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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華人的中國文化情結(jié)

2008-11-07 09:21張冬梅
江漢論壇 2008年9期
關(guān)鍵詞:尋找喜福會母親

張冬梅

摘要: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自1987年以來先后15次來到中國,了解中國“母親”,并且書寫中國“母親”,她的成名作《喜福會》就表現(xiàn)了母親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依戀。小說中,母親們背負著離根落葉的痛苦,艱難地掙扎于中西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沖突中,但她們竭力把中國文化傳遞給女兒們,以期守住自己的根。在美國長大的女兒們苦苦地在白人主流社會的夾縫中尋覓著“我是誰”, 經(jīng)過痛苦的反抗和掙扎后,曾經(jīng)迷失的她們最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她們終于明白,只有“母親”是自己的根。彌漫故事始終的中國文化表現(xiàn)了作者的文化鄉(xiāng)愁,為海外華人的尋根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關(guān)鍵詞:譚恩美;《喜福會》;文化苦旅;尋找“母親”; 文化鄉(xiāng)愁

中圖分類號:G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9-0139-04

20世紀后半葉,文化尋根成為彌漫世界的一股潮流,很多民族都從不同的領(lǐng)域?qū)ふ冶久褡宓奈幕?,中國文化亦然。尤其是海外華人更是對中國文化傾注了極大的熱情。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華裔作家譚恩美的《喜福會》。自1989年發(fā)表小說《喜福會》以來就引起了褒貶不一的眾多評論,專家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對作品進行了分析。小說中,譚恩美通過塑造受封建傳統(tǒng)文化壓迫的舊中國女性形象,鞭笞了男性中心主義的殘酷性及其影響的長期性;①同時,透過小說中的“母親”形象,讀者也可以看出作為邊緣的華裔話語體系在“他者”與“自我”互為指認中的兩難之境。② 譚恩美的小說之所以在主題和藝術(shù)上具有獨特的魅力,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小說中母親形象的感染力以及母女關(guān)系所折射出的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③ 母女之間的沖突凸現(xiàn)了在美國社會中接受強勢文化(美國文化)的華裔青年與仍固守弱勢文化(中國文化)的老一輩人之間的矛盾,④ 它就象一面鏡子,把中美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與融合顯現(xiàn)出來。⑤ 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具有雙重文化身份的新一代華裔對處于弱勢的本族文化開始從一味排斥轉(zhuǎn)而表現(xiàn)出好奇和興趣,對其文化身份有了新的認知。⑥ 她們在英語語境中講述著中國故事,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了海外華人對母國文化的接納以及他們的文化尋根情結(jié)。

作為第二代華裔,譚恩美在與中國母親的不斷沖突中耳濡目染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盡管譚恩美本人聲稱自己是美國人,但身上流淌著的中國的血液是永遠抹滅不去的。正如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對女兒所說:“作為女人需要熟悉自己的母親,永遠不要忘記我們的祖國是中國?!雹?所以譚的文學作品都扎根于中國故事,表現(xiàn)出對中國古老文化的強烈的依戀。小說《喜福會》就是典型的中國故事,四位中國母親在移民海外前就成立了“喜福會”,到了美國后依舊保持著這一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活動,以使自己的精神有所歸依。她們堅持華人的家庭教育,諸如要求子女對長輩的尊敬和絕對服從等,以使母國文化得以傳承和發(fā)展。華裔作家譚恩美在小說中以充滿鄉(xiāng)愁的筆墨表述著自己的祖國,在中國民間故事與傳統(tǒng)習俗中尋求著精神文化之根。

