許多人都有這個病,輕重之別而已?!?/p>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p>
“那我該怎么辦呢?可以打針或者吃藥嗎?”
“打針和吃藥只會加重病情。唯一的辦法就是正面對待。把它打敗?!?/p>
“照你這么說,就是要我跟這個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這樣的,但沒有你說得那么可怕。”
“你這用的是什么方法呀,這么奇怪?”
“我還沒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訴你一個常識,如果有人打了你一個耳光,你覺得痛,而且很生氣,這是正常的;如果你沒有覺得痛,也不生氣,那就不正常了。你現(xiàn)在就是被一個人重重地打了一個耳光,你當(dāng)然覺得痛了,覺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說,接下來,我要把‘這個人打敗,否則的話,它會一直打我的耳光,一直到把我打死為止?”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p>
“那我用什么辦法才能打敗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夠打敗它?!?/p>
“怎么打?對象在哪里?”
“對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里,你不是總能聞到一股酸酸的鎳片氣味嗎?你接下來就是要把這股酸酸的鎳片氣味打敗,你要讓自己一想到這股氣味就是香噴噴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讓它變成沒有味道的,不能對你的生活造成傷害。”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其他所有的辦法只是輔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p>
但是,董小萱也告訴黃徒手,對于“應(yīng)激反應(yīng)癥”,目前還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療手段,這種病只能依靠患者自己的意志力去面對,醫(yī)師能夠提供的只是外在的幫助。幫助患者找到病源,做一些疏導(dǎo)的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松一下患者的神經(jīng)。
不知是什么原因,黃徒手發(fā)現(xiàn),坐在董小萱的會所里,跟她說了這么多話后,自己的情緒居然平靜了下來,身上輕松了許多,頭痛的感覺也不明顯了,好像一直籠罩著身體的一團黑霧突然散開了,更主要的是,經(jīng)董小萱這么一說,他有點豁然開朗了,他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問題的癥結(jié)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工廠后,黃徒手發(fā)現(xiàn),那團黑霧又出現(xiàn)了,慢慢地濃起來,慢慢地重起來,讓他喘氣不暢。他的情緒又跌了下來。
這樣的情況,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黃徒手去董小萱那里做一次催眠,就會好過一些;一回到工廠和家里,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這樣的結(jié)果是,過幾天,黃徒手就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話,會更加難受。
黃徒手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能使自己的問題越來越大。他也想拼刺刀。但是,他總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動。他覺得自己有很多個明天。是吳節(jié)棋的死驚醒了他,吳節(jié)棋是腦溢血死的。他死的時候,就坐在工作臺前,手里還拿著打火機。黃徒手這才驚覺,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會趕著去跟吳節(jié)棋做伴了。
所以,這一次,他下了決心,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郭婭尼一個機會。
二
董小萱原來是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這不是她喜歡的一個職業(yè)。但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確自己要的是什么。因為她的普通話說得好,后來通過考試,進了信河街電臺。主持的欄目叫甌江夜話,是個直播節(jié)目,主要解答一些青年男女的敏感話題,譬如思念啊,失戀啊,友情啊,性生活啊,等等。因為要回答的問題,大多屬于心理學(xué)范疇,她就正兒八經(jīng)地去學(xué)了心理學(xué),考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的資格證,后來又到催眠師協(xié)會考了催眠師。
隨著學(xué)習(xí)的深入,董小萱越來越喜歡心理學(xué)這門學(xué)問,同時,她也逐漸喜歡上了心理咨詢師這個職業(yè),她很喜歡這種溝通方式。當(dāng)然,她做電臺主持時也是在跟不同的人做溝通,但那種溝通是通過電波傳送,是沒有溫度和表情的。心理咨詢師就不·樣了,既可以跟人進行面對面的溝通,了解對方細(xì)微的情緒波動,跟對方做溫暖的朋友,但又保持著一份神秘感,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保持理陛和尊嚴(yán)。
這時,董小萱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東西了。
黃徒手找董小萱咨詢的時候,董小萱在信河街落戶兩年多了,她的紫竹林心理會所已經(jīng)小有名氣。
跟郭婭尼簽了分居的合同后,黃徒手首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董小萱。他對董小萱說:“我現(xiàn)在要拼刺刀了?!?/p>
在這之前,黃徒手曾經(jīng)把這個想法跟董小萱說過。董小萱聽了之后,問他:
“你還愛你的老婆嗎?”
“我也不知道。”黃徒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愛不愛郭婭尼。如果說不愛的話,為什么每一次想跟她分居的時候,總是顯得很猶豫呢?但是,如果說還愛她的話,為什么每次碰到她身體的時候,總會聞到一股酸酸的氣味呢?
董小萱告訴黃徒手,能不能治好這個病,跟要不要和郭婭尼分居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因為黃徒手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理問題。如果黃徒手覺得一定要跟郭婭尼分開一段時間,也不是不可以。
董小萱這么說有另一層意思,她是告訴黃徒手,如果黃徒手還愛著郭婭尼的話,那么,他跟郭婭尼的分居,就變成了躲避。這樣,他的分居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黃徒手知道,跟郭婭尼的分居,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種借口。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只是想借這一年的時間,檢驗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還愛著郭婭尼。這一點,他沒有告訴董小萱,更沒有告訴郭婭尼。
這個時候,黃徒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做完限流片之后,為什么會轉(zhuǎn)頭去做眼鏡了。他記得郭婭尼問過這個問題,自己也說了原因,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當(dāng)時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F(xiàn)在,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就開始躲避了。他當(dāng)時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他只是覺得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短短的半年里,自己賺了一輩子都沒有想過的錢。那一段時間,他的生活里除了錢之外,就剩下一片荒蕪了。當(dāng)時,黃徒手也發(fā)覺自己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具體發(fā)生了哪些變化,他不清楚。他現(xiàn)在清楚了,原來自己的心停在那個地方了,生活變化得太快,他的心沒有跟上來。也就是說,自己做了一件不負(fù)責(zé)任的事,自己的身體跟著環(huán)境坐著火箭跑了,把心丟在了原地。所以,現(xiàn)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丟掉的心找回來,做一個負(fù)責(zé)任的人。他覺得,只有把心找回來了,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才有幸福的可能。
黃徒手把分居的消息告訴董小萱后,又去了一趟她的心理會所。他要求董小萱再給自己做一次催
眠。黃徒手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迷戀上她的催眠術(shù)了。董小萱給他做的催眠術(shù)叫“天龍八步”,董小萱說:“好的,你來吧!”
黃徒手到了董小萱的會所后,跟她打了一個招呼。董小萱對他笑了笑。黃徒手每一次來董小萱這里,她都會對他抿著嘴,笑一下,這讓黃徒手覺得很溫暖。董小萱對他說:“來了!”
“是的?!秉S徒手說。
“你躺在催眠床上吧!”董小萱說。
“好的?!秉S徒手說。
黃徒手輕輕地躺在催眠床上,他看見董小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邊,他能夠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他不知道這是什么香氣,因為他以前從沒有聞過。但他覺得很舒服。
“好了,現(xiàn)在請你閉上雙眼,全身放松。跟著我,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好了,現(xiàn)在慢慢想象,你以前做限流片工廠的場面。你現(xiàn)在能看見具體的場面嗎?”董小萱說。
“能?!?/p>
“有氣味嗎?”
“有。”
“是什么氣味?”
