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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真

2009-01-13 09:10
十月 2009年1期
關鍵詞:嬋娟花籃樹枝

柳 岸

A

陳嘉仁一直沒有提出離婚,不是不想離婚。而是每當他想開口時,就有一些事情發(fā)生,那些事情是忌諱離婚的。于是,他張開的嘴就不得不合上。其實,他做夢都想把老婆仝樹枝給蹬換了。

說起仝樹枝,確實跟陳嘉仁不太般配。一個女人,臉黑、腰粗、皮糙、所暴露的都是滲不忍睹。單說那頭發(fā)吧,不到40歲,已經(jīng)花白了。人家侷油她也焗,你煱成咖啡色或葡萄紫也好,就算是焗成黑色也要自然黑啊。她倒好,頭發(fā)煱得烏里吧唧的,假發(fā)似的。新頭發(fā)長出來,白是白,黑是黑,真可謂黑白分明。惡心,真他媽的惡心。徹頭徹尾的豆腐渣!陳嘉仁瞟她一眼就覺得眼睛被強暴了。

全樹枝先前不是這樣,成了眼下這樣。也怪她自己。她原是紗廠工人,陳嘉仁進班子那年,紗廠倒閉了。她下崗后全心全意地為陳嘉仁服務。照看兩個孩子,還要伺候陳嘉仁臥病在床的老母親。整天面對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洗刷打掃,灌藥喂飯,擦屎刮尿,哪兒用得著梳妝打扮?一年四季她都穿著睡衣,連上街買菜都懶得換裝。她把自己揉碎在陳嘉仁身上,揉碎在家里。孩子大了,時間有了,錢也有了,卻沒有自己了。沒有自己還情有可原,你總得有所改變吧,可她還是那副德性。只是衣褪多了幾套更加花哨的睡衣而已。不僅如此,還有一個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毛?。簩λ掠兄厥獾氖群?,每買一套新睡衣,都要穿上出去轉一圈,好像是多高檔的時裝。有病!陳嘉仁覺得她整個就是骨子里的病——天生粗俗。

陳嘉仁想離婚還不是因為她腰粗、臉黑、皮糙,衣著粗俗隨便,而是因為那時他跟花籃就已經(jīng)有些瓜葛了。

陳嘉仁雖然做夢都想離婚,卻也沒有鬧出什么動靜,可是,離婚終歸像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雖然,現(xiàn)在好多人都是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可是他家那旗實在太破了,想讓它不倒都難。他好歹也是個科級干部,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帶著“小蜜”出入。再說。他也不想把花籃簡單定位為“小蜜”。他從心里喜歡她,對她有感情,就憑這點,他自覺比那些到處采花的家伙高尚得多。

還得說仝樹枝,當初她跟陳嘉仁談對象時,可不是這副德性。那時,還是陳嘉仁主動追她的。仝樹枝擱現(xiàn)在看確實不咋樣,可那是80年代啊,她爹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她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又是紗廠工人。雖然自然條件一般,綜合條件還是不錯的。再說了,二十來歲的姑娘,光鮮得像剛剛張開的花蕾,不管什么樣的顏色和形狀看著都受用。而那時的陳嘉仁雖然人長相不錯,可惜家在農(nóng)村。大學生又怎么樣?也架不住家里一窮二白。自然條件雖好,綜合條件一般。當時,陳嘉仁跟仝樹枝結婚還有高攀的感覺。結婚后,陳嘉仁靠著老泰山的關系,從中學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后來,又憑著老泰山的老臉進了班子。那時候,他也不覺得仝樹枝有什么不好。30歲之前,他一心撲在工作上,沒黑沒明地干,回到家里,也就是吃飯睡覺。那時他覺得能回家睡覺就好,哪有心思打量她好看不好看?再說了,仝樹枝也算是個好妻子,他工作一天回家,拖鞋擺上、茶水遞上、電視打開、碗筷備齊才喊他吃飯。吃完飯,他拿著牙簽剔牙,享受飽餐之余的悠閑。她趕忙收拾好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隨后給他打來洗腳水。正所謂,溫飽思淫欲,他把腳燙舒服了,就把她壓在身下。那時,他們做愛不開燈,也不講前奏,還真是痛快淋漓。雖然她家庭條件不錯,從沒有把優(yōu)越擺在臉上,陳嘉仁自然心滿意足,有時還心存感激,覺得自己能找仝樹枝真是燒高香了。后來,怎么就生出那么多的別扭了?陳嘉仁沒在自己身上找出毛病,確定問題出在仝樹枝身上。

陳嘉仁進步很快,沒幾年就當了副鄉(xiāng)長,不到兩年就升了副書記,按他的計劃,這樣的速度,進省委常委也不是不可能。陳嘉仁進步快主要有三個因素:一是工作干得好,二是人聰明,三是能喝酒。還有一個他自己不愿承認的因素,就是老岳父的作用。

說到喝酒,陳嘉仁還是有點名氣的。陳嘉仁喝酒的名氣來自他的“五不精神”:不推、不讓、不灑、不剩、不醉。酒喝到這份兒上,就成仙了。成了仙就有靈氣,有了靈氣自然就有人氣。這人氣還是升騰的人氣。因為只要上邊來人,齊書記大多請他出面作陪。因為齊書記喝酒不行。凡是上面來人,免不了“敬酒”、“讓酒”的?!熬淳啤弊匀皇驱R書記敬領導喝酒,領導不想喝就得找人替?!白尵啤倍际穷I導讓齊書記喝的,那就必須喝,齊書記不能喝,只好找人替。領導找人替喝,齊書記沒啥說的。齊書記找人替喝領導就不樂意,那就得加倍罰酒。不管是替領導喝,還是替齊書記喝,陳嘉仁都是再合適不過的人了。他能喝啊,一斤二斤沒事,三斤四斤不醉。他又是班子成員,陪縣里領導也說得過去。陳嘉仁除了能喝,還會來事兒,不管替誰喝都是恭恭敬敬,該說的說到點子上,不該說的絕不多言半句。因此,縣里領導對他印象很好,齊書記也跟他成了鐵哥們兒,進步是自然的事兒,副鄉(xiāng)長沒干兩年就升副書記了。

陳嘉仁應酬的機會多了,見識就廣了。見的人層次高了,思想就慢慢地轉變了,自己的品位也提升了。品位一提上去,自我感覺就好。陳嘉仁的自我感覺當然好,官做到這份兒上,便覺得全靠自己的本事,而且覺得自己還真是天生做官的料。還真別說,他除了會當官,其他的就是不行。這小小的科級干部,不過是第一個階梯,往后的前程不可預測。陳嘉仁胸懷大志地忙活著,忙著忙著便有了指點江山的感覺。有道是“愛江山更愛美人”。有了“江山”,陳嘉仁才仔細地打量仝樹枝,那時他對仝樹枝也不過搖頭而已,并不覺得多惡心。

陳嘉仁覺得仝樹枝惡心,還是當了黨委副書記以后,都是小車惹的禍。陳嘉仁當了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就是鄉(xiāng)里主要領導了,待遇自然跟過去不同。地方雖然不如軍隊有那么明顯的等級觀念,但終歸是有講究的,黨委委員、副鄉(xiāng)長、副書記雖然都是副科級,但待遇截然不同。當時,鄉(xiāng)里只有一輛小車,基本是齊書記的專車。陳嘉仁當了副書記以后,偶爾也可以用一用。陳嘉仁用車一般都是進城開會。這官場上,開會帶車不帶車、帶什么車自然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所以,自從當了副書記,陳嘉仁進縣城開會都要讓辦公室給他安排車輛,趕上齊書記有事時,就讓辦公室給他租輛桑塔納。

那天,陳嘉仁去縣里開會,正是坐著那輛租來的黑色桑塔納。他開會回來,沒進鄉(xiāng)政府就直接進了醫(yī)院。中午不知道吃什么壞了肚子,一路上停了好幾次車,上吐下瀉的。司機看情況不好,就直接把他送到醫(yī)院里。

黑色的小車,烏鴉般落在醫(yī)院的院子里。陳嘉仁從小車上下來,便迎來了許多眼風。那時,醫(yī)院來小車很少,偶爾來一回,不是鄉(xiāng)長就是書記。書記、鄉(xiāng)長在鄉(xiāng)里自然是大官了,偶爾見一下書記、鄉(xiāng)長,也是天大的造化。你想啊,一個鄉(xiāng)幾萬人,不是誰隨便都能見書記、鄉(xiāng)長的。因此,醫(yī)院來了小車,從病人到家屬,從醫(yī)生到護士,從清潔工到實習生,都探出頭來往院里看個究竟,想一睹坐車人的尊容。

院長孔儒生一看是陳嘉仁,慌忙從診室里出來,趕緊攙著陳嘉仁,把他安排到了院長辦公室里。陳嘉仁就在院長辦公室里輸?shù)囊?。當然,?/p>

長辦公室也不是一般人能在那里輸液的,能在那里輸液的,大都是鄉(xiāng)里的頭頭腦腦。孔儒生是個精明人,凡鄉(xiāng)里領導來看病,都是挑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護士。他指望鄉(xiāng)里能把合作醫(yī)療加在統(tǒng)籌提留里一塊兒籌了。這對于醫(yī)院來說,可是一件大事,他自然會用心籠絡鄉(xiāng)里的領導。更何況這陳嘉仁是個年輕的副書記,正好分管文教衛(wèi)生,自然是個績優(yōu)股。

陳嘉仁剛躺下,就飄進了一個白衣天使。當然,叫她天使不是因為職業(yè),而是因為長相。那個天使一般甜美的女孩兒,是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分配來的學生。那女孩兒不但長了一副天使的臉蛋,還長了一雙精美的小手。不但長了一雙精美的小手,而且特別的柔軟溫熱。她握著陳嘉仁的手時,陳嘉仁就像觸了電,她輕輕地拍一下,陳嘉仁就想死一回。待她扎完針,問陳嘉仁疼嗎?陳嘉仁仿佛才從陰間里回過來,懵懵懂懂不知所云。

她飄來飄去,陳嘉仁便想出一個詞,叫“風擺楊柳”,雖然俗氣,但再貼切不過了。寬松的白大褂,透出她身姿的婀娜。這種被透射出的婀娜,更加朦朧與神秘,讓陳嘉仁神魂顛倒。直到三瓶液體輸完了,他還迷迷糊糊的。她拔掉陳嘉仁手背上的針,告訴他摁住針眼兒。陳嘉仁只顧看她的手,并沒有聽清她說什么。于是,鮮紅的液體,就從針眼里流出來。她“唉”了一聲,連忙幫他摁住,接著拿了他的另一只手,摁在針眼兒上,說:別松開了。隨即就飄走了。陳嘉仁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他的視野,恨不能用目光勾住她。

回到家里,陳嘉仁就仔細地打量起仝樹枝。她的那雙手,粗糙得真像冬天里的桐樹枝。那身材,胸圍比腰圍小,臀圍也比腰圍小,整個一個大棗核。一張鍋餅臉,糙得像剛漿洗過的粗棉布,還深一塊淺一塊地長滿了黃褐斑。名副其實的“桐”樹枝!天壤之別!如果仝樹枝是烏云,那女孩兒就是閃電。本來看見烏云心情就夠沉重的了,那閃電使烏云更加丑陋。閃電過后,陳嘉仁簡直就沒法兒活了。他就納悶了,當初是怎么看上仝樹枝的?見他回來,仝樹枝就趕緊鋪床疊被,讓他躺下休息。又搗鼓了半天,端了一碗水,讓他把藥吃下。他喝足一大口水。并沒有咽下,而是實實在在地噴到了仝樹枝的臉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那雙手,就想噴她一臉水。她捋了一把臉,慌里慌張地問:咋了?

你想害死我啊,弄的是啥水,咸不溜丟,苦不拉嘰的?