一、靈魂與肉體的碰撞:艱難的文化苦旅

1949年譚恩美的父母從中國移民到舊金山。1952年譚恩美出生于美國加州的奧克蘭。譚的童年生活充滿陰霾,遠離故土、一貧如洗的艱辛生活使母親的性格變得非常古怪,而出生于美國的譚恩美對母親所知甚少,難以理解母親,甚至不了解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因此,母女倆一直處于矛盾沖突中,直到母親80多歲時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當時母親病情越來越重,譚意識到母親來日不多,只好在心里默默向西方的上帝和東方的佛祖許愿:只要母親能挨過這一關(guān),一定陪她回一趟中國。母親竟奇跡般地康復了。為了還愿,也為了實現(xiàn)母親的心愿,譚于1987年陪著母親越過太平洋,來到中國,去看看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去了解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這是譚恩美頭一次花整整3個星期跟母親在一起。她借此行不僅認識了從未謀面的故土,也重新認識了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更為重要的是一直困擾她的身份認同問題一下子有了答案。 因此她把這次中國之行看成是她生命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對此譚是這樣解釋的:“那次是為了完成一個夢想。在那之前,我的母親生了一場重病,我以為她將要死了。以前,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每次,當她講起中國經(jīng)歷時,我總不想聽。為了保佑母親,我向上帝發(fā)誓,會多了解母親,只要她活著。上帝保佑,母親活下來了,所以為了還愿,我陪母親來到中國。那是一次很好的了解我自己和母親的機會。我和母親一起待了三周,而在過去的20多年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幾小時。那次中國之行,最重要的是,我終于明白自己是美國人,也是中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屬于那段歷史,這是我在美國歷史中感受不到的。我喜歡歷史,歷史和發(fā)生的一切都相關(guān)。你可以從中看到變化,那就是歷史,是對行為、目的和后果的見證?!雹?“……我終于踏上的這個國家,它的地理、風景、歷史都和我緊密相連。以前念書時最恨歷史,現(xiàn)在我卻一下愛上了它。我突然明白自己性格里許多以前不愿承認的東西對我是那么重要?!雹?之后她不止一次在訪談中說,如果沒有去過中國,她不可能感覺到那種深入靈魂的東西,也就不可能有以中國為遙遠背景的小說《喜福會》,當然也不會有后來的《接骨師之女》。在上海,譚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同母異父姐姐,并且看到了母親以前曾住過的房子,就在巨鹿路和長樂路上。到了中國譚恩美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那么的美國化,在中國感覺自己完全就是個老外,然而她同時又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非常中國化的一面:“……我覺得家母是由特定的歷史時期和地點造就的一個非常奇妙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那段時期,那個地方,更多地了解我母親。我想了解她的歷史,因此就來到了這段歷史開始的地方?!雹?/p>

2006年夏秋之季,因其新作的中文改譯本《拯救沉沒之魚》在中國出版,譚恩美第15次來到中國,來到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了解先輩們的生活足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何嘗不是譚恩美的尋根之旅呢?

二、尋找“母親”和“母親”的文化基因

家族是以血統(tǒng)關(guān)系為基礎(chǔ)而形成的社會組織,血統(tǒng)在其中有著不可替代的神圣地位?!皩χ袊藖碚f,家族就是一切”,{11} 是維系我們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基石,是延續(xù)中國文化精神的紐帶,而母親又是使家族得以延續(xù)的中介。作為第二代華裔,譚對中國的認識主要來源于母親的經(jīng)歷和講述,在與母親的相處中,譚恩美形成了對中國傳統(tǒng)、禮節(jié)和歷史的一種個人主觀性的理解。她的心中有一個依母臍帶,有一個為其提供豐富寫作素材的母親。譚恩美曾做過這樣的表述:“一些時候,我創(chuàng)作的繆斯就是我的母親,這位女人給了我DNA的同時也賦予了我一些認識世界的觀點?!眥12}出生于上海的母親,深刻影響了她的寫作。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發(fā)掘母親和家人的故事,探尋母親的人生經(jīng)歷,體味母國傳統(tǒng)文化成為譚恩美的寫作來源。晚年的母親告訴她一個秘密:她在中國內(nèi)地有3個同母異父的姐姐。這個秘密深深震撼了譚恩美,成了她創(chuàng)作的主題。1987年,譚恩美把外婆和母親的經(jīng)歷寫成了小說《喜福會》,并在扉頁上寫道:“給我的母親,且謹以此紀念她的母親?!?/p>

