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愛聽二人轉(zhuǎn)的狗

人出了國后，先懷念祖國的不是心，而是肚子。胃，或稱消化系統(tǒng)，在激烈排斥外番飲食的同時，懷念著小蔥拌豆腐、打鹵面、粉條頭蘿卜絲炸素丸子和黃瓜拉皮。人在國外，腦子想這事那事，肚子只想“國吃”?？茖W(xué)家說胃是人的第二個大腦，說得太對了。十九世紀(jì)的奧地利精神病醫(yī)生龐克解剖人體，第一次發(fā)現(xiàn)胃壁有兩層神經(jīng)束和神經(jīng)細(xì)胞的網(wǎng)絡(luò)，這是大腦才有的東西啊!胃想搞什么?后來弄明白，這是胃用來回憶和識別故鄉(xiāng)飲食的思考器官。在西伯利亞，我的胃從早到晚想吃的，腹腔像開進(jìn)消防車，彼此呼叫。吃不到，胃改為回憶綠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綠茶，但這里賓館的電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電壺為兩相。我想起，阿巴干廣場有干活兒的中國人，找他們?nèi)ァ?/p>

見著一個中國人，一說就明白，兩相轉(zhuǎn)三相的電源插頭。他說送給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余人，在中國人承包的廣場工程鋪石板。老李說，一起干活兒的俄國人體格好，可是懶，干一點(diǎn)活兒歇沒完。老李干活兒身上舒服，歇著筋疼。說著到了工棚。

帳篷工棚住著幾十號中國人，地下擺爐子、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只半大狗從鋪下躥出來，朝我吠。

“福貴。喊什么玩意兒!中國人?！?/p>

狗接著吠。老李讓我跟它說中國話，狠點(diǎn)兒，要不它叫起來沒完。

我本來就怕狗，大喝：“閉嘴，滾一邊兒去!”

狗收聲，變得唯唯諾諾，用討好的目光端視我。

“它叫福貴?”“對。它是張福田從國內(nèi)偷著帶來的狗，我們坐汽車來的。剛來時它小，塞一個地方就入境了。張福田提前回國，把它留這兒了?！?/p>

老李把插頭給我，“這個狗可不一般，比我還愛國呢。人要說俄語，它滿地亂轉(zhuǎn)，表示鬧心，一聽中國話就老實(shí)。邪門兒不?”

老李打開電視，俄主持人說話。這只狗——福貴低頭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嗚嗚哀鳴。電視一關(guān)，好了。

“它喜歡二人轉(zhuǎn)。”老李從破碟片里找一張，放進(jìn)DVD，畫面上，描紅抹綠的二人轉(zhuǎn)男女演員打情罵俏，福貴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福貴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為鼓掌。

老李說：“它太愛國，愛家鄉(xiāng)人。我給你演練一下。我說人名它立刻模仿?！w本山!”

福貴慢步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如趙本山表演收電費(fèi)的。

“高秀敏!”

狗亂顫頭。

“表示高秀敏能說?！碎L江!”

福貴縮頭。

“表示個矮。這些人它都認(rèn)識，粉絲狗。對——”老李在鋪下摸出一個盒子，打開，露出銅質(zhì)獎?wù)拢斑@是福貴的獎?wù)?，阿巴干市政廳頒發(fā)。前年我們住一個破樓里，半夜起火。人撤出來之后，一個俄羅斯婦女說孩子還在屋里，才兩個月。樓快燒塌了，警察不讓進(jìn)。張福田讓福貴進(jìn)去救小孩兒。福貴鉆進(jìn)火里，用牙咬小孩兒脖領(lǐng)子，拖著出來了?！?/p>

“福貴!”老李把獎?wù)麓魉弊由?，“立正?！?/p>

福貴立身，胸前當(dāng)啷獎?wù)拢凵駸o所適從。

老李接著說：“你知道它為什么討好你不?眼睛老盯著你，有話可惜說不出來。它想讓你帶它回國，不在這兒待了。這個狗對三個詞最機(jī)靈，中國、扶余、二人轉(zhuǎn)。有一回，半夜有人說夢話‘二人轉(zhuǎn)，它刺棱醒了，以為放二人轉(zhuǎn)，汪汪大叫。”

老李又對福貴說：“他帶你回中國?！?/p>

福貴興奮地“汪汪”叫，咽唾沫。

“帶你回扶余，看二人轉(zhuǎn)。”

福貴高興地晃尾巴。

“福貴，給他作揖?！?/p>

福貴站起來給我作揖，我用手接應(yīng)，差點(diǎn)兒沒給它回一個揖。

“月底我們回國了，阿巴干九月份上凍。福貴就得扔這兒，海關(guān)不讓帶毛的玩意兒出境，怎么整?”老李抱膝蓋嘆氣。

我該走了。福貴碎步跟著我，眼睛仰視我，眉頭有幾根毫毛長長探出來，很認(rèn)真，很莊重，像說：帶我走吧!到門口，它咬住我鞋帶不松嘴。

老李抱起福貴，它從懷里往外掙脫，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絕望時的號啕大哭。

福貴像我的胃，時時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遠(yuǎn)回不去了。

大清

巴彥伯、托托、杰日瑪，另一位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是圖瓦國的呼麥歌手。他們讓我驚訝的，是每人腦后梳一條魯迅說的“油光可鑒”的大辮子。

