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芳
王一川曾經(jīng)把建國后五十年文學在語言上呈現(xiàn)出的演化形態(tài)分為四種:大眾群言(1949-1977)、精英獨白(1978-1984)、奇語喧嘩(1985-1995)和多語混成(1996至今)。在這四個語言形態(tài)中,宗璞的創(chuàng)作都具有特別的意義:
在20世紀50年代大寫工農(nóng)兵、英雄人物的潮流中,大部分作家在描寫人物內(nèi)心經(jīng)驗時有所顧忌畏首畏尾,不敢真實表現(xiàn)知識分子靈魂深處的豐富狀態(tài),而宗璞則在1957年寫成《紅豆》,以細膩的女性知識分子視角,寫出了江玫在愛情選擇和人生道路選擇中的矛盾與艱難,有著濃郁的憂傷和淡淡的猶疑。這種小說敘事的技巧和形式,在當時大眾群言的語境中,具有文體學和審美學的意義,作者悠悠的書寫在進行沉思與回顧的過程中,因著時間的延展與現(xiàn)實生活的分離而造成的對往事的遠距離審視,就使得小說獲得了一種“間離效果”,在這樣的虛實對應(yīng)之中,她的創(chuàng)作就呈現(xiàn)出平淡和諧的審美風貌。
而在喧嘩混成的近時期之中,宗璞先是以《南渡記》和《東藏記》兩部長篇小說作為精神呼喚和人文據(jù)守的文化空間,借特殊歷史時期知識分子高尚的精神境界來抵擋泥沙俱下的商海利涌,用這樣一種表達來實現(xiàn)人們對曾經(jīng)有過的高潔和莊嚴的懷念之情和對當下隨波逐流存在狀況的赧然之意;同時在寫于1993年的《勿念我》、《長相思》兩篇作品中,宗璞借助兩個故事,為某種看似虛幻的執(zhí)著正名,人生在世,某些情況下,求證未必是正確的舉動,真實未必是最好的東西,虛幻的堅持也是一種生存的精神的支撐和力量;更在《彼岸三則》、《她是誰》中,為生活著的人們構(gòu)建了一種彼岸的慰藉。其中明顯的虛構(gòu)的靈異經(jīng)驗,并非是茶余飯后的趣談,而是一種源于內(nèi)心渴望之意的想像性達成,是一種生活無助情形下的有機超脫。在這種“來從所來,去往所去”的故事框架中,想像與經(jīng)驗難以分辨,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宗璞內(nèi)心對于機械理性和科學主義的本能的抗拒和無意識的抗衡。
而宗璞最大的意義還是在于其寫作所觸及的是痛亂之后的回望和思索。宗璞是處于集體書寫和性別突圍兩種寫作潮流之間的中間物——一方面,文化大革命平息之后,整個社會開始了對之的審判,有那么多的人以不可遏止的澎湃的激情興致盎然地訴說著自己經(jīng)驗的切膚之痛,并譴責著公認的該譴責的人事,懺悔和解釋著自認的應(yīng)該說明的事,如此迫不及待的赤裸直白的表達反而使這種控訴和審判型的寫作顯現(xiàn)了狹小的氣象,甚至表露出一種“清算報復”和“撇清干系”的意味;另一方面,1980年左右,《方舟》、《在同一地平線上》和《愛是不能忘記的》等小說的發(fā)表,女性寫作的第二類主題開始出現(xiàn),開始尋求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新定位,這是一種濃郁的女性主義的寫作,當然深刻深入了社會中兩性關(guān)系和女性處境的思考,但是對過去的這段不能回避的歷史而言,則有一種疏遠的逃離——而宗璞就是在這樣的寫作環(huán)境中進行著她的寫作,恰恰因為是走在兩種潮流之外,反而具有了一種深廣的胸襟和溫和的厚度,所以在她的筆下,我們能夠看到深潛的思考與溫情的關(guān)懷并存的文學景觀。
一、“女人寫人”的模式
宗璞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最為重要的倫理關(guān)系,不是男女之間的兩性沖突,她注重的是在男女性別和諧狀態(tài)中所蘊含的群體和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她著重突出的是在社會和家國之場之內(nèi)的人的選擇和決定,關(guān)注的是為人的生存尊嚴和價值。宗璞的寫作更多是以女性的情感視角和表達方式來認同家國情懷和為人之道。而因其知識分子和女性這樣兩種身份,她兼有理性的堅持和感性的底調(diào),這樣我們既能從她的作品中看到源于生活體驗而非性別意識的“女人性”,也能看到其基于深入思索的為人的“主體性”。
