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一統(tǒng)是中國政治之歷史和現(xiàn)實的基本特征,其心理原型沉淀在“統(tǒng)”字中?!敖y(tǒng)”與“充”相通?!俺洹睆挠龔膬?,表示生命的發(fā)育成長,是自性原型的象征。就歷史而言,“充”是中華先祖的原型,具有深遠的統(tǒng)合力。而“充”又通過“中”的原型體現(xiàn)其大一統(tǒng)的原型力量?!爸小钡谋玖x為“旗幟”,最初標志著氏族之生活、祭祀的圍合空間,進而發(fā)展為國家政治的整合空間。“中”的整合力集中地表現(xiàn)為“中庸”,而庸從庚(鐘)從用(桶),反映了“中”的感召力(鐘鳴)和容器凝聚力(桶作為政治整合空間)?!爸杏埂迸c禮樂相關,通過和樂實現(xiàn)“中和”。中和意味著和諧,是和諧社會的本質。而和諧之“和”,本義為“龢”,為編管樂器,為化合不同的“音”(意見和利益)?!敖y(tǒng)”的原型體現(xiàn)了整體化和多元化的統(tǒng)一。
關鍵詞:統(tǒng);充;中庸;和諧;整合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3-0135-06
作者簡介:羅建平,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上海 200237)
在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統(tǒng)一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始終占主導地位,即便在短暫的分裂時期,各方也不滿足于偏安一方,頻頻出兵,力圖天下歸一。這種追求一統(tǒng)的政治心理十分強烈,代代相傳,千年累積,構成中國政治文化的地質層。漢字作為中國文化的地質層也反映了這種政治心理,這便是沉淀在漢字深處的有關政治統(tǒng)一的語言原型。
政治統(tǒng)一的語言原型集中體現(xiàn)在“統(tǒng)”及其同源詞上。
一、“統(tǒng)”與“充”
我們先來看“統(tǒng)”字。統(tǒng),原指線或絲的頭緒(《說文解字》:“統(tǒng),紀也”),《國語·齊語》:“班序顛毛,以為民紀統(tǒng)”,引伸為本原、起源;《周易·干》:“乃統(tǒng)天”,有連結、指導、準則、主管、率領、治理等義。統(tǒng)的構詞多有褒義,如統(tǒng)領、統(tǒng)帥、統(tǒng)治、統(tǒng)籌、統(tǒng)感、統(tǒng)管、統(tǒng)建、統(tǒng)一、統(tǒng)御、道統(tǒng)、傳統(tǒng)、系統(tǒng)、體統(tǒng)、正統(tǒng)、總統(tǒng)、一統(tǒng)、血統(tǒng)、法統(tǒng)等。不論是統(tǒng)的各個義項,還是其構詞諸義,究其根本都歸結為本義——頭緒。
從漢字音義方面講,統(tǒng)的頭緒義與統(tǒng)的聲符“充”有內在關聯(lián),“統(tǒng)”的主要義項都可以歸附于“充”的原始意象。簡言之,統(tǒng)、充音義相通,兩者同源(注:統(tǒng)通“充”,見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20頁。)。因而“統(tǒng)”的語源原型實際上儲存在“充”字里,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充”的原始意象獲得中國政治文化中大一統(tǒng)的心理原型的認識。
《說文解字》:“充,長也,高也。從兒,育省聲。” 許慎的解釋暗藏玄機。從字義上講充為長、為高,但從結構上講從兒,育聲,字義和結構有什么關系呢?