呼麥，在圖瓦叫“呼美”。如果用“民歌地圖”來述說蒙古音樂風(fēng)格，長調(diào)始于錫林郭勒，穿越蒙古國和俄聯(lián)邦的布里亞特。到達(dá)圖瓦后，節(jié)奏鮮明，氣味趨近高加索。伴奏樂器弓弦越來越少，彈撥越來越多。他們演唱的歌曲如馬蹄踏石，節(jié)拍每分鐘在160～180左右。

我們約他們拍攝節(jié)目，在葉尼塞河邊。

在這兒，河流由東轉(zhuǎn)向北，在鏡頭里是藍(lán)色的，又有遠(yuǎn)山更淺的藍(lán)。他們的演出服是蒙古袍，皮靴足尖上翹(滿洲樣式)，純銀火鐮掛腰上，最豪灑的是他們的辮子。在中國，見不到辮子了，大姑娘都不梳。

我怕冒昧，還是發(fā)問：“你們的發(fā)式……”

“大清發(fā)式?！卑蛷┎院赖鼗卮?。

兩鬢剃除，余留成辮，清朝官民皆如此，這會兒見到了真人。見到便想到，男人要是衰老，白發(fā)脫發(fā)，從辮子上一眼就看出弱，難怪李鴻章愛戴一條假辮兒。

他們唱，我們錄。呼麥，是一個人哼唱兩個旋律，還當(dāng)別人演唱的背景音樂，類似長笛、圓號或低音提琴的音效，當(dāng)樂隊(duì)用。當(dāng)然他們有樂器。我邊聽邊想，這種演唱其實(shí)可以賺大錢。他們說去過紐約和倫敦，沒賺到什么錢。夏季，他們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幣五元錢。其他季節(jié)沒游客，也就沒收入。

有經(jīng)紀(jì)人嗎?他們說有，羅伯特·休，圖瓦唯一的美國人。

演唱休息，托托對我說：“我們崇拜大清。”

我不知該怎么說，問：“是清朝嗎?”

“對。”巴彥伯眼里燃起神往的光采，“大清，一個謙遜的帝國，了不起?！?/p>

我按說比他們了解大清，至少電視劇看得多，但這個話題讓我不知說什么好。十八世紀(jì)，圖瓦曾是大清版圖的一部分。

“你們對大清的美好印象，能說出一個例子嗎?”

“谷歌。”巴彥伯豎起右手大拇指。

谷歌?他們上網(wǎng)搜索大清?

杰日瑪糾正：“故宮?！?/p>

“也許是?！卑蛷┎f，“多么大的院子啊!鋪滿了青磚，一萬名官員下跪，‘扎!是真正的帝國，俄國人只會武力?！彼Q起小拇指，再把指甲彈一下，像剔鼻涕渣。

“你們怎么了解大清的?”

“太爺說過的?！卑蛷┎f。

“圖瓦人留辮子的多嗎?”

“過去的老人，偏僻地方的人現(xiàn)在留辮子?！?/p>

巴彥伯說，圖瓦人留辮子是跟滿洲人(滿族人)學(xué)的，出自薩滿原典。辮子在頭頂，代表靈魂。陣亡的滿洲人要是帶不回尸體，他的辮子也能入祖墳。兩鬢剃發(fā)，是讓太陽光照在太陽穴上。滿洲人認(rèn)為，辮子地位最高，不可污損，男人沒辮子等于沒靈魂。

這時，一個歐洲人走進(jìn)帳篷，是休：刀臉，淡黃的眉毛近于烏有，褲子上有七八十個洞，露著肉和汗毛。錄制節(jié)目沒有告訴他，他很不滿意，說，這個節(jié)目如果錄了，中國市場就沒了。

歌手說沒關(guān)系，中國是大清的故鄉(xiāng)。

休說，如果他們非要錄，合約中香港、臺灣的演出將取消。

他們說香港、臺灣不值一提，北京才是他們向往的地方——故宮。

休氣憤地擠眼，再擠眼，轉(zhuǎn)身走了。

巍峨的金鑾殿，紅宮墻的黃琉璃瓦，男人化裝成女人唱戲——這是巴彥伯心中的北京，他在紐約唐人街圖片上看到的。

“我們能去北京嗎?”

制片人說：“能，太能了。北京歡迎你們。”

“歡迎”這個詞讓他們不好意思。他們互相看，互相不好意思。在圖瓦，詞是詞本來的意思，不隨便說。“歡迎”讓他們感到自己矮小。最后唱一首歌是《大清啊大清》。

“宮殿的檐角隱現(xiàn)在云端，它的名聲人人啊知道?；鹧嫔汉鞫殉杉偕?，路旁生長椰棗和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著了。大清啊大清，萬國向你致敬。大清啊大清，走在你的土地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p>

歌詞翻譯，我止不住大笑。這哪是大清啊?康熙皇帝沒聽過這個歌兒真是可惜。歌手們臉上誠摯的表情在說：一個王朝的美不容懷疑。這個歌兒唱一百多年了，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覺。

金道釘

“你不反對的話，”羅伯特·休舉起手里的啤酒罐對我說，“再來兩個。”

