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鋪開稿紙,準備寫下一點兒關(guān)于“人生”的文字時,才驀然發(fā)現(xiàn)早已過了天命之年的我,人生的多半其實已在身后,而不在面前?;厥讕资杲?jīng)過的山水丘壑,嘗過的苦辣酸甜,竟然覺得人生其實豐富得無法概括,難以言說。于是想到了王勃的那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生活無窮,生命有限。人生道路上的我們,其實往往就像一個忘記了起點,也不知道終點的旅人,其中的笑淚得失,半在命運半在取舍。
所謂半在命運,是覺得人這一生往往是被時代的潮流裹挾著前行。1966年我初中畢業(yè),正趕上充滿標語和大字報的“文化大革命”,我們這一代人都變成了停課鬧革命的紅衛(wèi)兵小將。1968年我和絕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帶著一腔熱血,懷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理想,奔赴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年。即使時至今日,我也不能清晰地判定,這段生命歷程對于我是福還是禍。我失去了繼續(xù)上學的機會,卻得到了那片山水對我的塑造,使我返城后增添了一份平常心,面對生活竟有了以前不曾有過的勇敢。也許這就是禍福相依,得失有數(shù)的道理吧!
如今的人們比起當年的我們要幸運,因為中國在飛速發(fā)展,社會也越來越多了民主、自由和開放,似乎大家都有了可以選擇什么和放棄什么的權(quán)利,但仔細想想并不盡然,國家的改革開放要揚起沉重的翅膀,轉(zhuǎn)型時期必然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和矛盾,體制的改革、教育的改革,等等。對于每個人來說,無論是否情愿,你都要擔負起時代要求你必須承擔的那份責任,同時在不自覺中,人們也許又被地位、金錢、效率,甚至五顏六色的廣告催促著奔跑。所以說那半在取舍,在人生中就顯得別有意義。
當然,無論半在命運還是半在取舍都是相對而言,重要的是要有一份擔當和一份責任,在責任的驅(qū)使下把握好自己,才能把握好取舍,從而把握好人生。
還是從上山下鄉(xiāng)說起吧!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們初到北大荒時那股熱血沸騰的勁頭漸漸冷卻下來,于是潛意識中的現(xiàn)實需要,也開始在不知不覺中左右著每個知青的行為。我在兵團期間曾當過生產(chǎn)連隊的副連長、政治處的宣傳報道員,做的時間最長的是中學語文教師。無論在哪里工作,都是組織的安排,沒有我自己的選擇。在那段歲月中,可以說我們是一無所有,唯一的資本就是自己,能選擇的也只能是怎樣做自己。
那是個“時刻不忘階級斗爭的年代”,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也不例外。報紙上的“社論”一個接一個,緊跟著就是連續(xù)不斷的誓師會、斗私批修如此等等。無論何種形式的大批判,都要聯(lián)系實際觸及靈魂,那么你身邊也就總有被大家注目著的提心吊膽的人。如被罷了官的原農(nóng)場的各級領(lǐng)導、下放到這里來進行勞動改造的“右派”、曾從事技術(shù)工作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也包括因出身不好而分配到這里來的大學生。1971年我調(diào)到團部中學工作,身邊這樣的人似乎更多了些。在我教的學生中,也不乏父母遭厄運的孩子。立場堅定旗幟鮮明,是衡量一個知青路線斗爭覺悟高低的重要標志,也與入黨、提干、選送上大學不無聯(lián)系。但不知為什么,在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的那些日子里,我表現(xiàn)得一直不太引人注意。在寒冷的北大荒與身邊的人相聚不容易,我能夠給同事以真情,給學生以微笑,還能傾聽他們心中的孤獨與苦惱,并盡可能地為他們做點兒什么。我當時并沒有想到,從那時起就種下了我們之間延續(xù)了幾十年的友誼。