“酸酸的?!?/p>
“你在這個場面中嗎?”
“是的。”
“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感覺嗎?”
“很難受。想吐。”
“這種難受的感覺在哪里?”
“在腦子里,在嘴巴里,在胸口?!?/p>
“有顏色嗎?”
“有?!?/p>
“是什么顏色?”
“黑色?!?/p>
“有形狀嗎?”
“有,一團一團,像霧一樣?!?/p>
“好的,現(xiàn)在請你深呼吸,想象隨著你深長的呼吸,那一團一團的黑霧正從你腦子的末端逐漸變淡,越來越淡,你每呼出一口氣,黑霧就變小變淡,酸味也在慢慢變淡……你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嗎?”
“還有一點感覺。”
“好的,你現(xiàn)在接著做深長的呼吸,把最后那點黑霧和酸味,一點一點地呼出你的身體外?!?/p>
“好的?!?/p>
“現(xiàn)在還有嗎?”
“現(xiàn)在沒有了?!?/p>
“好的,現(xiàn)在請你放松,你用鼻子聞一聞,你的四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里還有絲絲的甜味。你聞到了嗎?”
“我還沒有聞到?!?/p>
“沒有關(guān)系,香味就在你的四周,你伸長鼻子,再聞聞?!?/p>
“是的,我現(xiàn)在聞到了?!?/p>
“好的,現(xiàn)在請你放松,并且,在你認(rèn)為可以的時候,緩慢地睜開雙眼?!?/p>
過了一會兒,黃徒手慢慢地把眼睛睜開。
“你現(xiàn)在再回憶一下剛才那個場面,看看還難受不難受?”董小萱說。
“現(xiàn)在好多了?!秉S徒手看著董小萱,搖了搖頭說。黃徒手很享受做完催眠后的這種感覺,雖然做催眠的過程中,他有幾次覺得氣喘不過來,好像要憋死過去一樣,但催眠過后,他覺得整個人輕了一倍,有種要飛起來的感覺。黃徒手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他在催眠時,董小萱引導(dǎo)他聞到的香味,其實就是重小萱身上特有的香味。
整個情緒穩(wěn)定之后,董小萱問黃徒手,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黃徒手說自己準(zhǔn)備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他最早的問題就出在那個限流片上,他現(xiàn)在就從那個限流片上做起。他在信河街還有一套房子,準(zhǔn)備把那套房子改裝成臨時住處和工作室,把工作室裝扮成原來工廠的模樣,擺上原來的小沖床,繼續(xù)生產(chǎn)限流片,他會讓自己習(xí)慣那樣的環(huán)境,讓自己習(xí)慣鎳片的酸味。他不會回避任何事情,一件一件地把問題解決掉,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董小螢聽了黃徒手的話后,把眼睛瞪得跟燈籠一樣。她的眼睛有點近視,這點黃徒手第一次看見她時就發(fā)現(xiàn)了。董小萱當(dāng)時很驚奇,說,你是怎么知進的?黃徒手說,我在這方面有特異功能。其實,黃徒手是從她的眼神看出來的,做眼鏡生意的人都知道,近視的人,看人的時候,眼睛會先瞇一下,然后突然瞪得特別大,這個大是假大,眼睛里一片空洞。黃徒手問她為什么不配副眼鏡戴戴?董小萱說自己試過了,她的臉形有點大,有點圓,戴起來不好看。她也試過戴隱形眼鏡,可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過敏,只戴了一天,兩個眼睛就腫了起來,紅彤彤的,又澀又痛。再說了,度數(shù)也不高,平時不戴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是晚上看電視有點模糊。黃徒手問她是多少度,董小萱說好像不到兩百度吧,她去驗過光的,醫(yī)師說她兩只眼睛的近視度不一樣。黃徒手問她驗光單還在不在,讓他看一看。董小萱說在的,她一直保存著。說著,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把驗光單拿出來,遞給黃徒手。黃徒手只掃了眼,就明白了,董小萱的左眼近視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沒有散光。瞳距是七十毫米。看究之后,黃徒手把驗光單還給她,說,度數(shù)是不高??梢圆淮餮坨R的。
董小萱告訴黃徒手,其實他沒有必要這么做,這么做太狠了點,有點過頭了,有點鉆牛角尖了。董小萱的意思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問題在哪里了,這個病就已經(jīng)好了一大半了。接下來,他只要每天在腦子里想一想限流片的事,把鎳片的酸味想成香味。時間一長,那股酸味就會慢慢消失掉的,黃徒手的生活就會被香味包圍,他的生活就會無限地美好起來。
黃徒手知道董小萱說得有道理。但他不想這么做。這一套方法,董小萱一開始就跟他說過。他也相信,如果按照她說的去做,也可能會把自己的病治好。可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這么做還是一種躲避,只是用一種假象掩蓋另一種假象而已。自己既然已經(jīng)跨出了這一步,跟老婆都分居了,還用得著再遮遮掩掩嗎?
不過,黃徒手還是很感激董小萱,是董小萱幫助他找到了問題所在,讓他才有了從痛苦深淵里爬上來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董小萱給了他一種親近感,自己跟她沒有隔閡,一見面,就覺得兩個人很早以前就熟了,可以跟朋友一樣自然交流。董小萱給別人做心理治療,一個鐘頭收費八百元,黃徒手一般要做兩個鐘頭,做完之后,他都給她一千六百元。但是,每一次,董小萱都只收一千元。黃徒手說,這怎么行?董小萱把一千元收好,把另外六百輕輕地推給黃徒手說,已經(jīng)夠了,已經(jīng)很夠了。老實說,黃徒手不在乎這點錢,就是更多的錢他也不在乎。但是,每次董小萱這么做,他心里就像被溫水泡過一樣。黃徒手曾經(jīng)想過請她吃一次飯,表示感謝。董小萱笑著說,這有什么好感謝的!黃徒手覺得,這個人隋是一定要還的,既然她不出來吃飯,就用別的方式好了。只是黃徒手還沒有想出來用什么方式好。
黃徒手告訴董小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自己不會來她的心理會所了,因為搬進工作室后,他就回到了過去,過去是沒有心理會所的,他也不想再借助董小萱的力量來解決自己內(nèi)心的問題。董小萱眼睛看著催眠床,過了一會兒,說,好的,有事情我們再聯(lián)系。
這次見面的第二天,黃徒手就著手裝修工作室了。其實也不用怎么裝修,因為原來的工廠是很簡陋的,就是一個房子的殼。黃徒手這套房子在信河街一個叫美好花園的小區(qū)里,買來好幾年了,因為沒有派上用處,所以一直沒有裝修,連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有兩扇窗戶的玻璃不知什么時候破了,雨水灌進來,滲得墻壁和水泥地上出現(xiàn)了大片的霉跡,一副破敗的景象。黃徒手覺得這樣最好,更接近以前那個工廠的風(fēng)貌。他要做的只是重新買兩塊玻璃裝上。
小沖床是從吳節(jié)棋的工廠里搬過來的。
當(dāng)年關(guān)閉限流片工廠的時候,黃徒手關(guān)得很徹底。廠房是租來的,還給房東就完了。三十個工人,每
人補貼了一千元,各自另謀生路去了。剩下的只是三十臺小沖床,吳節(jié)棋問他怎么辦?他想也沒有想就說,我什么也不要,全部送給你。吳節(jié)棋要算一筆錢給他,他也沒有要。吳節(jié)棋就把這批機器運回自己的工廠,堆在倉庫里。吳節(jié)棋“腦溢血”后,黃徒手幫他的家屬處理遺產(chǎn)。吳節(jié)棋沒有結(jié)過婚,他的家屬就是他的爸媽,兩個老人都上了年紀(jì),不可能把工廠接過去辦,最終是黃徒手買下了工廠。黃徒手也是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倉庫里那三十臺小沖床的,他當(dāng)時呆呆地站了好久。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時隔八年之后,這些小沖床又派上了用場。