清朝文字學家朱駿聲認為:“充,育一聲之轉?;蛟唬簭挠?,會意,育子長大成人也?!?(《通訓定聲》)依朱氏之見,充的本義當是生育、養(yǎng)育,如同植物種子生根、發(fā)芽,長成大樹,高且長,由此引伸為充滿、充實(沛)。從整體上看,充的字象表征了人的發(fā)育、成長,隱含著兩個信息:一是生養(yǎng)、生源;二是發(fā)育成熟的人。這兩個信息影響了統(tǒng)的構詞:從生養(yǎng)、生源方面講,統(tǒng)因此有了頭緒、本原、起源義;從發(fā)育成熟的人方面講,統(tǒng)暗含了人的特殊性,即字源上,統(tǒng)的語義場中有一種人主、人本方面的潛臺詞。
這個潛臺詞內涵豐富、意味深長,它向我們傳遞一個信息,“充”很可能是我們先祖的圖騰,象征著氏族、部落的興盛發(fā)達(充滿、充沛),或者說象征著氏族、部落的人丁興旺(注:充的生長義與部落有關系。在英語中與部落一詞有音轉近源關系的詞thrive即有興旺、繁榮,人的成長、茁壯等義。),進一步說,“充”字的無意識深處蘊含著漢民族“先祖”的原始意象?!俺洹弊鳛橄茸娴膱D騰,自然成了氏族、部落和民族團結統(tǒng)一、領土完整的象征,成了漢民族、漢文化神圣不可侵犯的心理凝聚力。于是“充”的原始意象通過“統(tǒng)”表達了中國政治的原初心聲。在此意義上,充作為統(tǒng)的初文,統(tǒng)再借其頭緒義迂回出充的原始意象——民族統(tǒng)一的圖騰。
圖騰是民族自我實現(xiàn)的精神支柱,龍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其基本意象取自龍的繩形及其貫穿其中的諸動物特征物(其它氏族、部落的圖騰)的統(tǒng)一體。這個繩形物文字形態(tài)即“統(tǒng)”(線的頭緒,線形)。若從會意分析,“統(tǒng)”從繩(纟)從充,其中繩是權力的象征(注:繩索是王權的象征,杜梅齊爾指出“伐樓拿的繩索,猶如這位最高主宰本身,同樣法力無邊;它們象征著首領們掌握的神秘力量:法律,行政機構,王室和公共的治安力量,所有的一切權力”。 見[法]讓·謝瓦利埃、 阿蘭·海爾布蘭《世界文化象征辭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20-821頁。),此乃先祖(充)手舞長纓統(tǒng)領諸方氏族、部落的原始意象。
現(xiàn)在,讓我們再來端詳“統(tǒng)”字,那遠古的統(tǒng)領變得高大、清晰,我們感到身上的血從遠古流來,這就是我們的血統(tǒng)。此刻,我們也就明白了統(tǒng)的構詞多含褒義的緣由了,我們的根系讓我們認同這些構詞、這些概念。
這是從漢字文化、漢字心理出發(fā)的“統(tǒng)”字意象分析。就漢語而言,“統(tǒng)”與“通”音義相通,這意味著,統(tǒng)一的國家(天下一統(tǒng))貨幣、交通、商旅等暢通無阻,萬事亨通,一片興旺景象,如秦帝國在文字、度量衡、車輛等方面的改革措施,漢唐在政治 、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的盛景,以及元帝國帶來中西文化的大交流。
“統(tǒng)”還與“同”音義相通,這既表明同文同宗是大一統(tǒng)的文化、心理和血緣的基礎,又表示大一統(tǒng)長治久安的社會理想,如儒家的大同社會。同則親,處處有認同的親切;同則通,一體化時代的社會效應和政治理念。同還有聚集、協(xié)調義,象征著大一統(tǒng)的國家聚集著大量的人力、物力(當下話語中的“舉國機制”),形成強大的綜合國力;同時又統(tǒng)籌兼顧,協(xié)調各方利益。
如此,“統(tǒng)”融合諸方而成“同”,國力強盛;“統(tǒng)”領天下而見“通”,政通人和。顯而易見,這些都是“統(tǒng)”帶來的歷史成果和積極因素。
二、充:自性化及其統(tǒng)合功能
“充”的先祖意象,最初以盤古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中,我們感受到了“充”的生育和生長的歷史軌跡,那種在混沌中建立秩序,帶來天地光明,死后又全身化現(xiàn)為日月星辰、山川大地的偉大業(yè)績。盤古是自然歷史的“充”,那么人文歷史的“充”呢?