我后來常常很驚異,會在那樣一個偏遠的地方,遇到那樣一些優(yōu)秀的人。如曾與郭沫若和過詩的作家徐憲國,信陽步兵學校的老教官邵波、田應(yīng)斗,大學畢業(yè)分配來的王盤興、劉耀庭、孫盛成,知青中北京的黃果、席德舉、天津的郭慶晨、上海的賀愛英……這些可親的面孔隨著回憶,一下子鮮活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20世紀70年代中期,“文革”前期的狂熱漸漸被沉悶所替代。我們的團部中學坐落在山腳下,大家終日活動在寢室、食堂、教室、辦公室這四個點里。每天五點半吃晚飯,九點鐘回寢室,中間的三個多小時幾乎都在辦公室里度過。在漫長的冬日里,我們經(jīng)常把爐火撥旺,坐在辦公桌前做著各自想做的事情。當年劉耀庭老師拉小提琴是學校里一道獨特的風景,一般情況下我是邊讀書邊記筆記,黃果不緊不慢地演算著數(shù)學題,席德舉總是擺弄著一架半導體聽外語。多年后每當想起我們同在一室的黃昏,仍禁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也許那就是飄零中的我們對理性的向往和學習的追求吧!恰恰是這種向往和追求照亮了我的那段人生。
風雪中鑄造的友誼是厚重的。1979年高考,一改前兩年對老知青放寬條件的規(guī)定,只招收28歲以下的未婚青年。我的丈夫林澤榮是準備參加當年高考的上海知青,當時已是30周歲,我們還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那時各層面都開始落實政策,所以劉耀庭被調(diào)到團部改成的場部,并擔任了文教科的科長。我即將返城時去向他道別,交談起林澤榮今年將痛失高考機會。他沉吟片刻后,平靜地對我說:“你放心回去吧!如果有可能我會幫助他。”結(jié)果他真的做了。林澤榮終于考進哈爾濱師范大學,并讀完了碩士研究生。為此劉耀庭曾受到過責難,那時剛剛經(jīng)歷過“文革”,試想他需承受多大的壓力,但是卻從未向我們提起。如今林澤榮已是教授了,若沒有劉老師當年相助,哪有他的今日。
做知青的生涯中,也許我還沒有鮮明的取舍意識,但是骨子里卻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被人信任的人,就是對自己負責。1979年知青大返城,如同當初潮水般涌下去一樣,而今又潮水般涌了回來。一時間兵團出現(xiàn)了工作無人做、學生無人教、房屋無人住,而城市里卻發(fā)生了返城知青無工作、拖家?guī)Э跓o住房的問題。雖然省、市相繼出臺政策、多條渠道、多種形式安置知青,但特殊年代要求這批人需自己承擔的,你就必須得承受下來。那幾年過的日子,使我深深感受到,人面對艱難困苦的時候,潛力是很大的,生活不是走過來的,生活是生活過來的。
出于安置的需要,當時允許職工退休讓子女接班頂替。入黨多年從教多年的母親,不得不離開她所熱愛的小學教師工作崗位,提前退休了。可是按規(guī)定接班的人只能做校工,母親的老同事們念我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又當過8年中學教師,才使我有幸走上講臺,但身份是“以工代干”。要想改變自己的編制,就必須到師范學校的內(nèi)招班讀兩年書,這兩年無工資,只有每月19.5元的助學金。要撫養(yǎng)孩子,又要供丈夫讀書,我每月43元錢的工資是我們一家三口人最基本的生存條件。我當時別無他路,只能舍棄去師范學校讀書。當我做出這一選擇的時候,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在沒人的地方哭了很長時間,然后擦干眼淚,又用笑臉去面對生活。