經(jīng)過八年的閑置,三十臺小沖床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破損,臺面和支架都生銹了,滑輪也轉(zhuǎn)不動了。但這些是難不住黃徒手的,他用砂紙重新把臺面和支架打磨一遍,給每一臺小沖床換上新的滑輪,上了潤滑油,三十臺機器很快就“當(dāng)恰當(dāng)恰”地唱起歌來了。
黃徒手重新磨了很多六微米粗的針,他花了十萬元,去買了一千斤的鎳片?,F(xiàn)在買鎳片已經(jīng)不用去上海了,信河街的五金市場里就有。黃徒手知道自己也未必用得了一千斤的鎳片,他買這么多鎳片,就是要創(chuàng)造這么一個氛圍,讓整個工作室到處都是鎳片,到處都是酸酸的氣味。讓這個氣味把自己包圍,把自己吞了。
當(dāng)然,黃徒手也不是整天待在工作室里。他把生活分成了兩半,一半在恒明眼鏡廠里,他早上去眼鏡廠里上半天的班,吃了中飯,就回到工作室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這樣過了一個月。
郭婭尼是個重合同守信用的人。他們在協(xié)議里說好,除了正常的生意來往,沒有特殊情況,不再碰面。如果確實有事的話,就通過手機短信的方式溝通。這一個月來,郭婭尼來過幾次恒明眼鏡廠,但她一次也沒有來見黃徒手,只是托工人給黃徒手送了兩包東西:一包是西洋參,已經(jīng)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在家里時,郭婭尼每晚會泡一杯給他喝。另一包是襪子,足足一百雙。黃徒手的腳后跟像狗嘴巴一樣突出,再好的襪子,給他穿五天就破一個洞。以前,郭婭尼每個月都會給他買一打襪子。黃徒手穿襪子也有講究,他只穿信河街襪子廠生產(chǎn)的大腳丫牌襪子,穿在腳上輕松,價錢也公道,一打才二十元。郭婭尼把兩個包交給工人時,也沒有交代什么話。對于分居的事,她也從來沒有對外界提起,她還是每天對工人笑嘻嘻的,說話的聲音還是從兩個嘴角輕輕飄出來。
這一個月里,郭婭尼一共給黃徒手發(fā)過三次短信。一次是問黃徒手,在沒在房子里開伙,如果在開伙,她買一套廚房用具過去。黃徒手叫她不用來,自己沒有開伙;一次是說工廠里的事,因為業(yè)務(wù)越來越多,她想擴大一下工廠的規(guī)模,問黃徒手行不行。黃徒手回短信說,當(dāng)然行。還有一次,郭婭尼來短信說,她報了EMBA班,這個班是在信河街開的,很多企業(yè)的頭頭都報了名。黃徒手說好。郭婭尼一直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她還在信河街電泵廠上班時,每晚都要到電大上課,學(xué)的是跟她專業(yè)沒什么關(guān)系的工商管理。她先是讀了??疲又x了本科,本科的專業(yè)就跑得更遠(yuǎn)了,是法律。郭婭尼接手恒明眼鏡配件廠后,就沒有整塊時間去讀書了。但她很關(guān)注各類講座的信息,這些講座大多是由圖書館、科技館、新華書店、報社、文化公司這些單位組織的,邀請一些熱門的名人來開講座。郭婭尼覺得講座這兩個字不準(zhǔn)確,她每一次都說自己去聽報告。郭婭尼幾乎是每個報告必到,而且,都是提前到,最后一個離開。她的理論是,生意遲一點做是可以商量的,作報告的老師可沒得商量,兩個鐘頭一過,他“撲”一聲就飛走了,再想聽也沒機會了。在各類報告中,郭婭尼最喜歡聽的是關(guān)于人生哲學(xué)的報告,她聽一次,就覺得自己的人生開闊一些。她有好幾次跟黃徒手說,如果有可能的話,她想去大學(xué)讀一讀哲學(xué)。
那個EMBA班開學(xué)后,郭婭尼又發(fā)來一個短信,她驚喜地告訴黃徒手,有一半的課程是哲學(xué)。她還告訴黃徒手,她讀的EMBA班在信河街的黨校里,一個星期去兩個晚上,有時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去。她說自己很喜歡讀EMBA班,每上一節(jié)課,都有新的收獲,能夠讓她滿足好幾天。
黃徒手沒有回這個短信。收到這個短信時,是在晚上,他正在工作室里,用頭去撞墻壁。
雖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黃徒手還是沒有想到,真正面對這三十臺小沖床和一千斤的鎳片時,自己的反應(yīng)會這么激烈,它們發(fā)出來的酸味會讓自己這么難受。這些酸味像無數(shù)只螞蟻,占領(lǐng)了整個工作室,只要黃徒手一走進來,身上每一寸皮膚就爬滿了這種螞蟻,它們張口就咬,撕開皮膚,鉆進他的身體,在里面橫沖直撞。黃徒手覺得全身的毛孔猛地豎了起來,每一個毛孔都像杜鵑花一樣張開了嘴巴,頭無限地脹大了起來,里面所有的血管都變粗變長,每大一點,就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斷裂聲,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一樣。
黃徒手知道這只是自己的感受,他也知道,這種感受是假的。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克服這種假想在心里頭蔓延。那怎么辦呢?最直接的辦法是轉(zhuǎn)身離開。只要離開這個工作室,鎳片的酸味就會減輕一些,那些螞蟻就會慢慢爬出他的體內(nèi)。不過,黃徒手是不會離開的。在明天上班之前,他不打算走出這個房子。他一進來,馬上就換上工作服,他的工作服也是特意買的,前后左右都是口袋,一共有十二個,每個口袋都讓黃徒手裝滿了鎳片,只要穿上工作服,他就覺得自己跟鎳片連成一體了。換好工作服后,黃徒手一屁股坐在小沖床前。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黃徒手都在做限流片。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個不停,鑷子總是夾不住鎳片。就是夾住了,放到?jīng)_床上時,他也對不準(zhǔn)定位板。黃徒手不管,他偏要這么干。他屏住氣,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沖床上了,連眉毛都碰到那根針了,對準(zhǔn)之后,用力壓下了沖床。他終于把限流片做出來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連工作服都濕了。所有的鎳片都貼到他身上去了。
大概有兩個月,黃徒手幾乎沒有怎么睡覺。躺在床上時,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所以,他干脆坐在小沖床前做限流片,一坐就到天亮。當(dāng)然,這中間,他偶爾也會坐在小沖床前瞇一下。但黃徒手不知道,自己“瞇一下”的時間是多長。
后來,黃徒手也摸索出一套辦法。他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在做限流片的時候想著董小萱,似乎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他在做催眠時聞到的那股氣味。也就是董小萱身上的氣味。這時,工作室里的酸昧就會變淡,他身體里的“螞蟻”也會安靜一點。不過,黃徒手不允許自己沒有邊際地去想董小萱,他只是在頭痛得要裂開來,再也沒有辦法工作的時候,才急匆匆地想一下董小萱。情況稍有好轉(zhuǎn),他立即把董小萱趕出自己的腦子。
他還是覺得這件事要靠自己去面對,不能借董小萱來麻痹自己。自己欠下的債,還是要自己去還。他讓酸味不斷地加重,讓頭不斷地痛,一直痛到真要裂開了。他想這樣也好,就裂開一次試試看。這么想后,黃徒手驚奇地發(fā)現(xiàn),頭痛突然輕了下來,至少沒有要裂開的感覺了。同時,身體里的酸味也像煙霧一樣被吹散了。過了一會兒,他竟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讓他很是欣慰,他知道這條路子走對了。最主要的是,他覺得依靠自己的行動和力量,可以打敗在