宗璞之父馮友蘭先生把人生分為四種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而在宗璞的筆下最多表現(xiàn)的是道德境界的人,即“其行為是‘行義的,對于人之性已有覺解……其最大特征是‘盡倫盡職四字,‘倫即人倫,‘職即職責”,這是一種既尊重自己又考慮自身社會責任及與他人關(guān)系的自覺的人生。
中國人歷經(jīng)政治運動的磨礪,尤其是十年文革的劫難之后,建國之初的那份單純、明朗已不復存在。長時間惶恐、困惑與迷惘之后,我們需要對人的心靈進行探照和撫慰。宗璞的寫作平靜而堅定,其中隱含了她冷靜和深入的思索,她當然不會忘記過去的那樣狂烈和粗暴,她這樣平靜的表達只是為了那樣的粗礪般的噩夢不再重臨——這一切都要依靠人的主體性和理性。
在委曲求全和不卑不亢之間,宗璞筆下的人物選擇的是堅持自我,作為人的追求:在《我是誰?》一篇中,植物學家韋彌一輩子為科學獻身,然而文革中卻陷入非人的境遇,經(jīng)受著無休止的批判和侮辱,以至于精神恍惚間她也在不停質(zhì)疑“我是誰?”最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還是找到了自我,也做出了決定——“只要到了真正的春天,‘人總還會回到自己的土地”。魑魅魍魎的時代終究會消失,真正的人終究會覺醒。這是一種以死維護做人的尊嚴的選擇;在渾渾噩噩和得失衡量之間,宗璞筆下的人物選擇的是一種為人的堅持和思考,注重精神境界以及生活的質(zhì)量:《團聚》之中,凌綰云承受了十三年夫妻兩地分居的煎熬,最終一家人得以團聚,但同時心中也涌出了淡淡的失落:青春時期的“無憂無慮、天真坦率”被現(xiàn)實置換成了現(xiàn)時的“鄙陋的心機”和世故。所以,凌綰云陷入一種悵惘和迷惑的心境之中,對丈夫的自私庸俗的功利心態(tài)使她既不滿又無所適從: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顯然不是她欣賞的,同時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種取巧心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效用。“她現(xiàn)在是和親人一起走到平坦的路上了,但那完全消她饑渴的甘泉卻不知在何方,那不該屬于她的,屬于她這一代的”,在得到和實現(xiàn)一些生活條件的時候,她同時還在思索著在這樣的過程中人失落了的東西,比如理想、純真。她一直在追尋生活的純凈的境界,為人的價值觀念的改變而心痛,為人與人和諧關(guān)系被污染而憂郁。凌綰云一直在問:人的無限在哪里才能尋找得到?這也是作者在思索的一個人生問題,即人的“無限”。而這種“無限”就是精神的純潔;在個人世界與社會責任之間,宗璞筆下的人物也一直在尋找一個平衡和兩全的方式:《紅豆》中敘說的是女大學生江玫在戀情和革命之間輾轉(zhuǎn)猶豫最后卻決然取舍的歷程,純真的初戀的甜蜜與不同的理想的道路之間的矛盾赫然而立。宗璞細膩柔婉地表現(xiàn)了人物內(nèi)心關(guān)于革命與愛情、決絕與依戀、小自我和大世界之間既對立激烈又纏綿悱惻的矛盾沖突,而她也在這樣的取舍之中由迷茫到覺醒、由軟弱到堅強。宗璞對人始終持這種觀點:個人應(yīng)該承擔家國的責任,在個人道德品質(zhì)不斷完善之后,個人應(yīng)該把自己融入社會,實現(xiàn)和升華人生的價值與意義。
人都在時代的形勢和自我生長的緯度之中,承擔著責任,也完善著自我。對于非人的惡的境遇以及自己的人生選擇,宗璞平靜而溫和地表達著一種社會的批判和人性的挖掘。這顯然是比性別關(guān)注更具有普遍和深刻的意義,而立志于寫作這樣的主題的宗璞所秉持的也顯然不是狹隘和尖銳的性別立場。但是,宗璞對人的探詢確是以獨特的女性的寫法來展開的。
