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 云
近日,經(jīng)朋友力薦,有幸閱讀了詩人駱一禾的一組詩作。駱一禾早在10多年前就已離我們而去,所幸的是他為我們留下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留下一種“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抗爭精神和對詩歌藝術(shù)孜孜不倦的追求。所幸的是還有那么一群人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懷念他,撫摸他留在血色夕陽下的深深淺淺的足跡。
讀第一遍時,我只感覺目睹了一幅熊熊燃燒的火的畫面;讀第二遍時,我在火光之外看到了閃電、雷霆、紛披的色塊、速度和力量,有一團渾沌的氤氳之氣讓我在其中深刻和躁動;抱著想理順思路、仔細解讀的目的,試著讀第三遍,除了一個十指箕張的身影依稀,我仍然不得要領(lǐng),相反地感覺自己離詩人映射的內(nèi)心世界愈來愈遠。也許作為詩人的駱一禾提供給讀者的僅僅是一種情緒的渲染,一種訴諸直覺的美感,因而任何解讀的努力顯然都是徒勞的、多余的。
正如捷克詩歌巨匠塞弗爾特所說:詩人必須說出人們震耳欲聾的言詞所遮蓋的東西。那就是存留在我們生命之旅中最基本而又最不易表征出來的東西。駱一禾將自己深切的目光、困苦的思索和隱隱的睿智注入到人生的舞臺,充分體味生活,讓所有的詩句更能逼近讀者的心靈。在《月光》一詩中,詩人擺脫自古以來無數(shù)詩客騷人吟詠“月亮”這一主題意蘊的影響,有意識地規(guī)避和隱藏自我的浪漫主義激情,讓“月亮”直接照徹黑白分明的世界,照著“流血的事實”,讓人們目睹黑著的一半,最后詩人作出發(fā)人深省的提升:“地面上的活人/不知你為何思想/世界,你這借自神明的臺階/下行著多少大國/和它們開發(fā)過度的人性與地方/只有月亮/在門邊向著那健康的叢林/為我們謝罪”。在象征性意象的運轉(zhuǎn)擴張中進行自我情感的內(nèi)斂和理性的凝聚,在隱約可見的骨力中挾帶著沉雄、蒼涼而又豪邁的氣概,使得“月亮”這個客觀物象與詩人主體靈性映照與溝通而氣韻靈動。主客體在一個新的層次、新的空間交融,渾厚、曠達,暗蓄著詩人內(nèi)在的激情和熠熠閃耀的靈性之光,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靈魂的升華,“我看到/正是那片雪亮晶瑩的大天空里/那寥廓刺痛的藍色長天/斜對著太陽/有一群黑白相間的物體寬敞地飛過/揮舞著翅膀 連翩地升高”(《靈魂》)——一種經(jīng)過生命頑強拼搏和殘酷糾結(jié)之后的寧靜和回歸。誰又能否認這種藝術(shù)境界不也是人生追求的極致呢?