1981年我又調(diào)到聾啞小學工作,就是為了每個月多掙10元錢的特殊教育津貼費。雖然目的如此簡單,但我卻沒有用退而求其次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在這無聲的世界里,我開始潛心學手語,從不會到會,到能上課、能走進聾啞兒童的心靈。漸漸地我愛上了這些孩子,他們也愛上了我。在這所學校我工作了5年,這期間的經(jīng)歷,對我以后的工作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意義。去年暑假搬家時,還翻出了當時我寫下的工作日記,重讀這些文字,很為自己在那種情況下所采取的認真工作的態(tài)度而欣慰。感恩命運對我的眷顧,1984年終于有了一次機會,我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績通過了“轉(zhuǎn)干”考試,成為一名正式的小學教師。也許現(xiàn)在的年輕教師無法理解,已經(jīng)35周歲并有14年教齡的我,當時是怎樣的激動。
在我的丈夫讀書期間,我們的生活一直很拮據(jù),但是我每月一定從工資中拿出5元錢,全年共計60元作為買書專款?,F(xiàn)在家里的藏書中還有一些是那些年買下的,偶爾拾起一本,看著那一兩元錢的標價,摸著那發(fā)了黃的書頁,心中感慨萬千。我曾對已經(jīng)讀了博士的兒子提起當年,禁不住潸然淚下,心疼孩子小時候跟我吃了很多苦,可兒子卻說他的童年很幸福,媽媽讓他管理全年的書款,他常?;貞浧鹉缸觽z手牽著手去逛書店,路上給他買個雪糕,媽媽看著他吃。買書回到家,他會把購書的時間、地點、書名、錢數(shù)記下來,然后迫不及待地讀起新書來。
1986年我的丈夫終于畢業(yè),并在一所高校任教。也就在那一年,我離開了聾啞學校,來到南馬路小學。已是37周歲的我說不出有多么珍惜這份工作。學校安排我做四年二班的班主任,當我第一次走進教室,望著那幾十雙亮晶晶的眼睛時,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于是在心里說:“親愛的孩子們,我一定要對得起你們?!碑敯岩环莨ぷ骺醋魇亲约阂簧獰釔鄣氖聵I(yè)的時候,就必然會有學習的緊迫感。那時我自費訂《新華文摘》、《人民教育》、《上海教育》、《福建教育》和《小學語文教師》等刊物,休息日還要到市圖書館去借閱教育理論書籍。學習與工作相融合,給自己帶來了說不盡的樂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當校長,但八年后的1994年,我擔任了南馬路小學的校長。
任校長時我已經(jīng)45歲了,也許生活的滋味與真諦往往在下半場才有所體悟吧,面對新的崗位與職責,我深知選擇什么放棄什么有多重要,因為這關(guān)乎到師生的成長和學校的發(fā)展。我們大家都生活在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每個人每個單位都不會自甘平庸,都希望有所成就。但是我們必須真誠地面對現(xiàn)實,一定要弄清楚,哪個目標才是你更期望的。南馬路小學是一所建校八十多年的老校,地處經(jīng)濟發(fā)展較落后的舊城區(qū),教師出身于平常百姓家,學生也都是平民子弟。面對辦學條件差,教育經(jīng)費不足,教師素質(zhì)平平等諸多困難,應(yīng)該怎樣確定自己的辦學理想與追求?
