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穎墨
長波
如果你走進海灣里那座長波臺,就會被那一座座高聳的天線震撼。每座天線有一百多米高,戰(zhàn)士們每個月都要爬到天線頂維護。更多的是你看不到的,全在山洞里面,據(jù)說山洞里的機房比一個電影院還大。潛艇在水下遠航時,只有長波臺發(fā)出的電波才能傳到千里之外,再進入海底。指揮部也只有通過長波臺指揮遠航的潛艇。
在這里,有一件怪事,常常會聽到官兵之間問候不是你吃了嗎?而是照了嗎?照什么呢,一問,說是照鏡子;再細問,才知道他們說的鏡子是一個人,這個人或者說這個鏡子,現(xiàn)在長波臺的官兵還都沒有見過。
他姓霍,是建設(shè)長波臺時的總指揮,大家都叫他霍總。
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長波臺剛要開工建設(shè),援建的蘇聯(lián)專家到這片海灘點個卯竟撤走回國了,大大小小一千七百多箱設(shè)備零件就堆在工地上。
之前,剛組建的人民海軍潛艇是依靠蘇聯(lián)的長波臺,所以說,長波臺的建立,關(guān)系到中國的主權(quán)。到現(xiàn)在這個份兒上,不管多艱難,中國人也要把自己的長波臺建起來。海軍迅速抽調(diào)力量組建了一個指揮部,一時,荒涼的海灘熱鬧起來,除了兩個工兵團,還來了大批的知識分子,都是全海軍挑出的寶貝疙瘩。別看住著工棚,隨便抓一個,不是清華、北大的,就是哈軍工、西軍電的,手氣好時還能碰上個剛剛留蘇回來的博士、副博士。當(dāng)時大家奇怪的只是,上級派來的一把手霍總卻是一位只在長征路上才開始識字的大老粗。
霍總在戰(zhàn)爭年代的傳奇故事很多,如過草地時,他七天七夜不吃飯,居然沒有餓得暈倒,出了草地,還能馬上投入戰(zhàn)斗,空腹空手奪來兩支步槍;再比如,百團大戰(zhàn)中,他能單身爬入炮樓,用一顆土制手榴彈讓七個鬼子都舉了雙手。還有一些可能是傳神了,說瀘定橋十八勇士中有他,太行山用步槍打下日本飛機的也是他。不管怎么說,無論普通戰(zhàn)士,還是知識分子,對老革命的尊重和對英雄的崇拜是毫無疑問的。
剛來那幾天,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在仰視著霍總,他在指揮部的地位也無人可比。有一件小事可以為證,那時條件差,全指揮部的小車只有一輛,是蘇聯(lián)的嘎斯吉普。霍總左腿上留著彈片,在方圓十幾公里的海灘轉(zhuǎn)悠全靠著這輛吉普。他不坐的時候,那輛車就停著,沒有規(guī)定別人不能坐那輛車,但沒有人會想起去坐那輛車。
但是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霍總的文化水平。最明顯的標(biāo)志是經(jīng)常說錯別字,如果說把“造詣”說成了“造脂”還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在一次交班會上把“注意灼傷”說成“注意約傷”,在場的人只有面面相覷了。知識分子的嘴巴比一般的軍人要活躍,漸漸議論就多了,霍總這樣的文化水平能不能當(dāng)好這個總指揮,確實叫好多人捏把汗,畢竟這個工程的科技含量太大,而且是那么重要。
開工誓師大會上是在海邊的一片沙灘上舉行的,主席臺也就是架起的幾塊木板。系在兩根木桿上的會標(biāo),讓海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兩千多名官兵都坐著小馬扎,黑壓壓的一片。大會開始前,全場起立,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當(dāng)時,大家唱得都很豪邁,也很激動。指揮部參謀長宣布開會后,霍總開始講話。他一張嘴,就讓全場振奮起來。
他說:“同志們,你們知道這個工程是誰批準(zhǔn)的嗎?!”臺下一片寂靜,大多數(shù)人都張大嘴巴等待結(jié)果。
他頓了一下,抬高嗓門兒說:“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親自批準(zhǔn)的!”
頓時臺下的人都挺身坐得筆直,好像長高了一截。
他又說:“現(xiàn)在有人拿我們一把,只有靠我們自己了。如果我們完不成任務(wù),毛主席就會睡不著覺。我們能讓毛主席睡不著覺嗎?”說著站起來用右臂猛地一揮。
臺下傳來了雷鳴般的吼聲“不能!”