譚恩美的母親備受傳統(tǒng)的中國婚姻和家庭對女性的種種壓制,最后痛苦地做出抉擇移民美國。母親的婚姻經(jīng)歷出現(xiàn)在了譚恩美的《喜福會》中,比如,龔琳達回憶小時候經(jīng)歷的包辦婚姻,許安梅回憶其母喪夫后受人欺騙等一系列不幸的人生經(jīng)歷。譚恩美的母親其實也結(jié)過兩次婚,對她拳打腳踢的前夫帶著3個女兒生活在中國,小說中精美在中國上海有一對同母異父姐姐?,F(xiàn)實生活中譚恩美做夢都擔心母親把同母異父的姐姐接來,把她攆出去,因為那些中國來的孩子既會說中文,又乖乖地聽母親訓斥,這一現(xiàn)實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喜福會》中,精美的母親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女兒,望女成鳳,希望女兒精美成為像秀蘭·鄧波爾一樣的天才,當遭遇女兒的反抗時,母親用中國話大聲喊道:“世上從來只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在我家里,只允許聽話的女兒住進來!”{13}

家是根之所在。《喜福會》圍繞移民到美國的四對母女寫作,以家庭作為故事人物的主要活動場所,是作者個人的成長史和母親痛苦的家庭史,是對記憶的挖掘,字里行間滿盈著對中國文化揮之不去的母體情結(jié),自然流露出的是華裔群體對母體文化的尋根之旅。不難看出,這是個以母親為藍本的家族尋根故事。

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儒家文化非常注重群體意識,注重在群體中找到自己的歸屬感。漂流海外的華人更需要能夠相互依存、相互幫助、相互友愛的群體,以尋求心靈的歸屬。小說里的“喜福會”正是四個華人家庭相互依存的體現(xiàn),四位母親一直把自己看作中國人,她們定期聚會,玩中國麻將,吃著中國菜,操著一半是蹩腳的英語,一半是各自的方言或普通話,恪守著中國的傳統(tǒng),以此安慰漂浮的心靈。在美國當時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她們竭盡全力留住自己的根,“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能適應美國的環(huán)境卻保留中國的氣質(zhì),”用中國美德教育著女兒“如何服從父母,聽媽媽的話,凡事不露聲色,不要鋒芒畢露,容易的東西不值得去追求,要認清自己的真正價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眥14}母親們極盡母親和家長之能事維護自己的價值觀念,試圖用自己過去經(jīng)歷的苦難來感化他們的女兒,使母國文化價值觀得以延續(xù)。盡管身處海外,但是她們緊緊地依附于祖國,并竭力使祖國文化傳統(tǒng)代代相傳,以慰藉飄蕩的心靈,實現(xiàn)心靈的歸依。這是對中華民族文化的皈依和眷戀,是“一種生存意志的體現(xiàn),是在異質(zhì)環(huán)境里消泯陌生感、不安全感,從而構(gòu)建心靈家園的努力”{15}。

小說中的女兒們最終也實現(xiàn)了心靈的回歸。在小說開篇的寓言中,老婦人希望:“待到了美國,我要生個女兒,她會長得很像我。但是,她不用看著丈夫的眼色低眉垂眼地過日子。她一出世就是在美國,我會讓她講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語,不會遭人白眼看不起。”{16}母親們一直以中國傳統(tǒng)的方式來愛女兒,但女兒們則竭盡所能來擺脫中國傳統(tǒng),想方設(shè)法走出母親的影響。但是女兒們并沒有在美國找到所謂的幸福,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失敗之后,女兒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的母親,并明白了母親們的良苦用心。吳精美最后決定回上海與失散多年的同母異父姐姐相認,以慰藉母親在天之靈;平常把母親的話當著耳邊風的露絲在婚姻危機時認可了母親的建議,采取積極的行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向厭惡母親拿她來“炫耀”自我的薇弗莉從母親那兒學到了“一種無形的力量”,意識到自己與母親抗爭的愚蠢;麗娜則由否認到欣賞母親未卜先知、未雨綢繆的能耐。最后女兒們以不同的方式回到了母親身邊,從母親的“中國苦難”中找回了人生的力量,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自己心靈的家園。

