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肇基
9月下旬的一天,我曾到鼓樓區(qū)教研室負責承辦的南京市語文骨干教師培訓班上作講座,一到那里,就聽說頭一天請五十中李老師就《老王》上了一節(jié)研究課,非常成功。由于我曾在外市的一所學校聽過這篇課文的教學,自己也曾在某些場合談過這篇課文,并寫了一篇短文,立即來了興趣,問了區(qū)教研室顧敏老師兩個問題:其一,教者有沒有抓住末段“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一句?答案是肯定的:抓住了。而且從它切入:其二,教者有沒有使用有關社會上不幸者命運的種種圖片資料?答案是否定的:沒有。我一聽就非常高興:太好了!如果不抓住篇末所言幸運者“愧怍”這一點睛之筆,還能叫做理解文章嗎?如果大談社會上種種不幸者的命運,引導讀者去關心“弱勢群體”,還能叫做正確把握文章的主旨嗎?!
前天,顧敏老師把五十中李霞老師《(老王)課堂教學實錄》及該校語文教研組長張維文老師在區(qū)教研活動時的發(fā)言《一次圍繞《老王》開展的校本教研》發(fā)給我,我連續(xù)讀了兩遍,深有感受。
首先,研究課的課怎么備,他們就為我們上了一堂最好的“課”。在市骨干教師培訓班開課,不,哪怕就是平時的教學,都需要精心備課。在這個問題上。什么不要準備的“非預設性教學”大可不聽,那是害人不淺之言。問題在于怎么備。他們一開始的做法,是全組出動,四處尋找資料,通通提供給開課者,甚至自己聽同題課的感受也細細講給李老師聽,“以便她揚長避短”。滿以為這樣就可大功告成,但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搜尋現(xiàn)有的資源遠比不上回到課文文本的研讀來得重要”,于是,“找來的資料又都丟下”!
好一個“找來的資料又都丟下”,這就是回到自己研讀文本的路上來,力求有自己的解讀,用自己的真切領悟去指點和感染學生。他們又是全組出動,大家“一句句地細讀、一字字地揣摩”,“越讀越覺得楊終先生的文章博大精深”。是的,只有教者先與文本和作者作一番對話,才能走進文本,走近作者。教者在研讀文本的過程中如果確有所得,那將是十分愉悅之事,教學的過程中也必將自信滿滿。在研讀時充分估計到各種可能有的理解,并正確判斷其是與非,在引導和評說學生時也必將更加恰當敏捷,你課堂上的每一句話都將是切中肯綮,有血有肉,既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晶,又有即席發(fā)揮的睿智。這個“找來的資料又都丟下”真該提倡一番。曾在一個地方聽過一位教研組長關于現(xiàn)在教師“三一備課的概括:“讀一遍課文,看一遍教參,下載一個課件”,在這樣的備課基礎上去上課,只能是復述教參,照搬他人。我作講座的那一天,區(qū)教研室孫和平老師聽到“三一備課法后說:這在現(xiàn)在還不錯呢。我問難道還有“兩一或其他備課法嗎?他說:不,也是三個“一”,只不過是這樣的順序:“下載一個課件,看一遍教參,讀一遍課文”!天啦。讀課文擺到末位上去了,再發(fā)展下去,語文教師備課豈不是就不讀課文了!
第二,認真研讀了文本,接下來的事情當然就是如何精心設計教學,結(jié)構課堂。他們先后研究了六七個方案,有的甚至已進行了試教,但仍被徹底否定。真是“每一個版本的討論都伴隨著瞬間的驚喜、一度的迷茫和焦灼”,“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終于,“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確定了“讓我們的老王”這一思路,教學的環(huán)節(jié)依次是“讓我同情的老王”,“讓我感動的老王”,“讓我愧怍的老王”,一個嶄新的教學思路誕生了!