一時間,整個海灘讓一股豪邁之氣震撼,仿佛潮水也退了一大截。這時,霍總又是人們傳說中的霍總了。他喝口水,坐下來,拿出準(zhǔn)備好的稿子,開始部署任務(wù)。
麻煩來了。
他剛念到第二節(jié),就出了個錯別字。當(dāng)時全場還沉浸在豪邁的氣氛里,沒有什么反應(yīng)。等他念到那些專業(yè)名詞時,那些知識分子豎起耳朵,拿著筆記本用心記錄時,出錯的頻率一下子增多了,有時一句話中會念錯兩三個字。
臺下出現(xiàn)了嗡嗡的議論聲?;艨傋约翰恢腊l(fā)生了什么事,疑惑地停下來,看了看臺下。由于他的目光,臺下暫時又安靜了,可他剛開口念了一會兒,又嗡嗡地議論起來。他忽然覺察到什么,右手翻開第一頁時,翻了兩次才翻過去。但他還是穩(wěn)得住,清清嗓子又接著念了下去。下面記筆記的由于許多次聽不明白,只好停下手中的筆,一個個滿臉迷茫。
突然,他再一次念到了“頻率”倆字,念的是“步卒”,終于有人聽明白了,前排有個調(diào)皮的開發(fā)了藝術(shù)細胞,說了句“我們不是步兵是海軍”,周邊上的幾個人忍不住哧哧笑了起來。
霍總自然聽到了,臉上再也掛不住了。他是個直性子,突然把手中稿子朝前面用力一摔,大聲說“寫的什么破玩意兒,沒法念”。
全場驚呆了。
稿子散了一地,讓風(fēng)吹得滿地跑。主持會議的參謀長帶著幾個兵費了好大的勁,才一張張捉了回來。參謀長滿頭大汗地把稿子理好,用目光請示霍總。這時的霍總喘著粗氣誰也不理,用手撐著腦門兒,滿臉漲得通紅。參謀長嗽了一下,對臺下說:“我先做個自我批評。這稿子是我?guī)藴?zhǔn)備的,昨天晚上搞得匆忙了些。字體比較潦草,筆誤也比較多?;艨偰挲g大了,眼睛老花,念起來不方便?,F(xiàn)在由我來替首長念完?!比缓?,參謀長就念了起來。
霍總還是保持那個姿勢,一直到參謀長念完。
參謀長收起稿子,請示霍總:“是不是散會?”
霍總看了他一眼,突然說:“我說幾句,剛才參謀長有幾句話講得不對?!?/p>
參謀長一下子緊張了,在場的人也都緊張了。
霍總從參謀長面前把稿子又拿過去,然后面對臺下舉起來:“哪有什么筆誤?哪有什么潦草?大家都看看,這稿子寫得很好,字體也很工整。”
參謀長一臉尷尬。
霍總緩了口氣:“同樣的稿子,為什么我念不下去,而參謀長念得好好的呢?你們說?!?/p>
這時候,自然沒有人會站起來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他說:“很簡單,就因為參謀長上過高中,有文化;而我小學(xué)都沒上過,沒文化。這下好啊,大家都可以看到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qū)別了吧?!彼A艘幌?,又說:“在座的,文化程度有高的,也有低的。我想啊,這長波臺咱中國人沒搞過,文化程度不論高低,都要拿鏡子照自己身上的不足。低的自然要學(xué)。為了讓別人不笑話我們,為了讓毛主席能睡得著覺,高的也要學(xué)。從今天開始,我?guī)ь^學(xué),因為你們的文化都比我高,都是我老師?!?/p>
全場起立,自發(fā)地響起了雷鳴般掌聲。從此以后,找自身的不足和抓學(xué)習(xí)成了這支部隊的傳家寶。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把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當(dāng)作一面鏡子。
彼岸
要說這龍鳳島上的居民,?;⑹抢腺Y格了。
?;⑹且粭l軍犬,純種的德國黑貝。打從海軍陸戰(zhàn)隊駐守龍鳳島以來,海虎就一直住在這里。兵換了一茬又一茬,?;⒖偸钦驹诖a頭熱淚盈眶地看著它那些身穿海洋迷彩服的伙伴消失在海天相連的地
方,又含情脈脈地迎來了新的伙伴。
一晃十年過去了,?;⒗狭?。
馴犬員王海生是七年前上島的。前任把?;⒔唤o海生時,他還是個新兵,如今已是三期士官。在島上論資格,海生僅次于?;ⅰe看現(xiàn)在在礁盤上巡邏,是海生牽著?;?,海生剛上島頭一年,上礁盤都得要?;е?。這龍鳳島在南中國海的南端,方圓大小不會超過兩個足球場,四周都是白花花一片珊瑚焦。那礁石像花一樣綻放在海面,可每個海石花縫隙之間多是幾十米深的海溝,誰要是一失足掉進去,出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特別漲潮時,不少珊瑚島礁在水下,巡邏走上去,哪兒能不能落腳,哪兒要避開,一般士兵不摸個一年半載是不會清楚的。這種情況下,都是要靠?;碜鱿?qū)А?/p>
海虎退休的命令是一艘地方的水船帶上島的。一同上島的還有一條軍犬訓(xùn)練基地畢業(yè)的年輕黑貝,名叫金剛。海生雖然心里有準(zhǔn)備,但沒想到上級的動作這么快。他趕緊找到守備隊長,要求他馬上請示上級,把?;⒃倭粝聛硪欢螘r間,就當(dāng)是超期服役。
隊長是去年剛從軍校畢業(yè)后上島的,年齡比海生還小兩歲,對老同志海生的意見自然不好當(dāng)面否決,就勸他:“老王,我知道你和?;⒏星楹苌?,要不戰(zhàn)友們怎么都把你們倆叫兄弟?!?/p>
海生不否認他和海虎的兄弟關(guān)系。?;⒃瓉斫写髮殻犉饋硐褚粋€化妝品的名字,正因為戰(zhàn)友們這么說,他索陛把它改名叫王?;ⅲ妥约阂粋€系列。
隊長裝模裝樣的嘆口氣:“誰都講感情??赡阆脒^沒有,就算這狗,王海虎同志,和你一樣真是個人,人也要退休的呀。你放心,我問過了,?;⑼诵莼卮箨懞?,就進了軍犬休養(yǎng)隊,有人伺候著它,何苦讓它在這吃這么大的苦?!?/p>
其實這些海生都知道,他想了想說:“我感情上不想讓海虎走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咱龍風(fēng)島現(xiàn)在離不開它。”
隊長一愣,馬上笑著說:“扯淡。金剛不是上來了嗎?再說了,真沒有軍犬,咱海軍陸戰(zhàn)隊就守不了這么個小島了?”
