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翰

摘 要:從宗藩關系的角度看去,越南漢詩不過兩大傾向:即對于宗主國的離心或向心。表現離心傾向的作品,是爭戰(zhàn) 、分裂和對抗的產物,是其民族獨立意識的結果,以李常杰《南國山河》和鄧容《感懷》為代表,作品盡管很少,卻頗有分量和殺傷力。 其抗元之詩則讓人同情。

關鍵詞:越南漢詩;爭戰(zhàn);離心力

中圖分類號:I106.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101(2009)04-0031-04

Survey of Han poems of the past dynasties in Vietnam (2)

MAOHan

(School of Literature,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Fujian 362011,China)

Abstract: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zerain and vassal state,there are no more than two majortendencies:centrifugal or centripetal tendencies.Works that represent centrifugal tendency are the products of fights,splitting andconfrontation,and the result of the nation's independence consciousness.Specifically,such works have as representatives of Li Chang -jie's The Land of Southern State and Deng Rong's Recollections,which,though inadequate in number,are quite forceful andinfluential.Especially,poems of Yuan dynasty are quite sympathy-arousing.

Key words:Han poems in Vietnam;wars;centrifugal force

爭戰(zhàn)或離心之詩

盡管李朝國君與佛、道結緣,其治國經邦之策卻不同于禮佛修道。李朝太祖李公蘊(974～1028)原籍福建,乃文武全才,倡儒學,開科 考,對弘揚中華文化不遺余力。李公蘊于公元1010年登位,力主將國都由華閭(今寧平)遷往大羅城(改名升龍,1831年改名河內),所 作《遷都詔》被認為是越南現存最早的歷史文獻和書面文學作品①,全文如下:

昔商家至盤庚五遷,周室迨成王三徙,豈三代之數君徇于己私,妄自遷徙?以其圖大宅中,為億萬世子孫之計。上謹天命,下因民志,茍 有便輒改,故國祚延長,風俗富阜。而丁、黎兩家,乃徇己私,忽天命,罔蹈商周之跡,常安厥邑于茲,致世代弗長,算數短促,百姓耗 損,萬物失宜,朕甚痛之,不得不徙。況高王故都大羅城,宅天地區(qū)域之中,得龍盤虎踞之勢,正南北東西之位,便江山向背之宜,其地 廣而坦平,厥土高而爽塏。民居蔑昏墊之困,萬物極繁阜之豐。遍覽越邦,斯為勝地。誠四方輻輳之要會,為萬世帝王之上都。朕欲因此 地利以定厥居,卿等以為如何?

力陳其遷都的理由,引經據典,文辭雄辯,不愧為傳世之作。李公蘊即位后還主動請求中國冊封,被宋真宗封為“交趾郡王兼靜海節(jié)度使”。 然而,接下來的李朝幾代君主自忖羽翼豐滿,野心勃發(fā),遂南征占城,西掠哀牢,甚至北寇華夏,屢次侵犯宋朝邊陲。

讓后來的越南人津津樂道,被稱為越南歷史上第一個獨立宣言的一首漢詩,就出自這個閩人建立的王朝的一位軍人之手。宋熙寧八年 (1075)十一月,李朝輔國太尉李常杰(1019～ll05)發(fā)表《伐宋露布文》:“本職奉國王命,指道被行。欲清妖孽之波濤,有分土無分民 之意;要掃腥穢之污濁,歌堯天享舜日之佳期。我今出兵,固將拯濟。檄文到日,用廣聞知,切自思量,莫懷震布?！北家u廣西,占領欽州 、廉州,攻克南寧,殺人達幾十萬之眾。次年(1076)宋軍反攻,越軍慘敗。李常杰為挽回敗局,編詩一首,詐稱為神人所賜之“天詩”, 一時其軍中爭相傳誦,士氣大振,戰(zhàn)局為之扭轉,雙方議和,李朝繼續(xù)向宋朝稱臣納貢,宋朝則承認大越國。李常杰編造的“天詩”是《神》 :