俄聯(lián)邦法律規(guī)定，在公共場所出售和飲用酒精飲料的時間是20：00～22：00，這在圖瓦也不例外。

休，作為在圖瓦定居的唯一的美國人，說他了解許多圖瓦的故事。我花400盧布請他喝了六罐啤酒后，他開始透露故事。

“你知道，”這是休的開場白，其實(shí)我什么也不知道，“圖瓦人討厭俄國人，沒辦法，打不過他們。十六世紀(jì)中葉，沙俄吞并了喀山汗國和阿斯特拉汗國之后進(jìn)攻西伯利亞。1581年9月10日，葉爾馬克率領(lǐng)哥薩克人的烏合之眾朝這里進(jìn)發(fā)……”

休仰脖灌啤酒。他似乎做過特殊的喉部手術(shù)，幾乎不咽，罐內(nèi)454毫升就流入肚子。他善于記憶歷史事件的時間。有人說休是個騙子，我看不出。講述歷史時，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痛苦地搜索。

“再來兩罐?！毙菔疽夥?wù)員。

服務(wù)員搖搖頭。

“到時間了?！毙菡f，“總之，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不需要禮物。你會看到一件神奇的東西。如果幸運(yùn)的話，你也許被允許伸手摸一摸。但是，絕對不許拍照。”

第二天，我坐上休的車，沿貝加爾湖，向庫切走。他的車如同一個搖滾樂隊(duì)，似乎所有的螺絲都沒擰緊，劈啪亂響，但不妨礙行駛。休的話幾乎都是對車說的：“閉嘴!你這個倒霉的化油器。還有你，磨合器，你總是帶頭搗亂。我的車……閉嘴!手剎車……不是一個車，是圖瓦人丟棄的日本二手垃圾的博覽會，它們是一群罪犯。行了，后軸。告訴你，這部車會突然自動剎車，你可能聽都沒聽過這樣的事，過去我也沒聽過?！?/p>

就這樣，在休對車的謾罵中，我們來到目的地一一個埃文基人住的撮羅子，它外表像一頂松樹皮做的尖帽子。進(jìn)入，樹皮連著20公分的原木。里面約有十平方米，熊皮墊子上坐一位目光炯炯的老者。

休介紹：“這是92歲的雅庫克·金。”

金上唇和下巴的胡須分為四撇，如螃蟹伸腿。他的眉毛像某一品種的狗那樣濃濃地覆蓋眼睛。我看他也就60歲，面色紅潤，手背的皮還不松弛。

“中國人來聽故事了。金，講吧?！?/p>

金捻自己的胡子，像從那里尋找靈感。他用蒙古語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是金。冬天出生。那天，一只狍子鉆到這里，此后，我管這個狍子叫哥哥。這個搖籃(他吹上面的土)是我和我父親出生后住過的地方。這個撮羅子，斯特羅加諾夫曾經(jīng)來過，他是沙皇伊凡四世的密友。我太爺?shù)拿纸邪布永?，以河為名?！?/p>

休向他講一通圖瓦語。

金說：“是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是在1916年修好的，用了二十四年時間，全長七千公里。它破壞了我們的家園，帶來了俄國人的騷味。所有人都知道，俄國人走到哪里都會帶去墮落。”

休插話。

“是的，我恨俄國人，但今天不說這個。中國人，你想聽什么故事?天鵝和雪狼私通生下一只鹿。下雪的時候，智慧從人的腳底下傳到腦子里……”

休打斷，金不以為然，兩人爭辯。最后，金點(diǎn)點(diǎn)頭。

“中國人，這才是故事的開始。母狗養(yǎng)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修完后，上面有一根道釘是純金做的。沙皇親自把它安在鐵軌上，鐺鐺敲了兩下，金道釘像長了腿一樣鉆進(jìn)去，牢牢地固定在鐵軌上?！?/p>

休鼓掌，向我夾眼，我也鼓了幾下。

“后來，我們開始找這顆金道釘。天啊，我們的祖先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顆金道釘凍死在風(fēng)雪里，餓死的更多。他們走過勒拿河流域、切爾斯基山脈、上揚(yáng)斯克山脈、東西薩彥嶺，還有阿爾泰山的西北段。穿過苔原、泰加針葉林和無樹草原。后來，他們?nèi)懒?。休，我說得對嗎?”

休說：“金，他們確實(shí)死了?！?/p>

“我太爺安加拉也在找這顆釘子。為此他娶了我太奶奶凱凱，她是茨崗人，會巫術(shù)。她說她生下來就知道金道釘在哪里。他們?nèi)チ怂f的地方后，凱凱說沙皇把它換了位置。當(dāng)然，我太奶奶永遠(yuǎn)在撒謊，后來被蛇咬壞了左腳的腳趾。安加拉在長生天的幫助下，終于找到了金道釘。”

金從身后拽過來一個狐貍皮包裹，掀開棉布、綢布和細(xì)紗，抓出金道釘。它半尺長，中指那么粗，遞給我。

我其實(shí)快睡著了，猛然驚醒。西伯利亞大鐵路唯一的、沙皇摸過的金道釘放在我手上，很重，無銹，銘刻俄文。我小心地還給金，手上隱約有臭味。

“安加拉找到它后，迷路了，用它和楚瓦什人換了一匹馬騎回家。回家再用兩匹馬把金道釘換回來。知道我們?yōu)槭裁凑宜鼏?中國人?！?/p>

他自答：“它是這條鐵路的心臟，我們找到它，在上面撒尿，用唾沫啐它，抹黑牛的血。知道為什么?這樣一來，鐵路就會完蛋，腐朽爛掉，因?yàn)樗男呐K被玷污了。當(dāng)然，我們也有損失，有一個人被雷劈死。再后來，我們把它供奉起來，因?yàn)檎也坏剿瓉泶哪莻€地方，除非安加拉復(fù)活。講完了?！?/p>