海生說:“隊長,你看咱們上島的隊員,現(xiàn)在基本上是一年一輪換,連幾任隊長也是兩三年就高升走了,所以,你也快升了。”
隊長笑著揍了他一拳:“哄我有意思嗎?凈拍不花本錢的馬屁。”
海生一臉認真地說:“我聽我?guī)煾嫡f,海虎剛到龍鳳島也是兩眼一抹黑,有兩次上礁盤也是差一點掉到溝縫里,一年半以后,它才完全熟悉地形。你說,要是我這兄弟一走,這礁盤上巡邏安全可要傷你腦筋了。你別看著我,我是指望不上的。大家說我是活礁盤,那才扯淡呢,沒有海虎,我可不敢上礁盤。”
隊長看海生不像是自我貶低的樣子,還真有點疑惑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好你個王海生,差點汁你糊弄住了,前幾天你這弟弟居然爬到我的床上,你說它老了,眼睛花了。咱們陸戰(zhàn)隊巡邏還非得讓一條老花眼的軍犬領(lǐng)著?”
這回海生心虛了,這狗確實眼睛老花了,其實他也早知道,隊長只是剛發(fā)現(xiàn)罷了。不過,他有招,回頭叫了一聲:“王?;⑼??!?/p>
?;ⅠR上跑了過來。海生說:“快去把視力表拿來。”?;⒁涣餆煵灰娏耍灰粫?,叼來一張大家常見的視力表。不過,這視力表一看就是海生用鋼筆描出來了,上面的E字都長得不太周正。他打開一個小木箱,笑著對隊長說:“這也是水船剛帶上來的。”說著,掏出一把眼鏡,有十多副。
“你這是干什么?”隊長納悶了。
海生把視力表用飯粒粘在了椰子樹上,讓海虎在五米處坐好。他拿起一副眼鏡,用橡皮筋給海虎戴上,像模像樣地測起視力來了。
戰(zhàn)友們都覺得好玩兒,圍過來看怎樣給狗測視力,都說海生這么鬧著玩兒太有創(chuàng)意了。
?;⒋魃侠匣ㄧR,像模像樣地伸起前右爪上下左右地揮舞,等換到第五副眼鏡時,它的視力達到了一點五。這小子肯定讓?;χ暳Ρ碛?xùn)練好長時間了。
“好了,你不當(dāng)飛行員,這二點零就不指望了?!焙I牧伺暮;⒛X袋說,轉(zhuǎn)身問隊長:“怎么樣,你還能說它視力不行嗎?這叫老狗伏櫪,志在海疆;?;⒛耗辏瑝研牟灰?。”
隊長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完全被海生這番真情和心血感動,他不聲不響去了趟隊部,回來后對海生說:“請示一下,就讓?;⒃趰u上再待一陣吧。我匯報了它的作用,讓它帶帶金剛?!?/p>
海生驚喜地抱起海虎:“快親隊長一下。”
?;⑺坪跻裁靼琢耍€真張開了嘴,友好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隊長閃身連連搖手:“好好好,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鞭D(zhuǎn)身忙他的去了。水船上的船員看到島上這條戴著老花眼鏡的軍犬,都感到新奇,圍過來和它合影留念。
于是,礁盤上經(jīng)??吹胶;㈩I(lǐng)著金剛在熟悉地形。
水船走了沒兩個禮拜就出了事,還真虧得?;?。
是菲律賓來的三號臺風(fēng)。臺風(fēng)來的時候,巨浪滔天,大雨瓢潑。?;y視力的那棵椰子樹,一頭秀發(fā)隨風(fēng)飛舞一下就成了板寸,戰(zhàn)士們防臺風(fēng)都有經(jīng)驗,躲在鋼筋水泥碉堡里沒有出來。
事情出在臺風(fēng)剛走。防臺風(fēng)時兩邊窗戶都要打開,風(fēng)帶著雨從這邊進去再從那邊出來,自然就有一些雨點落到桌子上,值班室的值班日志放在抽屜里讓滲進的雨水淋濕了。通信員見臺風(fēng)走了,雨也停了,火辣辣的太陽又出來了,趕緊把值班本放在窗臺曬干,沒想到,忽然來了一陣怪風(fēng),把本子吹跑了。這風(fēng)來的很不地道,一點征兆也沒有,更不用說預(yù)報。這是南中國海上自生自長的土臺風(fēng),常常跟著洋臺風(fēng)屁股后來偷雞摸狗,小通信員沒經(jīng)驗,一下子中了招。
