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俠
“粉絲”在當下是誰都懂的名詞。影視紅星、著名歌手,所到之處追隨著一群人,用各式各樣的舉動,表示對偶像的忠誠與崇拜,原是很普通的社會現(xiàn)象。但若這群“粉絲”追逐的對象是個作家,便顯得不太尋常,如果那個作家已經(jīng)死去幾百年,就更有點特別了。
但確有一位離現(xiàn)代已遙遠的作家——或許稱他為詩人更恰當些——至今仍有“粉絲”為他瘋狂。而且數(shù)目龐大,散布廣闊,光是北京就有六七千人。他們給他設立網(wǎng)站,冬天給做冥壽,初夏在祭日追憶亡靈,秋天來了要去故居欣賞海棠花,當春光明媚時節(jié),免不了要以他的名搞次郊游,在山巔水涯詠讀他的作品,述說他的生平。電視劇看出賣點,也迎頭趕上,胡編些故事湊熱鬧。這也罷了,真正令人震撼的,是有位正值盛年,畢業(yè)于大學中文系的女老師,因少女時代讀過一篇叫《傾城絕代佳公子》的文章,一讀鐘情而不能自拔,從此細查史料,搜尋遺跡,遍讀詩人的作品,越了解得多欣賞與癡迷就越深,也便越覺得眼下的濁世男子跟心中的偶像差得太遠。于是她心一橫,就把自己嫁給了這位死去三百五十年的大詩人。
或許不需說明,熟習古典文學的讀者便已猜出,這位魅力無可取代的作家,就是被稱為清朝第一詞家的納蘭性德。他的那些“粉絲”們,就像三百多年前他的家人和朋友一樣,稱他為“容若”。他們之中的女孩說,“嫁夫當如容若”;男士則說,“交友應像納蘭氏”。他被許多“粉絲”冠上“古今最完美的男人”的光榮帽子。一個死去幾百年的人受到如此愛戴,不能不讓人好奇,這位容若先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先說當曹雪芹的《紅樓夢》刻印出版后,當時的軍機大臣和珅忙不迭地去奉呈給乾隆皇帝。乾隆讀后淡然道:“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薄懊髦椤本褪羌{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根據(jù)乾隆的這句話,道光年間的名學者俞樾,在他所著的《小浮梅閑話》一書中,說賈寶玉就是納蘭性德的原型。后來研究《紅樓夢》有此論調(diào)者,即由俞樾的說法而來。乾隆和俞樾的說法也非空穴來風,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與性德同任康熙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八年,交誼深厚。
此處我也稱他容若。容若生于順治十一年(公元1655年),原名成德,因太子小名叫保成,諱改性德;字為容若,號叫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他出身高貴,父系血統(tǒng)為葉赫納蘭氏。當努爾哈赤打敗葉赫時,站在城樓上高叫“葉赫哪怕只剩一個女人,也要滅掉你們愛新覺羅氏”的葉赫國主金臺石貝勒,是他的曾祖父。而曾祖父的親妹,也就是他的親祖姑母,正是努爾哈赤的大妃。她所生唯一的兒子皇太極,是后來清朝的皇帝。容若父親納蘭明珠官做到武英殿大學士,人稱“明相”,是大清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二號人物。至于他的母親就更是皇族血統(tǒng):她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阿濟格正妻所生的女兒。雖說阿濟格因親弟多爾袞被斗而遭鏟除,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貴族的底子總是存在的。
這樣大富大貴家庭里出來的男孩,如果有些紈绔子弟的習氣也不令人奇怪??梢话憬榻B的文字是這樣說的,“納蘭性德自幼天資穎異,讀書過目不忘?!闭f他不但聰慧,而且愛書成性,小小年紀已把他父親書房里的經(jīng)史子集讀了個夠。十七歲時人太學讀書;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中舉人。康熙十二年的春天,容若剛考過競爭最大的會試,只剩下最后一關(guān),由皇上親自主持的殿試。他卻老毛病“寒疾”復發(fā)不能前去,而失去了機會。二十二歲時再考,以優(yōu)異成績考中二甲第七名進士。在這之前他已有《淥水亭雜識》等著作。二十四歲詞集《飲水詞》問世后,形成了“家家爭唱飲水詞”的局面。他擅書法,寫一手漂亮的褚遂良體的字,也精于繪畫和書畫鑒賞。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文采已是這般璀璨,便很難不令人懷疑,他是個整天蹲在書齋里的啃書蟲、小老頭兒。