心里的病魔。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黃徒手決定為董小萱做一件事,他要還她一個人情。那天,他坐在小沖床前,看著手里的鎳片,腦子里突然閃了一下,他決定自己動手,用鎳片給董小萱做一副眼鏡。那肯定是一副獨一無二的眼鏡。他為自己這個想法激動起來。
對一般的工人來說,要用只有兩毫米厚的鎳片做成一副眼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對于黃徒手來說,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坐在沖床前,黃徒手就覺得沒有什么事能夠難住自己了。
根據(jù)董小萱的臉形,黃徒手做了一副眼鏡架。董小萱說過,她的臉盤過大,無論什么眼鏡,都是一種負(fù)擔(dān)。但是,黃徒手現(xiàn)在想到了一種辦法,那就是,他可以做出一種近似無框的眼鏡。董小萱戴上這副眼鏡后,她的近視得到了矯正,對她的外貌卻幾乎沒有影響,因為幾乎看不出來她戴著眼鏡。只是這一套眼鏡架要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黃徒手把眼鏡架上的零件減到最少——只用了三個零件。左右兩個鏡腳算兩個,另一個是中梁和托架,中梁和托架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只能算一個。
黃徒手用的原材料是鎳和鈦。鎳鈦合金的柔軟性是最好的。行話里,鎳鈦合金也叫記憶金屬,就是在所有金屬里面,它的恢復(fù)能力最強,就是彎個一百八十度都沒有問題,就是把它壓得膏都要流出來了,只要一松手,它馬上就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了。一副打不死的樣子。市場上有現(xiàn)成的板材,質(zhì)量也很好,黃徒手原本可以買來用。但是,黃徒手不想用市場上賣的鎳鈦合金板材,他要自己配制。他也知道,自己配制起來的鎳鈦合金,從性能上來說,不一定就比市場上買來的好多少,但黃徒手一點也沒有猶豫,他一定要自己配制。為了把鎳片和鈦片熔化掉,讓它們變成液體,黃徒手還特意去買了一臺高頻熔煉機,因為鎳的熔點是一千四百五十三度,一般的熔爐根本拿它沒辦法,高頻機可以加熱到三千度,對付鎳片和鈦片這樣的金屬綽綽有余。把鎳片和鈦片熔化后,倒進做好的模具里,冷卻后,取出來,就是眼鏡的配件了。
這當(dāng)然還不夠。因為這還只是配件的胚。黃徒手又進行打磨。打磨到最后,三個配件變得像三根銀白的頭發(fā)絲。黃徒手再在外面套上米色的塑膠。因為黃徒手看過董小萱的驗光單,記得她左眼近視是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瞳距是七十毫米,所以,他就自己去鏡片廠取來了兩張鏡片裝上去,這兩張鏡片的出廠價是五十,黃徒手知道,如果放在眼鏡店里賣,最少賣兩千元。
做好之后,黃徒手叉放了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里,他每天都會拿起那副眼鏡看一看,摸一摸,直到確信再也找不出毛病了,才在一個上午,送到董小萱的心理會所去。
董小萱看見黃徒手時,愣了一下,她說:
“你已經(jīng)有四個月沒有來我這里了?!?/p>
“差一點吧!”
“你現(xiàn)在怎么樣呢?”
“已經(jīng)好多了。但還是會聞到酸味,還是會頭痛?!?/p>
“需要一個過程的?!?/p>
“是的,我會努力的?!?/p>
說完之后,黃徒手把那副眼鏡遞給她說:
“是我自己做的,一點心意。”
董小萱接過眼鏡,看看眼鏡,又看看黃徒手,說:
“你自己做的?送給我的?”
“是的,你戴起來試試看?!秉S徒手說。
董小萱把眼鏡戴起來。黃徒手覺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著,他見董小萱從抽屜里取出一面鏡子,一手扶著眼鏡腳,一手舉著鏡子,放在眼前看看,又伸遠(yuǎn)一點看看。黃徒手問她:“還可以嗎?”
“太好了,眼鏡戴在臉上,輕到?jīng)]有感覺。你是怎么做出來的?”董小螢放下鏡子,看著黃徒手說。
“你別忘了,我可是個做眼鏡的老司啊!”黃徒手說。
“肯定費了不少工夫吧?”董小萱還是看著黃徒手說。
“其實,給你做眼鏡的過程,也是給我自己治病的過程。給你做眼鏡的時候,我聞不到那股酸酸的氣味了,我的頭也不痛了。”黃徒手說。
黃徒手說的是實話。他從給董小萱做模具開始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突然就靜下來了,那股酸酸的氣味消失了,頭也不痛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八年前跟吳節(jié)棋一起辦工廠時的心態(tài)了,他覺得人生又有目標(biāo)了,有盼頭了,心里很充實。連在熔化鎳片的時候,都沒有聞到它的酸味,甚至在打磨鏡腳時,把粉末吸進鼻子里,也沒有聞到酸味。
開始的時候,黃徒手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去問董小萱,就去書店里買了十幾本跟心理學(xué)有關(guān)的書,有《夢的解析》、《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史》、《催眠治療的原則》、《生命之泉》、《心理醫(yī)生》、《心理學(xué)與生活》。等等??戳诉@些書后,他才知道,自己這種現(xiàn)象,在心理學(xué)上叫“情欲轉(zhuǎn)移”。也就是說,在不知不覺中,自己依賴上了董小萱。董小萱變成了他的一劑良藥,無論碰到什么問題,第一時間就會想到她,把她拿來當(dāng)藥吃。黃徒手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不能給董小萱做眼鏡了。因為,給她做眼鏡能夠減輕自己的痛苦,借助外力來減輕痛苦,等于是在逃避自己的問題。黃徒手不想半途而廢。他覺得有能力通過自己的努力,治好心理的疾病。不過,黃徒手也不想讓給董小萱做眼鏡的事情半途而廢,這是他的一個心愿。董小萱幫過自己的忙,因為董小萱,自己的生活才有了希望。所以,黃徒手還是拿出全身的本事,就像當(dāng)年設(shè)計限流片的小沖床一樣,一點一點地把這個眼鏡做出來了。雖然他知道不能做,但還是很快樂地做了。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董小萱戴上眼鏡后,黃徒手知道,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完美的一副眼鏡了。董小萱一戴上它,它馬上就跟她的臉融為一體了,輕易一看,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董小萱戴著眼鏡,仔細(xì)觀察,卻又發(fā)現(xiàn),董小萱戴上這副眼鏡后,平添了幾分韻味——她的臉形因為大,所以顯得有點扁,特別是側(cè)面看的時候,缺少一種含苞欲放的姿態(tài)。但是,這副眼鏡一戴,整個臉部立即就飽滿起來了;立體起來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叫人挑不出毛病來。還有一點,董小萱的皮膚本來就很白,她戴上這副若有若無的眼鏡后,襯托出她的皮膚更白了。白之中隱隱約約還透出一絲悶悶的紅,叫人很想咬上一口。黃徒手更吃驚的是她眼睛的變化,她的眼睛突然深邃了起來,好像要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吸進去。他以前也看過董小萱的眼睛,從來沒有被吸進去過,怎么她戴上自己做的眼鏡后,突然就產(chǎn)生了這么大的魔力?