三、追尋傳統(tǒng)和對文化傳統(tǒng)的皈依

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特別強調(diào)“葉落歸根”,這一觀念增強了海外華人對祖國的向心力,加強了華人骨子里的家鄉(xiāng)觀念,在他們眼里,故鄉(xiāng)永遠是故鄉(xiāng),他鄉(xiāng)永遠是他鄉(xiāng),而不是心靈停泊的最終港灣。譚恩美雖然沒有生活在母體文化環(huán)境中,但從小就耳濡目染了華人圈子里特有的儒家思想;雖然她從來都只承認自己是美國人,但她的骨子里流淌的是中國人的血液;雖然主觀上客觀上她都不可能回到中國生活,但她的根在中國?!断哺窂臇|方始以東方終的寫作方式正體現(xiàn)了作者“葉落歸根”的思想。

《喜福會》中的母親們沿襲了東方的古老傳統(tǒng),她們望女成鳳,希望孩子們理解母親、接受母親,從而找到并承認自己血液里的根。而女兒們?yōu)榱藬D入美國白人主流社會,總是試圖掩蓋自己身上與生俱來的血液中的中國性。然而,盡管她們內(nèi)心全盤接受了美國文化,卻無法改變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這樣,她們就和母親們一樣產(chǎn)生了身份危機感,整日生活在對自我身份的困惑中。這種“我是誰”的困惑和不知何去何從的身份危機感導致了她們的人格分裂,因此,她們抑郁,煩悶,迷茫。在漫長的僵持之后,母親們在合適的時間和場合通過“講故事”讓女兒們重新審視自己的母親,了解她們的過去,理解她們的現(xiàn)在。女兒們終于明白:只有當她們最終接納了祖先文化和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時,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文化身份才得以構(gòu)建,她們才能夠以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于是,女兒們開始尋找與母親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開始接受母親以及母親所代表的東方文化。故事結(jié)尾吳精美的大陸之行象征了對母親以及東方文化的理解和接受,象征著對“根”的接受。吳精美因母親的去世而感到巨大的失落,感覺自己成了無根的浮萍,在小說的最后一章“共同的母親”,吳精美最終代替母親回到中國,探訪她從未謀面的同母異父的一對孿生姐姐。當火車開始從香港進入深圳時,精美深有感觸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中國人:

我的血管突突地跳著,從骨髓深處,我覺得一陣深切的疼痛。我想,媽講得對,我覺得唯有這時,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中國人?!翱傆幸惶炷銜w會到的,我媽(曾)說,“這種感覺融化在你的血液中,等著沸騰的時刻?!眥17}

當精美踏上祖國的土地,見到自己的中國姐姐的同時,也看到“一種無法描繪的親切和骨肉之情。我終于看到屬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了。呵,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國的基因,經(jīng)過這么多年,終于開始沸騰。”{18}從姐妹三人的快照上,她們看見媽媽“正驚喜地注視著她的夢開始成為現(xiàn)實……”,這使她感到自己和姐姐在血液里、在文化的根上都是母親的延續(xù)。

著名亞裔美國文學研究學者艾米·林曾經(jīng)這樣評論過《喜福會》:“精美失去母親的這一遭遇,漸漸轉(zhuǎn)義為所有女兒都失去了祖國?!眥19}吳精美的中國之行以及她找到的可以替代母親的中國姐姐,顯然象征了她對自己文化的根的認同。正如母親吳夙愿所說:“東方是萬物起始之源,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風向的起源?!眥20}這是生命開始的地方,也是葉落歸根之地、心靈歸宿之地。小說以“回歸”的方式結(jié)尾,圓了母親“葉落歸根”的夢。