但容若的武功不比他的文才差多少。崇武是滿人傳統(tǒng)。容若自幼習騎射,練彎腰、倒立、翻筋斗之類的基本功。少年時代的容若,已是射箭百發(fā)百中的狩獵好手。武功中他最精的是騎術(shù)??滴趸实墼谝淮未髧C中,被他出神入化的騎術(shù)和馬上英姿迷倒,命他到上駟苑給馴了兩年的馬。
這樣一位文武全才家財萬貫的貴胄公子,他的長相怎樣呢?他的老師、大學問家徐干學,回憶容若十八歲中舉時說:“偕諸舉人青袍拜堂下,舉止閑雅?!辈芤髞碓谒脑娭幸驳溃骸皯浳羲扌l(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嬌好……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布袍廓落任安在……”
曹寅所說的楞伽山人就是容若。從他的詩里我們知道容若懷有心事,崇尚簡素自然,喜穿布袍。有關(guān)這一點,容若的好幾個朋友都在文章里提到,說他儀表出眾,對自己“若寒素”,待朋友最是慷慨仗義。容若是個最不看重門第的人,他少年時代的好友張純修(名畫家)、曹寅先祖都是正白旗包衣出身?!鞍隆钡臐M語意思就是奴才。滿人的階級觀念重,所以張曹二人稱容若為“公子”,而自稱“奴才”。容若聽了很是難過,誠懇地告訴他們,他們是他最愛重的朋友,要平等相處。后來他還拜張純修為異姓昆兄。上海圖書館保存的納蘭性德書簡手跡,被視為頂級文物。1961年,曾影印《詞人納蘭容若手簡》,是研究納蘭性德的重要資料。共收容若致友人書簡37件,其中29封是給張純修的,足見兩人相交之深。
容若沒有相國公子的驕矜和浮華,對朋友最是寬厚忠實。他的朋友中沒有王公貝勒和達官子弟,那些人來奉承他也是被冷在一邊。他交的朋友是一幫有文名沒錢財?shù)臐h族布衣,如嚴繩孫、朱彝尊、陳維崧、姜宸英等等。他們的年紀足以做他的父親,其中最年輕的顧貞觀也大他十七歲。但與他們把酒論詩吟詠唱和,他會感到快樂。給這些窮朋友解決生活問題,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容若于二十二歲那年,在他業(yè)師徐干學家認識了顧貞觀,兩人一談就投緣,相見恨晚。顧貞觀也像其他友人初見時一樣,口口聲聲稱他為“公子”。容若感慨之余,寫了一闕《金縷曲·贈梁汾》給他: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他熱情之至,要跟顧貞觀在“他生”還做朋友。顧貞觀——號梁汾,江蘇無錫人,清康熙五年順天舉人,著有《積書巖集》及《彈指詞》,是位特立獨行不隨流俗的文人——從此與容若定交。納蘭性德也因這闕《金縷曲》震驚詞壇,文名遠播。
容若為朋友所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是“絕塞生還吳季子”。這人名吳兆騫,字季子,是文壇尊崇的“江左三鳳凰”之一。他狂傲不羈,常得罪人,終因仇人誣陷獲罪,全家老少發(fā)配黑龍江的寧古塔。充軍邊塞的人很難生還,日久之后文友們也便慢慢把
他淡忘了。容若一次到顧貞觀處,看到他寫給吳兆騫以詞代信的《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
曾不減夜郎僝(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應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闕詞和容若的許多詞作一樣,是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容若當時看了,為顧吳兩人的友誼之深及文人遭遇之慘而大動感情,“為之泣下數(shù)行”,決心幫助營救。但這樁冤案是當年順治皇帝御筆親批的,憑他的高官父親納蘭明珠也難用力。容若為此足足奔走五年,使用數(shù)萬兩銀子。康熙二十三年,在冰雪絕域待了二十余年的吳兆騫,終于生還北京。誰會給這樣一個流放犯工作!他是有了自由沒了飯碗。于是容若邀請他到家里做弟弟揆敘的老師,解決了他一家人的生計。后來吳兆騫就病死在納蘭府里。容若不僅給辦了喪事,還派人護送其靈柩回江南原籍,并對吳兆騫的老母和妻兒的生活都有妥善安排。這就是幾百年來文壇所說的“生館死殯”典故的由來。