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書。

如何逆虜來侵犯,汝等行看取敗虛。

就詩論詩,作得還算不錯,氣魄宏大,運筆老道,置于唐人邊塞詩中亦不遜色太多。而我中國人讀之,卻不免感到別扭,不免想起唐人司 空圖那首《河湟有感》:“一自蕭關起戰(zhàn)塵,河湟隔斷異鄉(xiāng)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鄙踔潦恰皾h兒猶作漢家語,卻向城頭罵 漢人”。

接下來的陳朝(1225～1400)又是一個頑強的朝代,其存續(xù)時間相當于中國的南宋后期到明初。當蒙古鐵騎呼嘯南下,中國本土上的金、 宋等政權相繼顛覆,只有南國藩邦安南屹立不倒,于公元1258年、1285年、1288年,前后三次擊退元軍的進攻,簡直是一個奇跡。

出身陳朝宗室的名將陳國峻(1226～1300),在1284年蒙古大軍第二次入侵,直逼京城升龍,越軍潰敗的關頭,寫下一篇慷慨激昂的《 諭諸裨將檄文》,也稱《檄將士文》,以其華人儒將對中華文化的稔熟,一口氣列出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義舉,鼓舞其將士保家衛(wèi)國的斗 志:“余嘗聞之,紀信以身代死而脫高帝;由于以背受戈而蔽昭王;豫讓吞炭而復主仇;申蒯斷臂而赴國難。敬德一小生也,身翼太宗而得 免世充之圍;杲卿一遠臣也,口罵祿山而不從逆賊之計。自古忠臣義士,以身殉國,何代無之。設使數子區(qū)區(qū)為兒女之態(tài),徒死牖下,焉 能名垂竹帛,與天地相為不朽哉?！身^乃不共戴天之仇,汝等既恬然不以雪恥為念,不以除兇為心,而又不教士卒,是倒戈迎降,空拳 受敵,使平虜之后,萬世遺羞,尚何面目立于天地覆載之間耶哉?”紀信、由于、豫讓、申蒯、敬德(尉遲恭)、杲卿(顏真卿堂兄),皆 中國史籍所載之忠烈之士。

次年五月,轉戰(zhàn)熱帶叢林的越軍終于反敗為勝,收復京城,官拜太尉的陳光啟(1241～1294)以《從駕還京師》一詩抒其豪情:オ 奪槊章陽渡,擒胡咸子關。

太平當致力,萬古此江山。

咸子關之戰(zhàn)、章陽渡之戰(zhàn)是這次抗元的主要戰(zhàn)役。陳光啟為陳朝太宗次子、圣宗之弟,抗元戰(zhàn)爭中居功第一。晚年閑居,有《福興園》一 詩:“福興一曲水回環(huán),中有平園數畝寬。梅塢雪消珠蓓蕾,竹亭云卷碧瑯王于。暑來邀客澆茶碗,雨過呼童理 藥欄。南望狼煙無復起,頹然一榻夢偏安?！蹦┒涞雇钢鴰追钟⑿蹮o用武之地的失落感。

與陳國瓚一道率兵進占章陽渡的范伍老(1255～1320)也有詩《述懷》:

橫槊江山恰幾秋,三軍貔虎氣吞牛。

男兒未了功名債,羞聽人間說武侯。

后兩句以諸葛亮(封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報國精神自勵,成為傳世名句。范伍老,行伍出身,憑文韜武略屢建功勛,后封關內侯。 《全越詩錄》存其詩僅此一首。

抗元成功,保住了江山社稷,面對強大的元帝國,陳朝也只得稱臣納貢。1293年陳仁宗禪位給長子,自己遁入空山參禪禮佛去了。陳英宗 當政時,與南方鄰國占城又有過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事結束,英宗陳(1293～1314在位)有詩《征占城還舟泊福城港》寫其能征慣戰(zhàn)的豪興:

錦纜歸來系老榕,曉霜花重濕云蓬。

山家雨腳青松月,漁國潮頭紅蓼風。

萬隊旌旗光海藏,五更簫鼓樂天宮。

船床一枕江湖暖,不復油幢入夢中。

之后,英宗之子,明宗陳日(1314～1329在位)又西征老撾,“親率大軍繼進至黔州, 軍威大振,哀牢望風遁去”,于是,詔隨行官員阮忠彥摩崖紀功:“皇越陳朝第六帝……受天眷命,奄有中夏,薄海內外,罔不臣服,蕞爾哀 牢,猶梗王化。歲在乙亥季秋,帝親帥六師巡于西鄙,占城國世子,真臘國,暹國及蠻酋道臣葵禽、車勒,新附杯盆蠻酋道、聲車蠻諸部 各奉方物,爭先迎見,獨逆俸執(zhí)迷畏罪,未即來朝。季冬,帝駐于密州巨屯之原,乃命諸將及蠻夷之兵入于其國,逆俸望風奔竄,遂降詔 班師?！笨芍^耀武揚威,霸氣十足。