人文歷史的“充”,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神人意象。通常意義上,三皇五帝都是中華文明的先祖,也是“充”的具體形態(tài)?!俺洹庇腥绾诟駹柕氖澜缇?,在中國遠古歷史的展開過程中,經(jīng)三皇五帝,又賦形為“夏”的形態(tài)?!跋摹钡淖衷唇Y構,與“充”的意象最為接近,具有特殊意義。而“夏”自古以來作為中國代名詞(華夏)是有其文化心理淵源的。我們發(fā)現(xiàn),夏的甲金文形態(tài)正是一個四肢開張的人(注:尹黎云:《漢字字源系統(tǒng)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5頁。)。古文字描述的一個伸張四肢、頂天立地的人不可能是凡夫俗子,很可能是類似盤古的人物,在遠古的記憶中一定功勛卓著,故而特存字“照”。
從歷史角度講,夏為夏部落,早先其人聚居繁衍在夏地即今天的河南省禹州市一帶。禹治理有方,取信于舜,被封為“夏伯”。而作為夏部落的始祖,“充”的原型借夏禹而發(fā)展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朝代。夏作為歷史國家的開創(chuàng),是意味深長的。夏有大義(“大”也是一個伸張四肢、頂天立地的人),《詩經(jīng)》:“夏屋渠渠”(《秦風·權輿》),其聲符字“廈”即取其大義。正如充有長義、高義,表示我們先祖統(tǒng)領天下的氣魄和能力,也是整合諸氏族、部落的感召力量?!坝腥菽舜蟆?,夏統(tǒng)一了當時可以融合的一切力量而變得強大、充實。
充之為大,也表示知識、能力的大,其歷史原型又化現(xiàn)為巨人的傳說,古希臘有提坦神(titans),以及獨目巨人、百臂巨人等巨靈(gigantes)。中國古代巨人中的代表人物非夸父莫屬了?!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 夸父很可能是巨人部落的首領。巨人部落即夸父國,《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夸父國在聶耳東,其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黃蛇。”從“夸父”名謂的文字考證看,“夸父”就是“規(guī)矩”,或是“規(guī)矩”的轉語。“夸”的字形結構有如一個大圓規(guī)(夸,大也),而“父”為矩(《說文解字》:“父,矩也”)(注:臧克和:《說文解字的文化說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64頁。)。古文字中,“矩”與“巨”相通(《說文解字》:“巨,規(guī)巨也。從工,象人持之。”),這表明“巨人”(大人)是制定規(guī)則(rule)的統(tǒng)治者(ruler)。巨人這一特殊人物在各民族歷史中,往往為其始祖或英雄,進而成為一個民族的象征。
在遠古歷史發(fā)展中,總會涌現(xiàn)出一批逐漸壯大的部族。當其征服、兼并了周邊地區(qū),而成為一強時,也就獲得“巨人”地位。這時“巨人”的“規(guī)矩”特征,就成了統(tǒng)治被征服部族的規(guī)則(rule)。從積極意義上講,“巨人”部族的“規(guī)矩”(從圖騰信仰到風俗語言)歸化和整合各被征服的部族,使之融為一體。
從“充”的原型看,發(fā)展成“巨人”部落的部族聯(lián)盟, 正體現(xiàn)了“充”之長義、高義。在榮格心理學的觀念里,“充”的演化(部落間的征服、兼并)實際上是自性化(individuation)過程。自性化是人格的完善與發(fā)展,是使人變得不可分割(in-divisibility),成為獨立而不可分的整體,能敞開自我,聚世界于己身(注:申荷永:《榮格與分析心理學》,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78-79頁。)。或者說,自性化是給人創(chuàng)造一個“己”(自性)使他能在外部世界和內在世界間處于動態(tài)平衡中(注:劉耀中、李以洪:《建造靈魂的廟宇》,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6頁。)。顯然“己”非同小可,暗藏玄機。