一個條件如此優(yōu)越,人性又純美的相國公子,當然會有許多優(yōu)秀可人的美女為之傾心。在那個男女并不平等的時代,一個男人同時擁有數(shù)個女人,被認為是合理又自然的事。那時滿洲人的婚姻制度為“一夫一妻一妾”,就連貧窮的挑水夫也可納個小妾。但容若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是癡情、重情的。
容若于康熙十三年,娶父親同僚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為妻。那時女性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和丈夫才知道,一般人只知她的姓,所以書上記載這位盧小姐時,都稱她為盧氏。
在盧氏進門的前一年,容若的父母已給他先納了一房妾。那是因為容若因病錯過殿試,心情極為郁悴,做父母的看了很是著急,有意為他娶妻。他們早已屬意于才貌德兼具的盧氏,但盧家怎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病人?于是便先給容若納了個侍妾顏氏,以便照料他的日常生活。顏氏出身于滿族的小戶人家,在納蘭府的身份就如同襲人之在賈府。她為容若生了長子富格和三個女兒,兩人之間雖能和睦相處,卻談不到有什么愛情。后來她索性搬出府邸,長住在納蘭家郊外的別墅里。對于她,容若年長后曾在詞作里表示后悔和歉意,“少日輕狂。誤因疏起”,責備自己既然不愛她,為何要“占伊懷抱”,貽誤了她的青春。
盧家祖籍遼寧,屬漢軍旗,盧興祖是個有學問的人,堪稱書香人家。盧氏本人北京出生,成長于廣州,十一歲時父親病故,少女期回到北京。在那個時代,她無疑是屬于見多識廣、受新式教育的有思想富才學的新女性,雖不做詩填詞卻能欣賞,懂韻律會撫琴,還做得一手好女紅。也只有她這樣的靈慧佳人,才配得上容若那樣的翩翩絕世才子。結(jié)婚時容若二十盧氏十八,這對少年夫妻不僅郎才女貌,更是相知相愛情投意合。后來容若在詞中多次稱盧氏為“知己”,可見兩人是何等的心心相印、融洽和諧。
他們的婚后生活,不是恩愛美滿、溫柔體貼之類的字眼兒足以形容的。只瞧容若那時的詩詞句子:“戲?qū)⑸徦帓伋乩?,種出蓮花是并頭”描寫的是兩人在園中荷花池畔逗趣時,對兩情相悅的美麗企盼;“為怕花殘卻怕開”,形容兩人太相愛,對愛情的患得患失;“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里一絲絲”,以細膩的柔情去體會愛人的深情,正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露下庭柯蟬響歇,沙碧如煙、煙里玲瓏月。并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jié)。笑卷輕衫魚子纈,試撲流螢,驚起雙棲蝶……”這是描寫兩人在暮色中,依偎接吻談情。三百多年前的浪漫情調(diào),不輸于21世紀的戀愛鏡頭。對燕爾之悅,容若亦有熱情大膽的回味,多情才子遇上瀟灑佳人,浪漫無垠:“自把紅窗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月圓之夜,醉心于大自然之美的容若,在閨房中最纏綿的時刻,要打開窗子請月光來做證。這等的風月旖旎怕也只有盧氏肯跟他配合,假如換了薛寶釵,很可能正著顏色道:“夫妻間理當相敬如賓……”迎面一盆冷水。
歷朝歷代都是不同意王公大臣逛妓院的,滿清禁止得尤其嚴厲,但是好此道者還是有辦法照去。就像現(xiàn)在各國政府都嚴禁貪污,喜貪者仍然要貪一樣。王孫公子們逛秦樓楚館,逢場作戲,本算不得什么新鮮事,但是容若一生都沒去過。他的趣味是在自家園子里跟妻子依偎著看日落,“雕闌曲處,同倚斜陽”,或是在閨房里像李清照和她丈夫趙明誠那樣,“賭書消得潑茶香”。
科舉雖已考過,朝廷卻遲遲不派給職務,年輕的容若本有滿腔的報國之志,硬是全給壓了回去,心情自然苦悶。幸虧小夫妻倆傾心相愛柔情萬般,而且容若正在跟一群朋友編一套大書《通志堂經(jīng)解》,日子過得還算充實。讓他們最欣慰的是盧氏懷了身孕。
容若已是一對兒女的爹,但那跟盧氏親生的孩子意義不同。由顏氏身上看來,仿佛女人生孩子是最簡單的事。他并不常跟她親近,但她那么容易就有了孕,順順利利地就把孩子生了下來。容若和盧氏以為天下女性都是一個樣,兩人喜氣洋洋地等待小生命的到來??滴醵哪甑哪合奈逶拢R氏在難產(chǎn)的情況下生下一個男孩。雖然受了苦,總算大難已過,容若也放下了心,給新生兒取名富爾敦。在富爾敦越長越好時,盧氏卻越來越衰弱,找遍名醫(yī),都說她產(chǎn)后坐下了病,無藥能治療。容若聽了如遭焦雷轟頂,眼看著愛妻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卻束手無策。這年的五月三十日,也就是嬰兒生下半個月后,盧氏終于走完了她的人生路,只有二十一歲。人世間她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她那二十三歲的丈夫。兩人在病榻上灑淚訣別,盧氏囑咐了容若許多話,叫他要“將息”,不要因自己的離去而愁怨。容若則要她別忘了兩人的密誓,將來定要重聚。