回顧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我深感學校物質(zhì)上可以貧窮,但不能缺少智力資源與文化底蘊,學校應(yīng)該是引發(fā)學習的地方,不僅要引發(fā)學生的學習,更要引發(fā)教師的學習,培養(yǎng)一支終身學習的教師隊伍,才是治校之本。想清楚了,我就去做了。雖然心里明明知道自己想干的是一樁見效慢的“笨活”,想要走的也是一條很艱辛的路,但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做下去。那時候?qū)處煹膶W習并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重視,首先是校內(nèi)教師不愿意接受,其次是新校長上任一兩年,學校還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成績,外界也有非議。但是一個對自己所選擇的方向絕對有信心的人,是可以克服任何困難與挫折的。至今還有人清楚地記得我當時說過的一句很強硬的話:“只要我當一天校長,學習就是這所學校里的大事?!狈e累從一點一滴開始,我逼著老師們讀書,檢查他們的學習筆記,帶著他們?nèi)赀x書,領(lǐng)著他們辦教育理論研究會的刊物,親自設(shè)計讀書與教學相結(jié)合的研討題目,以平等的身份坐下來與大家進行交流。這期間還要隨時檢查自己的工作角度是否產(chǎn)生偏差,并適時地加以調(diào)整。
時間是公正的,兩年后教師愛上了讀書,四年后學生也跟著愛上了讀書,六年后“讓讀書成為習慣”確定為南馬路小學的校風,并積淀為師生的身心素質(zhì),八年后學校已形成“建設(shè)學習型組織”的管理理念。
多年做校長,抓教師讀書學習是我從未放棄過的選擇。可是決策是校長的要務(wù),大也好小也罷,只要有決策就必然有取舍。生活原本是簡單的,可是人們受到礪志與拼搏鼓舞的同時,也被調(diào)動起欲望和壓力,生活變得喧囂了。隨著周圍世界的改變,原本樸素的教育、安靜的教育,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竟也這般“熱鬧”起來我始終認為干教育要有恬淡之心,做學問要有守寂寞之志。學校的時間、教師的時間、學生的時間都是常數(shù),做了這樣有時就干不成那樣,如果我們較多地被“可觀看”或“展示”所障目,就容易被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所吸引,也往往看不清楚事物的本質(zhì),那么對我們的教育就很難精雕細刻,也更談不上回味與思考。
關(guān)于所面臨的一些教育熱點問題,我和老師們常常要很費神地去學習、去思索、去探討,最后形成共識。如:素質(zhì)教育是實事求是的教育,是固本培元的教育,是科學有序的教育,應(yīng)寓素質(zhì)教育于常規(guī)工作中。在務(wù)實中求創(chuàng)新,揚棄是永恒的。課堂教學要調(diào)動學生深層次的思維,還應(yīng)具有陶冶功能。養(yǎng)成現(xiàn)在就做的習慣,習慣在做之中。師德只有成為教育組織的合力與教師團隊的共同信念,才能真正實現(xiàn)它在教育事業(yè)中的意義。德育不在于多搞活動,而應(yīng)挖掘蘊藏在實踐中的德育資源,要立德于質(zhì)樸中,等等。有了這些認識,就使我們的工作狀態(tài)變得堅定與從容。
十多年的讀書學習,學校逐漸形成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文化,這種校園文化雖然無形,卻存在于每個人的潛意識中。實實在在地做事,真真誠誠地待人,已成為全校教師共同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準則。他們心態(tài)平和,懂得感恩,對每一件經(jīng)手的工作也養(yǎng)成了審視的習慣。每天每月,春夏秋冬,大家常常是在靜默中做著司空見慣的小事情。在一次大家全心投入,爭相發(fā)言的“智慧泉”活動即將結(jié)束時,一位教師突然站起來激動地說:“大家想一想,假如沒有這十多年的讀書學習,現(xiàn)在我們會是怎樣?”然后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當時在場的人全都熱淚盈眶,就在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豐收的季節(jié)。從教35年后的今天,我深深體會到,真正的繁花似錦、姹紫嫣紅,不是用采來的鮮花堆簇成的,而是一草一木種出來的。世界上沒一條好走而少有人走的路,選擇不可有取巧之心,不要羨慕光艷,不要嫌棄“笨拙”,有些東西乍一看是簡單的、笨笨的、費時的,但本質(zhì)上卻可能是堅固的、扎實的、雋永的,那么我們就一定不能放棄它。只有為之流過汗水,付出心血,咬緊牙關(guān)去扛回來的,才可能是你生命中最寶貴的。也只有經(jīng)歷過這些的人,才有資本與別人比拳量力。草木有壽限,人也如此,其實我們匆匆一生就是在取舍與抉擇之間被書寫。在有生之年,兼有充實與坦然,也就擁有了幸福的人生。
作者簡介:趙翠娟,現(xiàn)任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南馬路小學校長,小學語文特級教師。曾榮獲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全國勞動模范,“宋慶齡樟樹獎”獲得者,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