此后,陳明宗有詩詠《白藤江》:“挽云劍戟碧,海蜃吞潮卷雪瀾。綴地花鈿春雨霽,撼天松籟晚風寒。山河古今雙開眼,胡越輸贏一倚欄,江水涵殘日影,錯疑戰(zhàn)血未曾干?！彼茻o更多的豪情,而只在感嘆戰(zhàn)爭的慘烈。白藤江,為越南著名的古戰(zhàn)場。公元938年,吳權在白藤江入海口(下龍灣 )設伏,打敗了從海路進攻的南漢軍,總兵劉弘操斃命。1288年,元軍第三次南侵,越軍在白藤江上截其糧船,迫使其撤退,又在江中設 木樁陣,大破其戰(zhàn)艦,活捉元軍大將烏馬兒。張漢超《白藤江賦》云:“此重興二圣擒烏馬兒之戰(zhàn)地,與昔時吳氏破劉弘操之故洲也?！饱?豪杰消磨恨未休,大江依舊水東流。

廣西形勢無多景,嶺外繁花獨此州。

故壘旌旗棲落照,空山鼓角送深秋。

從軍老戍曾經戰(zhàn),說到南征各自愁。

這是阮忠彥(1289～1370)北使元朝初入廣西的紀行詩《邕州》,其中所感慨的戰(zhàn)事,不知是其前朝寇宋,還是本朝抗元,抑或二者兼而 有之,字里行間透出的倒是南人的自得。陳裕宗大治八年(1365),即中國元末,曾任參知政事的范師孟奉詔檢閱北方邊備,此間之詩多紀事述懷,如《關北》:

奉詔軍人不敢留,青油幢下握吳鉤。

關山老鼠谷氵婁瀨,雨雪敖山上嵐祿州。

鐵馬東西催鼓角,牙旗左右肅貔貅。

平生二十安邊策,一寸丹衷映白頭。

又如《上敖山》:

偏裨小校擁轅門,左握弓刀右屬革建。

萬馬千兵巡界首,高牙大纛照丘溫。

關山險要明經劃,溪澗藩屏廣撫存。

白首諒州危制置,一襟忠赤塞乾坤。

元末明初中國內亂,越南乘機跨過邊界百余公里,侵占中國的祿州、西平州(今越南祿平縣、諒山市)?！睹魇?安南傳》記載:“元季喪亂 ,交人攻破永平,越銅柱二百余里,侵奪思明所屬丘溫、如敖山、慶遠、淵、脫 等五縣地。”“思明所轄祿州、西平州、永平寨為所侵奪,帝諭令還,不聽。”

陳朝末年,外戚胡季專權,更弒君篡位,自立胡朝,厲行專制統(tǒng)治,天怒人怨。陳藝宗之子陳天平輾轉逃到北京,請求中國干涉。明朝派兵護送陳天平回國恢 復陳朝,卻被胡季截殺。明成祖朱棣大怒,遂發(fā)兵八十萬,一舉滅掉了胡氏政權,安南 復為中國郡縣(1407～1428)。這時,有人自稱陳氏余脈,試圖復辟,幾股勢力先后失敗。陳季擴(重光帝)為明軍所擒,押送燕京問罪 。其部將鄧容(鄧钅容)悲憤難抑,有詩《感懷》寫其切齒之恨:

世事悠悠奈老何,無窮天地入酣歌。

時來屠釣成功易,運去英雄飲恨多。

致主有懷扶地軸,洗兵無路挽天河。

國仇未報頭先白,幾度龍泉戴月磨。

屠釣,屠牛釣魚之輩?！度龂?魏志?陳思王植傳》:“昔伊尹之為媵臣,至賤也,呂尚之處屠釣,至陋也,乃其見舉于湯武、周文。”

