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似珍 王 新
摘要:邵雍以聲音、律呂為例得到的啟示,就是形之上、下的貫通問題。他的具有宏觀背景的“先天之學”,以象數(shù)為中介,自時空角度做出形上層面的思考;并提示了認識論平臺的出發(fā)點,由此為當時的儒學新體系構建做出貢獻。
關鍵詞:邵雍;先天之學;內象;內數(shù);心法;觀物
中圖分類號:B24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3882(2008)01-0043-08
The correspondence and coincidence of SHAO Yongs Prenatal Yi-ology with his era
LI Si-zhen,WANG Xi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062,China)
Abstract:The inspiration from the studies of sound and music that SHAO Yong got is to solve the issue of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the physical world and the metaphysical. SHAOs Prenatal Theory with profound background conducts a metaphysical thinking from the angle of time and space,with images and numbers as media;furthermore,SHAO pointed out the starting point of epistemology,thereby made a contribution for the neo-Confucian system construction at that time.
Key words:SHAO Yong;Prenatal Yi-ology;innate images;innate numbers;xin fa (cognitive way);observing things
北宋著名思想家邵雍(1011-1077)在其名作《皇極經世》中構建的先天之學,給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朱熹嘗謂“自《易》以后無人做得之物如此整齊,包括得盡”(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00《邵子之書》)。學界因此對其理論之框架做出很多的探討,對其中包含的合理因素給出很高的評價。問題是這個有圖、有象數(shù)推衍、有義理闡述的龐大理論體系,它的成型依據是什么?在當時有什么樣的實際意義?對此學術界存疑甚多。這種狀況直至現(xiàn)代仍未得到根本的改變,有的學者干脆以“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注:如唐明邦先生即有此說。參見其所著《邵雍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斷論。然筆者近再讀其文,感到其中尚有值得體味之處,特別是他依托《周易》形成的先天易學體系,是其努力突破當時儒學局限的成果。了解其中之意,能使我們對學術觀念生成、發(fā)展及其與時代思潮之間的關系,有進一步的體悟。
本文探尋的內容,主要圍繞著邵雍象數(shù)探尋的形上角度、體系構建所針對的問題及其認識論基點等方面進行。
一、形上探尋的“別宗”走向
邵雍的學術成就以《皇極經世》為代表,他在書中以圖釋象、以數(shù)解經,對《周易》經傳加以新的解釋,繼承了當時的象數(shù)學一脈。程頤《邵堯夫先生墓志銘》說其學“遠有端緒”,朱震于紹興初年《上易傳表》,勾勒由陳摶—種放—穆修—李之才—邵雍的傳授線索,也是得到學術界公認的。南宋呂祖謙編《宋文鑒》收載有陳摶的《龍圖序》,邵雍之子邵伯溫說此即為陳氏《易》之代表作,言其寓“陰陽消長之數(shù)與卦之變”,并認為這也是邵雍《先天圖》的前身。(邵伯溫《易學辨惑》)劉牧《易數(shù)鉤隱圖》收有包括《河圖》、《洛書》在內的卦圖50余幅,對象與形、數(shù)之間的關系加以考察。他們用以象數(shù)切入主題的方式,體現(xiàn)對形上學、本體問題的興趣。傳承了此條學脈的邵雍,能夠被主攻義理,傳承儒學體系的司馬光、周敦頤、二程等學者視為同道,以后又被朱熹列入北宋五子,想必有其超出前人,有功于儒學體系重建的地方。