我忘了跟你說了,你不是拉肚子嗎?我給你弄了一碗鹽水。

我不缺鹽水。去吧,去吧,我睡一會兒。

仝樹枝愣了一下,含著淚出去了。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熱臉貼在涼屁股上。

B

陳嘉仁除分管文教衛(wèi)生外,又掛了一個片兒。這片兒也不是什么行政單位,是鄉(xiāng)政府為了方便工作,把幾個鄰近的行政村劃成一個單位叫片兒。片兒是介于鄉(xiāng)和村之間約定俗成的非法定機構。鄉(xiāng)里統(tǒng)管幾個片兒,片兒里統(tǒng)轄幾個村,村里分成幾個組。這就是鄉(xiāng)以下的行政組織網(wǎng)絡。每個村都有包村的干部,每個片兒都有片長。陳嘉仁掛的這個片兒的片長叫胡小韋,是個很能干的年輕人。

正趕上秋季計劃生育集中活動,陳嘉仁跟胡小韋一起下村,中午十二點多還未回到鄉(xiāng)政府。一上午,他們跑了一個片兒一六個村,早就人困馬乏,饑腸轆轆了。村里留他們吃飯,他們沒吃,騎車路過衛(wèi)生院時,陳嘉仁說:小韋,咱去醫(yī)院混頓飯吧,我實在餓了。順便看看今天“四項手術”進度。胡小韋跟著掛片書記混飯,自然樂意從命。

他們來到醫(yī)院,孔儒生就迎了出來。一看表,十二點多,料定他們沒有吃飯,就安排辦公室主任去買菜。陳嘉仁說:別忙活了,孔院長,我們主要是看看“四項手術”進度。胡片長,咱還是回鄉(xiāng)政府吃吧。

胡小韋說:陳書記,人家孔院長都派人買菜了,不在這兒吃,孔院長肯定會生氣的。

陳嘉仁搖頭笑道:孔院長肯定說咱們是來混飯的。

孔儒生連忙說:哪里,哪里。您要是走了,不是看不起我嗎?我可沒有得罪您啊。于是,孔儒生就把他們讓進自己家里,脫掉白大褂親自下廚房。

待吃罷喝罷,陳嘉仁就一陣接著一陣地咳嗽。喘息的當兒,對孔儒生說:孔院長,我這兩天下鄉(xiāng)感冒了,你給拿點兒藥吃吧。

孔儒生殷勤地說:你想吃中藥還是西藥?

陳嘉仁咳嗽一下說:啥藥見效快用啥藥,這段時間鄉(xiāng)里任務重,我跟胡片長六點就起床,晚上八點還得開碰頭會。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得趕緊把病給我治好了。

胡小韋看著陳嘉仁,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感冒了。不過早六出,晚八歸倒是實情。他便順著說道:孔院長,你得下工夫把陳書記的病看好了,陳書記要是一躺倒,我們片兒里的工作可要受大影響了。眼下我們可是先進片兒啊,陳書記要是一病倒我們的獎金就完了。

孔儒生不敢怠慢,他說:陳書記、胡片長,你們放心,我要是連個感冒都治不好,還當啥醫(yī)生呢。要想快,我給你輸點水,病毒靈、清熱解毒一輸,一會兒你就輕松多了。

輸水不行,沒時間。要不打一小針吧。

也行,你等著我給你拿藥去。

孔儒生拿藥去了,陳嘉仁又咳嗽了一陣子,嚇得胡小韋趕緊給他捶背。

孔儒生把針劑拿到家里,嘭、嘭敲開安瓿,三下五除二就把藥吸好了。對陳嘉仁說:陳書記,扒開褲子。

陳嘉仁坐著沒動,看著他說:你啊?算了,我暈針。你還是找個護士來給我打吧,我還真不放心你。你看病行,打針還是找專業(yè)的吧。

孔儒生說:好吧,我給你找個科班出身的。

果然,孔儒生身后跟了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兒。這回,陳嘉仁笑瞇瞇地說:孔院長,你啊你,怎么找個姑娘?你們注射室里那個老譚呢?

孔儒生尷尬地看了看那女孩兒,那女孩兒臉羞得滿臉通紅,就要轉身離開。陳嘉仁連忙說:姑娘,別誤會,我主要是不好意思麻煩你。既然孔院長把你請來了,就勞駕給打了吧。

那女孩兒這才轉嗔為笑。

剛扎上針,陳嘉仁就問:姑娘貴姓啊?

那女孩兒并沒馬上接話,待藥水推完拔針時才慌忙回答:姓花。摁住。

陳嘉仁說:摁住?哪兩個字啊。

那女孩說:我讓你摁住針眼兒。

哦,我以為你名字叫摁住。不好意思。姓花好啊,這花姓不多吧?他看著姑娘透出靛藍血管的脖頸,準確無誤地摁住了他魂牽夢繞的手指。那女孩掙開手指說:您再摁一會兒,別出血了。

那姑娘紅著臉瞟了他一眼,陳嘉仁就覺得電刺一樣麻了一下。他定了定神說,姑娘大名?

那女孩顯然被這個年輕的領導鎮(zhèn)住了,不禁有些惶然,也有些仰慕。她慌亂地說:我大名叫花籃,小名叫籃妮。

哈,哈,哈,好,這名字多好啊?;ɑ@,跟人一樣漂亮。陳嘉仁笑著說。

花籃見他笑得親切,便少了局促,跟他說道:陳書記,沒事兒,我走了。

花籃一走,胡小韋便說:這小妮子是院花吧?孔院長,你是有意給陳書記獻花還是拿出來炫耀的?

孔儒生呵呵地笑著,不置可否。

陳嘉仁說:你小于瞎琢磨啥呢。

接下來,陳嘉仁就接二連三地感冒,直到俘獲花籃的芳心。你想啊,那時陳嘉仁有學問,有地位,相貌堂堂,自然是魅力無窮。這些東西像光環(huán)

一樣罩在陳嘉仁的頭上,經(jīng)過一個女學生的眼,光環(huán)就變成了彩虹。陳嘉仁在花籃眼里自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大官,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何況,陳嘉仁一心一意地釣她。

花籃不是陳嘉仁。陳嘉仁只是一心成其好事兒,并沒有想別的。而花籃是個單純的女孩兒,夢幻和浪漫自然難免。自從跟了陳嘉仁,就一心一意想做陳夫人。陳嘉仁怎能抵得住花籃嬌癡嬌嗔?就不得不想離婚的事了。開始,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沒想摘下這嬌艷的花朵怎么處置?不過,能跟花籃結婚那當然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運作離婚”便拉開了序幕。

陳嘉仁做下這種事兒,哪兒有不透風的墻?一時間,便有了一些傳聞。仝樹枝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于是,仝樹枝就換上那套天藍色印有大紅玫瑰的新睡衣去了醫(yī)院。她不為別的,就是想看看勾住她丈夫的女人什么樣?待她見了花籃,雖然心里醋意大發(fā),并沒有當場發(fā)作。她強忍著眼淚回到家里,一進門就聽到陳嘉仁癱瘓的老母親朝她“歐、歐、歐”地叫著。她知道一定是又拉了一床。于是,她拿出一塊洗干凈的墊布替她換上,把那塊沾滿大便的扔進垃圾簍里。她今天不想再洗了,他不當日子過,這日子還有啥過頭。隨后,一個人關起門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就停了下來??奘遣荒芙鉀Q問題的,她對自己說,一定得沉住氣,一旦撕開臉皮,他就無所顧忌了。他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跟她同過房了。是啊,誰有了好面饃也不吃黑窩窩。不過,她已經(jīng)號準了陳嘉仁的脈,他是不會輕易地說離婚的。只要他不說離婚,她就這樣守著,假裝不知道。她見了花籃,知道這個女人心性很高,不會甘當小的。仝樹枝決定:沉著應對,以靜制動。

仝樹枝也太樂觀了。陳嘉仁還真是想離婚了。只是,他還沒有想好,兩個孩子怎么辦?他不能讓孩子像他恨父親那樣恨他。他恨父親,是因為他把父親買酒的五分錢買西瓜吃了,父親為此狠揍他一頓。那是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一腳,現(xiàn)在想起來還記憶猶新。小時候,他記得嗜酒如命的父親,總是拿家里的雞蛋去換酒。那天,父親酒癮上來了,便翻出母親為他攢下的學費,讓他去打酒。他拎著酒瓶正走著,聽到了賣瓜人的叫賣聲:快來嘗啊,快來買,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三天?!匈u聲像錨一樣鉤著他,他的腳就停下了。

他回到家里,父親正巴巴地等著??上攵?。父親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那一腳踢得他疼了一個星期。他沒有哭,倒是說了一句:長大了我還你。說完那句話,就掙扎著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父親看著一瘸一拐的兒子。愣了半天。兒子的那句話像悶雷一樣炸在他心里。不過,自從他說過那句話,父親就再也沒有打過他。而他卻從此就記下來這一腳,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小學三年級了。每當自己遇上磕磕絆絆的事情,總會想起這一腳。后來,他當上鄉(xiāng)長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給父親送回整整一箱五糧液。父親毫不愧疚地說:虧了他那一腳,不是那一腳,還踢不出個鄉(xiāng)長米。

陳嘉仁做事縝密,沒有把握的事情,從不輕易出口。他確實是沒有想好怎么安置孩子,才沒有開口跟仝樹枝提離婚的事兒。他知道,父親的婚變遠比父親的一腳對孩子們的傷害更深。一個初中生的仇恨,遠比一個小學生的仇恨更可怕。他不能讓孩子們把他當做仇人?;ɑ@一個黃花閨女,肯定不愿一結婚就當后娘。如果判給仝樹枝,孩子們恨他確定無疑,而且是深仇大恨。

那天,陳嘉仁剛剛送走花籃,心里有說不出的煩,又倒在床上躺著?;ɑ@執(zhí)意要結婚,還執(zhí)意不要孩子。他也能理解,一個黃花大閨女,一結婚就讓兩個比她小了幾歲的孩子喊媽,確實無法承受。可他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花籃。他腳踏的是兩只對開的船。

陳嘉仁總是很幸運,他自認為有神靈保佑。是個命中有官的人。他正在為難之時,齊書記敲開了他的門。齊書記一進門就吸了吸鼻子,說:這屋里怎么有女人的肉香?

陳嘉仁笑笑說:您的鼻子成雷達了,連女人的香味都能聞到。他很聰明,在齊書記跟前既沒肯定也沒否定。他想,將來真離婚齊書記肯定會知道的,現(xiàn)在否定將來更不好說。不如給自己留下余地。

齊書記說:你啊,千萬別讓肉香給毀了前程。我聽說最近要動鄉(xiāng)里班子了,你自己把握吧,別拿雷管炸自己。

陳嘉仁聽齊書記的話,茅塞頓開。于是,他約了花籃,跟她說:你愿意嫁給一個副書記,還是愿意嫁給一個鄉(xiāng)長?花籃愣了一下,他料定花籃不明白,就跟她說鄉(xiāng)里要考核班子了,他是鄉(xiāng)長候選人。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他一輩子就這樣完了。如果他現(xiàn)在鬧離婚,或者和她繼續(xù)來往,他就有可能錯過這次機會。

其實,花籃覺得能嫁一個副書記已經(jīng)不錯了,她也沒有過高的愿望。可是,她左右不了這個男人,到了這種時候,她就沒有了主動權,只能被他牽著走。能是她想嫁什么就能嫁什么嗎?現(xiàn)在,她也多少明白一些,這個男人雖然是俠骨柔腸,并不是哪個女人能輕易地絆住他的。她只能等他當了鄉(xiāng)長再說結婚的事兒。

陳嘉仁回家就改變了對仝樹枝的態(tài)度。他將近一年沒有碰過她了,那天晚上,把仝樹枝折騰得嗷嗷亂叫。仝樹枝叫完就哭了。陳嘉仁陡然惱了,好好的哭啥?不好好地受用一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生就骨子里的病一一賤。但他只惱在心里,并沒有發(fā)作,他知道不能發(fā)作。隨口說道: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上段時間工作忙,壓力大,沒有心情,這不回來了碼?