好一個“讓我們的老王”!文章題為“老王”,當然得讓學生懂得老王:文章寫老王與“我”一家的關系,老王的為人當然會激起“我們”情感的波瀾。文有“文題”,課也得有“課題”,文題課題,緊相聯(lián)系,“讓我們的老王”這一課題似是直接從文章流淌而來,自然天成,毫無做作,不見斧鑿。這又真是所謂“成如容易卻艱辛”!“同情”→“感動”→“愧怍”,與課文結(jié)構也頗為切臺,教學思路與從頭至尾有重點地解讀文本言語的過程緊相一致,教學易于把握,學生思考也無阻隔,教學雙方一路遞升,層層深入,逐步形成高潮,還能有比這更理想的境界嗎?按照“讓我們的老王”的教學思路,學生懂文章,明主旨,動情感。教者絕不會只是隨硬抽取一點讓學生去漫議,而一概以“好”評之:也不會在還沒有讀懂文本的基礎上就去急急忙忙地,也毫無內(nèi)在聯(lián)系地遷移引申:更不會刻意追求“創(chuàng)新”閱讀而生出種種胡說八道,如說“愚公移山不如搬家”之類。(一個愚公可搬家,十三億愚公都可搬家嗎?)語文課以解讀文本言語為本體,上述的種種弊端就不至于有了。
第三,我又注意到精心設計好課堂教學結(jié)構和內(nèi)容之后,來不及試講,第二天就借班上課,課上得卻很精彩。據(jù)說,李霞老師今年在初三,教學任務本身就很重,為備課,那些天她經(jīng)常熬到夜里一兩點,方案最終定下之后,根本就沒有來及試講,研究課卻一氣呵成,引來了骨干班老師的一片掌聲。
好一個“來不及試講”,實際上就是說,不必試講。真正吃透了文本→又精心設計了教學之后,試教與否的確已是無關緊要的了。因為教者已經(jīng)有了底氣,有了期待,有了興致,接下來的確是大可以因班而化,靈活應對。試教時產(chǎn)生的問題不等于就是正式開課時會碰到的問題,教師上課又不是背臺詞,變量很多,學生怎樣就是一個最大的未知數(shù),這時可得有一點兒相機處理的真本領??梢娊處熒险n,不預設不行,死守預設而不知變通也不行,試教與否,的確已不是決定課成敗的主要因素了。我們常常聽說,為了某一堂公開課,教者兩三次試教,好了這一堂課,卻荒廢了一個星期的課。這有何價值呢?那樣的課,又有什么推廣價值呢?能推廣得了嗎?
第四,一堂課結(jié)束了,五十中語文組又繼續(xù)把這一活動進一步延伸開來,大家從不同角度切入,進一步研究《老王》的教學,針對不同班級具體情況,拿出不同方案在全組研討,既從閱讀教學的角度研究,也從寫作的角度思考,并讓又一位老師對全組老師開設了問題研究課,課后再次進行了研討,于是又有了新的收獲??傊麄兊摹把芯炕顒記]有停下來”。
好一個“沒有停下來”!一堂課成功了,總結(jié)一下經(jīng)驗,分析一下存在問題,這在一般學校也許不難做到;但一堂課成功了,而且在高層次上成功了,卻又進一步在各個特定的范圍繼續(xù)研究,使之能充分適應各種層次的班級(及各種類型的學校),不是事業(yè)的有心人,又怎能做到這一點?前面提到公開課難推廣的問題,在這里可解決了:還有,人們經(jīng)常看到的“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問題,在這里也解決了;還有,出了一個名教師,但名聲在外而不同時在內(nèi)的問題也解決了:自然,一花獨放的問題也解決了,眾多的教師成長了。多好啊!