程顥評價邵雍學問,以為他的特點在于“淳一不雜,汪洋浩大”,“自得者多”(程顥《邵堯夫先生墓志銘》,載《二程集》)后世之人更有評說其為儒家“別宗”者。(注:參見馬宗霍《中國經學史·第十篇》:“蓋宋之道學,同源于希夷,而劉為異說,邵(按:指邵雍)為別宗,至周子始漸醇,而與儒學為近;張子羽翼之,二程擴充之,至朱子而始大。”(商務印書館,1998年))
要想了解他的思想,當作更為全面的考察。我們可以探討一下邵雍學術傳承的另一源頭,那是來自他的父親邵古(986-1064)的影響。邵古字天叟,號伊川丈人,《郡齋讀書志》錄有他的《周易解》五卷。關于邵古的這一學術傾向,邵雍是十分了解的。他曾為父親整理《正音》,在所寫的《正音敘錄》中說其父是:“觀天地消長,察日月盈縮,考陰陽度數(shù),賾剛柔形體,目爛心醉五十年,始得造于無間矣。因定正律、正呂、正聲、正音,以正天下音及古今文?!?張行成《易通變》卷十九)點出邵古所持的自聲音律呂考究易理的學術進路。治《易》與聲音律呂相互結合,也是傳統(tǒng)易學探討中的常見手法,不過邵雍從這里得到的并非只是“正音”之法。這從邵雍弟子張行成的轉述中也可明白:“聲律之學本出于伊川丈人,康節(jié)祖述之,小有不同。”(張行成《易通變》卷十九)意思是說,邵古以聲音律呂結合象數(shù)的研究方式,在邵雍那里有了改變。
我們知道,《周易》作為中國學術經籍,在漢代以后奠定其儒家思想代表地位。兩漢時期學者多自象數(shù)視角,揭示其中的宇宙結構與演化規(guī)律。魏晉王弼之后,人們多自義理角度詮釋原文,對有關世界的本質、萬物變動的原理等問題作出思考。唐朝孔穎達奉詔作《周易正義》為王弼易注作疏,使王弼的玄學易列入官學。此等治學理路,雖歷經數(shù)百年打磨,仍存論述上的籠統(tǒng)、虛玄之弊,難與佛、道兩教天道理論相抗衡,后世故有“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于釋氏耳”(注:[宋]陳善《捫虱新話》(影印涵芬樓本,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卷10《儒釋迭為盛衰》引張方平(1007-1091)語。文中記此言獲得王安石等儒者的贊同。)之評價。
邵古生活的宋初年代,以胡瑗、孫復、石介等為代表的易學家,開始重新解《易》,但是他們的做法依然以義理為重,而邵古解《易》則持象數(shù)傾向。我們自邵雍、張行成的介紹中,可知他以聲音與律呂的關系,來說明宇宙中結構與內在規(guī)律之間的關系。根據當時人的理解,以為聲音律呂都是無形的東西,其中聲音有物質載體作為發(fā)生條件,而通過音律(即律呂)的創(chuàng)制與遵循,可以使之成為音樂這樣的東西。中國古代人對音律向來看得很重,他們認為音律如同規(guī)律,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會冥冥之中發(fā)生作用。我國古人通過制樂階(宮商角徵羽)、總結樂理等方式,體現(xiàn)對它的理解;并認為有無對其中規(guī)律的把握,給人帶來的結果也會大相徑庭。關于聲音律呂的意義,張行成曾引邵古之語:“物有動焉,有植焉。其動也,動于情,情有喜怒哀樂,隨其所發(fā)而鳴焉。其植也,植于性,性有堅耎燥濕,隨其所擊而鳴焉。動植有大小,其音亦若是矣。性情有善惡,其音亦若是矣?!?張行成《易通變》卷十九)這是說,萬物(包括動、植兩物)于所發(fā)之聲中,含有律呂的作用,而律呂的編制又與其中包含的性情、體現(xiàn)的善惡有關。因此自此切入處,亦可推至對世間萬物內在規(guī)律的把握。