仝樹枝就適可而止,她知道眼淚是拴不住他的。充其量也只能表達一下自己的意思,萬不可壞了他的心情。于是,她擦把臉說:我怕你壓力一直大,就摸不著自家門口了。陳嘉仁沒有說話,他沒心思琢磨她的話,只尋思著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跟仝樹枝說明白??墒?,今天不能說,今天一說就顯得自己太市儈了,明天再整治她一晚上再說。于是,就說:睡吧,明兒還得早起,鄉(xiāng)里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已經(jīng)開始了。仝樹枝知道陳嘉仁是個工作狂,但他猛然回頭應該是有原因的。他不是會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浪子回頭。他肯定有事求她,她現(xiàn)在就想把事情掀開了??墒牵谷凰?。

第二天晚上,陳嘉仁在鄉(xiāng)里開碰頭會,回來得很晚。仝樹枝把洗腳水給他打好,伺候他洗腳。仝樹枝把他洗好的腳放在拖鞋上,就端起洗腳盆去倒水。待她放好洗腳盆回到臥室,陳嘉仁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仝樹枝沒有上床,站在床前說:有事你就直說吧,我心里不能盛事兒。

陳嘉仁覺得再撇假就沒意思了,就把齊書記的話說給仝樹枝了。他跟她分析了當時的情況:鄉(xiāng)里齊書記推薦沒問題,他工作干得好。群眾基礎也不錯,就差縣里有個領導說話了。老岳父的一個學生是縣里管組織的副書記,叫仇龍。陳嘉仁當副書記時,老岳父找過仇龍,那時他是組織部長?,F(xiàn)在他是管組織的副書記,只要他肯幫忙。當鄉(xiāng)長是沒問題的。問題是他不確定他的事兒仝樹枝有沒有跟她父親說過。過去,老先生對他們陳家有恩,他弟弟陳嘉義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老表轉干,也是老岳父說的話。如果沒有工作,陳嘉義恐怕連媳婦都找不到。所謂“恩威并重”,有了恩,自然就有了威。陳嘉仁原來就憷老岳父,現(xiàn)在

更沒有把握了。他也清楚,只要讓仝樹枝出面說話,老人家肯定出山。

仝樹枝是個明白人,這種事情她當然得幫他。陳嘉仁的顧慮不是多余的,老人家確實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還提醒過仝樹枝。仝樹枝都替他遮掩過去了。老父親那里她從來不敢多嘴,他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果真使起手腕來,陳嘉仁未必是他的對手。

陳嘉仁費盡了周折,終于如愿以償。齊書記提拔到縣里進了常委,鄉(xiāng)長接了書記,他接了鄉(xiāng)長。剛剛上任,迎來送往,天天喝得小暈。那天,他突然想起,幾個月沒有見過花籃了,就跟花籃打了電話,讓她送些藥過來。

花籃覺得終于等到了云散日出的時候了。她盤算著,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把事兒說定了,不能再等了?;ɑ@沒到時,陳嘉仁就跟通訊員小章安排好了,說他喝多了,不太舒服,別讓人打擾他。

當然,這個“人”不包括花籃,花籃是來送藥的。小章只好開了陳鄉(xiāng)長的門,讓花籃進屋。待花籃進屋,他又隨手把門關上。陳嘉仁確實喝多了,但他很清醒。他沒有等花籃把藥敲開,就把她“敲”開了。他剝掉她的衣服,足足啃了半小時,待事兒畢后,就睡著了?;ɑ@收拾好戰(zhàn)場后,怎么都叫不醒他,看著他鼾聲如雷,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花籃心里十分不安,漸漸地有了偷雞蝕米的感覺。不行,她顧不了許多了,得去找他,她去鄉(xiāng)政府幾次,都沒有見到陳嘉仁。不是去縣里開會。就是下鄉(xiāng)視察。春節(jié)期間,鄉(xiāng)里放假了,花籃就去鄉(xiāng)里死等,不信他不進鄉(xiāng)政府。小章見是陳鄉(xiāng)長的“貴客”,就把她讓到值班室。她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氣,當初他一天去醫(yī)院幾次找她,這才多長時間啊,連面也不見了。只要見到他,一定跟他攤牌。

天快黑時,陳嘉仁坐著小車回來了。見花籃在值班室等他,心里一動,趕緊把花籃讓進屋里。過春節(jié),他免不了要去慰問縣里的頭頭腦腦,自然他也不免被各方慰問,確實忙得很。

花籃一進他的辦公室就感覺到了。辦公室由一間改成三間,各種擺設也都上了檔次。進了這屋就有了一種人上人的感覺。怪不得找他難,事兒做大了就是不一樣了。花籃看到器宇軒昂的陳嘉仁,氣就消了。她別別扭扭地坐在沙發(fā)上,受氣的小媳婦般不言不語。

陳嘉仁歉意地說:忙死了。一天到晚,腳打屁股蛋兒,連睡覺都得睜著眼,也沒有顧上跟你親熱親熱。

他邊說邊脫大衣,掛起大衣就去關門,關上門就抱住花籃?;ɑ@輕輕地推開他,眼淚滴溜溜地轉著。陳嘉仁笑著說:好乖乖,別哭了。好不容易見個面,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沒意思。他放開花籃,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塞給了花籃說:過年了,我也不能陪你買件衣服,你自己去買吧。他說著,就把花籃拉到了床前。花籃醞釀已久的那些嗆人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陳嘉仁給消化了。久別的激情像春潮把她卷起。她青春的胴體,被陳嘉仁撥弄得像剝了皮的蘆薈,汁液橫流……終于,陳嘉仁氣喘吁吁地躺在床上?;ɑ@邊穿衣服邊說:你要我等多久?

陳嘉仁說:我一刻都不想讓你等,我天天都想要你。你想,天天有自己心愛的人陪著多幸福啊。可是,我剛當鄉(xiāng)長,如果這時候就離婚,人家會咋看我?組織上會咋看我?就是我不在乎這個位置,你也不想讓我這樣吧。好乖乖,咱還得從長計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說是不是。咱鄉(xiāng)里的書記很快就要提拔了,我也很快會接任書記。這時候千萬不能出問題的。再等等,啊!陳嘉仁說著便拉住花籃的小手,把玩一陣,然后放在嘴上嘬著,感嘆地說:嗨,就這一雙小手,就夠我愛一輩子。

花籃嬌嗔道:說得好聽,你這人我還不知道,這山看著那山高,你是不是要我等到你退休?

胡扯,適當?shù)臅r候我會考慮的。我能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嗎?做夢都想。我枕頭上都寫著你的名字。我每天睡覺都抱著它。不信你看看。好了,別耷拉個臉子了。陳嘉仁把花籃扳倒在他身上……

花籃看了看那枕頭,上面確實是一幅機繡的花籃兒圖案,便無言以對,只好帶著陳嘉仁給她的錢走了。她覺得他的話完全是“指山賣磨”,開始他想當鄉(xiāng)長,現(xiàn)在他想當書記,以后他還想當副縣長、縣長、市長、省長,在無止境的欲望和有限的青春之間,她選擇后者,沒等陳嘉仁當書記便遠嫁他鄉(xiāng)了。

陳嘉仁著實傷感了一陣子。怪花籃無情,再等等怎么了?他不正在籌劃嗎?正在考慮他們的關系嗎?他那么愛她,那么在乎她,想為她離婚,她怎么就不理解他?是的,花籃給他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跟仝樹枝從來沒有這種美妙的感覺,他把這種感覺叫愛情。有了花籃,他才嘗到愛情的滋味??伤F(xiàn)在已為他人婦,竟然招呼都不打,那么迅速,那么決絕,讓陳嘉仁緩不過神來,只嘆:女人就是水性楊花……

陳嘉仁望著地上別人送的一箱五糧液,想著應該回老家看看老父親了,老父親不愿和他一起生活,在老家跟著陳嘉義。過年了,他給父親送去一箱五糧液,也不枉他把他養(yǎng)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每逢煩心的事兒就想回老家走走。他現(xiàn)在也是他們村里最大的官了,順便還給他們的村長也準備了一箱酒。這村長就是早年最看不起他們家的生產(chǎn)隊長。他曾經(jīng)嘲笑陳嘉仁的母親說,自己窮得叮當響,還讓孩子讀書,也不看看陳家老墳院有沒有風水?這箱酒當然不是陳家風水的衡量,只是想讓他想想早年說過的話。

車一到陳家莊村頭,陳嘉仁就下了車。自己徒步而行,讓車子跟在身后。剛進村,就碰上了早年曾經(jīng)“血戰(zhàn)”過的二愣,如今的二愣完全沒有了早年的英雄氣概,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身子也有些佝僂了,“農(nóng)民”二字已經(jīng)刻在他的骨子里。陳嘉仁連忙掏出軟包中華遞上,二愣接過煙,并不馬上點上,把玩似的看看、聞聞,又在拇指蓋上蹾一蹾,然后才點上。點上之后,又橫看片刻,才使勁地吸一口,慢慢地呼出。自接過陳嘉仁的煙,二愣的臉上一直掛著謙卑的笑容,吐完煙霧由衷地說:好煙。陳嘉仁悠然親切地看著二愣,那次“血戰(zhàn)”已成了美好的回憶。于是,他有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

從老家回來,陳嘉仁心情好多了,花籃漸漸地在他心里隱去,更大的欲望通過老家的滋養(yǎng)彰顯出來。

C

陳嘉仁也有喝醉的時候,酒量再大擱不住人多。那天,縣里年終目標考核,一下子來了十五人的考核組??h直機關都知道陳嘉仁酒量大,喝酒用碗。凡是來過他們鄉(xiāng)里的客人,都知道他們的酒場規(guī)則,入場券三碗,然后每人碰一碗。既然是考核組,陳嘉仁當然是禮讓三分,一陪到底。考核組成員無論職務大小,都得一視同仁,不然,小河溝照樣讓你翻船。考核組自覺優(yōu)越,拿出了架勢,他必須先喝三碗,然后才逐人碰酒,不然就別上酒,反正領導有要求,考核組不準喝酒。官場就是這樣,身份復雜,同一個人,一會兒是爺,一會兒是孫兒。陳嘉仁這會兒就得裝孫子,他只得老老實實喝三碗,然后端著酒碗帶著謙卑的笑容挨個碰酒,一圈碰下來,三斤酒進了肚??己私M雖然是人仰馬翻,陳嘉仁也超出了極限。他送走了考核組,就有些站不穩(wěn)了,回到屋里,倒頭便睡。

待他醒來,天色已晚,屋里亮著燈。他看到辦

公室的小繆正坐在他的床前。小繆見他醒來,就慌忙遞上水說:陳鄉(xiāng)長,我看你喝多了,怕你有事沒走。

他不知道小繆什么時候進了他屋,暈暈乎乎地說:我喝多了?

可不是,吐得一塌糊涂,做夢還跟人碰酒呢。屋里我已經(jīng)給你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小繆說著,眼風就飄了過來。

謝謝你,小繆。讓你見笑了。以后不能再這樣喝了,再喝下去,身體就完了。小章呢?

小章有事回老家了,他讓我跟你說一聲,晚上回不來。你有什么事兒,叫我。

哦,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陳嘉仁想,兔子還不吃窩邊草,我不能做傻事?;ɑ@給他留下了創(chuàng)傷,決不能讓小繆來療養(yǎng)。

誰知小繆卻坐在他的床頭不動,對他的吩咐置之不理。她滿含關切地說:陳鄉(xiāng)長,小章把你交給我,我得對你負責。當領導也不容易,場面上應酬多,你也得注意身體。她說著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繼續(xù)說:你剛才臉還通紅呢,不是發(fā)燒吧?要不我給你拿點兒藥?

他說:沒事兒。就伸手擋住她的手。小繆旋即握住他的手;按在她胸上。其實,酒精還在他體內(nèi)興奮著、陳嘉仁不過是克制著自己罷了。她這一按,就把他按爆了。他反過來把她按在床上。小繆似乎就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一拍即合。

發(fā)生了這件事,陳嘉仁后悔了一陣子。不過還好,小繆從來沒有提過要跟他結婚,這個女人似乎心性更高,她想的只是前程。當然,她也清楚,要他謀劃她的前程還得等他當了書記。她現(xiàn)在這樣做不過是儲存資源。

有了第一次,自然會有第二次。小繆不斷來陪他,他也來之不拒。這也沒什么不好的,反正是她自己送上門的,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況且,這小繆雖然長相一般,但是年輕、風騷、有心計。陳嘉仁不但有了情人,又多了一個心腹。

陳嘉仁做鄉(xiāng)長自然是春風得意,累是累些,這滿眼的尊崇,這大權在握,那感覺確實不一般。當然,他就更不愿意回家住了,白天忙一天,晚上找?guī)讉€心腹打打牌,偶爾約個美女陪陪,要比回家看仝樹枝強到天上。再說了,跟他的那些女人,隨便哪個都比仝樹枝年輕漂亮。

陳嘉仁從鄉(xiāng)長到書記的位置,再也用不著老泰山從中周旋了。他和仇副書記的關系早已成了鐵哥們兒。因此,陳嘉仁也就不怕仝樹枝在老泰山面前告狀了,徹底地跟她斷絕肉體關系,不能讓她再蹂躪他了。陳嘉仁也有回家的時候,一定是星期天。他主要是回去看看孩子們,從不在家過夜。陳嘉仁因此落了好名聲,說他一心撲在工作上,三過家門而不入。仝樹枝心知肚明,也不說透。親戚朋友托她辦事,她也應承著。大部分是找陳嘉仁秘書辦的。雖然陳嘉仁在外搞女人。只要他不離婚,只要有個鄉(xiāng)長夫人名分撐著,她心里也平衡多了。可是,人前再大的風光,究竟難抵人后的委屈和寂寞。好在她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只是人后多一把辛酸淚,人前仍舊是俺嘉仁長、俺嘉仁短的,顯得十分恩愛。所以,陳嘉仁在機會來臨時,政績突出,家庭和睦,就順順當當?shù)禺斏狭藭洝?/p>