在漢語中“自己”并稱。一般而言,自表示人的意識層面,而己表示人的無意識層面。在此“己”體現(xiàn)為無意識自性原型。耐人尋味的是,“己”作為無意識自性原型,不僅僅是符號性的指示,“己”字本身,具有自性原型的特質。
《說文》:“己,中官也。象萬物辟葬詘形也?!痹S慎所言是謂事物處于曲收內藏狀態(tài),從心理學角度講,就是無意識的被壓抑狀態(tài)。古文字研究表明,“己”便是“紀”的本字(注:蘇寶榮:《<說文解字>今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0頁。)。那么,“紀”的本義是什么呢?《說文》十三篇上:“紀,絲別也。從纟,己聲。” 王筠《說文句讀》:“紀者,端緒之謂也。故《方言》曰:‘紀,緒也?!惫痧ァ抖巫⑩n案》:“統(tǒng)即絲之端,紀即別出其端?!奔o,指絲的另一頭緒(注: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1843頁。)。
原來紀也指絲的頭緒,再回到“統(tǒng)”,《說文解字》:“統(tǒng),紀也?!睆臐h字的脈絡,我們發(fā)現(xiàn),“統(tǒng)”同于“紀”;“統(tǒng)”又同于“充”;而“己”就是“紀”。上文提及的“己”的自性原型與“充”的自性化過程(充作動詞)自然匯合??磥磉@決不是偶然的文字游戲,而是“統(tǒng)”或“充”的文字原型自我運動的結果(世界精神的運動)。
值得注意的是,“統(tǒng)”、“紀”均為頭緒,表示開始,照物理學的概念就是指事物的初始狀態(tài)。而“充”字顯現(xiàn)出的生長、生育義表明了混沌學理論初始狀態(tài)的動力特征。因此,“統(tǒng)”、“紀”和“充”的原型意義反映了現(xiàn)代物理學自組織現(xiàn)象的基本過程。再回到心理學, 自性原型實質上是心理系統(tǒng)的自組織過程。這表現(xiàn)在人格的自組織系統(tǒng)通過與外部世界交換能量實現(xiàn)其精神系統(tǒng)的動態(tài)平衡。在遠古歷史進程中,這種自性原型(“充”)的自組織過程也就是通過對周邊部落交戰(zhàn)或交易(所謂與外部世界交換能量)達到政治聯(lián)盟的整合作用。這個過程循環(huán)反復地進行著(注:在漢字中,從足(表示行走、行軍)從戈兵的字,如“越”、“往”、“武”等,其字大多有循環(huán)反復意象,反映了古代征戰(zhàn)之頻仍。見羅建平《漢字中的軍事文化:武力攻伐與政治整合》,《軍事歷史研究》2003年第3期。)。隨著自性整合力的加深,部落間融合越來越緊密,而且在規(guī)模上滾雪球似地不斷擴大,最后成為古代大一統(tǒng)的國家形態(tài)。
三、大一統(tǒng)與“中”的整合力
“充”的自組織過程必然導致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這種大一統(tǒng)的政治指向如江河東流、不可抗拒,其根源來自“中”的整合力。中的本義就是旗幟,是氏族社會的徽幟。中字一豎為旗桿,其上有飄帶(甲骨文),中間的口是圍,表示建旗之所在(注: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61頁。蕭兵認為“中”之“丨”是神桿,口為祭器,有更大的解釋空間(蕭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頁),其說可參。)。而旗幟在古代氏族部落中位于中心位置,部落所有的人都圍繞在它周圍,感召它的神圣力量(注:尹黎云:《漢字字源系統(tǒng)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4頁。)。因此,“中”成了旗神,“旗中的內在力量被人格化為一尊守護神,可以為召請它的后裔們服務”(注:[德]海西奇:《蒙古的宗教》,耿升譯,天津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68頁。)。動詞“中”表明部落成員感應到旗幟(中)的神性力量,使之與先祖“充”發(fā)生心靈上的溝通,從而形成情感、價值等方面的自我認同。從部落到民族,向“中”的意志和意向日益強烈,向“中”的力量和規(guī)模也不斷擴大。這種通過“中”旗的感應和溝通而聚集起來的向心力漸漸地沉淀在政治文化的底層,成為大一統(tǒng)的心理原型。于是,中國之“中”與大一統(tǒng)發(fā)生深層耦合。