我再看這個釘子，所謂歷盡滄桑。

我感謝金講這個故事。休說：“付他三百盧布?！?/p>

噢，是這樣?？吹搅藢?shí)物，也值。當(dāng)時我還想，如果拿到央視《鑒寶》節(jié)目露面，也有意思。

過了兩天，翻譯保郎從貝加爾湖西岸回來，對我說：“收獲太大了，我們見到了一顆金道釘，西伯利亞大鐵路……”

他的故事和我聽的差不多，金道釘怎么會有兩個呢?離開圖瓦前，歌手巴彥伯嘿嘿對我笑，說：

“釘子是你們中國的?！?/p>

“啊?”我吃一驚，“這和中國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森林里會講故事的人休都認(rèn)識。休向中國人訂做了假金道釘，鉛的外面鍍金色，發(fā)給講故事的人當(dāng)?shù)谰?，說故事的錢各分一半。這是休說的。”

他笑著，眼睛瞇得也就一毫米寬，上下眼皮都是肉。他說：“中國人真巧，會做金道釘，刻上俄文字母，給中國人講故事，哈哈……”巴彥伯笑得倚在床上的被子上，眼縫只剩十分之一毫米。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著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氣中滑翔，離地面越來越低。艷陽天，它們不知在哪里。

燕子，驕傲又輕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烏蘭烏德(布里亞特共和國首都)，我見到一只通靈的燕子。

雖然有人說燕子全都通靈，但這只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烏蘭烏德郊區(qū)，寺旁密生黃皮的樟子松，夕陽從樹縫射入，它們披掛黃金的流蘇，倚靠黃綠兩色的廟宇琉璃瓦，真是脫俗。

“如果你秋天到這里來，”住持強(qiáng)丹巴說，“樹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后，白雪蓋在上面，更好看?！?/p>

第二次進(jìn)廟是錄一首梵唄。布里亞特蒙古語的喇嘛唱誦，述說人行善得到的從第一到第八十一種好處，生動甚至風(fēng)趣；多聲部，石磬伴奏，和聲跟樟子松的香氣好像有神秘聯(lián)系。

大殿上，高大的佛像菩薩像從西藏和印度運(yùn)來，無數(shù)銅碗燃亮酥油燈。

強(qiáng)丹巴看一眼手表，“一會兒誦大悲咒，燕子就來了?！?/p>

“燕子聽經(jīng)?”

“對?！睆?qiáng)丹巴說，“這個燕子不是每天來，初一、十五肯定來，有時住在殿里。村民把家里的酥油燈送進(jìn)廟里，燕子給他們點(diǎn)燈?！?/p>

“點(diǎn)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看，這是燈，燈芯在這兒，對吧?村里人把燈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點(diǎn)著，對吧?”

“對?！?/p>

“這時候燕子從梁上飛下來，喙在這個燈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燈上?；鹕嫌杏?。特別快，不快就燒著燕子了。酥油燈就點(diǎn)著了，可好了?！?/p>

身披絳紅大氅的喇嘛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殿，落座。

他說：“燕子該來了。我給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燈開的花。你聽過大悲咒嗎?知道詞嗎?”

“聽過?！蔽遗つ笠幌?，“記不住詞。”

“噢，沒關(guān)系。其中有一句詞燕子隨誦，一會兒你聽?！?/p>

螺號聲起，強(qiáng)丹巴領(lǐng)誦，眾喇嘛齊誦大悲咒。深渾的低音伴隨高低錯落的梵語經(jīng)文，聲音吐露無畏純真。每次聽聞，我悉有淚涌。經(jīng)誦到第二句的時候，一只燕子悄然飛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隨誦一事，看。燕子中間好像張一下嘴，我分不清是哪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誦經(jīng)中都張一下嘴。

結(jié)束，強(qiáng)丹巴問：“聽到燕子念經(jīng)了吧?”

我老實(shí)說：“沒聽到，它好像張一下嘴?！?/p>

“對的。大悲咒開始：南無，哈辣達(dá)奈，多辣亞耶，南無，窩力耶，婆盧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薩堙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安?！?/p>

強(qiáng)丹巴停下來，認(rèn)真地說：“這是第十二句，安。這時候，燕子張嘴叫：安?！?/p>

“它懂經(jīng)文?”

“懂。能說的就這一句。這個燕子還救過我的命呢。”強(qiáng)丹巴說。

甘丹寺早先沒這么好，只有幾間舊僧舍。強(qiáng)丹巴自個兒在這兒修行。他每誦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飛來，他們那個時候認(rèn)識的。一天，強(qiáng)丹巴病了，躺了幾天幾夜。他要睡，枕邊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讓睡。后來，強(qiáng)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條，寫上字，對燕子說：“卓拉，你可憐我，就把這個紅布條送到蓮花寺住持僧格那里?！毖嘧鱼曋紬l飛走了。不久，蓮花寺的僧格騎馬來到。吃了僧格的藥，強(qiáng)丹巴病好了。

強(qiáng)丹巴說：“動物啊，草木啊，都有靈。你用好念頭對它，它就對你好，這是常識?！?/p>

他說這是“常識”，我卻驚訝。我們說話的時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著小腦袋聽。強(qiáng)丹巴看它，說：“我誦大悲咒，你注意聽第十二句?！?/p>

“南無，哈辣達(dá)奈……安?！?/p>

燕子張嘴出聲，像“啊”。真乃如此。誦畢，我問大悲咒經(jīng)文是什么含義?