陳嘉仁當了書記就把車給換了。辦公室也重新裝修了一番。他還找“高人”到鄉(xiāng)政府看了看??赐曛?,就把鄉(xiāng)政府朝北的大門拆掉,重新在南邊開了個大門。新大門修好之后,“高人”又站在大門口,面對門前的清水河低語:“清水之陽,必現(xiàn)潛龍?!标惣稳收J為自己也許就是這清水河的游龍了。便問“高人”:何時能現(xiàn)?那人低吟:有乃能現(xiàn),于是,清水河里便多出來一條潛龍,雖然那潛龍不過是雕塑而成,但在河里若隱若現(xiàn),也十分靈動,也算是應了“高人”的讖語。潛龍既“現(xiàn)”,陳嘉仁心中信念也定,日后必然發(fā)達。隨后,他自覺有些唐突,怕議論四起,就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前建了一個河濱廣場,“潛龍”即成一景,為古鎮(zhèn)增添一些神秘之氣?!皾擙垙V場”既成了陳嘉仁的一大政績,也成了鎮(zhèn)上人們休閑娛樂的一個去處。除此之外,陳嘉仁還把鄉(xiāng)政府大院修繕一番,該批的批,該抹的抹,該補的補,整個政府大院便煥然一新。陳嘉仁新官上任,也算有了新氣象,上上下下自然也有些贊譽之辭,為日后的“龍騰”做好了鋪墊。時隔不久,陳嘉仁便把小繆的問題也解決了。

那天,陳嘉仁從縣里開會回來,心里就著急上火。縣里馬上就要檢查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了,他們鄉(xiāng)里除了一個面粉加工廠,也沒什么像樣的企業(yè)。這次檢查不但聽匯報還要實地看,檢查結果還要排名次。聽匯報,他是不怕的,不蒙死個人,他就不是陳嘉仁了。怕就怕實地看,他不是孫悟空,一時變不出個企業(yè)來。這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可是目標驗收的主要指標,他得想法兒讓名次往前靠,年底干部考核推薦處級后備干部時,他還得拿這項工作說事兒。不然,他這“龍”可就騰不起來了。陳嘉仁掏出檢查方案,仔細地琢磨著。

小章見陳嘉仁的車進了政府大院,就燒上了開水,待他坐下,一杯香噴噴、黃澄澄的觀音王,放到他跟前。陳嘉仁做了一個深呼吸,那茶香便沁入肺腑,頓覺精神為之一振。這才叫品位,260元一斤的觀音王。他第一次喝這茶,還是在仇縣長那里喝的。過去的仇副書記,已經(jīng)是當下的仇縣長了。這茶還真是,一喝就忘不了。后來,他去省里辦事,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這家專營店,不想?yún)s上了癮。他發(fā)現(xiàn)這喝茶跟生活中其他消費一樣,檔次上去了就下不來。他喝慣了這種茶,就不想喝其他茶了。

陳嘉仁喝完一杯茶,方案也看了一遍。他想,還得在方案以外做文章。他正想喊小章進來,通知鄉(xiāng)長海天商量“迎檢”的事兒,小章已經(jīng)開門進了屋附在他耳邊說:陳書記,郎虎來了,要見你。

什么豺狼虎豹的,我這會兒正忙著呢,讓他等著。你通知海鄉(xiāng)長過來。

小章并沒有得令而去,接著說:是郎虎,面粉廠的廠長,非要見你,說找你匯報一下新上的項目。

一聽說是新上的項目,陳嘉仁就來精神了。說:請他進來吧。

他的話還沒落地,一個戴著眼鏡、氣宇軒昂的年輕人就進了門。那人進門就說:陳書記,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是郎虎,“白如雪”面粉廠的廠長。說著就遞上了燙金的名片。

陳嘉仁仔細地打量著他,這哪里是面粉廠的廠長啊,分明是大企業(yè)的精英。那做派,那氣勢,地地道道的大款,決然沒有一絲“鄉(xiāng)企主”的土味兒。陳嘉仁連忙起身讓座,讓通訊員倒水。

郎虎說,他計劃要上一套可以出三十個品種面粉的設備。目前,不說世界一流的,起碼是國內(nèi)最先進的,省內(nèi)絕無僅有的。他來是邀請陳嘉仁跟他一起去南方考察的。

陳嘉仁也很明白,企業(yè)主邀請他去考察,不過是借機溝通感情,替他們撐撐門面而已。企業(yè),他能懂什么?不過,他看郎虎確實是個人物,心想日后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就一口答應了。當下安排小章,通知海天,中午一起請郎老板吃飯。

郎虎自然是受寵若驚,書記、鄉(xiāng)長請他吃飯,那是天大的面子。他隨即說道:陳書記,給我個機會,您請客我買單。咱別在鄉(xiāng)里吃了,去縣城吧。陳嘉仁說:也好,正好商量一下企業(yè)“迎檢”的事兒。郎虎很高興,把飯局安排到縣城最高檔的一家飯店里。他覺得陳嘉仁是個痛快人,日后必能發(fā)達,能拍上他也不錯,不過是花幾個小錢,將來

定能從他那里賺到大錢。

行程既定,郎虎和陳嘉仁便一路南下。路上,郎虎自然安排得非常周到。陳嘉仁也是初次到南方。真正地享受了富貴溫柔之鄉(xiāng)的美艷大餐。陳嘉仁轉了一圈,確實是開了眼界,轉變了觀念。回來之后開始召開班子會,通報考察情況。要求班子成員要解放思想,轉變觀念。班子會一結束,陳嘉仁就去報請仇縣長一起原路看了一圈。自此,陳嘉仁出入了更多的娛樂場合,知道了外邊世界的精彩。上邊來客也好,檢查團也好,他都會把娛樂活動安排周全,這遠比累死累活地干工作爭到的榮譽多得多。如今的官場,三分工作,七分協(xié)調(diào),只要協(xié)調(diào)到位了,什么都有了。當然陳嘉仁也確實活出氣派了,洗浴要水療,吃喝鮑翅宴,空閑時間做保健。小車的后備廂里都是茅臺、五糧液,軟中華、蘇煙。平時穿戴用度,自然都是名牌了,就連襪子也百十塊錢一雙。他那嗜酒如命的老父親,再也不用打散酒喝了,當然也喝不慣他送回家的茅臺,嫌那酒有股子敵敵畏味兒,老爺子只認寶豐酒。

胡小韋已經(jīng)做了副書記,他對陳嘉仁極盡逢迎。那天他請陳嘉仁去了縣城一家歌舞廳,說是他親戚開的,讓他捧捧場。胡小韋輕車熟路,要了兩位最漂亮的小姐陪陳嘉仁。陳嘉仁至此認識了嬋娟。

嬋娟是個有心機的姑娘,自從認識了陳嘉仁,就不在歌舞廳干了。她也不找工作,就是每天給陳嘉仁打電話、發(fā)信息,搞得陳嘉仁神魂顛倒。嬋娟膽兒大,電話打多了,信息發(fā)膩了,就直接去鄉(xiāng)政府找陳嘉仁。見了陳嘉仁自然是風情萬種,說自從見了陳嘉仁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不怪陳嘉仁有魅力,只怪自己沒出息?,F(xiàn)在,她滿腦子都是陳嘉仁在晃,晃得她快瘋了。其實,她快把陳嘉仁晃瘋了倒是真的。

陳嘉仁投入了新一輪的愛情轟炸中。他和嬋娟成就好事之后,就離不開嬋娟了,當然,他不能顯得絕情,小繆找他,他也得應酬著。情場多棲不像官場多棲那樣累,反而更輕松,更滿足,更是實力和魅力的證明。

由于戀著嬋娟,陳嘉仁就準備在縣城買套房子,反正他早晚要進城的。更主要的是他有這個能力了。陳嘉仁養(yǎng)著嬋娟,嬋娟就沒了歡場上的那種樂趣了,整天懶洋洋的,不是打牌,就是看電視,再就是上街購物。實在無聊了,就給昔日的小姐妹打電話。有時也跟胡小韋聯(lián)系,隨便聊聊,獲得陳嘉仁的一些信息。當然,她跟胡小韋聯(lián)系,是決不能讓陳嘉仁知道的,陳嘉仁最小心她跟其他男人接觸。

陳嘉仁去縣里開會,總是要去嬋娟那里,周末只要有空,就把時間都給了嬋娟。可是,嬋娟還是不滿足,每次去都是戀戀不舍,生死離別似的纏著他不讓離開。后來嬋娟就說她太寂寞了,想找個事兒做做。陳嘉仁也覺得這樣更好,省得嬋娟整天纏著他。于是,他便投資替嬋娟開了一個美容店。

安頓住嬋娟之后,陳嘉仁也投入新一輪的官場競爭。陳嘉仁這幾年也確實比較順心。自從官場得意,情場也跟著得意。主要是官場得意了,才有這萬般得意。就連他的小姨子,當初何曾正眼瞧過他這窮小子?那時,他就發(fā)誓一定要把她摘到手,自然有些褻瀆的意思。后來,他就忘了過去的誓言。仕途發(fā)達后,他反倒沒有了這些心思了,還是她自己送上門的。不過他也只是捏捏她的前胸,了卻過去的誓言而已,并不跟她動真格的。物是人非,她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風姿,激不起他的心勁兒。那么多蔥嫩光鮮的女人對他暗送秋波,明目放電,他哪還有心思想她呢。當然,他才是個小小的科級,情場只是加油站,絕不能把自己淹沒了。他得往更高的層面上奔,他越來越感覺到上層的尊貴。有一次,他有急事兒找仇縣長。打他電話一直不接,就急急忙忙跑到縣長辦公室,沒到門口就被通訊員攔下了,說先到屋里等會兒,誰知等了一上午也沒見上他。以他跟仇的關系,他當副書記時就是鐵哥們兒了。他若不是縣長,還不是隨時能見?一坐上縣太爺?shù)奈蛔泳筒灰粯恿?,不是他變了。權力這種東西像高科技的催化劑,讓他身不由己,他想不變都不行。

自從陳嘉仁和郎虎一起去了南方之后,兩人也就成了鐵哥們兒。郎虎也是個人物,別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連自己的名字都寫成“良耳虎”,可事業(yè)卻是越做越大,涉及的領域也越來越多了。因為跟陳嘉仁是鐵哥們兒,鄉(xiāng)政府過去的公共財產(chǎn),企業(yè)改制,地皮門面,該賣的,該處理的,大部分都歸到了郎虎的名下。陳嘉仁自然也得到了不少好處。郎虎把事兒做得貼皮貼骨的,讓陳嘉仁覺得像自家血親兄弟。

陳嘉仁跑自己事兒自然要拉上郎虎。郎虎差不多成了他的錢包和秘書了。因此,陳嘉仁的事情沒有他不清楚的,就連陳嘉仁晚上歇在哪兒他都清清楚楚。

陳嘉仁跑事,還有一個比郎虎更積極的就是胡小韋。胡小韋單等陳嘉仁提拔,他當鄉(xiāng)長。當然,還有一個相關的人物小繆,如果胡小韋接任鄉(xiāng)長,小繆就有可能當副書記。小繆如今跟當下的鄉(xiāng)長關系不錯,就跟當書記的海天關系也相當不錯。

雖然海天跟陳嘉仁有些磕磕碰碰的,但在陳嘉仁升遷問題上,思想絕對一致。陳嘉仁在鄉(xiāng)里工作的時間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跑,跟企業(yè)跑,跟領導跑,跟縣直機關跑,偶爾也回鄉(xiāng)里一次,除了拿錢就是指手畫腳。指手畫腳自然是否定海天,海天心里當然不平衡。兩人之間也就免不了面和心不和的。郎虎當然不傻,雖然跟陳嘉仁關系很鐵,但也給自己留了條后路。和海天關系暗地里處得也不錯,海家的大小事情也都是他管的。郎虎知道陳嘉仁離開是遲早的事情,他是個生意人,和別人交往必然“利”字當頭,不求友情,但求有用。他犯不著為了陳嘉仁得罪海天。