邵古還自此推出音律與日月星辰、五行之數(shù)的關系,以為就像音律有數(shù)為其定性一樣,與之有關的太陰、少陽、太剛、少柔等用數(shù)各為一百五十二,于此基礎上的動物數(shù)和植物數(shù)則為一萬七千二十四。這種對“樂”的認識給邵雍以很大影響。邵雍在《皇極經世》中列有16篇有關聲音律呂的圖,并在《觀物外篇下》特列“聲音唱和萬物通數(shù)”篇,對聲音律呂的關系做出思考。他說:“正音律數(shù),行至于七而止者”,體現(xiàn)的是“事為之極”;“非數(shù)不行”、“有數(shù)而不見”的“生物之數(shù)”,也是遵循著“十之七”的規(guī)律而行的。故“韻法辟翕者,律天。清濁者,呂地?!艘婍嵳?,亦有所至也。……推此以往,物焉逃哉!”(注:引自邵雍《皇極經世書》,[明]黃畿注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按此版本由衛(wèi)紹生整理。據衛(wèi)氏《前言》,其所據底本為清嘉慶年間錢塘徐樹堂刊行《皇極經世緒言》,主要參校本為王植《皇極經世書解》,同時參閱《皇極經世索隱》、《皇極經世觀物外篇衍義》和《觀物篇解》。下文所引邵雍《皇極經世》內容出處均同此,不再另注。)
值得注意的是,邵雍在此基礎上,還把目光關注于音律與形上之道之間的聯(lián)系。他認為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溝通,也可以通過音律來實現(xiàn)。如自此角度來看世界,整個世界的變動發(fā)展有如一個有節(jié)奏的跳動,其中體現(xiàn)的是天地之變化、陰陽之感應的道理。而對聲音律呂本身的內容沒有再作更多的推衍。故清人劉斯組等注釋《聲音唱和之一》篇時指出:“原夫聲音之道,根于四象,四象之立,本于極數(shù)。”(《皇極經世緒言》卷5,四部備要本)
邵雍于《聲音唱和萬物通數(shù)》篇中還解釋了四象體數(shù)、四象通數(shù)、動植通數(shù)等道理。這里的“四象”是指天地間的日月星辰及水、火、土、石等,他認為它們及動、植之物等自然界物質形體中,都有“數(shù)”作為貫通之線索。邵雍把聲音及其“道”(律呂)與貫穿自然界的“數(shù)”聯(lián)系起來,還說到自然界的音律消長變化,可以通過使用數(shù)、卦、象來把握。
以聲音、律呂為例得到的啟示,就是形之上、下的貫通問題。老子于天道觀上提出“道”的概念,以此作為萬物生成之本源;王弼進一步用“無”、“玄”加以概括,作為萬物形成之依據。這些論證具有思辨性質,為人們了解世界提供了條件。但是在具體涉及形上之“道”、“玄”、“無”與有形之萬物間的貫通問題時,他們都遇到了許多的疑問。這個問題成為宋初以來儒家學者思考天道觀念的理論出發(fā)點,而邵雍父子考察音律與數(shù)、道之間的關系,也是針對于這一方面的。結合邵雍自稱的“先天之學”(《先天方圖象數(shù)第四》,《皇極經世》卷之七下),我們可以知道,他把做學問的目標定在了“際天人”方面。應當說,邵雍這里的“天學”,是指對物的探究,故有時又稱“物理之學”;這里的“人學”是指對人的研究,故又稱“性命之學”。也就是說,他對包括音律在內的種種學術探究,都是為了解“天人之學”服務的。
值得注意的是,邵雍很注意吸收當時學術界的新思想。隋唐佛教學說有關于虛實相依、法性不空的觀念,邵雍在思考聲音律呂的問題時,就吸納了其中的思想,提出:“類者生之序也,體者象之交也,推類者必本乎生,觀體者必由乎象,則既成而順觀?!?《聲音唱和萬物通數(shù)第十》,《觀物外篇下》,《皇極經世》卷之八下)這樣就把象數(shù)的推衍與類推、觀體等義理的辨別,有機的聯(lián)系起來,體現(xiàn)了自時空等角度引出的,對世間形之上、下關系更為準確的理解。
可見,他的易學研究,立意與同時代的儒者一樣,也是以建立儒學的本體論與心性論為己任的。面對《易傳》中太極、陰陽、道、器、象數(shù)等諸多概念,邵雍想做的是自形上層面構建起一個有規(guī)律可循而又具備擴張、收縮等功能的宇宙系統(tǒng)。這是一個出于宏觀需要的出發(fā)點。
二、以象數(shù)為中介的貫通體系
宋時邵雍等試圖恢復儒家傳統(tǒng)的學者,當時在構建新體系中碰到的最大問題,恐怕首先就是如何解釋形上之“道”與形下之“器”溝通。傳統(tǒng)的天道觀念的過于籠統(tǒng)、簡單,使之無法回應來自佛、道兩教的挑戰(zhàn)。邵雍在依托易學考慮這一問題時,有著這樣幾方面的新突破:
(一)“太極”與“道”相通的思路
邵雍提出,先秦以來的孔子等人,把注意力放在天地萬物的推究上,實質上關注的是“后天之學”。而他要做的是為“先天之學”與“后天之學”的關系理出頭緒。