喬以綱在《中國女性與文學》中這樣說女性意識——從廣義上說,應(yīng)該有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zhì)、生命意義以及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它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從這個意義上說,宗璞的創(chuàng)作就具有后一種女性意識。宗璞將身為女人的個人體驗融會于對時代、民族和國家前途的思考中,雖然超越了對女性本體問題的揭示,而且呈現(xiàn)出開放至社會現(xiàn)實的姿態(tài),但是仍然是具有女性意味的表達。
宗璞創(chuàng)作中表達的人生理想和追求與時代主流一致,在行文中卻遠離了當時普遍所推崇的方式,而是選擇了非常具有個性的表達。宗璞源于性情和涵養(yǎng)的古典文化溫婉的特質(zhì),使她在關(guān)注人物的歷程的時候,會把脫俗與清高的氣質(zhì)、品性和精神也不知不覺地順著筆尖流注到人物的身上。這樣,外在環(huán)境對人的強大影響最終會內(nèi)化為人內(nèi)在心靈的一種揚棄。
宗璞在寫作中著重探討的是人物的精神世界,包括心靈的純度和品質(zhì)的高下,但是呈現(xiàn)在字里行間的,卻是有關(guān)他們的生活故事,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就是說,宗璞的創(chuàng)作特色并不僅僅在于她作品中含融的道德意識,尤其在于她把這些艱深的哲學探討放置在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中。從人的舉手投足言行舉止之中來表現(xiàn)人物的精神境界。比如在《南渡記》中,雖然表現(xiàn)的是戰(zhàn)爭形勢中各色人的價值選擇和精神表現(xiàn),但選取的卻是他們?nèi)粘5纳顮顟B(tài),沒有脫離普通人的生活與情感。南下之前,有很大的篇幅是寫孟家和凌家日常事務(wù)的處理和飲食起居,其中孩子們的活動占去了很大的篇幅;而南下之后,也較詳細寫了暫居龜回的生活,寫對當?shù)厣畹倪m應(yīng)過程,甚至詳細到當?shù)氐膬r位和小吃。特別是在《東藏記》中,面臨著生活的種種困難,包括慘烈的頻頻空襲,作家卻讓我們領(lǐng)略著其中的生活氣息和市井熱鬧,寫著好吃的米線,寫著昆明的花草,還寫著雜貨鋪有滋味的吆喝。以至于這樣一部書寫戰(zhàn)火襲來顛沛流離的作品中,我們能了解到的,其實是在亂世背景中,人在日常生活這個方舟上的吃穿住用學。這樣,平板教條的道德說教就轉(zhuǎn)化成了本色、樸素的生活氣息,作品就具有了一種日常化軟性敘事的親和力。這其實也體現(xiàn)作家創(chuàng)作態(tài)度:認真地思索人生,清雅地表現(xiàn)生活,自然而然營造一種美善的言說氛圍。
就是說,宗璞試圖傳達給我們的是一種獨立不倚、清醒高潔、堅韌執(zhí)著的人生態(tài)度及道德意識,也就是說她進行的是某種精神意義上的啟蒙和教化,但我們從作品中卻絲毫感受不到一個精英人士或者布道者高居云端的姿態(tài),而是充滿了含蓄流暢和細膩溫婉的質(zhì)感。雖然宗璞的創(chuàng)作并不拘泥于女性的性別空間,但是卻不是單純的中性敘述,因為她的主體意識結(jié)構(gòu)以及創(chuàng)作面貌并不是與男性思維旨歸趨同,宗璞對“人”的關(guān)注是女性自身主體性帶來的社會參與意識的顯現(xiàn)。應(yīng)該說,宗璞身上有著一種比較溫和的女性意識,這種意識包含著文化、家國等多重內(nèi)涵,更為豐滿和深廣。
二、溫暖的人文關(guān)懷
“文革”給一代人制造了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在那場劫難中,很多的人飽受肉體折磨與精神戕害。北島寫于1982年的《觸電》中道:“我曾和一個無形的人/握手,一聲慘叫/我的手被燙傷/留下了烙印當我和那些有形的人/握手,一聲慘叫/它們的手被燙傷/留下了烙印我不敢再和別人握手/總把手藏在背后/可當我祈禱/上蒼,雙手合十/一聲慘叫/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烙印?!边@就是那場浩劫中人們生存處境的形象寫照——在異己的強大的恐怖統(tǒng)治中,人們被一種難以理喻的專制權(quán)威所駕馭,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猜忌、警惕和提防,也充滿了傷害和自我傷害。宗璞稱文化大革命中的人得了“心硬化”,沒有多少人性的溫暖和善良,更多的是人性的冷漠。就是在這樣堅硬的漠然之中,宗璞也是如此地體貼到了人物的疼痛和傷心,用一片溫暖之心撫慰和憐愛著這些酸楚和艱難的心靈。