那值班本像個方“輪胎”朝海邊滾去,等幾個戰(zhàn)士追到海邊,值班本已到了海里。情況非常緊急,要知道不少國家的偵察船只經(jīng)常在這片海域出沒,這本子要真落到他們手里,麻煩就大了。因為這時漲潮,太危險,沒法行走,也沒法游,戰(zhàn)士們無法下水。就在這時,海虎一下子撲向海面,它優(yōu)美地扭動著身子,熟練地在水面上跳躍,每一次都準(zhǔn)確地踩上水下的礁石,不一會兒,就一口叼住那本日志,在大家的歡Ⅱ乎聲中返回。突然,一個大浪打了過去。等它再從浪星出來時,行動有些遲緩。海生知道是海水把?;⒌睦匣ㄑ坨R打模糊了,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但海虎沒有讓大家失望,它叼著值班本,憑著自己的感覺,又跳躍起來,很快回到了岸上。隊長從它口里取出值班本時,激動而又深情地抱著它親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海生發(fā)現(xiàn)?;⒆呗泛筮呌彝扔行┤?,一看,居然右腿根部有個一寸左右的口子,而且紅腫了。海生急了,要知道,雖然現(xiàn)在是初春,可島上的溫度卻有四十多度,要是傷口處理不好,?;⒑芪kU。他趕緊從衛(wèi)生員那里要來碘酒和消炎藥,搬來一把椅子,讓?;⒆先?,命令它抬起前爪直立起來,爾后,用藥棉蘸上碘酒。
當(dāng)?shù)饩仆可蟼跁r,海虎一陣慘叫,它是傷口部位被碘酒刺疼?;艁y中,?;⒂们白Π押I崎_,剛好抓到海生額頭,劃去了一塊皮。不一會兒,鮮血順著海生鼻梁流了下來。海生捂著額頭朝門外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用另一只手拍拍嚇呆了的?;ⅲ骸皼]事,沒事?!?/p>
因為島上沒有狂犬疫苗,海生受傷的又是頭部三角危險區(qū),因為海島到大陸有兩天兩夜的航程,上級很快派直升機把海生接走了。
海生一走,?;㈤_始不吃不喝了。
開始,大家也沒太在意,覺得一時的事,雖然它知道自己誤傷了海生后悔,雖然它想念海生,但畢竟是狗,肚子餓了吃東西是本能,餓極了還能不吃?
這樣到第三天,大家知道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隊長讓大家想辦法,海生的戰(zhàn)友們各自拿出自己珍藏的寶貝,有排骨罐頭,有牛肉罐頭,還有紅燒肉罐頭,一共十幾種,放在海虎面前。任憑香味環(huán)繞,?;⒌谋亲泳尤粵]有絲毫反應(yīng),更不用說喉結(jié)了。到天黑時,由于天氣太熱,這些罐頭只好讓金剛當(dāng)自助餐了。
從軍用長途里得知海虎已餓了三天,海生在醫(yī)院里急得臉都白了,趕緊找到醫(yī)生,要求出院。醫(yī)生訓(xùn)了他一頓:“你沒拆線就想著出去,再說還有一針狂犬疫苗沒有打,你不要命了!上級批準(zhǔn)用直升機救你來醫(yī)院,你以為是鬧著玩兒的?”
他只好偷偷溜到碼頭,到處打聽有沒有到龍鳳島的船只,一連三天,都沒找到。他急得真想跳進海里游回去。第三天晚上,總算找到一只去金沙島的水船。海生苦苦哀求終于把船老大打動,同意多繞半天航程,把海生送到龍鳳島。
那兩天的航程,對海生來說,是兩周,兩個月,乃至兩年,漫長而又焦慮。等兩天后水船靠上龍鳳島碼頭,沒等跳板擺好,海生就飛一樣奔向?;⒌淖√帯?/p>
犬舍里,隊長和幾個戰(zhàn)士正在搖著一動不動的海虎,隊長用手在試它的鼻孔。海生心里一陣激靈,全身都涼了,沖過去扒開他們,大叫:“?;??;?”