1418年黎利起兵反明,屢挫屢起苦戰(zhàn)十年,終于迫使明軍敗退,安南復國,是為黎朝,史稱后黎(1428～1527,1533～1789)。黎利( 1385～1435)號藍山洞主,為一方土豪,能文能武,其先祖據說亦來自中國。黎利稱帝后,第五年西侵哀牢,留下一詩頗負王霸之氣:

崎嶇險路不辭難,老我猶存鐵石肝。

豪氣掃空千瘴霧,壯志夷盡萬重山。

邊防好為籌方略,社稷應須計久安。

虛度危灘三面曲,如今只作順流看。

出自黎朝開國功臣阮廣焉(1380～1442)之手的《平吳大誥》長一千五百多字,以黎利的口氣寫成,雖強詞奪 理夜郎自大,卻也頗具雄風,越南史書稱其為越南歷史上第二次獨立宣言:“代天行化皇上若曰:蓋聞仁義之舉,要在安民,吊伐之師,莫 先去暴。惟我大越之國,實為文獻之邦。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風俗亦異。自趙丁李陳之肇造我國,與漢唐宋元而各帝一方 以其趙丁李陳,對應中國的漢唐宋元,實在牽強,“趙”不過是龍川縣令趙佗趁秦亡之際割據一時,其南越國包括今廣東、廣西,與后來的越 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岸　薄袄睢薄瓣悺?不過是受中國冊封的藩屬國,豈是“各帝一方”?。雖強弱時有不同,而豪杰世未嘗乏。”“頃因胡政之煩苛,致使人心之怨叛?？衩魉畔?因以毒我民。惡黨懷奸,竟以賣我國?！薄?決東海之水,不足以濯其污;罄南山之竹,不足以書其惡這兩句模仿隋末祖君彥《為李密檄洛州文》:“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 ;決東海之波,流毒難盡?！薄Ｉ袢酥矐?天地之所不容。”“予奮跡藍山,棲身荒野。念世仇豈可共戴,誓逆賊難與俱生。痛 心疾首者垂十余年,嘗膽臥薪者蓋非一日?！薄白淠芤源罅x而勝兇殘,以至仁而易強暴?！薄扒ぜ确穸鴱吞?日月既晦而復明。于以開萬世太 平之基,于以雪千古無窮之恥。是由天地祖宗之靈有以默相陰佑而致然也!於戲,一戎大定,迄成無兢之功;四海永清,誕布維新之誥?！?所謂平吳,其實就是反明,朱元璋最初的國號為吳。

有趣的是,冷靜下來的越南仍然不得不接受宗藩秩序,多次遣使向中國進貢、求封。黎利還親自向明宣宗上表,謝恩請罪,俯首稱臣:“陛 下圣神文武,興滅繼絕”,“用輯寧于夷夏,大溥乾坤之量,廣覃雨露之恩,軫臣荒服之氓,置之不問,赦臣丘山之罪,咸與維新。敷文德而 底武功,懷遠人而安中國。”其前倨后恭兩種姿態(tài)形成強烈的對照。1431年,明宣宗冊封黎利為安南國王,權署安南國事。

阮廣焉曾被明軍軟禁多年,后投奔黎利反明成功。黎朝建國后,阮廣焉官居國相, 封冠服侯。有詩《觀閱水陣》寫其水兵陣容及謀國之策:

北海當年已戮鯨,燕安猶慮詰戎兵。

旌旗旖旎連云影,鼙鼓喧闐動地聲。

萬甲耀霜貔虎肅,千艘布陣鸛鵝行。

圣心欲與民休息,文治終須致太平。

1527年,黎朝太尉莫登庸取而代之,殺黎恭帝,建莫朝。黎氏向中國求救。1539年,以莫登庸父子弒逆,明朝嘉靖皇帝朱厚命兵部尚書毛 伯溫率軍南征,并親賦一詩相送: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zhàn)袍。

這首《送毛伯溫》氣魄宏大,正義凜然,足為南征者壯行。次年,莫登庸及其一族四十余人自縛受降,安南國遂削為“安南都統(tǒng)使司”,繼續(xù) 稱臣納貢,直至清末。

[責任編輯:吳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