鄉(xiāng)里各個層面上的關系盡管很微妙。但是,大方向還是一致的。為了全力支持陳嘉仁,海天便跟陳嘉仁商量,讓他一心一意地跑事兒,鄉(xiāng)里的工作盡管放心,別擔心錢的問題。鄉(xiāng)里現(xiàn)在沒錢不要緊,只管在信用社貸款就行了,手續(xù)他來辦,債務他承擔。陳嘉仁當然明白海天的用意,欣然應允。他什么也不說,就離開了鄉(xiāng)政府,竭盡全力地跑事兒。

陳嘉仁雖然在鄉(xiāng)里當書記,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進步還在上層。他除了對上層領導關系協(xié)調(diào)好之外,平時對縣直機關的頭頭腦腦也是稱兄道弟的,凡有事相求都是竭盡全力。因此,口碑比較好。民主推薦時,他又組織了一個包括海天在內(nèi)的競選班子,上上下下都打點得很到位,推薦票自然比較集中。經(jīng)過上下左有的齊心拼打,陳嘉仁的事兒終于有了眉目,他進入了考核圈子。到公示階段,出了問題,一封舉報信,把他的事兒擱下了。

信上說他生活作風腐敗,包養(yǎng)二奶,貪錢買官,還搞封建迷信,在清水河里立了條龍,影響泄洪和航運。雖然是匿名信,有些問題也是明擺著的。雖然無從查實,終歸把他的前程耽擱了。這一耽擱不要緊,他既定的目標和遠大的宏圖,要想實現(xiàn)就不那么容易了。

其實他沒上去,也不光是那封匿名信,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別人不知道的。

郎虎跟他吹噓有個表哥在中紀委工作,跟省里的一個領導關系特別好。他跟陳嘉仁去北京跑一趟,那事兒準成。陳嘉仁跟郎虎親兄弟似的,自

然相信他,就跟他一塊兒去了北京。不過,他還真開了眼了。他們在賓館里苦等了五天,才算約到人家。郎虎孫子似的一再央請人家一起吃飯,還讓人家點了地方,人家施舍般勉強答應。到了地方,陳嘉仁才覺得自己真是劉姥姥。他還沒進大廳,就有人舉著牌子接他們了。于是,一個裊裊婷婷的服務員把他們帶到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房間里。房間里桌椅全都是清一色的原色紅木,東南角還放了一架三角鋼琴。服務員個個天仙似的,穿著旗袍。打一進大廳,“您好,歡迎光臨”的聲音,像回音一樣不斷地飄蕩在耳邊。

陳嘉仁拘謹?shù)刈苫⒌故遣煌5乜纯催@兒、摸摸那兒:嘴里不停地嘖嘖叫著,說回去也開一家這樣的飯店。陳嘉仁碰碰他,讓他別吱聲,顯得沒見過世面。

客人陸續(xù)到來,互相寒暄著,都是這處長那董事長的。沒有人介紹陳嘉仁和郎虎。待到客人都齊了,服務員就呈上了菜譜??腿俗尷苫Ⅻc單,郎虎把菜單遞給了陳嘉仁。陳嘉仁看看他們的招牌菜,“金牌北極大熊掌”。

他不小心念出來這道菜名,客人笑著說:算了,你們也別這么破費,說是北極熊掌,不定是什么熊掌呢,新鮮的太貴,干發(fā)的也不好吃。

陳嘉仁頭上開始冒汗了,他把菜單又遞給了郎虎說:我也點不好,還是你來吧。

郎虎也拿出大款的派兒,說:要鮑魚吧。

客人說:也好,這樣就省勁了,轉臉對服務員說:一定要澳洲活鮑魚,998一位的。待菜點完,自然就說喝酒了。陳嘉仁假裝著內(nèi)行說:喝茅臺吧,30年的。

哪知客人笑著說:這年頭,喝茅臺的都是鄉(xiāng)下人。說完看著旁邊的客人接著說:庫瓦西耶還是軒尼詩?

旁邊的客人說:軒尼詩吧。

于是服務小姐便問:您要理查德還是杯莫停?V.S.O.P或者XO?

理查德太貴了,杯莫停吧。

要幾瓶?

先來一瓶。開瓶費多少?

300。

陳嘉仁頭一次聽說喝酒還要開瓶費,還要300。他真正體驗到了什么是尊貴和品位。

席間,客人們一直在談論字畫,一位說:真正的藝術在民間,就說《蘇武牧羊圖》,我看還是清朝畫家上官周的最絕。

另一個說:我更看好他的詩《夜過篁竹嶺二首》,“履險空山夜,驚魂不易招。月明云泛泛,風勁樹蕭蕭。暗石蹲如虎,昏煙望似橋。未聆深谷韻,誰信有蕭韶?!碧貏e是“暗石蹲如虎,昏煙望似橋”兩句,你閉上眼睛就像自己正在深夜的山谷中行走,太好了,真是神來之筆……

郎虎和陳嘉仁傻子一樣癡呆呆的,一句話也插不上。陳嘉仁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們說的那些酒名,他連聽都沒有聽過,洋酒他只知道人頭馬,還是因為“人頭馬面”的俗話。他們說的那些詩呀畫的,他更是如聽天書。他一個鄉(xiāng)下孩子,雖然上過大學,哪里懂什么藝術,聽都沒聽說過。這些年在鄉(xiāng)里,除了疲于應酬,就是落了一肚子肥下水,早不知詩文為何物了。心想,回去之后一定要抽時間看點兒書,給自己補補,不然,以后還真是上不了臺面。

郎虎一看場景,覺得自己既是東道主,也應該有所表示,不然,這錢花得也太冤枉了。說什么呢7自然也得跟字畫有關的吧。終于,一位客人起身去衛(wèi)生間,他才算找到了插話的機會。他說,他不懂什么畫,可是,他家祖上留下的有幅畫,好像是唐僧那朝代一個姓吳的畫的。

真的?那就是吳道子了,很有可能。他的畫民間流傳的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跡。一位客人眼睛一亮說道。

郎虎說:我也不懂真跡假跡。早些年,我奶奶覺得那些破不拉嘰的東西沒用,就把它拿出來剪鞋樣子了。正好被一個下放的老教授看到了,教授說:老嫂子,你千萬別下剪子,那可是價值連城的東西啊!奶奶說:啥是價值連城?教授說:就是說,這幅畫值一座城市啊。奶奶說:老天爺啊,這么個破東西真值一座城,誰給俺蓋三間大瓦房俺就給他。我奶奶雖然這么說,還是把它藏起來了。您不說我還想不起來。您要是喜歡回頭我給您送過來。

客人說:好,要是真的,你說的事兒可真沒問題了。

那頓飯一共花了兩萬八,客人卻說便宜,以后有客還上這兒來吃。陳嘉仁心疼半天,歉意地跟郎虎說:兄弟啊,咱可知道大觀園是什么樣兒了,這錢我回頭給你補上。

郎虎卻笑著說:這點兒錢不算啥。不過,咱還沒見上該見的人。

陳嘉仁吃了一涼:啊?那怎么辦?

你看到坐主賓位的那位了,出來時他跟我說了,只要那畫拿出來,咱的事情他包了。

你跟他究竟什么關系?你實話跟我說。

我老表跟他認識。他認識中紀委的那個人。

哪個是你老表?

他出差沒在北京。

咱不是空轉嗎?你真有那畫嗎?

有倒是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說的情況大概屬實。

郎虎平時賭咒發(fā)誓的話陳嘉仁都不敢全信,他又說了個大概。陳嘉仁心里真像吃了不熟的饃。不過,這場景卻堅定了他要上去的信念。一定要不惜一切地上去,他太向往這種尊貴的生活了。郎虎也跟他上勁地說:陳書記,咱花多少錢都得上去。差一級,那就是天上地下。郎虎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也知道呂不韋的故事。他最佩服呂老先生,人家才是歷史上最大的商人,做的是“一個國家”的生意。他隨著陳嘉仁做了一個鄉(xiāng)的生意了,將來陳嘉仁做了縣官。他就做一個縣的生意。陳嘉仁做多大的事兒。他的生意就做多大。

從北京回來之后,郎虎旋即又北上了,還真拿去了那畫。只是人家說,這畫跟吳道子邊兒都不沾。不過是黃冑的一頭小毛驢,還是贗品。

就這一步之差,陳嘉仁覺得從天上掉到地下。他本來想這次能升到副處,正處也就勝券在握,他也可以像縣長一樣嘗嘗真正權力的滋味。這小小科級干部,雖然在百姓面前也能作威作福,雖然也能翻騰出些許浪花,但說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官兒,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政治小人物,在官場中不過是個阿貓阿狗之類,雖然陳家莊方圓幾里才出一個陳嘉仁,雖然他父親像炫耀天天有酒喝一樣,時常炫耀他一腳踢出個鄉(xiāng)長來,這一切都不能使陳嘉仁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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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仁競爭失敗后,心里猶豫,是連續(xù)作戰(zhàn),還是等待下一次機會?可是他跟海天關系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表面上還湊合著。海天肯定會無所顧忌了,班子擱到這份兒上,也像夫妻過來十幾年,著實沒什么意思。海天肯定也等急了,巴不得他現(xiàn)在得癌癥死了。如果他換換鄉(xiāng)鎮(zhèn),還要奔幾年。再說了,他這個班子里的人都各懷心思,都希望他早些離開,當然也包括跟他有特殊關系的小繆。最讓他傷心的是,小繆在床上就暗示他離開是明智的。陳嘉仁越想越沮喪,便打電話給胡小韋,說想找個地方消遣消遣。他跟胡小韋通話時,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咳嗽,心里猛然一驚。胡小韋說,他現(xiàn)在下村了,要不他先點個地方定下?或者他從村里直接進城找個地方,然后讓陳嘉仁再趕過去。陳嘉仁說,算了。

陳嘉仁自己開著車,趕到了嬋娟那里。嬋娟很意外,每次他來都是先打電話,怎么突然就回來了。陳嘉仁說:怎么還怕我突然回來?這屋里有股生人味兒啊。

嬋娟幫他脫掉外套,說:凈胡扯,你是狐貍啊,還能聞出生人味兒?

陳嘉仁笑著說:開玩笑。說著去了衛(wèi)生間,他看到一個煙蒂,撿起來看看,是胡小韋經(jīng)常抽的一個牌子。他把煙蒂扔進了馬桶里,摁了一下沖洗鍵,那煙蒂打了一個旋兒就進了下水道。他還竭力地推薦胡小韋接鄉(xiāng)長呢。

陳嘉仁在衛(wèi)生間半天沒出來,嬋娟就去敲門,說:你沒事吧?

便秘。

嬋娟似乎意識到什么,就去臥室換上那件他給她買的透明的紗睡衣,她得把他打發(fā)滿意了。她換好裝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他出來。陳嘉仁沒有提著褲子出來,這使嬋娟有些意外。陳嘉仁從來不在衛(wèi)生間系腰帶,即便是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也是邊走邊系腰帶。任小繆提醒他多次,實在有失官體,他依然如故,只說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陳嘉仁沒有提褲子出來,說明他沒有解手,他沒有解手卻去了衛(wèi)生間這么長時間?嬋娟顧不得細想,就摟著他的脖子。陳嘉仁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了。他得冷靜下來,他不想把事情挑明了,這一陣子夠煩的了。他心情不好,臉色難看,淡漠地說:我累了,讓我休息一下。嬋娟趕緊給他拿來拖鞋,泡上一杯普洱茶。在這里嬋娟只給他備普洱。在辦公室喝觀音是喝品位,在這里喝普洱是喝健康。這兩年普洱炒得熱,其實他喝不慣這種味道,一股子腥餿味兒,太像他早年在鄉(xiāng)下喝的柳葉茶了。嬋娟只說,她不在乎品位不品位的,只在乎他有一個健康的體魄。

嬋娟小心翼翼地端上茶,陳嘉仁卻把茶水倒掉,說,把杯子給我洗干凈,別傳染上什么病了。嬋娟知道他講究,愛擺什么品位,家里一切用品都是品牌的。他說有品位的男人講究的是細節(jié),男人三件寶:腰帶、皮鞋、手表。更精致的要看小三件:襯衣、內(nèi)褲、襪子。他明明看到杯子是從消毒柜里拿出來的,還雞蛋里挑骨頭。嬋娟一陣委屈,淚珠兒就滾出來了。她說:你自己算算,多長時間沒有回來了?就算是一棵小草,也得有陽光雨露的滋潤,人家是個活生生的人,你不想人家也就罷了,還回來使性子。