忽然,?;⒕従彵犻_了眼睛,耳朵也慢慢豎了起來,它看到海生,眼珠子頓時閃亮起來。?;⑻鹕恚尤?,吃力地掙扎著站起來了,它沒有停止,繼續(xù)吃力地把自己的兩個前腿抬起來張開,像人一樣直立起來,一頭撲在了海生的懷里。
海生緊緊地抱住它,眼淚止不住掉下來。他喃喃地說:“好?;ⅲ胨牢伊?,快吃東西吧……”忽然,他停住了,感到?;⑷碇亓慷級哼^來,兩只手沒抱住,?;⒄麄€身軀像泰山一樣塌了下去。
艙門
試驗進行到四個半月的時候,上將來到了潛艇支隊。
這是一次潛艇遠航模擬試驗,參加試驗的官兵都在挑戰(zhàn)生理和心理的極限。這艘遠航的潛艇其實是一個模擬艙,五十名官兵要在里面待滿五個月,所有的事情只能由他們自己處理,哪怕是像闌尾炎這樣的簡單手術(shù),也要艦艇醫(yī)生在艇內(nèi)自己解決。模擬的潛艇并不在海里,是在離海邊二十米遠的大試驗廳內(nèi)。在已經(jīng)試驗的四個多月里,潛艇遇到了臺風(fēng)引起的涌浪,遇到了不可預(yù)測的暗流和礁石,甚至還遇到了敵方的跟蹤和攻擊,艇長帶著大家都闖過來了。
但是,專家組從觀察屏幕里看到,艇員們絕大部分時間是在面對寂寞和煩躁。他們還自辦了遠航簡報,每期都以電報的方式傳出來,最近的一期上居然有這樣三篇小文章,是《懷念陽光》、《夢中的月亮》和《在一片藍天下》。專家們非常理解,陽光、月亮和藍天已離他們非常遙遠了。
將軍此次是專門來海軍部隊調(diào)研的,因為首長忙,調(diào)研時間只有三天,在支隊只停留半天。他的到來,讓整個支隊乃至海軍、艦隊都非常重視。因為像總部機關(guān)這樣級別的首長下來調(diào)研,在支隊歷史上還是第一次。調(diào)研要求不要機關(guān)陪同,所以機關(guān)陪他最大的官就是艦隊的作戰(zhàn)處長。處長以前是這個支隊的參謀長,他悄悄地打了支隊長一拳,說:“老兄,給你帶個話。艦隊首長交代,這次調(diào)研,潛艇部隊就你們一家,你可得給海軍露臉?!?/p>
將軍在碼頭上一下車,就鉆進了一艘新改裝的潛艇。在艇員宿舍艙,他拍著狹小的吊床說:潛艇一遠航,潛艇兵要在這兒住上幾個月,艱苦是難以想象的?!彼仡^對支隊長說:“我是陸軍出身,坦克經(jīng)常坐,頭一回鉆進潛艇。剛才你還說我個子高大,怕進來難受,勸我不要進來。你看,不進來我能看到這些嗎?”
支隊長笑笑說:“唉!再苦再累,我們這些搞潛艇的都習(xí)慣了。”
“你們是習(xí)慣了,可是好多人不僅不習(xí)慣,還不一定能理解呢?!睂④娬f,“你們知道嗎,兩年前,全軍部隊伙食費調(diào)整時,有的部門還跟我提出來,說潛艇兵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和飛行員的一樣,是不是太高了,要有差距。說實話,我當(dāng)時還真猶豫了一下,想了想還是讓他們上潛艇體驗了一回出海。他們回來后向我匯報說,潛艇兵確實太艱苦了,那點伙食費根本就不高?!?/p>
將軍說的事情在場人都知道。那回,總部來的幾個人聽說真能跟潛艇出一次海,而且還能下潛,高興得夠戧??梢簿拖聺摿艘粋€多小時,在海底遇到了小小的涌浪,他們暈船暈得連膽汁都吐出來了,潛艇只好提前返航。
聽支隊長把這事又說了一遍,將軍點頭笑了笑說:“這些他們都回來說了實話,我問他們潛艇兵吐不吐,他們說也吐,不過我們吐完就躺著不能動了,而潛艇兵一邊吐,一邊還在戰(zhàn)位上操作執(zhí)行任務(wù)。多好的伙食吃下去,只要出海遇到風(fēng)浪,都吐出來了。所以說呀,兩年前我就想到潛艇上來看一看。”
大家不知道兩年前那次總部機關(guān)來調(diào)研,出一次海的意義這么重大,更感動首長對潛艇兵的關(guān)心。其實潛艇兵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寂寞,這種寂寞包括遠航幾個月不出水面,更包括他們的艱苦不為人了解,更不為人理解。飛行員都被稱作天之驕子,而他們呢,他們自己開玩笑,稱自己為黑魚,老在水下鉆來鉆去的,因為潛艇的形狀與黑魚有點像。
將軍高大的身軀費勁地爬出潛艇,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天空,然后上了碼頭,回頭問作戰(zhàn)處長:“你們現(xiàn)在最長能在水下遠航多久?”