從根本上講,中國的大一統(tǒng)主要是一種文化整合的自然過程,而不是武力征服的結果。這種整合力早在黃帝時代就已發(fā)生。黃帝可謂中華大一統(tǒng)的始祖,是大一統(tǒng)原型的最初形態(tài)。黃帝功績卓越、影響深遠,從政治疆土到社會文化方方面面,整合各種力量使中國成為中國。“黃”從大(“大”為伸展雙臂的佇立者,是通天達地的“神人”)從田(獸皮之形,遠古貴族統(tǒng)治者的象征)(注:“黃”的本義多有歧見,或以為“黃”的本義為“獸皮”(轉自武岡子主編《大中華文化知識寶庫》,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頁),與上古歷史原型較接近(確切的說“黃”是穿獸皮的人)。維柯認為遠古只有英雄才配穿野獸皮,如赫庫勒斯穿的是獅子皮(見[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28-529頁)。),體現(xiàn)了“充”之原型的“中”旗特質?!包S”之“中”把黃土(或謂“帝”為“地”,“黃帝”者即是“黃地”(注:蕭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頁。))、黃種人等融為一體,進而把黃土之色看作是“黃”(統(tǒng)治者)的正色,乃至帝王的象征(“黃袍”)。
在五行關系中,土居中,為中央土(而黃帝為黃地,即黃土之帝,為中央之帝)。中國文化尚土,為大陸型文化(相應地,以希臘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為海洋型文化),求田問舍、安居樂業(yè)為其根本。以土為核心的農(nóng)本經(jīng)濟和農(nóng)本文化形成政治大一統(tǒng)和政治整合力的基礎。
“中”的整合力也無意識地投射在大一統(tǒng)朝代名號上。夏,如前文所說為一四肢大張的人形,本指中原(華夏)之人(注:蘇寶榮:《<說文解字>今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頁。),為中華始祖,具有“充”的政治向心力(位居中央的人)。商,從辛,從丙(亦聲);辛為新的初文,丙為鼎字的省寫,在商字中即指鼎(注:何金松:《漢字文化解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97、833-834頁。)?!吧獭弊謽嬙斓暮诵脑谟凇岸Α?,鼎是權力的象征,有號令天下的權威(所謂一言九鼎);鼎又為烹飪之器,調攝五味。《周易》鼎卦也表達了這兩種特性(權力和調諧)。在榮格心理學術語中,鼎就是一種心理成長的容器。而容器一方面表現(xiàn)為大母神原型的生育之功,另一方面又是自性運作的空間。作為大母神原型,鼎(容器)與“充”的生育特征吻合(“充,從育,從兒”);作為自性原型(中心化),鼎(容器)調動和整合各方力量(煮眾物于一爐,化五味于其中),形成統(tǒng)一局面。唐,《說文》:“大言也。從口,庚聲?!?庚的本義為懸掛的大鐘,中空而能發(fā)出樂音(注:何金松:《漢字文化解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97、833-834頁。)。因此,“唐”就是大鐘發(fā)出的洪聲。大鐘的洪聲有著“中”旗的感召力,吸引著四方“入中”。
上面列舉的三個大一統(tǒng)朝代名所蘊含的自性整合力與“中”之整合力完全相通,是“充”的原型的突出表現(xiàn)。盡管中外諸民族都有過身處世界中央的幻覺(兒童自我中心在歷史早期的表現(xiàn)),但是中國之“中”早已超越這種單純的地理中心論,而成為心理文化的中心力量?!爸小钡南蛐牧ν怀龅乇憩F(xiàn)為中庸哲學。