“除去一句，都是菩薩的名字啊?！?/p>

燕子點(diǎn)頭，飛出殿外。

花朵開的花

我爸說，東部蒙古人原來與后來信仰薩滿教，確認(rèn)天地萬物都有切實(shí)的靈魂。“波”這個詞，為通古斯語族所共用，指薩滿教的巫師。蒙古、鄂溫克、布里亞特、滿族都如此稱謂。

在貝加爾東岸，我見到一位布里亞特蒙古人的“波”。

在一座剛建好的喇嘛廟，雪花石欄礎(chǔ)和臺階兩側(cè)放滿信眾放的錢幣，銀光閃閃。停車場上，一個人盯著我看。他有著突厥人的臉——寬臉扁鼻、高顴細(xì)眼，這是中國人所認(rèn)為的蒙古人的長相。他前胸一面明亮的銅鏡，用繩掛在脖頸上。

我對他躬身施禮，他沒理。我改致帽檐禮，他點(diǎn)頭，說：“中國海拉爾地方烏里根河的人，都長著你這樣的相貌。這是蒙古人標(biāo)準(zhǔn)的長相的一種，朝花可汗的子孫?！?/p>

我有受寵的感覺。我近世祖正是朝(Chao)花可汗，但我沒去過烏里根河。

我問他銅鏡。

邊上一個人(后知是警察局長)說：“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瑪，留給我地址，幾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

尼瑪?shù)募疑w在山頂上，屋頂有漢地廟宇的飛檐，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貧民窟中露出顯赫。尼瑪對攝制組的燈光、機(jī)器毫不陌生，領(lǐng)我們進(jìn)入做法事的廳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開始作法。尼瑪身后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畫，印刷品。上方掛他母親的照片，兩側(cè)掛滾金蟠龍立軸。在圖瓦常常遇到的龍的形象，這是清朝留下的印記。他們的語言中有“大清”這個詞，指清朝。他為來自蒙古國東方省的婦女龍?zhí)恼疾贰｝執(zhí)脑谝粡埌准埳蠈懽?，尼瑪放進(jìn)白碟子里燒掉。尼瑪探究灰燼的形狀和碟子上留下的燒痕，說：“你的羊群并沒有丟失，頭羊的靈魂飛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東南方向的山坳里?！?/p>

這些話是翻譯過來的，我不懂布里亞特語。

做法事時，一個姑娘手把著門框向里看。她也就二十歲，臉很白，眉眼迷惑，挺著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瑪，龍?zhí)牡呐畠骸?/p>

我們錄制這一切。

尼瑪讓我報上生辰八字。

他看過，說：(翻譯譯出大概)你是黃金家族后裔。十六世紀(jì)，你的祖先來過布里亞特，后來到了蒙古國北部，再到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草原(和我爸說的一樣)。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這里給人們治病，病死在荒野里(我爸沒說過)。他時時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來了(我開始緊張)，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瑪說祖先到此，對我有一點(diǎn)點(diǎn)危險。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軀體返回內(nèi)蒙古這種可能。尼瑪說：“別急，我勸他回去?！?/p>

他讓我高舉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聲里垂首默禱祖先安適。尼瑪?shù)膶?dǎo)引詞說：回去吧，喝下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你的子孫很好，他將健康地在漫長的歲月中揮發(fā)家族的榮耀。

我舉碗的手越來越抖，想到祖先為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覺淚爬兩頰，擦不得，吸進(jìn)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蹦岈斔闪艘豢跉猓梁?。我送他錢，尼瑪堅(jiān)決不受。倚在門框的其其格瑪抽泣著，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出去跟她說會兒話。她是喬巴山市的小學(xué)英語教員，請求我別說英語，她說得不好。我壓根兒不會。我們用蒙古語對話，但蒙古國的詞匯對我來說很陌生。后來干脆用手語。

其其格瑪了解我的情況。

她“問”(用手比劃)：白胡須老漢和佝僂老太太怎么樣?這是問我父母。

我說他們很好，沒胡子也不佝僂。

她“問”：你一個枕頭睡覺還是兩個枕頭睡覺?

我答：兩個枕頭，結(jié)婚了。

她“問”：你小孩?手比膝蓋下。

我答：小孩像我這么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問小孩在那里做什么。

我說：“讀粗學(xué)。”這是口誤，蒙古語“粗”和“大”有時是一個詞——讀大學(xué)。

她表示在北京讀大學(xué)了不起，跟在倫敦、紐約一樣。

“寶日吉根(鮑爾吉)，”尼瑪喊我，“端奶茶。你

的祖先又來一位看你，他是一個軍官，騎馬來的……”

尼瑪祈禱，我敬茶。

“軍官回去了，現(xiàn)在一切平安?！彼旎畹攸c(diǎn)燃一支煙。

我們喝茶交談，等司機(jī)過來。

一個軍官大步進(jìn)屋，手指著我和尼瑪說話，態(tài)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緊，十六世紀(jì)的祖先們包括軍官不都回家了嗎?怎么又來了?