“文學是文化的一個子系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最終受制于文化的模式”{21}。對于生活在雙重語言、文化、歷史語境中的華裔作家來說,盡管他們只能從文化意義上體認中國,但是,中國和中國文化是他們在異國生存的主要精神資源和文化財富,是其不竭的寫作之源。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是中國歷史上流傳下來的、由思想家提煉出的理論和理論化的、并轉(zhuǎn)而影響整個社會的、具有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國民品性、倫理觀念、理想人格、審美情趣等精神成果的總和?!眥22}華裔后代譚恩美看到了自己身上文化傳遞的不可替代的優(yōu)勢,她在《喜福會》中大膽植入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符號,如麻將、紅燭、納妾、旗袍、月神嫦娥等,并且涉及了中國傳統(tǒng)的風水思想 、飲食習慣、節(jié)日風俗、綱常禮節(jié)等,在西方的語境中講述著中國的故事, 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民俗文化,艱難地尋找著所謂的族裔精神,表述著華人淡淡的鄉(xiāng)愁。

麻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產(chǎn)”,至今仍是中國民間非常流行的休閑娛樂活動。但是,《喜福會》中的母親們只不過是借麻將來掩飾戰(zhàn)亂所帶來的恐慌和漂流海外的孤獨無奈,甚至絕望。正如吳宿愿所說:“我們并不是麻木不仁,對苦難視而不見。我們一樣也在擔驚受怕,戰(zhàn)亂給我們各自都留下不堪回首的一頁。什么叫失望?所謂失望,是對某樣早已不存在的事物的一種期盼,期待著它的回歸,或者不如說,是在無謂地延長著一份難挨的折磨。”{23}

中秋節(jié)是中國的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早在三代時期我國就有“秋暮夕月”的習俗。夕月,即祭拜月神。到了周代,每逢中秋夜都要舉行迎寒和祭月。在唐代,中秋賞月、玩月頗為盛行。南宋,民間以月餅相贈,取團圓之義。晚上,有賞月、游湖等活動。明清以來,中秋節(jié)的風俗更加盛行。今天,月下游玩的習俗,已遠沒有舊時盛行。但設(shè)宴賞月仍很盛行,人們把酒問月,慶賀美好的生活,或祝遠方的親人健康快樂。在小說中,譚恩美花了很長的篇幅詳細描寫了象征著團圓的中秋之日的過節(jié)氣氛:映映一家人悠然自得地用早餐;父親和叔叔吟詩解詞;孩子們享受著月餅的美味;一大家子人又坐人力車去太湖,登船賞月,吃船宴,拜月亮娘娘等等。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這樣的場面怎會不引起海外華人的思鄉(xiāng)之愁。在太湖游船賞月時,映映落水被救,在找尋回家的路上,偶遇皮影戲表演,布幔上出現(xiàn)一個婷婷的女人身影,她撥響琵琶唱起來: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對遙相思,日日思君不見君,唯有中秋得相聚。如今,年歲已大的映映又清晰地記起那年中秋,“重新體會到那份天真,坦誠,不安,好奇,恐怖和孤獨,就那樣,把自己給丟了?!眥24}現(xiàn)實中的海外華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小說中還用了大量篇幅渲染中國母親所體現(xiàn)的中國民俗文化——風水思想、陰陽五行、占卜等。麗娜十歲的時候,父親當上了其供職的服裝廠的推銷部經(jīng)理,全家搬出了奧克蘭臟亂的地下室,在舊金山灣北濱的一座山頭上——意大利人的聚居區(qū)買了一套公寓。這本是一件好事,但“能在一切事物中預測到災難的預兆”的母親映映對新居并不滿意。第一,新居不能“藏風聚氣”。房子如果建在山坡上,陰氣就會太重,從而導致陰陽失衡,引起災禍,所以她擔心,“這座房子似太窄太高,山頂上刮起的一陣強風,把你所有的力量都沖回去了、抵消掉了。所以,你很難發(fā)達?!钡诙?,新居“氣流不暢?!币淮蜷_那道狹窄的嵌著玻璃的大門,就是散發(fā)出一股霉氣的門道,“過道太窄,就像一道被卡緊的咽喉?!丙惸燃要M窄的過道“氣流不暢,不利于“地氣”的進入,不利于財氣的流入。第三,新居內(nèi)部設(shè)計犯“水火相克”。麗娜家“廚房直對著衛(wèi)生間,因此辛辛苦苦賺來的一切,正好被馬桶水箱沖走”。{25}按照陰陽觀點,廁所主陰,廚房主陽,廁所是陰氣較重的地方,可能會把廚房的陽氣或旺氣沖走。所以母親映映認為,新居的廚廁位置違背了風水原則,這樣一切價值都會被沖走。新居風水不好帶來的恐懼使映映一天到晚憂心忡忡。在搬進新居一個星期后的一次采購途中,映映母女碰到了一個把映映當作“蘇絲黃”的中國瘋男人,母女倆被嚇壞了。母親把這件事理解為新居風水不好的征兆,在搬進新居一個多星期之后,她就開始彌補新居環(huán)境所缺乏的平衡。首先是將起居室里的一面大圓鏡,“從面對前門的墻面上,移到沙發(fā)邊的墻上,”{26}為了使地氣能順利被自家吸納,濁“氣”、陰氣被順利排出,使陰陽平衡,使氣在屋里流動。然后,“她開始搬移大家具:沙發(fā)、椅子、茶幾,還有一軸畫著金魚的中國畫?!眥27}透過故事讀者不難看出海外華人的艱辛與無奈,面對生活的苦難,母親們只好借助母國文化來化解。

