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多月來,我一直有些六神無主。
我想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寫一篇懷念江堤的文字,可我怎么坐也坐不下來,我找著這樣那樣的借口,我拖著。仿佛文章一天不寫,江堤這一天就還活著。
是的,江堤還活著,江堤不過是去了遠(yuǎn)方。
這個夏天,發(fā)瘋似地?zé)?,天老爺簡直是失去了理智。要是從前,我就會找個什么由頭到江堤的岳麓書院去躲一躲,河?xùn)|河西太不一樣,特別是河西的岳麓山下,氣溫至少比河?xùn)|低五度。岳麓書院呢,那就更是一個避暑的盛地了。可現(xiàn)在,江堤卻到另外一個清涼的世界避暑去了。有一天,我因事到河西,習(xí)慣性地就開始撥打江堤的手機。聽到的回音是:“對不起,您要的用戶已關(guān)機?!标P(guān)機,怎么又是關(guān)機呢?唉,江堤,不是“又是關(guān)機”,而是永遠(yuǎn)地關(guān)機了。
上個星期,江堤的愛人小趙來電話,要我去一下,說是江堤生前還有一些未了的事,要找我打個商量,有可能的話委托我辦一辦。我立馬就去了。江堤的家,籠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江堤的兒子李杜兮,見面叫了我一聲伯伯。他臉上的笑看了叫人難受。小小的年紀(jì),還不到十四歲,怎堪承受這么大的悲痛哦?小趙的臉上,更是掛滿了悲傷的淚水。一開口,喉嚨就哽著咽著,她把我?guī)У搅私痰臅浚瑫恳琅f。只是書房的墻上掛的是江堤的遺像。遺像下擺著一只很大的缸子,缸子里燃著燭和香。地上鋪著毯子。我知道,按規(guī)矩,我是要燒香磕頭的。我點燃了三支香,我磕了三個頭。但不知為什么,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江堤沒有走。
江堤太年輕了,江堤還只有四十一歲。
江堤是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四點多告別人世的。我早上八點聽到這個消息,當(dāng)時,我的腦殼中一片空白。我坐在書桌前,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頂燈,我感到這個世界所有的游戲規(guī)則都亂了,太不公平。真的,太不公平。像江堤,才華橫溢,詩寫得好,散文也漂亮,最難得的是,在朋友圈中,他的仗義是有口皆碑的。他究竟招誰惹誰了,憑什么老天就要派來一個叫病魔的家伙奪去他的性命呢?江堤有一個玩得好的哥們,見我便憤憤地說:江堤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也太不哥們了吧?
是的,這一次,江堤真的是太不哥們了。
我和江堤的第一次見面,是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天太陽不大,風(fēng)中帶著些寒意。長沙市青少年宮的門口,一輛白色的面包車旁,一個系長圍巾戴眼鏡仿佛三十年代知識分子模樣的青年在向我招手。他是來接我們過河去,好像是參加一個什么活動。當(dāng)時,同去的還有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劉清華,陳惠芳那次去沒去,不記得了。江堤那次給人的印象太深了,特別是灰色的長圍巾,風(fēng)一吹,飄起來,那一種瀟灑的氣質(zhì)和風(fēng)度,簡直讓人羨慕和嫉妒。
從那以后,因為詩,尤其是“新鄉(xiāng)土詩”,十七年來,我們的生命可說是緊緊相連了。
一九八七年,江堤、陳惠芳和我共同創(chuàng)立“新鄉(xiāng)土詩派”,之后,我們合作編著了《世紀(jì)末的田園》、《家園守望者》、《新鄉(xiāng)土詩派作品選》,還編了四輯《新鄉(xiāng)土詩研究資料》,早兩年,湖南省文聯(lián)出版《文藝湘軍·百家文庫》大型叢書,其中有一本江堤、陳惠芳和我的三人合集,也可算得上是“新鄉(xiāng)土詩派”十多年來三位創(chuàng)始人的一次集中展示吧。