盧氏突然謝世,對容若的打擊太大,他悲凄神傷,人生整個走樣。把折磨他的劇痛化為文字,給泣血的心找點疏解,是他在絕望中唯一能做的事。中國文壇有“四大悼亡詩詞”:蘇軾的《江城子》;元稹的《離思》;有美男子之稱的潘安寫了三首悼亡詩,數(shù)量最多;賀鑄因妻死太悲傷,硬是把詞牌《鷓鴣天》改成《半死桐》,表示心碎到了何等程度。
盧氏歿后,因等待修建墓地,靈柩在一個大廟“雙林禪寺”里停放一年多。容若念她膽子小,常住在寺里陪伴,他的好幾闕不朽的悼亡詞作,便是在那里死寂的長夜中含淚完成的。他也給自己取了個新曲牌:《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紅。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盡寸裂柔腸。
癡情的容若想用淚水把妻子澆醒,引她的魂魄找著回家的路,到屬于他們兩人的回廊上。當年雕欄玉砌的相國府里,曲折悠長的回廊是何等模樣,我們無從捕捉,但詩人卻在詞作里屢次提到“回廊”:“曾是向他春夢里,瞥遇回廊”;“回廊一寸相思地”;“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回廊新月在”;“猶記回廊影里誓三生”?!盎乩取笔侨萑襞c盧氏戀愛時的密誓之地,也是他們來世共約再見的地方。他寫下一闕闕動人心弦的凄美悱惻詞作,如《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成了中國文學史上創(chuàng)作悼亡詩詞最多,質(zhì)也最高的作家。
只用文字傾吐相思對容若是不夠的,他太懷念盧氏,想看到她的人,要靠著記憶描繪她的芳容,結(jié)果卻因眼淚模糊畫不下去,于是寫下《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正在詩人被思念折磨得痛苦不堪時,上天垂憐,重陽節(jié)前讓他在夢里見到了盧氏。于是容若寫下他悼亡詞中最具代表性的《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眿D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長調(diào):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床倚偏,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zhuǎn),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jié)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把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在詞中,容若痛惜愛妻的薄命,回憶往昔兩情繾綣的美好時光。夢醒人渺倍增凄涼,容若因夢中情景的觸發(fā),借著笛聲杜鵑泣血般的哀悼,很是感人。
也許詩人真的相信,心愛的人忍不住相思之苦,已化身為明月用光輝來陪伴他。這使他每見皓月當空就更添惆悵,為此他寫下《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p>
“環(huán)”、“玦”都是古人戴在身上的玉石飾物,“環(huán)”為滿月,“玦”似缺月。因為容若幻想著愛妻已化身為圓月,孤零零地高掛在天上,多么寒冷!就想用所有的熱去擁暖她。還想像梁山伯和祝英臺那樣“春叢認取雙棲蝶”,和死去的伴侶變成蝴蝶,在春的花叢中永遠翩翩相依。
容若對盧氏的懷念無止休,在她去世三年之后,悲痛之情未減,作品中仍向妻子如泣如訴地述說相思,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待結(jié)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他擔心她日子過得如何,可有個依靠?又說自己常常終宵無眠,孤絕已極,但“忍聽湘弦重理”,不想續(xù)弦,因還盼著和心愛的亡妻“待結(jié)個,他生知己”呢!