宗璞總是借助時間的距離把人拉離痛苦的沉溺。
宗璞在寫到人的痛苦和糾纏的時候總會把故事安置于一種回憶的結(jié)構(gòu)框架之中,這樣人物既能在回憶的時候盡情真切地感受到當時情感的纏綿和美好以及濃烈,同時因為人物歷經(jīng)光陰的沉淀最終又是置身其外,就能免于再沉陷入情感的泥潭而不可自拔。
在《紅豆》中江玫的愛情記憶纏綿而痛苦,熱烈的愛戀和志向的分歧勢不兩立糾纏難斷,她雖然做出了選擇,但是這樣的選擇也意味著愛情的棄落,是一種連筋帶骨的缺口之疼,但是最終現(xiàn)時的事業(yè)安慰和明朗的自身定位還是淡化了當時悱惻的糾葛。
而更明顯的是在《心祭》中,小說的情節(jié)依靠主人公黎倩兮回憶的思緒展開,現(xiàn)實和回憶交織在一起。她驚聞程抗逝世的噩耗,遂不由自主進入了對與程抗相識相知、兩情相悅但又以禮相待的回憶,那份真摯的感情是那么寶貴,以至于回想起來她依然有著感恩之情,但是這份感情又是如此無奈,也充滿了某種不得已的酸楚哀怨,同時現(xiàn)實生活的安穩(wěn)溫吞又是這樣有著地老天荒的踏實,讓她產(chǎn)生知足乃樂珍惜以之的心意。這樣,人物在回望情誼的時候,珍重這份深沉濃郁,雖有著難以掩飾的遺憾和心傷,但是因為有著現(xiàn)實溫暖的支撐,人物倒也能坦然面對。
在這樣的作品中,由于人物內(nèi)心的純凈和堅定,又加之回憶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較大的審視距離,就使得作品的表達雖然效果絲毫不減,但是情感強度和密度卻被保持在可以讓人真切感受又不至于裹挾其中的限度內(nèi)。因此,人物徘徊于其中就少了鋒銳的傷害性,多的是一種雖“失而不可得”卻猶有安慰之補償,泛起的是一種悠遠的憐惜。
而在宗璞寫于1993年的《朱顏長好》中,經(jīng)受了政治運動的沖擊流落到邊遠地區(qū)的主人公慧亞經(jīng)受了喪夫亡子的毀滅性創(chuàng)傷,如今在大洋彼岸,也是借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在淡化當時的傷痛。所以我們能夠在《四季流光》(寫于2003-2004年之間)中,看到經(jīng)受過時代運動和個人命運的諸多打擊和挫傷之后的春夏秋冬四位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平靜而泰然的生活——雖然有著時光不復返的感喟,但是也充滿了諒解和坦然。這樣的寫作孕育著巨大的張力,也正是這樣的張力,作品具有了一種無限延展的可能性,而讀者在這樣的張力和空間之中,就能充分感受到人物所具有的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但是對人物而言,卻并不是一種被強行置于不堪回首之地的非人道行為,而別有一種體貼和關(guān)懷的用心在其中。
宗璞總是讓人物在回憶中取暖,找到生活的慰藉。
在《心祭》中有這樣一句話“如果生命的溪流能夠總是靜靜地流淌,回憶可能會是這溪流上永遠開放的花朵?!被貞浭且环N生命中美好的珍藏。一切經(jīng)歷過的日常生活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經(jīng)過內(nèi)心深層的醞釀,就不是原來的事件或者事物了,當這一切變成了被回望的、被敘述的東西,就具有了一種想像和重塑的性質(zhì)。這樣的回憶能夠讓作家超越現(xiàn)實的困囿,而往返于不同生命階段的珍貴體驗之中,從而搭建成為一個暫時逃避和安慰不盡如意之現(xiàn)實的“棲居”之地。