“先天”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易傳》中。《易傳·文言》篇講:“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边@里的“先天”是指在天之前的意思。邵雍所講的“先天”有二層含義:一是指伏羲畫卦,此源于晉人干寶。干寶說:“伏羲之易小成,為先天?!?轉引自[明]何楷《古周易訂詁》,《四庫全書》卷1)二是指自然而具,非人力所致。其詠《先天吟》曰:“先天事業(yè)有誰為,為者如何告者誰?”(《伊川擊壤集》卷27,載《道藏》第23冊)不管是哪一層含義,都是指的非文字的形式。邵雍認為,過去我們思考宇宙問題,較多關注于有文字依托的東西,現(xiàn)在他卻要把注意力放在無形的方面,即對“先天之學”的探究。他所說的“先天之學”,是指通過對上古伏羲時由天然而畫的先天圖加以考略,追尋其中包含的更為深幽的內涵。他把這種探究又稱為先天象數(shù)學。
邵雍晚年完成《皇極經世》之書(注:據王鐵考證,《擊壤集》卷八有《書<皇極經世>后》一詩,依詩之編排,應是作于61歲。見其所著《宋代易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52頁。),其子解釋書名為“大中至正應變無方之謂道”(《邵伯溫系述》,載[清]王植《皇極經世書解》卷八),提示其欲借助《易》理揭示“道”之原理的心愿。這也就是他探討“先天之學”的著力處。為此,邵雍把人生起點與終極目標都歸之于“太極”,說“太極道之極也,太元道之元也,太素色之本也,太一數(shù)之始也,太初事之初也,其成功一也?!?《觀物外篇下》,《皇極經世》卷之八下)。這樣就在說明人類以及世間萬事萬物最后都復歸于混沌“太極”之外,還將“太極”與“道”做了有機的聯(lián)系。這樣的提法是與當時的易學研究潮流相一致的。
邵雍前輩陳摶并不諱言自己的學術與道家的關系,曾說到把《周易》圖書的探討與對“道”的詮釋結合起來,使當時的儒家學派有了“道學”之稱。但實際上,這其中有受佛教關注本體的思維模式影響的一面。(第23-28頁)[1]應當說也是出于對當時學術發(fā)展所遇問題的回應。
早在魏晉時期就在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上產生影響的《大乘起信論》,華嚴宗理事無礙的無盡法藏世界,禪宗體證顯現(xiàn)的“含生同一真性”,都對我們的本體論思維模式起著作用。牟宗三先生曾對《起信論》“一心、二門、三大、四信、五行”的真常理論架構十分贊賞,認為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有普遍性的共同模型,可以適用于儒釋道三教,甚至亦可籠罩康德的理論系統(tǒng)。(第281-282頁)[2]而邵雍正是沿著這條路數(shù),把“道”與“太極”相提并論。在說到“太極不動,性也”(《觀物外篇上》,《皇極經世》卷之七下)的同時,又提出“一陰一陽之謂道,道無聲無形,不可得而見者也。故假道路之道為魅力。人之有行,必由于道。一陰一陽,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成也?!?《觀物外篇上》,《皇極經世》卷之七下)這里的“道”,乃自“道路”之“道”引出,比起“太極”,有著相對容易概括提煉、更易于從具體和抽象層面來理解的優(yōu)點,也更符合佛教理論自思辨層面構建本體論思維模式的要求。
與邵雍同時代的周敦頤(1017-1073),被認為是同承陳摶、穆修之說而偏向于義理派的學者,他做《太極圖》,利用《系辭》中“太極”概念為儒家倫理學說建立本體論根據。所作《太極圖說》由朱熹為其刊行于世。因書中有“無極而太極”一句,因此引出很多的爭論。故朱熹指出,有人以為“形而上者之上復有況太極乎”,則是又以道上別有一物為太極矣。又有人說,此“無極”相當于老子所說的“道”,這里的“太極”便有“道生一”中的“一”之意。以后又引發(fā)了朱、陸在天道觀上的論爭。相比而言,邵雍把自己的形上思考直接置于“太極”層面,并把它與“道”相提并論,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在上述問題理解時的失誤,有利于對論題的直接切入。