兩人爭辯，手勢強(qiáng)硬，不時看我，顯然與我相關(guān)。我不知躲起來還是待在這里，其其格瑪淚流得更多。

我問翻譯怎么回事。他狠狠地說：“你最好別說話?！?/p>

突然靜下來，軍官走了。波——尼瑪顯然很掃興，也走了。其其格瑪?shù)哪赣H龍?zhí)膶ξ覔u搖頭，走了。

我說走吧。外邊來一個男人攔住我，他抱著其其格瑪?shù)募绨颍f一番話，示意翻譯。

翻譯說：“你站到這里?！?/p>

我和其其格瑪面對面站著。

翻譯：“寶日吉根，你愿意娶其其格瑪為妻嗎?在這里和她生活?！?/p>

我不知所云，看每個人的臉都不像開玩笑。其其格瑪焦慮地看著我。

“快回答?！?/p>

“我……”我說，“我早就結(jié)婚了。我……”

“說娶還是不娶!”

原來其其格瑪有意于我，軍官是前來相看的人，對我沒看好，尼瑪為我辯解。

“不娶?！?/p>

“不娶誰?”

“我不娶其其格瑪為妻。”

沒等翻譯，其其格瑪從我臉上已得到答案，淚珠一顆顆滾落。

接下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大家勸其其格瑪，她搖頭，哭。

我們悄悄地收拾三角架、燈和攝像機(jī)，走出屋。我前腿剛邁上車，被人拽下來了，其其格瑪。她抱著我胳膊，攢淚的眼睛看我的臉。我閉上眼睛。

其其格瑪被拉走，車開了。愛情?看來真的有愛情。一個女孩子在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愛上我，我對“愛情”產(chǎn)生敬畏。這么多年稀里糊涂，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想起別人拉她走，她轉(zhuǎn)頭一望的樣子，我竟落淚，不知為誰而哭。很多年前，有人說我是個傻子。是的，我是個傻子。

其其格瑪，蒙古語意思是花朵開的花。

誰是天堂里的人

“白嘎力”是蒙古語，“自然”之意。轉(zhuǎn)音成為“貝加爾”。如果你問這里的俄國人，貝加爾湖是什么意思?他聳肩，說不知道，這是蒙古語。我們包臺面包車沿偌大的湖畔巡游，尋找拍攝與蒙古血緣有關(guān)的原住民。車從下安加爾斯克向南行駛，到達(dá)名叫“海日斯”(也是蒙古語)的小城，劉翻譯得了喉炎，說不出話，準(zhǔn)備在當(dāng)?shù)卦僬乙粋€譯員。

路上，旅伴中多了兩個女人，她們是中國商人，搭車去烏蘭烏德。兩人四十五六歲，東北人，一姓佟，一姓關(guān)。她們上車把袋子里的香腸、啤酒翻出來，一人塞一份，豪爽。

翻譯找到了，是俄羅斯小伙兒。他遠(yuǎn)遠(yuǎn)走來，雙腿矯健，胸膛平展。一頂鴨舌帽壓在泡沫式的卷發(fā)上，卷發(fā)下有一雙熱辣的眼睛。

“我叫亮亮，”他用漢語說，把拇指和食指分開，壓在左胸，“我愛中國。”

大家拍巴掌。

亮亮——他叫列昂諾夫，“列”和“昂”，漢語拼成“亮”——笑的時候，鏟形門齒的縫上緊下松，像個“人”字。他21歲，自稱游遍中國，掰指頭計(jì)算，“上海、昆明、杭州、長春，還不算沈陽”。

為什么“還不算沈陽”呢?逗。

亮亮在我們的采訪中做得很差，他只懂中文的萬分之一，限于吃喝拉撒，將就吧。他愛中國愛得癡迷，說“天堂就在中國”。問他喜歡中國什么?樓盤?飲食?風(fēng)景?亮亮含笑不語，用牙齒咬指甲。

佟說：“喜歡中國姑娘吧?”

他竟跳起來，雙掌相擊，說：“姑——娘昂，這個詞就好聽?！鄙夙暎l(fā)覺自己失態(tài)，坐下，手放膝上。

亮亮面對我們時滿面羨慕，這樣的表情在俄國很少見到。他說：“中文太了不起了，把一樣的音節(jié)放在一起當(dāng)名字，蘭蘭、娟娟、麗麗，太神奇了?！彼]上眼睛。

“都是你情人吧?”關(guān)說。

“沒有?！绷亮聊樇t了，“中國姑娘看不起我，我窮。中國人有錢。”

“哪兒啊!你要在中國，大姑娘都得把你圍著吃嘍，你體形多酷?！闭f著，佟和關(guān)相視大笑。

“尤拉，”亮亮給我起的俄文名叫尤拉，“‘吃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出這兩個女人在放騷。“吃”代表對男色的貪婪，與食物無關(guān)。我說：“愛你?！?/p>