作戰(zhàn)處長回答:“全艦隊的潛艇最長的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是在水下三個月?!?/p>
支隊長說:“不對,應(yīng)該說至少四個半月?!?/p>
將軍一時間沒有明白。作戰(zhàn)處長明白了,趕緊說,“首長,支隊正在進行一次時間為五個月的模擬遠航試驗,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個半月了?!闭f著,指指不遠處那個試驗大廳。
一行人很快就進了試驗大廳。從屏幕上,可以看到艇員們在各自的戰(zhàn)位上工作,他們絲毫沒有也不可能知道艙外有一群人在注視他們。試驗專家組組長王教授是海軍著名的潛艇醫(yī)學(xué)專家,他用簡短通俗的語言匯報了潛艇遠航時不同階段對官兵生理和心理的影響,匯報了專家組得出的初步結(jié)論;而且簡要地介紹了下一步對艇員訓(xùn)練更加科學(xué)化、人性化的設(shè)想,包括飲食結(jié)構(gòu)和生活習(xí)性的培養(yǎng)和轉(zhuǎn)變。
將軍聽著很新鮮,特別感興趣。他若有所思拿起艇員自辦的簡報翻了起來,碰巧看到上面有一篇短詩,題目是《永遠的黃桃》,再一看,內(nèi)容是歌頌黃桃的。
他有些不解,問王教授:“黃桃?這個兵怎么會對黃桃有這么深的感情?還‘永遠?!?/p>
王教授還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支隊長想了想,說:“會不會這樣,我們在遠航的時候,主要是吃罐頭,罐頭有葷有素,還有水果。你要是吃上幾個月,那罐頭都咽不下去。還真是,我和這個作者一樣,比較能接受的還就是黃桃罐頭?!闭f著,臉上竟露出一絲孩子般的笑容。
邊上的作戰(zhàn)處長竟然也跟著說:“嘿,怪了,我出海時也最愛吃黃桃罐頭。”陪同在邊上的幾個支隊領(lǐng)導(dǎo)也都說自己遠航時愛吃黃桃罐頭,細心的人可以看到他們的喉結(jié)都在羞澀地滑動。
王教授一下子像撿了個大寶貝,激動地說:“你看你看,我看到這首詩,就沒往這想。這可是個新發(fā)現(xiàn),沒準(zhǔn)這黃桃會成為解開潛艇兵遠航飲食課題的一把鑰匙?!?/p>
將軍當(dāng)然非常高興,想了想,對隨行人員說:“計劃改變一下,今天晚上我就住在這里,住在這個模擬艙里去,和潛艇兵們好好聊聊,今天運氣不錯,肯定還能摸到不少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大家都慌了神,將軍這么大年齡,那么高個子,要在模擬艙中窩一夜,應(yīng)該是非常難受的,而且按照訓(xùn)練計劃,今晚潛艇要遇到涌浪,模擬艙要晃動起來,將軍他能受得了嗎?這個責(zé)任誰也不敢負。支隊長把情況向?qū)④妳R報了,堅決要求他不要進艙。
將軍笑了笑:“到了艙里,看不到天了,也不怕天塌下來了。我們總部機關(guān)來的那幾個人都暈過船,我就不能暈一下?我想進去吃兩個黃桃罐頭,你們還舍不得嗎?”然后他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剛才,我想了很多。你們這個試驗搞得很好,對廣大潛艇兵來說是件大好事。對我來說、對全軍來說意義還不僅僅如此,我們還有不少戰(zhàn)士在雪山上一待半年,在無人區(qū)一待幾個月,還有野外生存,還有在山洞里待很長時間,這些官兵的生理和心理,我們都要好好地研究。你們說,我今天碰到這么好的機會,再放棄走掉,不是太可惜了嗎?”
邊上的人聽到這些,一時還真不知說什么好,王教授紅著臉忽然冒出一句:“首長,你不能進去,不是怕你吃苦,是因為現(xiàn)在潛艇模擬的是水下航行,這種環(huán)境下外人是不能進去的,如果艙門打開,就意味這次試驗結(jié)束?!?/p>
將軍聽了一愣,想了好一會兒,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說:“好家伙!你看支隊長勸不住我,你想出這么個理由。有那么玄乎嗎,你蒙不住我,我今天一定要進去。
首長說的這么堅決,大家更不好說什么了。于是將軍去換作訓(xùn)服,做進艙的準(zhǔn)備了。支隊長也要去準(zhǔn)備,王教授一把拉住,再次強調(diào)說:“我必須對試驗負責(zé),我是不會打開這個艙門的,你下命令也沒用。”
支隊長自然明白這些,上個月,海政有個編導(dǎo)從北京來,死纏硬泡要進艙去體驗生活,給王教授寫了好幾首詩,表達他對潛艇兵的真情,王教授感動地和他擁抱之后還是不同意,氣得這位編導(dǎo)滿懷遺憾走了,但支隊長還是誠懇地說:“我知道你是在想我是勢利眼,拍上面馬屁,以犧牲試驗效果來討好首長。說心里話,開始,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堅決不能打開艙門,但是現(xiàn)在這個艙門必須打開??偛渴组L來參加我們這個試驗,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為了總部決策部署好全軍其他兄弟單位的試驗,我們做出點犧牲,是應(yīng)該的?!?/p>
王教授張了張嘴,也就不再說什么了。這時,將軍已做好準(zhǔn)備過來了,王教授用電報的形式通知艇長:“首長要進來,準(zhǔn)備開艙。”
一分鐘后,艇長回電:“請下達試驗結(jié)束命令,否則不能開艙?!?/p>
支隊長急了,又電:“是總部首長,上將。我命令你開艙?!?/p>
艇長很快回電:“我現(xiàn)在執(zhí)行試驗命令,任何違反試驗規(guī)則的命令都是錯誤的命令,我拒絕執(zhí)行?!?/p>
支隊長一下不知道怎么辦好,等在艙門口的將軍說:“發(fā)電,立即打開艙門,如不執(zhí)行命令,解除艇長職務(wù)?!?/p>
沒想到,剛才和藹可親的將軍一下子變了臉,而且這么嚴(yán)厲,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連支隊長更加緊張了:“趕緊按首長指示發(fā)報?!倍?,他對將軍說:“這個艇長非常優(yōu)秀,艦隊已經(jīng)上報提拔了?!憋@然看出他是怕這個事情影響到艇長的進步。
偏偏這時候,艇長回電:“我必須遵守試驗紀(jì)律,沒有試驗停止的命令,我不會開艙。試驗結(jié)束后,我愿意接受任何處理?!?/p>
支隊長急得直冒汗,抓著頭皮無奈地說了一句:“下達試驗結(jié)束命令吧。”
這時,將軍說:“停止下達命令。”
他笑了,笑得非常燦爛:“試驗比我想象的還要成功,我們的潛艇兵比我想象的還要勇敢,還要優(yōu)秀!我剛才是給他們出了個難題,我還真替他們捏把汗,真擔(dān)心把他們難倒了。這樣吧,我有個愿望,試驗結(jié)束那一天,我還來,進艙內(nèi)吃黃桃罐頭?!?/p>
遠航
西昌艦要走了,是最后一次遠航。
艦長肖海波下達起航命令時,眼睛像是飛進了小蟲子,眨巴了好幾下,細心的副艦長發(fā)現(xiàn)了,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于是自己的眼圈也紅了起來。
西昌艦悄悄地駛離了海軍博物館的碼頭,它走得很沉重,似乎滿腹心事。在艦橋上的肖海波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兩點,他朝左前方張望了一下,整個城市都熟睡了,父親這時候真的已經(jīng)睡著了嗎?會不會從夢中驚醒?