而以后朱熹所云:“語道體之至極,則謂之太極……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以為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后,以為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形乎陰陽之中,以為通貫全體,無乎不在,則又初無聲臭影響之可言也。”(《答陸九淵書》,《晦庵集》卷3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提出“無極”只是“太極”存在狀態(tài)之形容,正是在邵雍觀點基礎上的闡發(fā)。
(二)以象、數(shù)為中介的形之上下聯(lián)接
形上本體與形下之萬物如何連接?是宋代儒家在天道觀上面臨的核心問題之一。先秦時的老子以為它們經歷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順序。王弼代之以“無”的本體作為“有”的支撐,但是仍不免有過于籠統(tǒng)、模糊之不足。周敦頤通過太極—動靜、陰陽—五行(水火木金土)—乾坤男女的途徑,展現(xiàn)世界生成途徑。此論作為一種提示,讓人有一種總體的領悟,不過無法在實際檢驗中得到落實。所以以后二程、張載都以氣的學說作為補充。在這一方面,邵雍也有所考慮。他提出:“太極不動,性也。發(fā)則神,神則數(shù),數(shù)則象,象則器,器則變,復歸于神也?!?《觀物外篇上》,《皇極經世》卷之七下)這里的“神”,本自《周易》,《系辭上》有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卑凑丈塾和瑫r代人張載的說法,這個“神”就是指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形詰者。用那時人的話說,這里有著“太極”之功能的性質。而此隱晦之用又通過象與數(shù)體現(xiàn)出來。逐漸形成框架以后,則有形器的顯現(xiàn)。
象、數(shù)對“神”的顯現(xiàn),是邵雍著力的重點。他以“象”為圖,故“按圖可見之”,所以他作出很多圖式以體現(xiàn)其中意旨。據南宋蔡元定所著《皇極經世纂圖指要》所記,邵雍所作易圖,至少計有《伏羲始畫八卦圖》、《八卦正位圖》、《八卦重為六十四卦圖》、《伏羲六十四卦圖》、《陽九陰六用數(shù)圖》、《經世衍易圖》、《經世天地四象圖》、《經世天地始終之數(shù)圖》、《經世六十四卦數(shù)圖》(即《先天圖》)、《經世四象體用之數(shù)圖》,等等。(注:蔡元定所著《皇極經世纂圖指要》,現(xiàn)載王植《皇極經世書解》內,王書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另外,他還對當時已經流行的《河圖》、《洛書》做出自己的說明,以揭示其中的易理。關于“數(shù)”,邵雍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邵雍于《觀物外篇上》中云:“易有內象,理數(shù)是也;有外象,指定一物不變者是也。”“自然而然不得而更者,內象內數(shù)也,他皆外象外數(shù)也?!?《皇極經世》卷之七下)這是說,象數(shù)都有內外之分。表現(xiàn)出來的象是以內在之“象”貫穿之易理為根據的?!皵?shù)”的情況也是一樣的,表現(xiàn)于外的“數(shù)”是受到“內數(shù)”的支配的。這里的“內數(shù)”不是單純的一般抽象意義上的數(shù),也不是指幾個純數(shù)字,而有著表達“道”的整體的意義。
這里認為,《易》有內象,理數(shù)是也。有外象,指定一物不變者是也。凡為《易》之定理定數(shù),而不得而更者,皆內象也。其各指定一物,如屯之稱“乘馬”“即鹿”,蒙之“納婦”“克家”之類,各象其物宜而不變。然皆象之外指,而擬諸形容者也,故謂之外象也。也就是把象數(shù)之不可更易者稱之為“內”。這種說法是在前人認識基礎上的進步。魏晉時期的王弼曾把《周易》中的“象”看作認識“意”的工具與橋梁,故他提出“得意忘象”,可見他對“象”本身的作用看得較輕,以后歷代學者研究《周易》,在關于“象”的分析上尚未有重大的突破。現(xiàn)在邵雍把“象”區(qū)分為內外,并將其與理作出有機的聯(lián)系,認為其既為外物所具形式奠定基礎,又有理的貫穿作為依據,這樣就使象與理有內在的結合,使王弼分離象、理的觀點得到了糾正。這是一種對事物內在聯(lián)系的較為合理的認識。