見嬋娟說出這樣的話,陳嘉仁也無話可說,掏出煙抽起來,待一根煙抽完,就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嬋娟淚眼婆娑地說:你也忒狠心了,就這樣走了,人家巴心巴肺地盼你回來,你倒好,冷著臉子,說走就走。你干脆離了算了,我跟你堂堂正正地過日子,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你以為我想過這種掖著藏著不見天日的日子?逢年過節(jié)人家合家團圓,我形單影只。你為我想過嗎?我不讓你走。說著用身子堵住門口。

他什么也沒說,仰臉盯著門頭,上面掛著他和蟬娟的合影。他徐徐地吐出一口長氣,輕輕地拿開她的胳膊,走了。

離婚?他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忘記他還有婚姻。是啊,嬋娟倒是提醒了他。他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過孩子了。今天正是星期天,他得回家看看了。于是,他關掉手機回家了。

回到家里,仝樹枝和孩子都在家,他們好像知道他要回來似的。仝樹枝做了他最愛吃的茄絲面條,還有臘肉豆角、面爆粉條、軟底雞胍、醋熘嫩南瓜,都是他早年愛吃的萊。這些年他吃遍了各菜系的經(jīng)典招牌菜,偶爾見到這幾個小菜,卻也食欲大增。陳嘉仁高興地說:做了這么多好吃的?兒子說:每逢星期天我媽都說你回來,都做這些你愛吃的菜。

陳嘉仁心里一熱,感到久違的溫馨。在外面,他處處施愛,卻沒有得到真愛。在家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卻被愛包圍著。他感到家里也有了新變化,全樹枝做了美容,睡衣下崗了,換成了名牌。不過這名牌穿在她身上真是被糟蹋了。他想,晚上怎么總得有所表示吧,于是,就后悔不該回到家來,想回鄉(xiāng)政府過夜,已經(jīng)太晚了。

仝樹枝把洗臉水、洗腳水、刷牙水都倒好了,就催他去洗腳。

上床后,陳嘉仁關了燈。雖然多年來他都是開著燈做愛,可是面對全樹枝他必須把燈關掉。燈一滅,仝樹枝就依了過來。陳嘉仁就聞到她嘴里一股酸腐的口氣,說道:刷牙去。

仝樹枝就下了床,渾身上下洗了一遍,重要部位還灑些花露水。

仝樹枝上床后,陳嘉仁并沒有壓過來,而是把仝樹枝的頭推向了他的下身。仝樹枝就用手握住,陳嘉仁說用嘴,仝樹枝剛剛含上,就嘔起來了,兩個人就這樣不歡而散。

仝樹枝不明白,陳嘉仁怎么變成這樣了?剛結婚時,他都不敢和她并頭睡覺。說夫妻就是暖腳的,并頭睡人家笑話。多少年,他都堅持一人睡一頭。現(xiàn)在,他竟然讓她用嘴做那事,嘴是用來吃飯說話的,怎么做這種齷齪的事情?明顯地作踐人。

陳嘉仁調(diào)到縣里任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海天如愿以償,接了書記。小繆一步到位,直接當了鄉(xiāng)長。只是,胡小韋平調(diào)其他鄉(xiāng)了。不過,這結局也算皆大歡喜了。

陳嘉仁調(diào)到縣里,空閑時間就多了。他打電話給郎虎,想去北京考察個項目,看看他是不是有時間,陪他去一趟。郎虎看陳嘉仁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自然也管著他的企業(yè),正愁沒有機會約他出去轉轉,不想他自己找上門了,隨即說道:他正要去北京一趟,具體時間要陳嘉仁定。

陳嘉仁跟郎虎再次來到了北京。他們的心情自然跟前次不同,不再是誠惶誠恐、拘謹閉塞的劉姥姥了。該見的人見了,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做的事情也做了。一切都打點停當之后,陳嘉仁跟郎虎說:下面就是咱自個兒消遣了,八國聯(lián)軍進中國時,也沒有少糟蹋中國的女人。咱也得有點兒中國男人的氣概,糟蹋一回外國娘兒們。

嘿,嘿,嘿,陳局,您別說得恁恐怖,想玩外國的,容易得很。咱今兒晚上就去,我先去踅摸踅摸,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待郎虎打探清楚,便拉著陳嘉仁出了賓館,上了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把他們拉到另外一個賓館跟前,說,是我上去給你們聯(lián)系,還是你們自己去。他們自然不想招搖,就讓司機去聯(lián)系,司機問他們,要哪國的,土耳其、俄羅斯、意大利?還是日本、韓國、泰國?郎虎看了看陳嘉仁,陳嘉仁說:俄羅斯的吧。

一切安排妥當,他們才下了車,問車費多少?

司機伸出一個指頭,郎虎掏出一百塊錢扔給了司機。

那司機看也不看,說道:慢著,您打發(fā)要飯的吧。一千。

啊?

千萬別“啊”,待會兒您就知道給的不算多。

他們明明知道司機宰他們,雖然生氣,也不敢多言,這不是他們那一畝三分地,只好乖乖地把錢掏了。

從賓館里出來,郎虎問陳嘉仁,怎么樣?陳嘉仁笑笑說:皇帝的女兒叫花子的妻,那玩意兒還不是一樣的。就是眼窩深些,上邊大些,香水味兒濃些,若論皮膚,還沒有咱中國的女人好。郎虎笑道,還是不一樣。

陳嘉仁從北京回來,辦公室主任小水敲開了他的門,說:陳局長,“講正氣樹新風”的剖析材料我給你整好了,你看看吧。

陳嘉仁說:我不看了,整好報上去就行了。

陳嘉仁說完,小水并沒有離開,又說道:前天,你岳父來找你了。

說什么事了嗎?

也沒說什么,看上去很著急。

哦。

您是不是跟他老人家聯(lián)系一下。看有什么急事兒沒有?

好。

小水走后,陳嘉仁心里有些不安,關于他的事情,想必老泰山也聽到一些風聲,該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吧?現(xiàn)在正趕到風口上,萬一鬧起來,恐怕過

不了關。

陳嘉仁想先給小舅子打個電話,問問有沒有什么事情?剛拿起電話,小水又敲門進來了。他慌張地說,陳局,你岳父又來了,正在我辦公室里坐著,你看是讓他先回去,還是?

陳嘉仁想,不能在下級面前失態(tài),現(xiàn)在他對付老岳父還是沒問題的。于是就說,你讓他進來吧。

老岳父進了門,小水就把門關上了。

陳嘉仁拿出從北京捎回來的精裝紅星牌二鍋頭。那是他準備回去孝敬自己老爹的。他說:爸,您看我這段時間忙,也沒顧上看您老人家。這是我在北京特意給您買的,還沒顧上給您送去呢。

老爺子臉色有所緩解,嘆了氣說:如今干部太不像話了,什么錢都敢花。

陳嘉仁這才放下心來,看來不是說他的事的。這就好。

怎么回事?

原來,鄉(xiāng)政府財政緊張,海天書記把老干部的藥費給花了,眼看到了年底,四處借錢借不到,就躲起來了,手機關著,鄉(xiāng)里沒人,老千部跑到鄉(xiāng)政府數(shù)趟,找不到人更要不到錢,無奈之下就推選老泰山為代表,去縣委反映情況。當然,這不過是老泰山來找陳嘉仁的一個招牌而已。老泰山來主要是說“潛龍”的事兒。據(jù)說海天把清水河里的“潛龍”換了方位。他也找人看了,必須把龍的方位由東西改為南北,才能脫穎而出。為此,老泰山還進行了實地考察,果然如此。單單是挪用老干部的藥費,他還不至于如此惱火,他挪了錢用在“移”龍上性質就不一樣了,這直接牽連到他們陳家興旺發(fā)達。鑒于陳嘉仁和海天的關系微妙,老人家必須先和陳嘉仁商量商量,不然,他就直接去縣委了。

陳嘉仁答應得很好,請老人家放心,他知道該怎么辦。走時,老泰山又跟他說了一件事。要他在城里買套房子,把仝樹枝和孩子接回來,也好照顧他的生活。

陳嘉仁明白老泰山的意思,其實,說“潛龍”的事兒也是次要的,說房子的事情才是真的??隙ㄊ琴跇渲闹凶鞴?,他必須把這個女人給蹬換了。如果不是正開展“講正氣樹新風”,活動他就把她開交了。夫妻關系一旦撕破了臉,老泰山也沒辦法。但是,現(xiàn)在情況不允許這樣,如果老泰山再從中攪和,肯定不行,過不了關是小事兒,可能會危及帽子。既然老泰山出動了,他就不得不考慮房子的事了。解決仝樹枝是早晚的事兒,這娘兒們竟然學會跟他動心眼兒了。

“講正氣樹新風”活動剛剛結束,陳嘉仁就接到嬋娟的電話,說讓他去一趟。自從那天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了煙蒂以后,陳嘉仁心里總是油膩膩地難受,去那里的次數(shù)也少了。不過他也沒有發(fā)作,嬋娟一個女孩兒,跟著他這個半老的男人也不容易,而且他也確實力不從心了,老是感到乏力腰疼,好像腎臟有問題,去醫(yī)院也沒查出什么毛病來。也許真是年齡不饒人,好在嬋娟還有個小店干著。不然,他就更不得安生了。

陳嘉仁本想好好跟嬋娟親熱親熱,沒想到看到的是嬋娟體形的變化。嬋娟告訴他要當爸爸了。當爸爸了?他還沒當夠啊?如果不是孩子,他早就脫離囚籠了。

嬋娟本以為他會高興,誰知他半天沒吱聲。

嬋娟嗔道:你怎么不說話?

他說:流了吧。

嬋娟說:為什么?

咱們不能要孩子。

嬋娟當下就惱了,說:陳——嘉——仁,你聽好了,這輩子我做鬼也得纏住你,孩子不要你管,我自己帶著。我拖到現(xiàn)在才告訴你,就是怕你讓我流產(chǎn)。

陳嘉仁抱住了嬋娟說:好了,好了,別耍孩子氣了。我主要是怕你受罪,生孩子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有的連命都搭進去了。

我不怕,為了你,就是把命搭進去我也心甘。來,把我抱床上去。陳嘉仁還想試圖說服嬋娟把孩子引產(chǎn)了,他真不想要孩子。

陳嘉仁果真去抱嬋娟,抱到床上后氣喘吁吁地說:我老了,抱不動你了。嬋娟躺在床上,說:老公,你得犒勞犒勞我。陳嘉仁就開始脫衣服,他說:我今天就好好地犒勞你。

嬋娟說:我現(xiàn)在是素女,不吃葷。我想吃泰國山株。

咱們這兒有賣的嗎?