愛，在外國人理解中含有信任、友善、傾慕等含義。亮亮“呼”地張臂擁抱關(guān)商人。關(guān)雖胖，卻敏捷，她“嗖”地跳起摟住亮亮脖子，腳離地，胸脯緊貼，時長一分鐘。亮亮彎腰把關(guān)放下，關(guān)紅光滿面。

劉翻譯這時能說點(diǎn)兒話了，她私下告訴我，亮亮是孤兒，住姨媽家，姨媽癱瘓。我想起早上他到飯店用浴室的熱水沖一杯速溶咖啡當(dāng)早餐。我們請他吃面包，他指自己肚子說：“吃不下了?！惫ぷ鞑停苈爻宰约耗欠輧?，不多要。

車上，亮亮看窗外邊的景物的時候，面嚴(yán)肅，不是21歲的神情。俄羅斯老人常有這種表情，像一塊被海風(fēng)勁吹的巖石，嘴抿緊，眼睛瞇著。

那天晚上，劇組有幾個人喝多了，后半夜去舞廳。西伯利亞少有這么晚打烊的舞廳。他們回來說，看見亮亮跟幾個女人跳舞，女人看上去很富也很老。

劉翻譯說：“不是什么好事兒，掙錢唄?！?/p>

佟和關(guān)聽了很活潑，“亮亮厲害呀!這體格不掙點(diǎn)兒錢都白瞎了。咱們也請他跳?！?/p>

我問亮亮陪舞的事兒，他低頭，用鞋踢石子，“尤拉，我知道你會瞧不起我，我只是掙一點(diǎn)兒小費(fèi)，給姨媽買藥?！边^了一會兒，他又說：“尤拉，你這種臉形在我的家鄉(xiāng)會受到尊敬，叫‘正直的臉，不撒謊，棱角分明?！?/p>

第二天早上，我們準(zhǔn)備去一個漁村。車上，佟和關(guān)嘰嘰喳喳興奮。雖然佟的肉長滿了身體的凹處，像塔糖，眼睛卻不閑著，像撒傳單一樣四處丟眼風(fēng)。關(guān)的臉寬而平，像被狗熊一屁股坐扁又騰起來的，上涂脂粉。她們紛說，我聽明白一點(diǎn)兒，亮亮昨晚跟她們在一起跳舞喝酒。說著，大小眼兒瞟亮亮。

亮亮眼神空洞地看窗外，像不認(rèn)識她們。攝像師說：“亮亮，你今天這件T恤真漂亮?！?/p>

亮亮咧嘴樂，“杭州買的，正宗中國名牌?！?/p>

攝像懂這個，“不對，假貨。”

亮亮拽衣服從頭上脫下來，氣惱地：“怎么是假貨?你看吧!”

攝像從衣服內(nèi)領(lǐng)找出“越南制造”的英文簽給他看。

亮亮真是悲憤，這么熱愛中國的人竟穿上了越南貨，花費(fèi)200元人民幣。他卷起T恤從車窗扔出，飄落在田野，身上只剩下黑挎攔背心。

佟和關(guān)坐在車后，說亮亮身態(tài)凸凹有致，能看出肌肉群的層次。

佟說：“跟古希臘大衛(wèi)差不多。”

關(guān)說：“多一身衣裳。”

佟說：“昨晚是真大衛(wèi)。”

關(guān)說：“穿上衣服認(rèn)不出來了?！?/p>

亮亮聽得懂，假裝聽不懂。外國人假裝的方法是沉默。

我們在漁村錄完節(jié)目，有人推銷魚骨頭做的鑲嵌畫。佟突然喊：“我錢沒了!”

別人說你好好找，沒外人，丟不了。

佟低頭翻兜，把兜里的東西一股腦倒出來，攤開盧布?！耙磺ПR布，沒了，我就這么一張。”她想了想，手指亮亮，“你偷的!”

亮亮無辜地攤開手。

“就你!”佟的臉變紫，“你昨晚偷的。你一個賣身的臭鴨子，得了錢還帶偷。交不交?不交我叫警察?！?/p>

亮亮背過身，站得離我們很遠(yuǎn)。

叫警察，我們所有的人都會遇到麻煩，沒收護(hù)照(我們護(hù)照有一點(diǎn)問題)，用錢贖。

我示意大家安靜，走過去跟他說：“亮亮，誠實(shí)地看著我。清白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偷了沒有?”

“尤拉，”他眼神困惑，“我沒有?！?/p>

我示意他別說話，掏出我自己的一千盧布，轉(zhuǎn)身交佟，“他還你了，你消消火?！?/p>

佟拿盧布對太陽照照，“想耍老娘，沒那么容易?！?/p>

這一天大家都不太愉快。傍晚，我們?nèi)跆m烏德，亮亮來道別。他竟然若無其事，露著“人”字形門齒，和每一個人擁抱，包括關(guān)、佟，她們倆嘻嘻哈哈跟亮亮說笑。

到我這兒，亮亮問：“尤拉，你為什么不高興?”

我為什么會高興呢?巴不得離開這兒。

亮亮說：“我知道你正直，你有權(quán)利不斷發(fā)脾氣，但我像你一樣誠實(shí)?！彼岩粋€銀制圣母像塞我手上，“這是我最值錢的東西，值六百盧布，送給你?！?/p>

車走遠(yuǎn)了，佟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大哥，不好意思，那一千盧布我找到了，塞褲衩兜給忘了。這一千盧布還你，他們說是你墊的?！?/p>

我接過錢，“你冤枉亮亮了?！?/p>

“也不叫冤枉，弄錯了。誰沒出錯的時候?”