想來,駱一禾應(yīng)屬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鼎盛一時的“第三代詩人”群體中的一員。這個群體中的另一位已故詩人海子曾有過這樣一句詩論:“詩,就是把自由和沉默還給人類的東西。詩,要求于人的不是理解,而是對于沉默和迷醉的共同介入。”駱一禾的詩正是如此。它不單單是為了凸凹地表現(xiàn)自我,更多的是普遍意義,是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思考。本質(zhì)上是詩人對世界的詩意體驗、奉獻和追求,體現(xiàn)出的是詩人勇于承擔黑暗和磨難的精神,是一種語言的吶喊,是一種紙上的燃燒。他善于精心營造一個特定的氛圍,在其中以獨特的藝術(shù)視角,抒發(fā)生命歷程中所沉淀的啟示。這與那些大量充斥詩壇的或吟風弄月,或淺露地詛咒,或歇斯底里地發(fā)泄的詩作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他為了追求美,不甘于被“五月里的一塊大巖石”壓住,而是在“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曬燙的地衣/閃耀著翅膀/在暴力中吸上巖層/那只在深紅色五月的青苔上/孜孜不倦的公蜂/是背著美的呀”(《為美而想》),他在巖石下面為美而冥想,為美而歌唱。在另一首《女神--曙光三女神》的詩中,他追求黎明,向往自由和文明的天空,為之奔逃和焚燒,終至“我的心情迸裂/并在破犁 原子 花粉或塵埃中/長成奪目的靈魂”;他清晰地看到希望走來,像“一線清水/便從高廣的天空注入我的眼睛”;“如果說/我愛世界/我本是世界的燃料/那世界也是我的燃燒/當萬物燒灼之時/它不再陷入萬物有類的界限/萬物是很孤獨的/我們都被吞沒”,為世界甘愿奉獻的情結(jié)表露無遺;他的追求伴隨朝霞一起來到,“我感到地下的千泓清水/在火中煉血/在我的眼神里搖漾/并有千只動物大聲奔逸/一種光明的固體 陽光激蕩/在我的胸底錯雜著巨蹄/把我沖倒/把我碾碎/一片朝霞正洶涌奔騰”,所有愚昧和陰影都將在光明的巨蹄下粉碎,獲得新生。詩人浪漫主義的追求或理想,最終通過獨特的審美表現(xiàn),深入到我們的心靈。詩人在很多作品中都展示出一種特定的畫面,用詩人理念和哲思的色塊拼結(jié)的畫面,借以發(fā)抒靈魂深處的堅定意識,而不是對自然環(huán)境、人文特征、文化傳統(tǒng)原地踏步式的被動投映,也不是生活簡單的直觀再現(xiàn)。詩浸潤了生命的體驗,而體驗又提升了詩的品味,使得駱一禾獲得了詩歌并成為詩人,顯示出“詩人”與“詩歌”二者精神層面的價值取向,這無疑是一種人性與創(chuàng)作的雙向深度。
讀著讀著,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一個閃亮的斑點,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就是他這種意象板塊的構(gòu)筑和語言的運用方式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詩的巨大張力。我突然記起以前讀過他的一首《突破風雪》,記起那種面對“風雪”壓迫的堅忍抗爭。“盡管我們彎曲/而/傾斜/仍然站立著/為了藍天/沒有哭聲 沒有叫聲”,他曾以一種傾斜和彎曲的緊張狀況,使我感覺到人類與自然或正義與邪惡兩種力量的對抗,給過我激昂、亢奮的詩的意象力度的美感。在忽略了十多年后又被我憶起。
“詩美總是以情感為中介和內(nèi)驅(qū)力,將意蘊與形象融合起來,以意象構(gòu)筑詩美的時空。”駱一禾深入到生活中去,以敏銳、犀利的洞察力,以獨具匠心的詩歌語言,構(gòu)筑屬于自己的、映射社會本質(zhì)的詩的意象。把對宇宙、社會和人生的感悟復現(xiàn)于主意象之上,再用跳躍的詩行和繽紛的支意象整合出一個完整的意象群或意象板塊,形成全詩基調(diào)統(tǒng)一的意境,給自己的真切感受一個自由游走的空間。由于有了超越于語言文字之外意象,其詩才具有強烈的表現(xiàn)力。他注重意象的整體效果,達到“物我交融”的境界?!断蛉湛o念梵高》寫道:“向日葵,平民的花朵/覆蓋著我的眼簾四閉/如四扇關(guān)上的木門/在內(nèi)燃燒。未開的葵花/你又如何?”、“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絲帕傾斜著,在大地的/乳汁里/默默無聞,燒倒了向日葵”。詩人從梵高的畫中讀出了許多深層的東西,“向日葵”、梵高以及“我”三者互為一體,我仿佛看到詩人體內(nèi)也有滿腔激情需要宣泄,就像梵高在那個深秋的午后,面對滿野火烈的燦黃,體內(nèi)奔流著金色的血液。他著眼于意象的力度和速度,制造一種矛盾、對立的美,除了上面提到的《突破風雪》外,還有《眺望,深入平原》更能說明這點。