邵雍對“象”還作出細分,說其可有言象、像象、數(shù)象之分。其中的言象,是指運用語言表達的對事物之理的提示。此類似于我們的認知思維表現(xiàn)。像象是通過形象的模擬,傳達對一物的形容,此類似現(xiàn)代人所說的形象思維的表現(xiàn)。另外是指諸如七月、八月、三年、十年等的表達方法,這是指以數(shù)學方式傳達的信息。這樣的說法既是對“象”這種表現(xiàn)方式的深入理解,也是有著對“數(shù)”認識的科學化端倪。因為此時之數(shù),是實際生活中的知識的指代,而無一般解《易》者過分神化其作用的一面。
現(xiàn)代學者柯資能把《皇極經世》中象數(shù)分為兩類,一類是內象內數(shù)表示的是內在的理數(shù),另一類是外象外數(shù),表示的是外在的具體事物及其相關數(shù)據。[3]這是從某一學科的視角進行分析,將“內數(shù)”之理定為學科的“特殊規(guī)律”,將對應的具體事物定為“外象外數(shù)”描述的對象。從一般學科的角度,將數(shù)學等學科的規(guī)律作為“特殊規(guī)律”,其所表達的就是“外象外數(shù)”,是對于“一般規(guī)律”而言的表象,也是向一般規(guī)律提升的必要素材。他的觀點,是對上述邵雍對“數(shù)象”分析的進一步闡發(fā)。
另外,邵雍還提出,象數(shù)之間的關系表現(xiàn)為:“象起于形,數(shù)起于質,名起于言,意起于用。有意必有言,有言必有象,有象必有數(shù)?!?《觀物外篇上》,《皇極經世》卷之七下)以“象”為形,以“數(shù)”為質,于是在“象”與“數(shù)”之間,構成了一種各有側重的聯(lián)結關系,這種對象數(shù)作用與關系的表述,也是與當時的科學認識相契合,并有著進一步的概括與理論上的提升,體現(xiàn)了他對這方面認識的深入。
邵雍還提出,在人的認識過程中,“象”與“數(shù)”的關系體現(xiàn)為:“取類比象”得出“數(shù)”,由“數(shù)”定“象”。這里是說,人類認識外物,通過“象”的比較分析事物,能得到其“類”的把握,而其中確定之“度”便是“數(shù)”。此說自具體事物上升到科學認識分析象數(shù),與所說之“內象內數(shù)”與“外象外數(shù)”關系有聯(lián)系之處。所以,他的“內”與“外”范疇的思想,更是一個在邏輯環(huán)節(jié)上的進步。
“取象運數(shù)”是《易傳》方法上的特點之一。其中的“取象”,是指經過觀察、分類類比等手法,對事物作出定性分析,并按其基本性質,創(chuàng)制爻象,形成模型的做法。所謂“運數(shù)”,則是指用數(shù)學手段對事物作定量分析的方法。這基本上都以事物的外在形式為考察對象。邵雍提出內象、內數(shù),對事物的考察有了進一步的提示,從某種意義上可說,它是《易》學研究深入了解一般思維規(guī)律與特殊思維規(guī)律關系的體現(xiàn)。這對于當時人們體察形上與形下之間的關系,是有一定作用的。這一思想也給以后的宋明理學家以較大的影響。
另外,邵雍還把“數(shù)”和“理”加以聯(lián)系,說:“天下之數(shù)出于理,違乎理則入術。世人以數(shù)而入術,故失于理也?!?《觀物外篇上》,《皇極經世》卷之七下)也就是說,對易“數(shù)”認識的失誤,在于將其等同于“術”,而正確的認識則聯(lián)系到“理”。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看法,“理”當是“道”的分解與具體化,而把它作為道的整體顯現(xiàn),則超出了前人的限定范圍,有對嚴宗理事關系論辨的接納。故程頤有了“自古言數(shù)者,至康節(jié)(邵雍贈謚康節(jié))方說到理上。”(劉廷詔《理學宗傳辨正》卷3,清刻本)的評價。能得到被公認為“理”概念的首倡者程頤的認肯,邵雍在這方面的作用也是明顯可見的。
(三)動靜陰陽與兩儀關系重釋