三
郭婭尼在EMBA班讀得不亦樂乎。她還被同學(xué)選為生活委員。
在一般人的眼里,生活委員的地位不是很高。就是搞搞后勤,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的。但是,對于像EMBA班這樣的學(xué)習(xí)組織來說,生活委員的作用卻是最大的。EMBA班的老師都是全國各地請來的,要么是名師,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名企業(yè)家,這些人事情多,行蹤不定,所以,原來預(yù)定好的課程經(jīng)常要變動。就是說,原來排好的課突然就不上了,那怎么辦呢?只好每個同學(xué)都通知一遍。誰來通知呢?生活委員——郭婭尼。
郭婭尼很樂意做這些事情,她先給每一個同學(xué)發(fā)短信,再給他們一一打電話,告訴他們,上課的時間改了,改在什么時間。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般是在晚上下班以后,郭
婭尼在辦公室里,照著通訊錄,一個一個發(fā)通知。有個別同學(xué)脾氣還不好,接到郭婭尼的電話后,聲音很粗地說,知道啦知道啦。郭婭尼的聲音還是從兩個嘴角飄出去,不好意思地說,那打攪你了。好像她做錯了什么事似的。
他們班每個月都有一個主題活動,其實,就是把課堂上學(xué)的拿來實踐一下。有時是開辯論會,有時是到企業(yè)里做調(diào)查,有時做心理實驗,有時做體能訓(xùn)練。有一次是把一班人拉到野外,不讓帶任何通訊工具,扔在一個跟外界完全隔絕的大山里,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度過兩天兩夜。這些活動的組織者也都是郭婭尼。每一個活動都有很多繁瑣的細(xì)節(jié),譬如確定時間,聯(lián)系場所,布置會場,現(xiàn)場主持,等等。除了不停地打電話,郭婭尼還要開著她那輛迷你寶馬車到處跑。另外,她還交代恒明眼鏡配件廠的會計,叫她注意收集報紙上的信息,有報告會的信息一定要及時告訴她,她會排出時間去聽的。
這些活動耗費了郭婭尼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看上去好像有點不務(wù)正業(yè)了。但是,郭婭尼并沒有影響工廠的工作,她出去上課之前,會把工廠里的事情安排妥當(dāng)。如果出去半天,她會把這半天里要做的事情交代好;如果出去是一天,她就會安排一天的工作。好像這些事早就在她的腦子里了,她只管一項一項地說出來,一點順序都不會亂。工廠里的人,只要按照她說的去做就可以了。
工廠里的人都很佩服郭婭尼。她不但業(yè)務(wù)做得好,也沒有架子,不像有的老板娘,都是用牙齒說話的。郭婭尼不是這樣的,她跟工人說話都是用商量的口氣,用眼睛柔柔地看著對方,講話時,用的都是“我們我們”,讓人覺得,這個工廠不是郭婭尼的,而是“我們”的,大家不是在打工,而是在為自己做事。大家都喜歡她。
在EMBA班里也是一樣,班級里的同學(xué)都喜歡郭婭尼,喜歡她做事認(rèn)真,喜歡她說話的聲調(diào),特別是男同學(xué),很快就跟郭婭尼成了朋友,有事沒事就給她打電話,郭婭尼一聽電話就先笑起來,柔柔地說:“是你啊!有什么事嗎?”
“沒有啊,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郭婭尼班里好幾個同學(xué)都是開眼鏡廠的,有兩個生意做得特別大,都上了富豪榜,他們原來也在她的工廠里進過貨,都是臨時突擊一下,因為郭婭尼好說話,雖然平時不是在她這里做生意,缺貨時找她,她還是會幫忙的。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們是同學(xué)了,是朋友了,是很親近的人了,所以,他們就把主要業(yè)務(wù)轉(zhuǎn)到郭婭尼這里來了。他們對原來的客戶的解釋也很理直氣壯:“我們是同學(xué)呢!”
這些事情,都是郭婭尼通過短信告訴黃徒手的。郭婭尼的短信是陸陸續(xù)續(xù)地發(fā)的,時間也沒有固定,有時是晚上,有時是上班時間,有時是大清早。黃徒手發(fā)現(xiàn),郭婭尼發(fā)的基本上是好消息。
對于郭婭尼的這種性格,黃徒手當(dāng)然早就熟悉。算起來,兩個人結(jié)婚也有十年多了,郭婭尼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訴過苦,包括他們在做限流片的時候,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點,黃徒手有時候會發(fā)牢騷:
“這樣累死累活干什么呢?”
“我的手和脖子快斷了!”