父親叫肖遠,今年七十多歲了,是西昌艦的第一任艦長。三十多年前,國產(chǎn)的西昌號驅(qū)逐艦剛剛服役下水,就參加了那一場著名的海戰(zhàn)。激戰(zhàn)中一顆炸彈在后甲板爆炸,不知震壞了機艙的哪個部件,引起高壓鍋爐管道著火和嚴(yán)重泄漏。當(dāng)時情況很危急,一旦高壓鍋爐爆炸,西昌艦只有沉沒。根據(jù)險情,剩下的時間只有九分鐘,機電部門一片緊張和慌亂。要命的是能夠處置這種情況的兩位老水兵都是海戰(zhàn)中的新手,他們更知道形勢的危急,一時都蒙了。一個由于過度緊張,雙手不停地發(fā)抖,工具都掉到地上;另一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手里捏著工具在原地轉(zhuǎn)圈。邊上的人急得不知怎么辦好,甚至有人提出趕快棄艦。這時,艦長肖遠從艦橋沖到機艙,抓住兩人的衣領(lǐng),一人一個耳光,而后說:有我在這兒,不要急,慢慢弄。還真怪,兩個水兵很快就鎮(zhèn)靜了,熟練地開始搶修。突然,艙面又傳來一陣爆炸聲,頭頂?shù)囊桓鶛M梁朝兩個水兵砸了下來。肖遠沖過去,用身體擋住了。西昌艦得救了,肖遠在醫(yī)院躺了三個多月。以后的日子,無論是他擔(dān)任支隊長,還是艦隊司令,只要西昌艦一起航,肖遠受傷的腰部就會隱隱作痛。
昨天上午,在海軍博物館隆重舉行了西昌艦退役儀式。選定這個日子也是因為肖遠,他在艦隊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一年多了,記不清的化療和放療,已經(jīng)讓他鐵塔一樣的身子虛弱不堪。本來,醫(yī)院堅決不同意他再走出病房,但是,海軍和艦隊首長認真研究,覺得這個儀式必須有肖遠參加,并要求衛(wèi)生部門拿出保障辦法。經(jīng)過氣象部門的預(yù)測,昨天的海邊無風(fēng),溫度終于達到28度,是三月份以來唯一的好天氣,終于符合醫(yī)院提出的要求。
肖遠從救護車上下來時,身穿已脫下九年的海軍中將軍裝,一群醫(yī)護人員帶著各種搶救設(shè)備,用輪椅把他推上了甲板。西昌艦的每一任艦長都跟在他的身后,依次走上軍艦?,F(xiàn)任艦隊司令宣布西昌艦退役命令后,肖遠緩緩地站立起來,給后任的八位西昌艦長點名。而后,他用沙啞的嗓子慢慢地說了起來,講得很平靜,只是詳細地講西昌艦?zāi)挲g、噸位、各個部位的尺寸,以及西昌艦執(zhí)行的每一次任務(wù)和受過的傷。排在最后的肖海波看到身邊的幾位老艦長淚流滿面。這么多年,父親從來沒有表達過他對西昌艦的特殊情感,他不明白父親在和軍艦作最后告別時,依然沒有表達,甚至沒有評價西昌艦。原以為父親會流淚,但是沒有。他命令自己也別流淚,但眼前還是模糊了……
不到半個小時的講述,肖遠喘著氣停頓了十多次,護士用手絹不停地擦拭他額頭上的虛汗。臨下艦
時,肖遠摸著艦首的主炮喃喃地說:再見了,老伙計,我們都退了……等我出院了再來看你。但邊上的肖海波知道父親不可能再看到這個軍艦了,父親的病情他很清楚,不可能再出醫(yī)院了。正因為這樣,大家才告訴他西昌艦要永遠待在這個博物館。父親更不可能知道,這個軍艦也馬上要離開博物館,去執(zhí)行他最后一次任務(wù)。
肖海波已經(jīng)被任命為新的西昌艦艦長,這是國產(chǎn)最新型導(dǎo)彈驅(qū)逐艦。新艦已經(jīng)下水。最后一次試驗成功后,就要服役。這個試驗就是要驗證艦上新型導(dǎo)彈的打擊能力,如果僅用一枚導(dǎo)彈能擊沉一艘驅(qū)逐艦,新西昌艦就合格了。而老西昌艦就是這次試驗的靶艦。肖海波面臨的是,他只有親手擊沉老艦,才能駕駛新艦進人人民海軍的序列。
肖海波當(dāng)然知道,過去,老西昌艦只要一起航,父親腰部就會疼,所以擔(dān)心老西昌艦離開博物館無法瞞住父親。為這件事,他專門與他父親的主治醫(yī)生商量多次,醫(yī)生們研究了半天拍著胸脯說保證沒有問題,因為首長的癌癥已到晚期,渾身都在劇痛,每天晚上需要注射鎮(zhèn)痛劑才能人眠。他腰部原來的隱隱作痛和現(xiàn)在的病痛相比,可以忽略不計,自然也不會再察覺了。肖海波還是不放心,為了萬無一失,上級批準(zhǔn)西昌艦選定在凌晨出發(fā),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藥物的作用下進入深睡眠了。