所以我說,在五十中語文組那里,有令人感動的教師,有催人奮
發(fā)的教研。令人感動的教師,包括在培訓班上課的李霞,包括教研組組長張維文,包括作為兩屆市學科帶頭人的“對于文本的解讀深度令我們佩服”的何春玉,包括在校內(nèi)開問題課的陳彩娟,包括十分關心研究課的柴校長。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教師時刻處于奮發(fā)進取的狀態(tài),必將呈現(xiàn)出引入注目的個體和群體的優(yōu)勢?!独贤酢返难芯?,是一個彌足珍貴的開始,相信他們必能長期堅持下去。
要問的就《課堂實錄》而言,那堂課有沒有什么要進一步注意之處,我覺得文中作為幸運者的“我”為什么對作為不幸者的老王“愧怍”,似乎還應該抓住末段這句話:“我回家看看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卑凑者@句話,“我”始終把自己視為“施恩者”,而老王則是“受惠者”,似乎他應該感謝“我”,只要“我”領受了他的謝意,他就應該得到安慰了。而實際上呢?老王對“我”的關心遠勝于“我”對他的一點物質(zhì)上的幫助,所以“幾年過去了”,“我”才“漸漸明白”:“我”對老王有愧啊!“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這句話流露出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施恩者”。甚至是“救世主”心理,是我愧怍的根本原因,這句話是切不可不抓住的。
我曾經(jīng)就《老王》寫過一篇短文,現(xiàn)附于后,以求得指正,并表示我對五十中的敬佩之情。
幸運者“愧怍”什么?
——《老王》閱讀一解
《老王》一文中,“我常坐老王的車”。老王是蹬三輪的?!拔摇币约啊拔摇钡恼煞蚰?錢鐘書)則是高級知識分子。根據(jù)文章結(jié)尾的一句話,我們又可以說,“我”是一個“幸運”者,老王是一個“不幸”者,身為幸運者的“我”對作為不幸者的老王懷有“愧怍”之情。
那么,作為幸運者的“我~愧怍”什么呢?閱讀《老王》一文,如果不明確這個問題,那就可以說沒有讀懂,
“我”虐待了老王了嗎?否:“我”對老王做得不夠嗎?否。課文“研討與練習”第一條說這篇文章表現(xiàn)了“以善良去體察善良”,無疑,文中的“我”和“老王”都是“善良”的。懷有“愧怍”之情的“我”及“我”家,對老王好得很。如知道老王有夜盲癥,就送了大瓶魚肝油:平時總是照顧老王的生意,坐他的車,讓他掙點錢;老王客氣收錢,“我”絕不把客氣當福氣,總是照原價付:后來盡管不坐他的車了,還是關心老王能否維持生活。應該說?!拔摇睂贤跏呛懿诲e的。
“我”的“愧怍”,不該從“物質(zhì)”上去找原因,而應該從“思想”上來尋求理解。
“我”在思想上,倒也沒有輕視老王,但問題在于“我”總有點兒有意無意地以施恩者自居。從施思者的角度去感受老王的“謝意”。老王在死的頭一天送了很多香油和雞蛋給“我”,這是很感人的,“我”自然也表示感謝。但是事后?!拔摇眳s是“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彼坪酢拔摇蹦芾斫饫贤醯闹x意,就沒有辜負老王,老王就該滿足了。
“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看來,“我”又在不斷地審視著自己的情感,直審視了“幾年”,“我”一定想到了老王平時的種種好處,特別是想到了文革時期,“我”和默存都受到?jīng)_擊,他送默存看病堅決不收錢,當“我”一定要給他錢時,“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可愛的老王不但不落井下石,反而真誠地關心著“我”家,這對“我”家是多么大的安慰!老王死前一天送東西給“我”,而“我”卻是在老王死后十多天才知道他的死,這真是說不過去啊!于是,“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漸漸明白“我”的“不安”原因在于“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原來,“我“與老王的關系,不是“施恩者”與“受恩者”的關系,不存在老王應該感謝“我”的問題:老王是一個非常值得“我”敬重的人,他的境界比“我”高,“我”該向他學習呀,“我”在他面前有愧呀!
如果我們上面的理解有道理的話,那么,有些研究者的理解就是值得商榷的了。有人說文章表現(xiàn)了“平等觀念”和“人道主義精神”,要對不幸者“懷有一顆愛心”,像作者一家那樣“關心人,愛護人”。(見《教師教學用書》)于是,做教師的也就在課堂上大談特談如何關注“不幸者”,把“我”樹為榜樣。全不管“我”為什么而“愧怍”!
巧得很,江蘇高中語文教材也選了《老王》,把文章置于“底層的光芒”專題之中,這倒是很有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