有,新城區(qū)剛剛新開了一家“姐妹洋果行”。我去看了,全是進口的果子。

好吧,我現(xiàn)在就安排小水去買,一會兒我去拿。陳嘉仁說著,就去穿衣服。

他知道嬋娟肯定不會輕易地把孩子流了,他了解這個女孩兒,心性高,有手段,你越是勸她,她就越任性。如果嬋娟生下孩子,他就得跟她結婚。如果跟她結婚,必須跟仝樹枝離婚。現(xiàn)在離婚,孩子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了,他們已經(jīng)上了高中。他能和他們溝通。真正讓陳嘉仁猶豫不決的是他癱瘓在床的老母親,多年來一直都是仝樹枝精心照料的,她離不開仝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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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仁自己開著車回家了,他已經(jīng)把離婚協(xié)議書擬好了。嬋娟一直催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拖就翻臉。他不怕嬋娟翻臉,確實是不想再承載這個死亡婚姻的空殼。他打定主意,對仝樹枝好言相勸,告訴她,如果不離婚,他就是重婚罪,就得進監(jiān)獄。他進了監(jiān)獄她什么也得不到。只要離了婚,家還是她的家,他還要對它負責,不過是個名分而已??偛荒転榱诉@個虛名,眼睜睜地看著他進監(jiān)獄。他想,仝樹枝肯定會聽他的。

陳嘉仁剛剛到家,就接到了他弟弟陳嘉義的電話,說他那嗜酒如命的父親,喝了他給他帶回去一瓶洋酒,就再也沒醒過來。老父親終于命喪于酒,也算他的造化。這洋酒喝時味兒淡,喝后勁兒大,老人家肯定是覺得不過癮,喝得太多了。他本想讓父親開開洋葷,沒想到出來這種情況。于是,陳嘉仁便把離婚的事情放到了一邊,讓仝樹枝跟他一起回老家陳家莊。陳嘉仁是老大,按農(nóng)村的風俗,父親的葬禮不能沒有仝樹枝,離婚的事只能等到葬完父親再說。

陳家莊出現(xiàn)了歷史上的輝煌,這輝煌是因為有了陳嘉仁。陳家莊人老幾輩兒,都是走土路,陳嘉仁把陳家莊的土路變成了柏油路。別的村修路家家都拿了錢,陳家莊修路的配套費是陳嘉仁自個兒拿的。柏油路通了,陳家莊人晴天陰天都不踏泥了,摩托車、機動三輪就多起來,有了發(fā)動機的喧囂就有了興旺的氣象。陳家莊真正的新氣象是蓋了一幢教學樓。陳家莊蓋教學樓時,村長也找過陳嘉仁。陳嘉仁也拿了錢,至于拿多少,村里人并不知道。陳家莊的人只知道只要村里有難處,村長就去找陳嘉仁,陳嘉仁就一定想法兒幫忙。村長也因為陳嘉仁在鄉(xiāng)親們跟前威信高了許多。村長可能早就忘了過去說過的話,也可能是裝著忘了。誰能一眼看到幾十年,何況他是一個農(nóng)民呢。陳嘉仁的老父親活著時,曾經(jīng)說過,不讓陳嘉仁理他,說他過去何曾看得起過他家,現(xiàn)在倒是服氣了。陳嘉仁笑笑說:人跟人不一樣。他越高看村長,村長心氣兒越低。

陳嘉仁的父親因喝洋酒醉死,自然也成了陳家莊的一大軼事。更讓陳家莊的人瞠目的還不是陳嘉仁的老爹喝洋酒醉死,而是陳嘉仁老爹死后的排場。這個因為五分酒錢踢了兒子一腳,又因為這一腳成就了一個“大人物”的老人,做夢也沒想到他身后的榮耀和排場。那么多的科級干部。還有處級干部、廳級干部(陳嘉仁當了副市長的同學),都朝他三鞠躬。以至于村長酒后吐言:他算看走眼了,陳家老墳院里還真冒青煙了。陳家莊的人真是開了眼了,從老陳家的祖宗在此定居到

現(xiàn)在,還沒有來過那么多的小車,有一百多輛吧。后來,陳嘉仁出了事兒,陳家莊的人說,是這些“鐵家伙”沖了老陳家的地氣。也有人說:是海天“移”龍傷了陳嘉仁的元氣。

葬完老父親,陳嘉仁還沒來得及向仝樹枝說離婚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走了。說是紀檢委查他。

郎虎的企業(yè)越做越大,已經(jīng)輻射到了縣城。他正和銀行合伙收購縣里幾家“國改企業(yè)”,相關手續(xù)一辦完,就盯上了房地產(chǎn)。不愧是高智商的商人,他瞅準了一塊黃金地段的地皮,是過去縣政府招待所??墒?,他跟分管“國土”的副縣長不熟,想請陳嘉仁引薦一下。于是,便約陳嘉仁去喝茶。陳嘉仁心里正煩著呢,那邊紀檢委的事兒還沒結束,這邊嬋娟還挺著個大肚子。仝樹枝的事情還沒有談妥,單位又有一個上訪的精神病,老婆跟人家跑了,非要陳嘉仁賠他老婆,不賠就告他??h里怕告狀,已經(jīng)通報過陳嘉仁一次了,剛開過的“穩(wěn)定工作會議”上,又點了他的名,說處理不好就“抹帽”。真是四面楚歌!

陳嘉仁接到郎虎的電話,就去了西城區(qū)金水河邊新開的一家茶館。他還真想找個清靜的去處,舒緩一下快要斷裂的神經(jīng)。

這家茶館檔次很高,茶藝小姐都是從杭州請的。郎虎定了一間叫“三潭映月”的房間。陳嘉仁推門進來,映入眼簾的是柳體的茶室銘,再看看落款倒也是本土一個有名的書法家。茶室的山墻邊放著一個古箏,一個女子款款而坐,正彈奏著一支古曲。那曲調(diào)幽怨惆悵,綿婉凄迷,愁腸百結。待一曲結束,陳嘉仁不覺叫了一聲“好”,這才仔細地打量著彈曲的姑娘。她太像一個人了,就是眼睛的顏色不太一樣。于是便問:姑娘,彈的是什么曲子?

那女孩兒一口京腔地說:《漢宮秋月》。說完就問:先生,是不是可以上茶了?

陳嘉仁笑著說,就是來喝茶的,不上茶還等什么呢?

您要喝什么茶?

自然要喝龍井了,為你家鄉(xiāng)作點貢獻。

郎虎說:陳局,您平時不喝這寡淡的茶。

陳嘉仁說:換換口味。

郎虎笑著說:這叫愛鳥及鳥。

好了,郎大老板,那叫愛屋及烏。你啊,千萬可別裝斯文人,嚇著人家。

那女孩笑瞇瞇地看著陳嘉仁說:您要是來這兒喝茶,還真不如喝觀音。龍井您可以自個兒在辦公室里喝。

好吧。就上你們這里最好的。這郎大老板啊,可是財大氣粗,不坑白不坑。

、那女孩兒笑著取茶去了。這種茶藝表演,陳嘉仁自然見過不少。那女孩的茶藝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倒是那女孩的氣質透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清雅,亮汪汪的眼里透著淡淡的憂郁。這憂郁不含歲月滄桑,卻透出“為賦新詩強說愁”的韻味。這韻味就特別讓經(jīng)歷滄桑的人感到新鮮。可能和經(jīng)常彈那支曲子有關,這女孩兒沒有歡場上女孩兒的狐媚。倒像一朵出水的白蓮,嬌而不艷,華而不俗,綻放而不張揚,十分可人。就是這種氣質讓陳嘉仁怦然心動,他暗暗稱奇,這種地方竟然有這樣的女孩兒。

果然,這女孩兒大學畢業(yè),一時還沒有合適的工作,自己又非常喜歡茶藝,經(jīng)人介紹就來了這里。當然,陳嘉仁也是見過大世面的,憐香惜玉之心再起。當下就攛掇郎虎把她招聘了,說這樣的人才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

郎虎自然也看出幾分端倪。嘴上就應承下了。他還得好好謀劃地皮的事兒,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耽誤了大事。待陳嘉仁引薦他見了主管縣長,如果事情順利,替他辦理這事也不算什么。

在主管縣長的指點下,郎虎的“大東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沙陽分公司”正式掛牌了,注冊資金一點五億元,自稱是中日合資公司。市里招商引資馬上要督察了,郎虎引來這么個大項目,縣領導自然高興。公司掛牌時,縣里四大班子全體出動,參加了揭牌儀式。書記、縣長親自剪了彩。郎虎自然就順順當當?shù)啬玫搅四菈K地皮。郎虎這合資企業(yè)大老板的外衣一披,不但認識了書記、縣長,還跟幾個常委成了鐵哥們兒。沙陽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出了這么個人物,誰還能不把他當成個“玩意兒”?何況時下正值“傍款”熱呢。于是,郎虎便成了沙陽縣紅極一時、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郎虎是何等人也,自然把陳嘉仁的事情辦得滴水不漏。他把杭州姑娘小西湖高薪聘過去,找丁一間辦公室,掛上公關部的牌子,任命小西湖為公關部部長。只是,每天也不安排她什么具體事情,就是沏茶待客。陳嘉仁自然是來喝茶的常客之一。后來,陳嘉仁怕郎虎動手腳,就把這個叫小西湖的杭州姑娘自己養(yǎng)了起來。

陳嘉仁包養(yǎng)了小西湖之后,才知道大學生就是不一樣,特別是她那深深的眼窩,非常像那個和他有過魚水之歡的俄羅斯姑娘。這姑娘雖然是杭州人,卻沒有江南美女的嬌小,長得卻像混血兒一樣健壯,一頭褐色卷發(fā),飛飄肩上,簡直是活脫脫的芭比娃娃。經(jīng)歷丁小西湖,陳嘉仁這才有了金屋藏嬌的感覺。

偶爾,嬋娟也打來電話,陳嘉仁只是送去些錢和吃的。嬋娟只顧自己肚里的孩子,也無心關注陳嘉仁。陳嘉仁仿佛新婚燕爾,倒也忘了怎么打發(fā)仝樹枝了。他覺得仝樹枝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他也想通了,仝樹枝離不離都無所謂,反正也不妨礙他什么。如果離婚反而會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是他高明,別說后院失火,甚至都找不到火種。他想,他的級別越高,仝樹枝就越不敢說什么。只管自個兒放心大膽地享樂。

仝樹枝自從婆母去世后,就開始信佛了。她信佛還是因為婆母信佛。開始她也不信,不過是遵照婆母的意思,家里擺上神位,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燒燒香,拜拜佛。婆母活著的時候,陳嘉仁偶爾回來看看。雖然他們之間早已沒有了夫妻之實,但她知道只要婆母還活著,陳嘉仁還會回來??墒?,她無論如何精心照料,婆母還是走了。她知道陳嘉仁早晚會跟她離婚的。她時刻在等著,只要他說出來,她就跟他離了。到了這份兒上,她也想明白了,名分不名分的無所謂。還是一個小品里說的那句話,“長痛不如短痛”。喪事辦完,她想,一直懸在她心里的那句話他肯定要說了。她甚至不想再等了,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誰知他卻急匆匆地走了。

仝樹枝不光在自己家燒香拜佛,也去縣城伏羲廟里燒。她聽說那地方燒香特別靈驗,許多大人物都去那里上香??h里每年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去燒香。她燒香并不求陳嘉仁回心轉意,只求“人祖”保佑她孩子能上個好大學。陳嘉仁調(diào)到縣里幾年來,她去進城從來沒找過他。父親也跟她說過,讓陳嘉仁在縣城給他們娘兒仨買套房子。其實,她不想進城,還不如在鎮(zhèn)上住著舒心。

仝樹枝還是搬進了縣城,全是老父親一手操作的。老父親執(zhí)意要陳嘉仁買房子,陳嘉仁實在沒法兒,就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讓仝樹枝搬進去。仝樹枝原想這樣也好,不信離得近了他就不回家看看。陳嘉仁在外邊做了什么,仝樹枝并不知道,他有過多少女人她更不知道,只是一心燒香拜佛,從花籃開始,她心里像裝滿了破碎的玻璃,永遠有挑不盡的碎片。這碎片多點少點無所謂。血一直在流,就沒有結痂的時候。一個女人,自己的男人有外遇,自然有怨恨,也有自責??伤恢雷约壕烤瑰e在什么地方。她沒長相,沒文化,可是當初

陳嘉仁也沒嫌棄她。再說了,當初他自己也是個窮小子,他也沒有料定日后的發(fā)達。仝樹枝雖然也怨恨陳嘉仁。還是對他心存感激的,是他給了她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給了一個體面的名分,一個家庭,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保障。只要他不提離婚,她就打算這樣過完余生,孩子們大了,她也有足夠的時間燒香拜佛?,F(xiàn)在。她心里已經(jīng)非常平和了,聚也好,散也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許人到了這個年齡,自然就心平氣和了。直到有一天,檢察院的來她家里搜查,她才知道陳嘉仁犯了事兒。陳嘉仁犯什么事兒檢察院的也沒說,只是把她叫到一個賓館里,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把她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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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仁出事兒,是因為郎虎出事兒了。郎虎因為經(jīng)濟詐騙被判了刑,他就把陳嘉仁交代出來了。郎虎交代得翔實細致,比陳嘉仁自己交代的都清楚。他對陳嘉仁知道得太多了。

陳嘉仁聽說郎虎被抓,心里一直不寧。他想好了,準備帶著小西湖一起逃走,可是,小西湖年紀輕輕,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當情感的附著物不復存在時,她還愿意跟一個罪犯——一個半老男人,流浪天涯嗎?聰明的陳嘉仁應該想到這一層??v然他恩威并重,涕泗橫流,也沒有打動小西湖。小西湖說:犯罪的是你,我干嗎要走?陳嘉仁想,還是孔老夫子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她不走也罷,他就一個人先走。誰知他剛剛從小西湖那兒回來,就被抓走了。調(diào)查取證時,嬋娟的房產(chǎn)證早已轉讓了,歸到了胡小韋的名下,過戶手續(xù),包括契稅都有證據(jù),找不到陳嘉仁的一點兒蛛絲馬跡。而且,嬋娟一口否認跟陳嘉仁有什么關系,只是說早年陪他唱過歌而已。胡小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鄉(xiāng)長了,拿出了給嬋娟的美容店融資的證件,嬋娟的美容店仍然照常營業(yè)。