“算了算了,就做這么多了?!?/p>
“這事到這里為止,明天絕對不加班了?!?/p>
可是,從頭到尾,郭婭尼一句怨言也沒有,無論黃徒手怎么抱怨,她還是微笑著。其實,黃徒手知道她也累壞了,因為她只要后背沾到床板,一直到天亮都不會再動一下。
老實說,黃徒手也是很佩服郭婭尼的。好像無論什么事情到了她那里,她都能夠用微笑去化解掉。譬如自己現(xiàn)在得的心理疾病,郭婭尼同樣也做限流片,她的經(jīng)歷跟自己一樣,為什么她就一點事也沒有呢?讓黃徒手佩服的還有一點,郭婭尼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看人的時候,總是笑瞇瞇的,好像什么主見也沒有,其實,她做所有的事都是有條不紊的,這些事早就在她腦子里了,只不過,她不說出來而已。當(dāng)然,她對別人不說,但無論什么事都會跟黃徒手說的。
這一次也一樣,郭婭尼也把劉可特的事跟他說了,就是那個在信河街眼鏡生意做得最大的老司。他也成了郭婭尼的同學(xué)。
劉可特在信河街是很出名的。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他生意做得大了,另一個是因為他的私生活。準(zhǔn)確地說,就是他在男女的事情上面不是很檢點。
劉可特原來是個大學(xué)老師,他辭了公職后,去外地一個專做眼鏡出口生意的大公司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主要負(fù)責(zé)銷售。做了幾年后,他就跑回信河街,自己辦起了眼鏡廠,并且,把原來的客戶都拉了過來。所以,他的起點很高,一下子就把信河街其他眼鏡廠比下去了。只用了三年時間,他就成了信河街眼鏡行業(yè)坐頭一把交椅的人物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生活作風(fēng)就出問題了。不過,他好像沒有跟原來的老婆離婚,他的老婆也不管他的事。
對于劉可特在外頭找女人的事,大家都還寬容他。很多男人生意做成功后,一腳就把原來的老婆踢了。相對于那些男人,劉可特還要好一些。但是,接下來,劉可特做的事情就讓人不能接受了,他在辦公室里面又隔了一個房間,每天晚上,都叫一個自己廠里的女工到他的房間去。
因為這個原因,劉可特在信河街的形象打了很大的折扣。男人有點不屑他,怎么能夠把黑手伸到自己工廠的女工那里呢?女人更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擔(dān)心一跟他走得近了,有些話就說不清楚了。
所以,在EMBA班里,雖然劉可特的生意做得最成功,但他卻是最孤獨的一個人。他總是一個人來上課,上完課,還是一個人默默離開。
整個班級里,只有郭婭尼主動跟劉可特說話。沒有人愿意坐在劉可特身邊,郭婭尼會坐在他身邊,對他笑,用兩個嘴角的聲音跟他說話。
郭婭尼這么做,一個原因是當(dāng)年她剛起步做配件的時候,劉可特幫過她的忙。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有傳言劉可特亂搞了,但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厲害。不過,郭婭尼覺得這些都是傳言,從她跟劉可特打交道的經(jīng)歷來看,就沒有傳說中那么可怕。后來,他們成了同學(xué)后,出去做了一次野外生存訓(xùn)練,沒有人愿意跟劉可特搭對,郭婭尼主動提出來跟他搭對,兩個人在野外生存了兩天兩夜,劉可特沒有動過她一個手指頭;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就是郭婭尼做事的方式,她對同學(xué)用什么聲音說話,對工廠里的工人也是用什么聲音說話。對劉可特也一樣。
這些事,都是郭婭尼告訴黃徒手的。他聽了之后,有三個感覺,一個感覺是劉可特病得不輕。當(dāng)然不是什么身體的毛病,而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心理疾病。他一定有難言的苦衷。他相信劉可特也了解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占則的話,他看那么多心理學(xué)的書干什么呢?但是,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為什么不去面對呢?這點黃徒手想不清楚。還有一個感覺是,他覺得郭婭尼做得對。他這么想,并不是要把郭婭尼拱手送給劉可特的意思。他是欣賞郭婭尼的做法。她能夠用不偏不倚的眼光看人,能夠用正常的眼光看劉可特,這比什么都難。將心比心,黃徒手現(xiàn)在也是病人,他也很想外人用正常的眼光來看他,如果大家看著他都不正常,那他的病肯定好不了。另一個感覺是他相信郭婭尼,她跟劉可特交往,會有分寸的。劉可特可能有病,他可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來,但郭婭尼不會。她雖然說話的聲音叫人心頭蕩漾,不過,她有辦法讓對方只在心頭“蕩一蕩”,讓對方覺得溫暖,也可能有點暖昧,但她有辦法把這種暖昧保持在友情和親情之間。她就是有這種本事。
對于郭婭尼,黃徒手是放心的。再說,他現(xiàn)在跟郭婭尼也不存在放心不放心的問題,他們簽了一年的分居協(xié)議,這在手里,她有全部的自由,不過,他知道,郭婭尼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而對于黃徒手來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時間考慮自己跟郭婭尼的問題。他在工作室里已經(jīng)半年多了,這半年多里,他覺得自己的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決。特別是給董小萱做完眼鏡后,他覺得身體輕了很多,那股酸酸的氣味變淡了,他的腦袋還有點痛,但只是隔一段時間痛一次。而且,黃徒手發(fā)現(xiàn),腦袋痛的間隔越來越長。剛開始是隔兩個鐘頭痛一次,后來是隔六個鐘頭痛,再后來是十二個鐘頭,再再后來是一天一夜痛一次,現(xiàn)在是兩天才痛一次。痛的程度也不同,原來腦袋痛起來時,好像有一把錐子鉆進去一樣,很強烈,要粉碎要炸開的那種。后來像針扎一樣,溫和了一些,但痛起來更驚心,讓人全身一震,滾出一身冷汗?,F(xiàn)在就很輕微了,痛起來的時候,好像腦子里有一條筋抽了一下,又抽一下。黃徒手對自己很有信心,只要再有兩三個月時間,他就可以把這個工作室拆了。他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
也就是在這時,黃徒手碰到了一個意外的問題。
那天,董小萱突然說要來他的工作室。
這段時間,董小萱找了他好幾次,也沒有什么事,就是在電話里問問他,最近怎么樣,黃徒手都說挺好的。有一次,她說著說著,這樣說了一句:
“我想到你的工作室看看?!?/p>
“不行?!秉S徒手想也沒想就說。這是他一開始就給自己定好的規(guī)矩,這一年里,他不會讓任何人跨進自己的工作室,包括郭婭尼。
電話那頭的董小萱停了很久,然后說:“那你來我的會所一趟吧!”
這一次,黃徒手聽出來,董小萱的口氣有點怪,她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哭腔。又過了一會兒,他見電話里的董小萱沒有動靜,就問她說:“怎么了?”
“我想見你!”這么說完后,董小萱突然哭出聲來了。哭了一會兒,她又開口說:“這幾天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你,連夢里都是你?!?/p>
“好的,你不要多想了,我馬上去你那里?!秉S徒手說。
掛了電話后,黃徒手想了想,突然想起他從心理學(xué)書籍上看到的一段話,大概的意思是:心理醫(yī)師似乎能夠洞穿一切,唯獨看不穿自己,或者說不愿意看穿自己。所以,心理醫(yī)師的心理其實是很脆弱的,在給病人治療的過程中,時間長了,在不知不覺中,心理醫(yī)師就會依賴上自己的病人。黃徒手想,董小萱會不會也得了這種依賴癥?
不過,當(dāng)黃徒手趕到董小萱的心理會所時,她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這時,董小萱反而很不好意思起來,她對黃徒手說:“我剛才在電話里失態(tài)了!你不要笑話?!?/p>
“不會的。”黃徒手說。
“我現(xiàn)在沒事了?!倍≥嬲f。
“那我回去了?!秉S徒手說。
“好的。”董小萱說。
黃徒手剛走出兩步,董小萱又把他叫住了,問他說:“你老婆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黃徒手覺得她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
“挺好就好?!倍≥嬲f。
黃徒手覺得董小萱似乎還有話說,但她最終沒有說出來。
過后的一段時間里,董小萱沒有再給黃徒手打電話。黃徒手覺得董小萱沒有問題,她是個心理醫(yī)師,即使偶爾出點小問題,也能夠很快調(diào)整過來的。
不過,反過來想,黃徒手卻又有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有點惆悵。
讓黃徒手感到安慰的是,他現(xiàn)在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一天一夜不出去,也基本聞不到那股酸味了,頭也不痛了。如果出了工作室,他就完全把那股酸味忘記了,更不用擔(dān)心會頭痛。如果一定說要有問題的話,那就是他還是能夠覺察出工作室與外界的區(qū)別,他在工作室里還是有負(fù)擔(dān)的,還是有壓力的。他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個坎填平,讓自己待在工作室里跟待在外面一樣輕松。然而,現(xiàn)在他遇到了另一個問題,他近來連著做了好幾個夢,都夢到自己和董小萱上了床。他很想自己能夠夢到郭婭尼,郭婭尼卻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叫黃徒手怎么辦呢?他只能安慰自己說,沒有關(guān)系的,那只是夢,在現(xiàn)實里,自己還是愛著郭婭尼的,不會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的,也不應(yīng)該做出對不起她的事。在這一點上,黃徒手覺得對郭婭尼有愧疚,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跟郭婭尼說過,而郭婭尼卻不同,她把什么事都跟他說了,包括跟劉可特的事。
郭婭尼在短信里跟黃徒手說,從野外生存回來后,她就接到了劉可特的電話。他只是“喂”了一聲,然后就是半天沒有聲音。但郭婭尼已經(jīng)聽出他的聲音來了,她對電話里說:
“你好,是劉可特嗎?是你嗎?”