儒家文化特別強調(diào)“孝”,在家族內(nèi)部,中國人往往心懷濃烈的“孝親”情感。孝,作為敬養(yǎng)父母、祖宗的標志,是中國人的一種傳統(tǒng)美德,是家族精神的母體,它維系了整個家族的和諧。在《喜福會》中,譚恩美搬出了古老中國割股療親的愚孝一幕。當外祖母重病不行時,許安梅只見“母親在自己手臂上割下一塊肉……媽媽把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藥湯里,希冀著用一種未可知的法術(shù),來為自己的母親盡最后一次孝心?!眥28}女兒就這樣孝順著她的母親,就這樣回報著“發(fā)膚受之父母”,這種孝已經(jīng)深深印在骨髓之中,盡管它是一種無知的孝,一種非理性的孝。

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華人內(nèi)在的身份標志,是精神的寄托,失去這種標志與寄托,她們就會成為沒有文化家園的人,成為沒有根的浮萍?!断哺肥且徊可l(fā)著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韻味的作品,表現(xiàn)了作者對自我歸屬問題的探求,這一探求包含著對自己族裔根文化的淡淡的鄉(xiāng)愁。

注釋:

① 劉熠:《〈喜福會〉:男性中心主義的顛覆與解構(gòu)》,《東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

② 馬愛華:《邊緣視角下的“他者”意義——譚恩美小說的“母親”形象》,《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2年第3期。

③ 程愛民:《論譚恩美小說中的母親形象及母女關(guān)系的文化內(nèi)涵》,《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④ 梁素芹、荊楚:《尋夢人的心靈世界——譚恩美小說〈喜福會〉中的文化沖突探析》,《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⑤ 黃育蘭:《中美文化沖突與融合的一面鏡子》,《求索》2005年第8期。

⑥ 胡亞敏:《當今移民的新角色——論〈喜福會〉中華裔對其文化身份的新認知》,《外國文學》2001年第3期。

⑦ 《南都周刊》2007年4月2日。

⑧⑨⑩ 《外灘畫報》2007年4月5日。

{11} 李健孫:《支那崽》,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頁。

{12} Amy Tan. The Opposite of Fate:A Book of Musings.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2003,P250.

{13}{14}{16}{17}{18}{20}{23}{24}{25}{26}{27}{28} [美]譚恩美:《喜福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227、3、238、255、19、11、66、90、89、90、36頁。

{15} 金岱:《世紀之交:長篇小說與文化解讀》,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75頁。

{19} Amy Ling. Between Worlds: 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 New York:Pergamon Press. 1990,P132.

{21} 冷成金:《文學與文化的張力》,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

{22} 李宗桂:《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導論》,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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