西昌艦緩緩地沿著海灣航行,除了左邊遠處海岸邊偶爾冒出的點點漁火和航標(biāo)燈,剩下都是漆黑一片,大海也仿佛睡著了。負責(zé)夜間值班的副艦長勸肖海波抓緊回自己的艙室休息,因為明天下午到了目的地,還要指揮新西昌艦參加重要的試驗。
肖海波回到艦長室,躺在鋪上,剛睡著沒幾分鐘,就莫名其妙驚醒。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他覺得有什么不對,趕緊起身穿衣奔向艦橋,問正在指揮駕馳的副長有沒有異常情況。副長讓他問愣了,說一切都很正常。肖海波看看確實沒有什么事,但就是不想離開艦橋。他找了個理由,笑著對副長說:新西昌艦橋電子信息系統(tǒng)指揮,指揮室在艦艇中心艙室,外面什么情況都在屏幕上一目了然,上艦橋來的機會也不多了,我就在這再待一會兒。剛說完,信號兵報告左側(cè)海岸邊山頭有信號。
副長說:“是不是睡迷糊了,這個山頭上沒有信號燈塔?!?/p>
肖海波也知道信號兵肯定弄錯了,這段航道他太熟悉了,左邊山頭是……忽然他身子一激靈,跳了起來,趕緊拿起望遠鏡朝山頂看去,馬上呆住了。
山頂上有一個小亭子,亭子里有幾個人,父親肖遠坐在輪椅上,正用手電朝軍艦發(fā)著信號,反復(fù)只有兩個字:去哪兒?
肖海波知道艦隊醫(yī)院就在山那邊,醫(yī)院離這個山腳有幾公里,這倒并不要緊,因為有公路。問題是山腳到山頂?shù)氖A路有一公里多,父親是怎么上去的。無論是抬、背,醫(yī)護人員固然辛苦,父親的病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危險,更不用說現(xiàn)在夜里海風(fēng)很大,很冷。這一切他沒法細想,因為父親的信號還在問他,他必須趕快回答。
父親果然沒有被瞞住,鎮(zhèn)痛藥能鑌住癌癥病痛,卻無法割斷西昌艦對他的牽引。他覺得關(guān)于西昌艦的一切,他是無法隱瞞父親的,現(xiàn)在只有將全部真實情況告訴父親。但是他遇到一個技術(shù)難題。因為這次導(dǎo)彈試驗密級很高,信號燈的語言是全世界統(tǒng)一的,如果現(xiàn)在用信號燈告訴父親,那就會嚴(yán)重泄密,怎么辦?
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常常和一幫小伙伴們光著屁股趴在沙灘上,等待著父親們出海歸來。那時,國產(chǎn)驅(qū)逐艦還沒下水,父親還是快艇艇長,記得有一次,因為小伙伴的父親沒有回來,父親對那小伙伴說:“你爸爸遠航去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倍嗄暌院?,肖海波才知道那個叔叔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他馬上對信號兵說回信:軍艦要去遠航,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只走很短很短的時間。
父親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依然不死心,又問:遠航?
肖海波回答:是的,就像我小時候那個叔叔遠航一樣。
父親那邊又問:為什么?真是最后一次了嗎?
肖海波回答: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父親那邊停了一會兒,又問:第一次什么時候?
肖海波回答:很快,但是軍艦變年輕了,就像您當(dāng)年第一次見他一樣年輕。
父親好一會兒沒有回信,軍艦快要駛遠了,肖海波命令放慢航速再等待一會兒,終于父親回信:我真羨慕它,能在轟轟烈烈中遠航。
軍艦漸漸遠去,山上再也沒有信號發(fā)出,肖海波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讀懂父親,這時,它在望遠鏡里驚訝地看到,父親的眼角閃著亮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
一個月后,按照肖遠的遺囑,在我國最新型的導(dǎo)彈驅(qū)逐艦——西昌艦上為這位老艦長舉行了海葬。
原刊責(zé)編殷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