在長篇小說《南渡記》中,作者多次以小女孩嵋的視角,深情地回憶抗戰(zhàn)前寧靜的大學校園,以及座落在校園里面的方壺孟宅,和夏日傍晚美好的螢火蟲。那曾經(jīng)是她身邊的世界,身處其中她當年感受到的是眼中美好的希望。但是在她離開之后,這一切漸漸成為久遠的回憶,具有了夢的色彩,憂傷然而唯美。特別是在之后的流離生涯中,這樣的回憶更有著某種召喚啟示及意義。可以說在這樣的寫作中,充滿了向往事取暖的意味。舊時回憶對匱乏和顛簸的現(xiàn)實有著某種補償和彌補。而且相對于那種單純的想像,回憶更具有一種貼心暖意的功能,因為這是人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東西,只要人們某個用心的張望,這些事情就會悉數(shù)浮現(xiàn)涌動而來,雖然在回想的時候,它們只是水中月鏡中花,但是分明又是那么實在地潛藏在人們心靈的底層,只要我們需要,它們就會溫暖地向我們敞開胸懷。過去的事之所以不能忘卻,是因為它是一種生命的依戀。宗璞在小說中寫故地家園寫西南聯(lián)大舊事,其中就有著對人性美質(zhì)的回味。當作者動情地訴說著這一切的時候,那種源于生命深處的酣醉就會蔓延開來,使得在現(xiàn)實中疲憊和堅硬的心在這樣的時候能夠撇開負荷,得到溫暖和柔潤的安慰。
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在其巨著《追憶似水年華》中就表達了這樣的主題:在我們深情回望昔日的世界的時候,“我們便被一種全新的氣息,全新的芳香所淹沒(之所以新,恰恰由于曾經(jīng)體驗過),我們呼吸著天堂的純凈的空氣,它來自那絕非狂人之夢的唯一天堂——那已失去的天堂?!绷鞴庖资诺娜松驮谶@樣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有機結(jié)構(gòu)中獲得了一種恒常的意義。而舊時回憶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它會暫時將人帶入曼妙的天堂中,更在于這樣的回憶饋贈給人物的是面對所處生活的堅強和達觀。
旅美學者張旭東先生曾經(jīng)說,懷舊敘事在一定的語境中會成為“意識形態(tài)劇變的一個感傷的注腳”,從而不可避免演變成為無可奈何的挽歌。但是在宗璞的筆下則沒有這樣的感傷的沉溺,而是一種溫情的安慰。人物訴諸回憶但是并沒有深陷往事的泥潭不能自拔,人們最終完成了對生活的回歸。就是說,在這里回憶也能把人帶回現(xiàn)實,而成為人物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動力。
比如在寫于1980年的《魯魯》一篇中,宗璞寫的也是有關(guān)童年生活的一段回憶,寫作之時的作家已屆中年,經(jīng)歷了人世滄桑和世態(tài)炎涼,在這樣的茫茫人海之中又深情回望了童年時期的一段真情,雖然對象是動物,但是其中的死生不改追隨主人的忠貞和真摯,與當時家人之間的親情交融,就具有了一種強大的感染力。在這樣的回憶和寫作中,作者著意表達的不是物事之趣,而是在于對人情人性的呼喚和關(guān)注。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會暫時淡忘政治運動和人情淡漠帶來的那種斷裂性的疼痛,而在回到現(xiàn)實的時候,也會產(chǎn)生一種希望——本來擁有的美好的東西,一定還會在某個時刻回到身邊。在作者的回憶的文字中,沒有粉飾舊事的虛幻,也沒有陳芝麻爛谷子的計較,而是以尋取溫暖和汲取力量的平和之心,營造和享受著彌漫性的關(guān)懷。這種情感的關(guān)懷也許不夠闊大,沒有時代的流行語來得激烈和壯麗,但是更符合人生活的需要。這其中也傳達出了作者的一種寧靜、堅韌和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
這樣看來,宗璞的心中有著一種體貼之意,這種美好的情懷就使得她的寫作雖然不是植物,但是卻像植物一樣充滿了向上的力量在字里行間。宗璞就是在這樣的寫作中實現(xiàn)著對自己和對人們的一種情感和精神意義上的自救和救贖。其中既充滿了對人和人類情感的認真的尊重,也充滿了對人的溫暖的安慰。所以,進入她的文字的人,就會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暖意和溫存,再走回現(xiàn)實之中的時候,不管又怎么的風吹雨打,都會有一顆堅韌不垮的心守候天晴。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