過了很久以后,劉可特才說:
“是的?!?/p>
說完之后,他又停了停,小心地說:“不會打攪你吧?”
“不會的?!?/p>
“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這是劉可特第一次給郭婭尼打電話,他的聲音怯怯的,像個中學(xué)生。通完電話后,就在快要掛電話時,劉可特突然對郭婭尼說了兩個字:謝謝。
接下來的那次上課時,劉可特進了教室后,極快地看了郭婭尼一眼,發(fā)現(xiàn)郭婭尼也正看著他,他的頭一下就低了下去。
過了幾天,一個夜里,劉可特又給郭婭尼打了電話,他是問郭婭尼上課的問題,因為一個老師臨時來不了,把上課時間換了。其實,白天的時候,郭婭尼已經(jīng)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同學(xué)了。但郭婭尼知道,他是故意打這個電話的,他就是想跟她聊一聊。所以,郭婭尼告訴他說:“你以后想找人聊天的話,只管打電話來就是了?!?/p>
“真的可以嗎?”他馬上問。
“真的。”郭婭尼說。
“不會給你的生活造成麻煩嗎?”他又問。
“不會的?!惫鶍I尼說。
“你也不介意社會上的閑話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不會的。”郭婭尼說。
“好的。”他說。
郭婭尼可以感覺出來,他說出最后這句話時,是微笑著的。
從那兒以后,劉可特幾乎每天晚上都給郭婭尼打電話。剛開始時,他都是聽郭婭尼在說,慢慢地,他的話也多起來。有幾次,郭婭尼都把話題引到他生活作風(fēng)的事上面去了,但他很快就跳到了另外一個話題。郭婭尼覺得他是有意在回避這個話題,所以,她就再沒有提起。
這樣大概有一個多月,有一天,劉可特約郭婭尼出去吃飯。他問郭婭尼敢不敢,郭婭尼說吃飯有什么不敢的。
他們?nèi)チ诵藕咏肿罡邫n的唐人街大酒店,在大廳找了一個位置。是劉可特點的菜,四個冷菜,五個熱菜。郭婭尼不喝酒,劉可特也不喝酒。他們要了一扎鮮榨蘋果汁。
就是在這次吃飯的時候,劉可特把自己的情況說給郭婭尼昕了。他說自己每天叫一個女工到辦公室的事是真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動過女工一根手指頭,這一點,可以找他工廠里的任何一個工人調(diào)查。他把女工叫進辦公室,就讓她們坐在他的對面,讓她們說自己的故事,聽她們說出來打工的各種經(jīng)歷。說完之后,他就很客氣地送她們出去。當(dāng)然,他叫女工
也不是白叫的,每叫一個女工,出門的時候,都會給她們五十元。所以,無論他叫到哪個女工,她們都會很高興,因為坐在他辦公室里,動動嘴巴,也就兩個鐘頭的時間,賺的錢比一天的工資還要多。這樣的事情輪都輪不到呢!她們天天盼著劉可特去叫她們呢!
劉可特對郭婭尼說,其實大家可以想想看,我工廠里很多工人都是一對一對的,如果我對那些女工做出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她們的男人會饒了我嗎?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人動過我一個指頭。郭婭尼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這樣,他為什么不站出來把事情說明呢?為什么要背上一個不明不白的罪名呢?劉可特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對郭婭尼說,這事怎么說呢,毛病首先出在他身上,他為什么要聽那么多女工說話呢?而且還把她們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去?這不是變態(tài)行為嗎?是的,劉可特也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正常。他開始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么毛病,他去了很多醫(yī)院檢查,找了很多醫(yī)師,也沒有查出一個眉目來。
他本來就有看書的習(xí)慣,后來就自己看書,看各種心理學(xué)的書籍,才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問題,原來自己心里有一個巨大的結(jié),那就是當(dāng)年他離開那家眼鏡公司后,把對方的大客戶都拉了過來,讓那個公司的生意一下跌到了谷底,三年后就被另外的企業(yè)收購了。隨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他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原來那個眼鏡公司的模樣,公司里每個人的臉都會從他的腦子里跳出來。他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害了那個公司,自己對不起那個公司里的所有人。這種內(nèi)疚的心理一直困擾著他,讓他吃不好,更是睡不好,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夢見原來公司里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從公司的頂樓跳下來。他雖然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幻覺,卻還是嚇得哇哇大哭。
剛開始的時候,他并沒有想找工廠里的女工。有一次,他陪一個客人去KTV唱歌,每人叫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就是不停地在各個KTV里跳來跳去。他聽了之后,身體突然放松了下來,那晚回去后,居然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從那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他每天晚上都往K1v里跑,讓里面的姑娘給他講故事。但是,劉可特去了一段時間后就發(fā)現(xiàn),她們的故事都差不多。都是懷著夢想來信河街,在各個娛樂場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希望賺一大筆錢后,回老家開一家自己的店。很快,她們的故事就不起作用了。
后來,劉可特又想到了另一個地方——婚姻介紹所。他通過婚姻介紹所找了一個又一個女人,聽女人給他講各自的故事。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畢竟是有頭臉的人,一次兩次可以,時間一長,他的事就傳開了,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就不會跟他見面了。
最后,他才想到在工廠里找女工。
說到最后,劉可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他說自己一點也不快樂,可又不知道怎么去尋找快樂。他試過很多種方法,包括這次去讀EMBA,他并不是真想學(xué)到什么知識,也沒有想把自己的眼鏡生意做得更好。這些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了,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讓自己能夠像平常的人一樣生活。
其實,郭婭尼說到一半的時候,黃徒手就明白了,劉可特得的也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癥”。他想劉可特應(yīng)該也知道這個病的治療方法,因為他看了很多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籍嘛!他只是不愿意直接面對這個問題罷了。這么想后,黃徒手其實是有點自得的,在這個方面,自己表現(xiàn)出超乎一般人的意志,起碼,他還敢于直面自己。
這時,黃徒手已經(jīng)在工作室里待了快十一個月了,他認(rèn)為自己的毛病徹底地被治好了。他的工作室里現(xiàn)在到處堆滿了鎳片,整個房子里充滿鎳片的粉末。但是,他回到工作室時,一點也聞不到酸味了,他就是故意去想,也想不起原來那股酸昧是什么味道了。頭痛的毛病當(dāng)然早就好了,他現(xiàn)在每天晚上九點就睡下了,第二天凌晨四點多就起來,天剛有點蒙蒙亮,他就出去跑步。跑一個鐘頭,大概跑了六公里,出一身大汗,天也亮開了。回工作室沖一個涼水澡,換上衣服,出去吃早點——他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吃早點了。在他生病之前,他都是在一個叫長人魚丸的店里吃的,長人魚丸是信河街的老店,魚丸是用新鮮的鯢魚肉做的,又香又有嚼頭。黃徒手吃完一大碗后,連后腦勺都吃出汗來了,抹了抹嘴后,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他現(xiàn)在不坐在辦公室里了,一到工廠后,就鉆進車間里,親自坐在工作臺前。
那一天,黃徒手在工廠的車間里碰見郭婭尼,她說自己送配件過來。黃徒手覺得她是有意的,因為送配件根本用不著她來送,再說,每天要送幾十趟的配件,她怎么送得過來呢?但來也就來了,而且是在車間里碰見的,跟協(xié)議書上也并沒有沖突,黃徒手干脆好人做到底,請她到辦公室坐坐。