中庸者取其兩端(極端狀態(tài))而和合成中,所謂“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朱熹《四書章句集·中庸章句》)。中庸的關鍵在于“守中”、“執(zhí)中”或“持中”,為“執(zhí)其兩端,以度其中”,亦即持拿、掌握神圣的“中桿”(中旗),體現(xiàn)中正公平,“中”而“衷”而“忠” (注:蕭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37、1146頁)。由此,“執(zhí)中”而能掌控大局,能統(tǒng)合天下的民心(大一統(tǒng)是民心所向,是由“衷”地表現(xiàn)出來的對“中”的“忠”誠)。
“庸”也是“中”的意思,是對“中”道的強化,宋儒有“居庸”之說。在孔子思想中,中庸之道是由“仁學”發(fā)展過來的,“中”和“仁”,不可分,“居庸”也就是“安仁”(注:葉秀山:《中西智慧的貫通》,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4頁。)。因此,“執(zhí)中”可以看作是“居庸”狀態(tài),即處于向心地位;而“仁”(核仁)正是文化、心理的中心地。從字源上看,“庸,用也。從用,從庚。庚,更事也?!?《說文》)其中,“庚”的本義為鐘(見上文),“用”的本義為桶。鐘之鳴響為感召,桶之容器為整合(如同大鼎)(注:“用”的本義一般指桶,但也有人認為是鐘,見蘇寶榮:《<說文解字>今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頁。),于是,“執(zhí)中”之“居庸”便有了“天下歸仁”的感召力和整合力。
四、“中”的整合力與和諧社會
“中”與“和”,“中庸”與“中和”,是相關聯(lián)的(注:蕭兵:《中庸的文化省察》,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37、1146頁)。《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是“中庸”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中”的整合力的實現(xiàn)形式(“兩端節(jié)中之謂和”,取中而“和合”),而“和”就是和諧。因此,中庸觀念直接導致和諧思想(注:丁往道:《孔子新評》,中國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04頁。)。
“和”既為和諧,“和”的本義也就反映了和諧的原型?!昂汀迸c“龢”音義通用(注:蘇寶榮:《<說文解字>今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頁。)?!褒槨睆摹百摺保瑸楣糯鷺菲?編管),《說文》:“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庇纱丝梢姡魳泛吐暠闶呛椭C的原型。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是謂人際交往中建立一種有差別的、多樣性的統(tǒng)一關系,是將宮、商、角、徵、羽有機配合,達到一種五音共鳴、聲在宮商之外的境界。
“和諧”的原型關乎音樂,從和諧社會的角度講,是把不同的“音”(社會訴求、需求)調諧為彼此呼應的“諧音”,進一步講,是把不同的(社會各團體、階層)“心”(心愿、希望等)調諧為彼此契合的“心意”。意者,心音也,是心弦發(fā)出的音。和諧社會的建設旨在調諧“心弦”,僅當“調弦”適度,方能“感人心弦”。因此通過“調弦”打開眾人之“心”(民心),實現(xiàn)其“意愿”(民意),達到“開心”的目的。“開心”(樂也)正是和諧的結果?!昂椭C”是樂器(“龢”)之樂音所帶來的“樂感”(開心)?!皹氛?,中和之紀也?!?《荀子·樂論篇》)