其實盧氏去世不到一年,催他續(xù)弦給他做媒,向相府才子求親的人家就排山倒海而來。那時的習俗是正妻過世一年內(nèi)便應續(xù)娶,因家中不能沒有主中饋的女主人。容若的父母也一再催他再婚,他卻硬著頭皮頑抗,可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嘆息:“情在不能醒。”就在盧氏去世三年后的深秋,他終于在各方的壓力下,接受續(xù)弦,娶的是一等公樸爾普的女兒官氏。那年容若二十六,新娘比他年輕七八歲。他決心努力忘記往昔,讓日子過得正常。但這并不容易,官氏雖然生得很漂亮,論文化素養(yǎng)卻是連盧氏的十分之一也不如,兩人之間缺少共同語言和興趣。
容若仿佛活得更不快樂了。這時他是康熙皇帝的近身侍衛(wèi),這個職務只有知根知底的滿洲貴族子弟才撈得著,而且將來有機會做高官,他父親明珠就是御前侍衛(wèi)出身。能經(jīng)常圍繞在皇帝身邊,誰不羨慕!可容若雖對皇帝忠心耿耿,卻并不中意這個毫無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他的日子益發(fā)苦悶。與盧氏那三年水乳交融,自始至終都在靈肉激情之中的水準,使他怎么努力也難愛上官氏那樣腦子空空、只會擺譜的貴族小姐。這時生活里最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他的那群漢族文人朋友,當大伙兒聚在園中淥水亭里飲酒吟唱,會給他帶來歡笑。一次在至交顧貞觀的書桌上,他看到一本手抄的詞集。詞集的主人叫沈宛,居然是他的“粉絲”。后來那女子寫信來請他指教,兩人竟魚雁往返起來,談詩詞,論文學和人生。她的聰慧穎悟讓容若有出乎意外的欣喜。趁顧貞觀南歸返京之便,容若寫信去說這個沈氏女“頗佳”,請他代為“留意”。顧貞觀把容若的意思轉(zhuǎn)達沈宛,沒想到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才女歌伎,竟拋下一切,跟著顧貞觀到北京去投奔容若。沈宛是著名的超級美女,氣質(zhì)靈秀嫻美,容若一看就喜歡,枯萎了好幾年的心終于復蘇,他又能愛了。
高貴的納蘭府,是絕不會接納像沈宛這樣一個女人的,容若只好“私下行之”,在德勝門內(nèi)置辦一個宅院,和沈宛過著不被家庭承認的日子。兩情雖相悅,壓力卻是重如泰山。納蘭性德這位皇親貴胄的錦繡男人從來不缺叛逆精神,已經(jīng)決心擺脫一切濁世羈絆,帶著沈宛到江南隱居。誰料到這一切還沒安排妥當,事情就起了大變化。五月下旬的一天,他和顧貞觀等幾位好友聚于淥水亭,以湖岸上的兩棵夜合歡樹為主題,像以前每次一樣地喝酒賦詩吟詠。但當天晚上容若突然“寒疾”復發(fā),連著七天發(fā)燒而“不汗”。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丟下這個給他痛苦的世界,和他所不放心的人,絕然離去,不足三十一歲。臨終前,容若仍念著盧氏:“……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十一年前的甜蜜戀情,是他永生的追尋,他終于要去找她了。稍稍讓人為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完成了與盧氏同月同日死的心愿,相差八年,都是五月三十日。
幾個月后沈宛產(chǎn)下遺腹子富森,納蘭家留下孩子,驅(qū)逐母親。沈宛懷著滴血的心返回江南,依靠著與容若的綿綿不盡之情,悲凄度日,用筆寫下了她的刻骨思念。她出有《眾香詞》和《選夢詞》兩本詞集,得到很高的評價。納蘭家嫌她身份微賤,不予承認,卻管不住后人的筆。一些文評家們直接就稱她為“納蘭婦”,清代文人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里說:“容若婦沈宛,字御蟬,豐神不減夫婿……”
乾隆二十六年,皇帝給太皇太后辦七十壽宴,請了許多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沈宛生的那個叫富森的遺腹子也在座,他須發(fā)白如霜雪,年已七十六歲。
紅塵孽海,浮生凄迷如夢,蒼茫人世間最難過的,也許就是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情關(guān)。
責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