我有一本詩集,叫《流浪的根》、后記是江堤寫的。江堤說:“我在岳麓書院最早的兩年中,接待次數(shù)最多的一位詩人是長沙《空中之友報》的彭國梁。在他身體健康,精力充沛而又有些閑散的情致要表達(dá)的時候,或者在他有些隱晦的苦澀,難言的痛楚亦或是不便向一般人言及的高興要傾吐的時候,他便騎自行車或搭的,不分早晚亦不分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極自然地在岳麓書院之前雀躍而下。” “岳麓書院有一絕妙的去處,那就是百泉軒?!?“靜極。在這遠(yuǎn)離市井和紅塵的下午。我們靜坐軒內(nèi),開門是美麗的后花園?!陶佑^魚、‘花墩坐月的美景盡收眼底。……這時,茶已過三巡,彼此都有些話要傾吐,于是作詩。伏于茶幾之上,泉水的流淌之聲順筆尖精氣一樣傾瀉,堅信每一個字都達(dá)到了快感。高潮的宕蕩就像一首歌,又像泉水穿過峽谷,我們幾乎能同時感覺到詩歌肉體的舒緩和精神的完善。國梁的一些美好而有深度的詩歌,如《茶青色的池塘》、《進城的公?!?、《虹》,等等大都是在這樣的下午,這樣的地點寫成的?!?/p>
這樣的下午,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個夢。
這樣的下午,因了江堤的離去,而成了絕版。
江堤也有一本詩集,名叫《液體樹枝》,后記是我寫的。我說:“江堤好客。特別是對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或慕名而至的詩迷,江堤那份誠懇和熱情,著實讓人感動。”“遠(yuǎn)方的陌生人推門進來,說找江堤,然后介紹自己一二三四。江堤微笑,讓座,然后談詩,打電話。當(dāng)然還免不了要到菜市埸去觀察一番?!蔽疫€說:“與江堤一道出門,那份輕松隨意那份出人意料的愉快簡直是難以用言語表達(dá)的。某次等乘船至安鄉(xiāng),三等艙內(nèi)煙霧迷漫人聲嘈雜,而我們則沉浸在一種莫名的向往之中?!薄暗搅税侧l(xiāng),我們踩著自行車,行走在油菜花中,我們走進一位長年臥病不起的農(nóng)戶家中,還站在禾場上與雞鴨鵝們一起照相。”“某次,我們又背包一背,到了湘西?!薄拔覀儚臑o溪經(jīng)吉首再到鳳凰”,“江堤在從文故居的一張椅子上詩興大發(fā),隨便抓住一頁廢紙,便旁若無人地詩將起來”,“我們在沈老的石碑旁坐下,此時無聲勝有聲。后來,我們又到了一個叫阿拉的城堡,我們在城墻上走來走去……”?!昂徒桃坏涝谙嫖鞔袅税雮€月。純粹是為了尋詩。每天晚上就趴在一位詩友的書桌上炮制。湘西在江堤的血管中奔涌,然后通過其筆尖往外流淌。我真有點嫉妒他。他的詩句中那不安的靈魂讓人一見,其靈魂也為之不安。和江堤在一起,你會感到你是和一個真正的詩人在一起。你和他出門在外一次,便會時時想起你那次和他的出門在外。”
這都是十年前的浪漫了。以后的日子,“為了生活,我們到處奔波。”從表面上,我們離詩越來越遠(yuǎn)了,但詩已浸入到了我們的骨髓,無論我們寫什么,詩都在其中。
江堤走了,一個人到另一個世界尋詩去了。江堤連包都沒背一個。江堤到了另一個世界,牙齒還會不會出血呢?還會不會因為肝的緣故見酒就搖頭呢?江堤說:“生命原本無所謂活與不活?!?/p>
活與不活,怎么能無所謂呢?要知道,你走了,我忽然就成了你的生前好友。這聽起來總覺得有些荒唐。七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點三十分,我是以你“生前好友”的名義代表朋友們來向你說幾句話的。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一開口,喉嚨就哽住了,我四肢發(fā)麻,我差一點就倒在了你的旁邊。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人的肉體太渺小了。
此時此刻,我真的希望人是有三魂六魄的。我甚至希望江堤能變成一種鬼。江堤不是在詩中說:“我站立如樹/樹站立如鬼/鬼站立如我”嗎?要是江堤能以一棵樹的形式站在岳麓書院,那我會經(jīng)常地到那棵樹下去找江堤聊天的。
我知道,這篇文章有些亂,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現(xiàn)在這世界,連老天都不講邏輯了,我又何必那么拘泥呢。
天涼了,記得加衣,江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