“中”之整合實際上是不同“心意”的調諧和合?!靶摹弊鳛槿梭w之“中”(忠和衷),統(tǒng)合著五臟六腑,使之和諧均衡。中醫(yī)謂“心志主喜”,反映了“心”對臟腑的“中和”調諧之功(樂也)。國家層面的“心志主喜”,其“心”當為仁心、愛心,是“仁政”(執(zhí)政為民)的體現(xiàn);其“喜”乃大眾心愿的滿足和實現(xiàn),是國家對社會的“中和”調諧之功。換言之,國家的“中和”調諧,乃充分聽取社會方方面面的“心聲”(“意”也,意見、建議),平衡(“調弦”)不同的利益訴求,以便最大程度地協(xié)調和滿足各方的需要(“皆大歡喜”)。
國家之“中和”調諧,關鍵是化“五音”為弦樂,乃至化“噪音”(異議、異見,或敵對、反對者)為和聲。和聲為“和而不同”之聲,使不同立場、見解和價值觀的政治人物和團體能坐下來對話、溝通和協(xié)商,從而化解沖突,超越對立。
于是,“中和”調諧就成了一種轉化機制(化沖突為對話),即通過轉變觀念、立場、視野等來實現(xiàn)“心弦”之間的互動和共鳴。而轉化,就是一種社會“治療”(即政治治理),需要“藥”物(政治經(jīng)濟之政策協(xié)調等)干預?!八帯?繁體“藥”)從草從樂(樂),內含調諧機制,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運用合理資源(“藥”物之弦的“諧振”)轉化各類“心聲”?!八帯毙缘霓D化效應,在原型心理學看來,需要足夠的容器空間才能實現(xiàn)(注:在心理治療中,容器指自我擁有容納和接受的能力(參見申荷永《榮格與分析心理學》,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頁),一旦獲得這種能力,也就意味著治愈。而“治愈”之“愈”,從心俞聲,與“愉”同構。俞的語源義為空(本義是木挖空為舟),“心空則喜”(愉悅)。這個 “空”就是治愈或治理的容器。有容器的整合,可以化解矛盾和沖突,此之謂“逾越”。)。這就是原初意義上的“寬容”——包容多元存在的空間。
因此,“心志”(心弦)之“喜”為和諧之“庸”(《說文》:“庸,用也”)。“庸”通“鏞”(大鐘),是謂心之“鐘聲”的鳴響,喚起“中”的整合力,回歸“美”的境界——“美是和諧”,畢達戈拉斯如是說。
五、結 語
“統(tǒng)”(充)之原型貫穿了中國的歷史,在今日的特定語境下也接通了其遠古的觀念。
中國大一統(tǒng)的歷史是無數(shù)支流(多民族、多文化)匯合的結果,體現(xiàn)“中” 的整合力,實現(xiàn)了“有容乃大”的古典精神?!爸小?的整合力也體現(xiàn)為當今世界的發(fā)展趨勢。如全球化和多元化,其文化氣質從根本上講與中庸思想是互通互用的。全球化就是整體化(自性整合),是各種力量的中和,是“中”之體;多元化就是個性化(individuation,又譯為自性化),是個體之“充”的發(fā)育成長,是“中”之用(庸)。
“中” 的整合力(“中庸”與“鐘鏞”)所譜寫的和諧樂章,不僅是國內政治,也是國際政治的主旋律。我們看到今日之“充”的和平崛起(國力之“充實”、國學之“充溢”)、“中”旗的全球影響力,以及由此“現(xiàn)身”的“美”的圖景——一個世界化的“充”(注:通常認為羊大為“美”,但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看,美從羊從大,實際上是戴有羊角的部落酋長(大),羊角體現(xiàn)了其權威和通天的神力。在此,美表示完美,是“充”的原型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都是“統(tǒng)”(充)之原型的現(xiàn)實生成。
總之,“充”體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政治原型,這是一種積極、蘊含多元發(fā)展的大一統(tǒng),具有普適性:不僅是古代的,也是現(xiàn)代的;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責任編輯: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