學界以為,二程對“太極”之解采取了回避、闕疑的態(tài)度,這恐怕是他們覺得用“道”或“理”解“太極”有一定理論困難所致。邵雍由于有了象數(shù)的中介,在解釋中就有了便利的條件。
《系辭》中有:“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等句,在邵雍所畫各卦中于視“太極”為“道”“理”之時,又把“兩儀”解釋為“陰陽”。這與周敦頤《太極圖》中解“兩儀”為天地的觀點不一致。此議曾得到朱熹的分說,以為主要是因為有畫卦參與其間的結果。(參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75)這里的區(qū)別在于,若在太極與兩儀間雜以動靜陰陽,那么就有了自太極之虛,歷經動靜陰陽之虛,再到天地之實體的過程。而難以面對的則是如何由虛至實?而邵雍以太極直接兩儀之實,體現(xiàn)他以為實虛不可分離的觀念。
可作為此結論另一證明的是,邵雍還有關于動靜的說法:“夫一動一靜之間者,天地人之至妙者歟?”(《觀物內篇》,《皇極經世》卷之五)其子邵伯溫注此句意為:“不役乎動,不滯乎靜,非動非靜而主于動靜者?!辈淘ń狻督浭姥芤讏D》也說:“一動一靜之間者,易之所謂太極也?!彼麄兌祭斫饬松塾喊褎屿o與太極相貫穿的宗旨,這里同樣具有不脫離實體而言陰陽太極的特點。這些觀點,若聯(lián)系邵雍的象數(shù)中介說,把內數(shù)內象理解成陰陽的邏輯系統(tǒng),為事物內在所固有的邏輯規(guī)律的話,還是容易理解的。
邵雍利用“內數(shù)”作為思維的工具,通過“四片法”和“一分為二”的法則將復雜的規(guī)律歸納于一個圖表之中,從而達到對于宇宙、歷史和人生的把握。這也是他學說中有特點的地方。其中的“四片法“與《周易》“揲之以四”的筮法關系密切。《觀物內篇》開篇便從天地范圍展開,將天地歸為“陰陽剛柔”四個屬性,進而歸于時空;同時將動靜也劃分為“太陽、太陰、少陽、陰”;自然界歸為“日月星辰、雨風露雷”;將物之性歸為“性情形體”。《皇極經世》列人物為三十二位,各分十六等,物則區(qū)以飛、走、木、草之飛、走、木、草,配巽、坎、艮、坤;人則區(qū)以士、農、工、商、之士、農、工商、配乾、兌、離、震、大概乾之交巽,乾為一一,變其初而為姤。這些都成雙數(shù),以“四片”為基礎。
邵雍的“四片法”,不僅運用于人事,還涉及對于社會歷史的把握。他提出“元會運世”的歷史觀,說元會運世之間還有數(shù)量級上的關系,以“元”為歸結?!吧w年含月,月含日,并含時之分秒數(shù),亦元統(tǒng)會,會統(tǒng)運,并統(tǒng)世之年月數(shù)也。然而以元經會,而運經世,悉于十二圖中寓之?!?《以元經會》,《皇極經世》卷之一)1元=12會;1會=30運;1運=12世;1世=30年。同時,元會運世之間又運用組合的方式,兩維定位的方式對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因素進行定位,同時利用卦象進行描述,使得更易于掌握和操作。這種自時間角度進行上古歷史考察,也是傳統(tǒng)易學研究中較少出現(xiàn)的,或許其思路也與佛教經典中關于六道輪回、百千世劫的詳細考證有關。
通過層層的考量,邵雍的關于形上之維的勾畫是較之于前代,有了很大的不同。這樣的考察,對于當時的儒學中人的啟示,是相當大的。怪不得其時他雖在“安樂窩”隱居,然在洛陽的同道中人如司馬光、蘇軾、二程、張載等,卻趨之若騖。
三、“心法”的認識論視角
為更好地對形之上、下問題作出分析,邵雍還提出了“心”的出發(fā)點,這也是以往的《易》學考察中較少出現(xiàn)的視角?!痘蕵O經世·觀物外篇》中有“心為太極”句,又有“先天之學,心法也”之說,即是其證。這里說到的“心”,除了指在思維活動中起作用的人心之外,可能還與自認識論角度出發(fā)的認識方式有關。
宋代儒家要以思辨的方式貫通形之上下,除了從宇宙本體論角度處理好天道觀間架中各個構成之外,還可以從認識角度來對其聯(lián)系加以說明。佛教學說中就有這樣的先例。佛家以世界萬物為空,稱之為法相,認為其只是因緣而起的假有,而佛性卻是真實的,是法相存在的依據。于是對這種境況的體悟只能通過人“心”的作用才能實現(xiàn)。故佛學教義中有禪悟之說,提出了一種以“心”觀“心”的超元思維過程。這里啟悟人的是,有一種從人的認識出發(fā)的考察對象與問題的方法。