仝樹枝變賣了一切可以變賣的家產(chǎn),包括早年的首飾,又向她親戚、朋友借些錢,幫陳嘉仁找人活動,希望他能早日出來。可是,陳嘉仁還是被判了刑。

陳嘉仁被關在監(jiān)獄里,他最想見到的女人一個也沒見到。倒是仝樹枝給他送去了他過去的舊衣服,自然也不是什么名牌的,還是他早年穿過的衣服。因為最近幾年的名牌服裝一件也沒有放在仝樹枝那個家里。

見到仝樹枝,陳嘉仁一句話都沒說。他想,這個女人一定會幸災樂禍,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這張假惺惺的老臉。只要他能出去,還是要離婚的。

仝樹枝看他情緒不好,勸道:你好好改造,能辦的事情,我盡最大努力。

看著仝樹枝離去的背影,陳嘉仁心里冷笑。她去辦?她能辦什么事兒?他想到了小繆,小繆已經(jīng)當書記了,如果她出面活動,他說不定還能早點兒出去。然而,這種想法也只是一閃即逝。自從他離開了鄉(xiāng)里,小繆再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他即便不進來,恐怕早已不入她的眼了。何況現(xiàn)在的處境呢。這種事情任誰都躲得遠遠的。小繆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怎么可能會惹火燒身?說不定她還擔心他把她說出來,希望他早日歸天。算了,聽天由命吧。

陳嘉仁判了十年,在服刑一年多的時候,仝樹枝接到監(jiān)獄的電話,說讓她給陳嘉仁辦保外就醫(yī)手續(xù),陳嘉仁得了腎病。

陳嘉仁被仝樹枝接回來,直接送進了醫(yī)院。他得了尿毒癥。陳嘉仁雖然進了醫(yī)院,但他仍然不輕易跟仝樹枝說話,不知是愧疚,還是繼續(xù)想離婚。

那天,陳嘉仁透析結束,仝樹枝就出去了。透析后,陳嘉仁感到很輕松,心情也不錯,仝樹枝回來之后,他竟然主動問她:干什么去了?

仝樹枝淡淡地說,他這病不是小錢能治好的,她把房子賣了,估計還能撐一段時間。陳嘉仁不吱聲了,這是他給仝樹枝和孩子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了。

陳嘉仁沉默了半天說:我想出去轉轉。仝樹枝說,我陪你去吧。陳嘉仁說,沒事兒。反正公安局的也知道我是只死老虎,出去見見日頭。

陳嘉仁去了他和嬋娟的家,站在門前猶豫不決。他這樣貿(mào)然地見嬋娟,會是什么結果呢?仝樹枝枯槁的面容一閃,陳嘉仁堅定地舉手敲門。胡小韋從屋里出來,陳嘉仁便愣在門口。胡小韋說:不是十年嗎?那么快就出來了?不過,這房子我已經(jīng)買下,這是過戶手續(xù)。

這時,從屋里出來個四五歲的孩子,說:爸爸,你快過來,我的車翻了。

小家伙看到陳嘉仁,問胡小韋:爸爸,他是誰?亮亮怎么不認識?

胡小韋說:乞丐。說著就把門關上了。

陳嘉仁笑笑走了。他想,他和嬋娟的孩子也該有這么大了。胡小韋已經(jīng)升到書記了,他沒有猜錯的話,胡小韋可能又結婚了。聽說他老婆跟人相好,被他逮住了,他就輕松地離了婚。那時候,陳嘉仁還羨慕胡小韋,心想要是仝樹枝能跟人相好就好了,他就不用那么挖空心思地想離婚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陳嘉仁離開后才想起來,忘了問問嬋娟住哪兒了?于是,他就去了嬋娟的美容院。

還好,嬋娟正跟客戶聊著。他等著客戶走了,才進門叫了聲嬋娟。他原想嬋娟準會抱著他痛哭一場。然而,嬋娟愣了半天說:你沒看男士免進嗎?

嬋娟,我是……

嬋娟并不等說完,就朝里喊道:小玲,給他一塊錢讓他走,這年頭要飯的都要錢了。

這回,輪到陳嘉仁愣了。小玲說:老板,物價漲得真快,昨天那個要飯的你只給了一毛錢,今兒改一塊了。

陳嘉仁轉身走了。

大概走了五十米遠時,那個叫小玲的姑娘趕上來說:唉,我們老板心情好,剛剛談完了一單生意,她說,算你幸運,討個彩頭,非把這個給你。

一個紅包。

陳嘉仁想,嬋娟給他的肯定不是頭彩的現(xiàn)金。

他打開看,果然有一百元錢。還有一張親子鑒定的復印件。是胡小韋和一個叫亮亮的小孩的,鑒定結果:判斷有血緣關系。

陳嘉仁想起來他在胡小韋家見到了自稱亮亮的男孩。

陳嘉仁并沒有覺得意外,只是讓他感到有些突然。嬋娟懷孕時還信誓且且地跟他一輩子,卻是懷了胡小韋的孩子;他當時還為自己的懷疑感到愧疚。想必那時嬋娟就知道不是他的孩子,才故意哄他的。天意!陳嘉仁想起了呂不韋,可惜胡小韋不姓呂。

陳嘉仁經(jīng)過了牢獄之災,情緒竟然也沒有太大的波動。他走到醫(yī)院大門口,又想起了小西湖,便來到了他和小西湖的家。他是因為小西湖不愿跟他去流浪,才進了監(jiān)獄。如果不是小西湖的羈絆,他也許早就逃竄在外了。

他來到了小西湖的家門口,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拎著一袋垃圾出來。他問小西湖是不是住這兒?那女人說:什么小西湖大西湖的,這兒從來沒有這個人。這房子她是通過一個親戚買的,手續(xù)齊全。

陳嘉仁回到醫(yī)院,他不想讓仝樹枝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就在病房樓下坐著。他不知道將來怎么辦,他想就這樣死了算了。他像一條狗一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且不說這種窮困,他要是能自食其力還好??涩F(xiàn)在,他完全靠仝樹枝活著。仝樹枝把房子也賣了,只靠“低?!鄙睢K^去做過的那些事,像垃圾里的玻璃一樣裝在她心里,不僅刺得她血淚斑斑,還有病毒污染!其實,她完全可以提出離婚的。她為什么不提?就是不離,她也表現(xiàn)出一些不屑和譴責,她竟然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這個女

人生就是他的克星。每天面對一個你愧對的人;面對一個你曾經(jīng)傷害,她又大度接納你的人;面對一個你連面都不想見還不得不連累的人,還不如死了。于是,陳嘉仁走了。

陳嘉仁出去后,仝樹枝就去了孔主任的辦公室,想咨詢一下這種病的情況。孔主任就是那個孔儒生,他早已不在鄉(xiāng)醫(yī)院當院長了,調(diào)到縣醫(yī)院當了腎病科主任。他聽了仝樹枝的話,欷獻不止。想當年,他們關系還是不錯的,只是后來陳嘉仁官當大了,他們來往得就少了。陳嘉仁的情況他也聽到一些,只是沒想到是這樣。這可是個無底洞啊,倘若他還在位,也許沒什么問題??墒乾F(xiàn)在,基本上沒什么辦法。就是有辦法,你恐怕也實行不了??兹迳@個黑黃瘦弱的女人,暗暗稱奇,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呢。

仝樹枝說:你說說看吧,辦成辦不成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也不會為難你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確實也幫不了什么忙,醫(yī)療費的問題,醫(yī)院里有規(guī)定,我不當家。這不同我在鄉(xiāng)里當院長的時候。要想治好這個病,只有換腎。

換腎,得多少錢?

如果有腎源也得十來萬吧。

腎源是啥?

就是如果有人愿意捐腎,不要錢。

哦。

最好是有血緣關系的。

血緣關系?

兄弟姐妹,父母兒女。

哦。

孔儒生說:只要我能做的我會盡力。嫂子,生死由命,還是順其自然吧。

仝樹枝要了孔儒生的電話號碼,就離開了。她回到病房。陳嘉仁還沒有回來,她想,他不會出什么事吧?

于是,她便下了樓,沒有見到陳嘉仁,心里頓時有了不祥的征兆。

G

中秋已過,天漸漸涼了。陳嘉仁披衣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這棵老槐樹也有些年頭了。這院子過去是地主家的馬廄,這棵樹不知是父親種的還是老地主種的?反正種樹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這棵樹也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蒼老的樹干上長滿了瘤一樣的疙瘩,疙瘩周圍被蟲子打了許多洞,樹心已經(jīng)空了,樹冠的虬枝也透著死灰,奇怪的是它每年還能發(fā)出一些新枝。種樹的人走了,樹下坐著的人還能活多久呢?肯定活不過這棵傷病累累的老樹。

陳嘉仁心靜如水,想著他今后的日子。他當時不可一世地張揚,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他背叛了這片土地,背叛了自己的親人,背叛了自己的靈魂。他本來就是一個常人,不過比陳家莊的人多念幾年書,多去一些地方,怎么就不是凡人呢?是啊,人在權、錢、欲中就會裂變,快速的裂變就成了癌。他的身體得了不治之癥,他的靈魂也已經(jīng)癌變。他想,應該去見種樹的人了。

爹娘留下來的這個農(nóng)家小院,已成了他最后的歸宿。小院經(jīng)歷了他許多童年的苦和樂,如今,正審視著他現(xiàn)在的哀和愁。

老村長來了,拎了兩瓶酒,他進院就說:大侄子,聽說你回來了,過來看看,還是你送的酒,我一直沒舍得喝。今兒咱爺兒倆喝兩盅。他不知道村長是不是回咀早年說過的話。

陳嘉仁站起來,老村長連忙把他摁住說:別站起來。大侄子啊,別想恁多煩心的事兒,好好休養(yǎng),人生也不過睜眼閉眼罷了,心強不過命。

聽到老村長說話,仝樹枝從屋里出來,給老村長倒了一杯水。陳嘉仁說:整倆菜,我跟老叔喝點兒。

仝樹枝說:老叔喝點兒可以,醫(yī)生可不讓你喝啊。不是喝酒,你還不得這病呢。

老村長哈哈一笑說:我大侄子好酒量啊。他那才叫喝酒,病一回也值了。我說著玩的,還能真喝啊。我還有事先走了,等你身體好了,咱爺兒倆再喝個痛快。

仝樹枝送老村長回來,陳嘉仁讓她給他找個刮臉刀,他想刮刮臉。

仝樹枝看他心情不錯,就把刮臉刀遞給他。歸真,中篇小說自打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還沒見過他的笑臉。老村長來了,他高興,竟然也想收拾自己了??磥?,他已經(jīng)走過了那個坎兒。這就好,只要他還有心勁兒,她就能想出辦法。

仝樹枝去了陳嘉義家借機動車,準備拉著陳嘉仁去鄉(xiāng)醫(yī)院作透析。

陳嘉義一直在想腎的事兒,給還是不給?給吧,他確實害怕,從他身上挖個腎,萬一有個好歹,他這一家子可怎么辦?不給吧,又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親兄弟命歸黃泉。他們可是一奶同胞啊。他一直下不了決心,也不敢跟花桃商量,心里真像填了一只腎,憋悶憋悶的。見仝樹枝來借車,陳嘉義便有一種贖罪感,說要跟她一起去。出了家門,仝樹枝心里就不安,覺得陳嘉仁有些異常。聽陳嘉義說要一起去,就應承了,說趕緊走吧。

他們進院子時,陳嘉仁已經(jīng)躺在血泊里了。

陳嘉仁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想,死亡也并不可怕,也不痛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睜開眼,想看看這個新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他看到的是一些穿著白大褂的人,他的意識還有些模糊,這里怎么和人間一樣?他究竟在哪兒?

哥,你可醒了。他聽到陳嘉義欣喜的話語。

陳嘉仁這時才明白他沒有死,而是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他看到仝樹枝正在他床前接電話,電話里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過來:嫂子啊,你上輩子欠我陳大哥的吧。

仝樹枝淚水頓時流了出來。她俯在陳嘉仁的病床上痛哭起來。

陳嘉義頓時慌起來,說:嫂子,你咋了?俺哥剛醒來,你可不能再有閃失了。

仝樹枝抹了一把臉,對他們說:太好了,配上了。

陳嘉義一頭霧水地說:什么配上了?

陳嘉仁閉上眼睛,混濁的淚水順臉而下……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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