在辦公室里,黃徒手問起了劉可特的事。郭婭尼說:
“有一件事我沒有跟你商量就做了。”
“什么事?”黃徒手說。
“我拜劉可特做我的義兄了?!惫鶍I尼說。
“什么?”黃徒手一時沒有聽明白。
“我是說,我跟劉可特現(xiàn)在是結(jié)拜兄妹了。他大我五歲,是我的義兄,我是他的義妹。你不會介意吧?”郭婭尼說。
黃徒手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他知道,這個點子肯定是郭婭尼提出來的。這就是郭婭尼。
郭婭尼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獨特的路數(shù),無論多難的事情,好像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但是,只要她出面,好像也沒有做什么事,只是微笑著,說一句話,或者做了一個動作,這個事情突然就豁然開朗了。就拿她跟劉可特這件事情來說,其實她是很難辦的:第一,輿論對她很不利,她跟劉可特這樣的人混在一起,身上是洗不干掙的。就是撇開男女的事情不說,劉可特是信河街眼鏡行業(yè)的老大,郭婭尼又是做眼鏡配件的,總有巴結(jié)他的嫌疑。第二,劉可特現(xiàn)在天天給她打電話,跟她說話,而且還請她吃飯。而兩個人都是有家室的,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不會讓人非議呢?可是,郭婭尼突然拜劉可特為義兄了,按照信河街的風(fēng)俗,拜了義兄,以后就跟親兄妹一樣了,兄妹之間打打電話吃吃飯有什么問題嗎?一點問題也沒有。再說了,郭婭尼這么做還有一個好處,即使劉可特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他跟郭婭尼結(jié)拜之后,也就只能把非分的想法打消了。也就是說,郭婭尼這么做,對外,她獲得了社會的認(rèn)可,她把一件本來很私密很暖昧的事情,變成了溫暖人心的親情事件;對內(nèi),她給自己做了一個保護圈,劉可特?zé)o論如何也不可能傷害她了。所以,笑過之后,黃徒手說:“這是好事,我怎么會介意呢!”
“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同意的?!惫鶍I尼也笑了笑。
郭婭尼離開辦公室后,黃徒手并沒有馬上去車間,也沒有回工作室,他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心里一陣針扎一樣地痛。他這次不是為自己痛,而是為郭婭尼痛。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郭婭尼原來也是一個病人。而且,在所有的人里面,郭婭尼可能是病得最深的人。只是她表現(xiàn)出另外一種形態(tài)罷了。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那一次,董小萱把他叫過去,臨走前,夏天打雷一樣地問了一句“你老婆最近還好嗎”,她可能早就看出郭婭尼的問題了?;蛘?,郭婭尼去找過她。只是,
他當(dāng)時沒有引起注意罷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郭婭尼會有什么問題。
他的痛還有另一件事。就在十天前的上午,董小萱給他打電話,叫他抽空去一趟心理會所。黃徒手問她有什么事嗎?董小萱也沒有說什么事,只叫他去一趟。黃徒手也沒有放在心上,下班后,他慢慢地拐到她的心理會所。到了之后,他抬頭看了看,以為自己走錯了,又看了看周圍,沒有錯,這個地方他來過幾百次了,肯定是這里,但是,他現(xiàn)在看見董小萱的紫竹林心理會所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連門外的招牌也拆掉了,會所里面一片漆黑。門口貼著一張打印的紅紙,上面寫著:店面出租。下面還有一個電話。
黃徒手趕緊掏出手機打給董小螢。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了董小萱“喂”的一聲,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黃徒手問董小萱在哪里,董小萱問他在哪里。黃徒手說自己就在她的會所外面。董小萱說她就在會所里面。
過了一會兒,會所的門開了一條縫。黃徒手一進去就問董小萱說: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把會所關(guān)了?”
“我要離開信河街了?!蓖A艘粫?,董小萱輕輕地說。
“為什么呢?”黃徒手說。
董小萱沒有接他的話,她轉(zhuǎn)身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了黃徒手送給她的那副眼鏡,遞給黃徒手說:“這副眼鏡還是還給你吧!”
黃徒手手里拿著眼鏡,腦子有點亂,他問董小萱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董小萱看了他一眼,突然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巴,把臉扭到身后去。不過,她很快就用手擦了擦眼睛,轉(zhuǎn)過頭來,把身體坐正了,看著黃徒手說:“我只要一戴上你這副眼鏡,就會想起你,就會感到你的體溫,心里就安靜不下來,就會亂想。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愛我的,你對我的好,只是對我的一種依賴,就像病人對醫(yī)師的依賴一樣。所以,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離開信河街。”
黃徒手看著董小萱,不知怎么說才好。董小萱這時對他笑了一下,說:“我是心理醫(yī)師,專門給人看病的,沒有想到,最后把自己看成了病人,你不會笑話我吧?”
“不會的。”黃徒手搖了搖頭說。
兩個人停了一下,還是董小萱先開口:
“我一直以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一點區(qū)別也沒有。出了問題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在這點上,我真是很佩服你,在這個大家向錢跑、也一直向前跑的時代,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有你這樣的勇氣,停下腳步,愿意付出代價,去審視自己了。”
第二天,董小萱就走了。她說她不會再跟黃徒手聯(lián)系了。
這幾天來,黃徒手一直在想著董小萱,她會去哪里呢?還是開心理會所嗎?他有時也會看看自己做的那副眼鏡,上面似乎還有董小萱的體溫和淡淡的香味。他有點不舍。但是,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對。照道理說,自己接下來有很多選擇,一年滿后,自己和郭婭尼都可以有新的選擇??墒牵S徒手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選擇了董小萱,自己還是選擇了逃避,對于郭婭尼來說,自己就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人。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上。他不想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但是,黃徒手突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自己根本不想重新跟郭婭尼住在一起了。這個念頭嚇了黃徒手一跳,身體仿佛也被凍住了。他是應(yīng)該重新跟郭婭尼住在一起的。因為只有重新住在一起后,自己這一年的付出才有意義,接下來的生活才有陽光。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這樣的一個人了。再說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跟郭婭尼住在一起呢?郭婭尼幾乎是個完美的人了,她能夠化解一切出現(xiàn)在她身上的矛盾,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而且,她人又漂亮,溫柔,體貼,能干,這樣的老婆去哪里找呢?其實,黃徒手也是知道郭婭尼的好的,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腦子里會突然跳出這樣的怪念頭。這太出其不意了。黃徒手覺得自己像鼻涕一樣塌了下去??墒?,黃徒手卻又有一種別樣的心情,他并沒有后悔這一年的付出。他也知道,一年過后,自己肯定會跟郭婭尼住在一起的。自己不會離開郭婭尼的。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郭婭尼的病了,就更有責(zé)任幫她一起把這個病治好了。只是,剛才那個念頭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一時有點茫然。
原刊責(zé)編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