“剛才你沒向他道歉?！?/p>

“一個妓男，我向他道歉?你還挺較真兒的。”

我心頭火騰地上來，讓司機(jī)停車，說：“你們倆下去!”

“這哪兒啊?讓我們下去?中國人對中國人哪能這樣?”

我把她們的東西扔了下去。車下，她們隔著玻璃窗拤腰罵我。

這是列昂諾夫——亮亮的故事。我想起他說的話：“天堂就在中國?！?/p>

天堂是個好地方，可是誰是天堂里的人呢?

對岸的云彩

我寫作不怎么使用“美麗”這個詞，覺得它是給偷懶者或兒童用的。這個詞現(xiàn)成、概括、絕對?！懊利悺薄梢孕稳菖擞中稳菥吧?，好像不應(yīng)該?？墒?，看到從克孜勒城北面流過的安加拉河的時候，我心里浮出的詞就是“美麗?”

對河水而言，“美麗”是說河面的溫柔豐腴。水鳥追著河水飛翔。楊樹倒映在水面，看得清葉子背面的灰。河怕擾亂楊樹映像，似乎停流。水面浮走的水泡證明它還在行進(jìn)。野花十幾朵擠在一起搖擺，開成圓筒粉花的風(fēng)信子、細(xì)碎微紫的馬錢花、黃而疲倦的月見草花，在岸邊伸長頸子觀察河水。河水保持著荒涼中的潔凈。

九十九條河流注入貝加爾湖，只有安加拉一條流出。它匯合葉尼塞河投奔北冰洋。當(dāng)?shù)貍髡f，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伙子葉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邊跑步，腳下是石板、草地或沙灘。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這叫什么地方，還在河邊，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墻壘到河邊停工。對岸有一處鐵道線，偶過蒸汽機(jī)車，煙氣糾結(jié)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遺棄的私生子云。

仰臥起坐中發(fā)現(xiàn)，崖上坐一個姑娘，俄羅斯人，而不是常見的圖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長裙從膝頭垂蓋草叢，身邊蹲一只黃狗。在曠野里見到一位姑娘，思緒被她牽制，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做一組這個看一眼她，做一組那個再看，后來索性不活動，看她。因?yàn)槭窃绯?，河面的風(fēng)吹得她的金發(fā)微微顫動，她不時把裙子拎起來掖在腿中間。這時，對面一列火車開過來，黑色的貨車。姑娘猛地舉起一束花(她手里竟有花束)，舉得高高的，左右搖擺。火車傳來汽笛聲。

姑娘花束，火車汽笛，中間隔著溫柔的安加拉河。我?guī)缀跻濏灒@是意大利電影才有的浪漫。

火車駛遠(yuǎn)，變小，姑娘舉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黃狗沖火車叫個沒完，嫉妒。

我回轉(zhuǎn)到賓館，其實(shí)整整一天，腦子里在還原這個場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邊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換了一條天藍(lán)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遠(yuǎn)。高崖是凸凹的頁巖，像中國人說的龍，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龍頭上。我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車揮動花束，汽笛回應(yīng)。花束每天都不一樣，紫穗的莧草，橙色的秋蘿，菊花般的鐵線蓮。西伯利亞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邊走邊回頭看姑娘，競走進(jìn)羊群里，嚇了一跳。一個圖瓦人趕著羊群來到河邊，他頭上包裹義和團(tuán)式的紅頭巾。我對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p>

“她不是每天向火車揮手嗎?”

“噢，”他瞥一眼，“對，開火車的是她相好，當(dāng)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p>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順著這條小道從崖下繞過去，在橋邊，就見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經(jīng)之路?！?/p>

我來到橋邊，不知為什么，心“怦怦”跳起來。想到她是盲人，安穩(wěn)點(diǎn)兒。說著，姑娘走過來，手牽黃狗，手臂伸擋眼前的樹枝。她走得那么驕傲，雙眼在眼窩里閉著，臉上有笑意。我屏息，像儀仗隊(duì)員一樣挺直身子，怕她發(fā)現(xiàn)。姑娘走遠(yuǎn)，紅底兒白花的裙子從草叢一路掃過。盲人向火車揮動花束，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邊，姑娘已經(jīng)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時間到了，該死的車還沒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不是黑皮貨車。車聲漸大，姑娘站起來揮動花束，這捧花比昨天更鮮艷。她揮動，不停地?fù)]動，火車一聲不吭跑遠(yuǎn)。

姑娘站著，花束貼胸前，看不到她的臉。黃狗朝綠色的客車怒吠，像罵它忘恩負(fù)義。

西伯利亞的火車，不一定按時刻行駛，車次也不固定。那個當(dāng)兵的如果不走，應(yīng)該讓姑娘知道才好一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兩天，綠客車天天開過來，不向花束鳴笛。姑娘在火車開走后站立很久。

離開克孜勒那天，別人午睡，我來到高崖上。這一塊青石姑娘坐過，下面的青草曾依偎在她裙邊。地上，躺幾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遲疑地向空曠的對岸搖一搖，沒回應(yīng)，云彩若無其事地堆積在對岸。搖動中，干枯的花瓣灑落在青石上。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