在《眺望》一詩中,詩人站在“現(xiàn)在”的節(jié)點,看時光像閃電“伸出兩支箭頭”,“相反飛去,在天空叼斗”,在這稍縱即逝的“一道光線”中,深入生命的“平原”。時光也是兩匹相背而馳的快馬,從現(xiàn)在分別奔向過去和未來,詩人“勒住過去的砂紅馬頭”(或許是深深的反思吧),感知變暗的“未來的馬頭”——不可知的世界。最后,詩人也成為一道在馬頭后面的光線,依然頭骨鎮(zhèn)定地深入平原,深入生命本質(zhì),“深入平原,那殺我的平原/馬頭上的平原刀光飛快/我愛我的平原,了不起的平原/馬頭劃過的平原忽明忽暗”,極平穩(wěn)、自然地表達出對生命的熱愛之情,詩的主題亦得以提升。他自如地駕馭詩歌語言,詩渾然一氣地自然,情感想象和語調(diào)隨心應(yīng)手地契合。他在語言的個性中不時插入平民化的詩句。如“這是大地的力量/從一種事物馳離另一種事物/一片大火和空曠在燃燒/大雨從秋天下來,人煙稀少/沖刷著莊稼和鋼/生活的蒙朧昧在于它總被經(jīng)過”(《大地的力量》)、“我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在白天的綠蔭下發(fā)黑的河灣/濃烈的薄荷一閃而過/劃開肉體/積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大河》)、“而詩歌/被另一種血色蒼白的人/深深地嫉恨/向詩歌深深地復仇”(《詩歌》)等等,這些平民化語言的運用,在適當時候舒緩和調(diào)整了詩歌的節(jié)奏,給人起伏跌宕的感覺。
用“大匠運斤”來形容駱一禾對詩歌意象的把握和運用,一點也不過分。他的這種運用,不是簡單隨意的鋪陳,而是在注意了意象與內(nèi)心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基礎(chǔ)之上的“信手拈來”的灑脫。是一種沒有任何阻滯與拘束的無意識的本能的創(chuàng)作。正如弗洛伊德說:“無意識本能情欲,是潛在于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波動,它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qū)力?!瘪樢缓痰膬?nèi)心波動一旦尋找到適宜的突破口,就會大肆奔涌,一瀉千里。他詩中的火光、長空、大地、麥地、青花、絲帕、河流等物象,應(yīng)該是沒有具體的所指性的一種情思的纏繞與升騰,一種精神的代指,正是這種意象內(nèi)涵的廣闊與寬度帶來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震撼力,使其詩更為詩,被賦予了火光燦爛的色彩與濃厚的氛圍。其詩中的意象作為某種情緒在讀者的審美感知中積淀下來,將其關(guān)于天堂與塵世、關(guān)于人生的深沉體驗,留待讀者于這些意象的相互折射和暗示中去感悟和思考,有效地釋放了詩的“張力”,獲取了更深的蓄含。而意象超越于語義的特性,決定了意象不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它本身也具有能動作用,使得富有意象的詩蒙上模糊色彩,在大致清楚的導向中又含有一些不確定性,這大概就是駱一禾的詩拒絕解讀的原因吧。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駱一禾的詩道出了那些用語言無法直接表現(xiàn)的東西,具有廣闊的以供我們思維的空間。
當然,他的少量詩作中,由于跳躍過大,撕裂了意象間的關(guān)聯(lián),或者是大量運用復合意象,用意象修飾意象,既造成詩意的晦澀難懂,又留下明顯的故弄技巧的劃痕。這種尖端的方式不應(yīng)為我們所效法。
駱一禾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可惜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在他之前臥軌自殺的海子死后,方竹在《草原》撰文寫道:“說到底,現(xiàn)代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詩人把生活血淋淋地撕開,是因為他總想從中尋出一片純真,可惜這片純真太難尋覓了,他只有把自己撕裂?!薄昂W拥乃罉酥局袊拇_在開始進入現(xiàn)代——原始資本以其強暴的力量積聚自身,并且吞沒昔日人們珍視的一切,包括藝術(shù)與詩。海子以詩為命,所以他只有死”。勿論方竹的說法是否屬借題發(fā)揮而失于偏激,也勿論海子的死是否是與社會的抗爭,事實是:十多年過去了,當代新詩似乎正在喪失它作為純粹文學式樣而存在的個性。死者已矣,生者幾人?
我殷切地盼望中國詩壇在新的世紀出現(xiàn)新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