邵雍《擊壤集·自余吟》曰:“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自我出,自余何足言?!?《伊川擊壤集》卷27,《道藏》第23冊)指出了人的身體產生于天地之后,但心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已存在。這里的“心”概念有脫離人的身體而存在的絕對精神的含義,具有主體精神和客體精神二重屬性。又,邵雍《觀物外篇上》中云:“故圖皆自中起,萬化萬事生乎心也?!?《皇極經世》卷之七下)這里不僅把易變的法則與心結合,還把宇宙萬物及其變化都看成心的產物,若不從認識論角度去分析此思想,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性。
有學者指出,邵雍的這一心學觀念是繼承孟子“萬物皆備于我”思想的產物,如果再加上他對佛學識境論的接受,則更為妥當一些。這是因為孟子講的是通過“盡心”、“知性”、“知天”,主要體現(xiàn)認識論與倫理學相統(tǒng)一的觀念;而佛教講“識心見性”,更多關注的是主體認識在識別“萬法”與佛性關系中的作用。后者更多強調“心”作為“識”之主體在思辨過程中的作用。
邵雍將“心”分成“天地之心”與“圣人之心”兩類,就“人心”而言,又有“眾人之心”、“圣人之心”的不同。據邵雍之子邵伯溫解釋:“一者何也?天地之心也,造化之原也?!薄疤斓刂?,蓋于動靜之間,有以見之。夫天地之心,于此見之;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也,亦于此而見之?!?《宋元學案·百源學案》)他要說明的是本然存在的客觀之道(“天地之心”)通過圣人的主觀認識(“圣人之心”)得到顯示,人與天地自然的溝通通過“圣人之心”的中介得以實現(xiàn)。這里以圣人之心為反映天地之心、宇宙本體的主體意識非常明確,有著以人類之心作為考察起點的傾向。這一思想或許也是程顥、陸九淵等“心學”一脈體系形成的端緒。
邵雍對這種“圣人之心”作出多方位的描述,他說這是一種無情無欲、無邪無惡的純凈之心,是眾人之心的精華,體現(xiàn)的是人類認識主體的概括。另外他將此種認識與人的純潔、虛靜本性相提并論,并說它就是不動的“太極”,這都是對“心”即認識之功用的多側面提示。
邵雍把自己的論述篇章以“觀物”命名(《皇極經世》收有《觀物內篇》、《觀物外篇》),這里也體現(xiàn)由認識論角度所說的“心”出發(fā)的考察視線。所謂“觀”,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有細看、鑒戒等的含義。《周易》觀卦釋曰:“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彼坪跞詫賹嵺`經驗的范圍。然佛教中以此為“智”之別名。佛經《大乘義》章二曰:“粗思曰覺,細思名觀。”隋朝僧人慧遠《觀無量壽經義疏》謂:“系念思察。說以為觀?!倍及汛烁拍钆c人的識辨能力作出相關的考慮,于是有了思辨范疇的意義。邵雍對此已經有所辨別。他在《觀物內篇》中說:“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也,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觀物內篇》之十二,《皇極經世》卷之五)很明顯,這里的“觀”是一種對蘊藏在物背后的“理”的理解與把握。誠如其子邵伯溫所解的那樣:“以目觀物見物之形,以心觀物見物之情,以理觀物見物之性。”邵雍要達到的是對“理”的達觀與領悟。
邵雍還把圣人的觀物方式稱之為“反觀”,說這是一種“不以我觀物”“以物觀物”的方法。也就是要求以尋求真知的方法應世,使自己獲得在真理層面的對物的認識。把這種方式與他對“先天之學”的探求結合起來考慮的話,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將世界觀思考與方法論探求結合的思路。不過從目前所見到的邵雍文字來看,似乎他還沒有在更深層面上的進一步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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