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斌
關漢卿在中國戲劇史上領軍地位的確立得益于他諸多悲劇的創(chuàng)作和悲劇人物的塑造,尤其是對社會底層勞動婦女命運的關注和思考,由此產生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批以獨特的人生境遇和藝術魅力鮮活于歷代人物畫廊的女性形象,竇娥就是其中的經典。
竇娥善良、溫柔、守婦節(jié)、盡孝道、明事理、善克制,是一個人人皆憐愛同情、對世界毫無觸犯的平民女子,是一個依照傳統(tǒng)文化和禮教塑造的貧弱女子。然而,她短促的生命流程卻被社會所不容。她遭受了人世間的諸多不幸,最終被殘暴的黑暗社會所吞噬,造就了感天動地的千古奇冤??v觀全劇,竇娥在思考和應對悲慘命運的時候也存在著耐人尋味的精神困惑,主要表現在:對傳統(tǒng)倫理自覺追求的信奉、捍衛(wèi)和對婦女命運歸宿的不自覺的懷疑;抗爭對象的游移不定;對“孝”文化認識與實現的模糊性等。
女性命運是關漢卿戲劇創(chuàng)作的重點,然而對喪偶女子的命運安排,關漢卿本身在劇作中也表現了無可奈何的矛盾與困惑。竇娥冤的內在悲劇成因是反對寡婦再嫁,力主從一而終,而在《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中卻夸贊譚記兒再嫁白士中,這或許是戲劇美學類型的區(qū)別所導致,或許是關漢卿先行的創(chuàng)作觀所產生。就中國古代社會而言,儒家文化的不斷浸養(yǎng)使社會個體對于倫理道德的認同和接受愈加深厚鮮明。社會個體的倫理本性體現得愈是自覺和突出,他的社會地位和價值也就愈高大和凝重,就會更加受到社會的尊重和愛戴,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倫理性已成為人的價值實現的最高原則。關漢卿在塑造竇娥這一形象時,總是極力強化竇娥對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的自覺接受和履行的強烈義務感。竇娥出身于儒生家庭,其父竇天章把“三從四德”當作教條來約束竇娥,把竇家“五世無再婚之女”作為美德來教育竇娥,以至于竇娥將“好馬不備雙鞍,烈女不嫁二夫”當作人生的第一要務,當作維系其苦難生命延存的最后價值來持守,把孟姜女哭倒長城、貞節(jié)之婦化為望夫石的教化典故當作人生的典范來尊崇效仿。當張驢兒父子逼婚時,竇娥始終告誡婆婆:[后庭花]“…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叫人笑破口?!保ǖ谝徽郏┘葘ζ牌诺能浫踔e予以嘲諷,又借此強化自身的人生信條。但是理性意識上對于儒家倫理道德的追求只能促使竇娥在行為方式上成為標準的貞節(jié)之婦,并不能埋藏和掩蓋她作為一個孀居不久的年青寡婦的感情痛苦,并不能阻截她作為一個女性特有的對潛在欲望的追求。實際上關漢卿在營造“感天動地”的竇娥之冤上,著力突出的是她遭受的來自于家庭親情方面的摧殘:先是自小喪母,又是父親離去,緊接著被典賣做童養(yǎng)媳,長大后別無選擇地同蔡婆之子成親,可其夫偏“又拔著個短籌”。這樣物質方面的無憂和感情方面的巨大缺失造成了竇娥感情深處強烈的沖撞:一方面她自覺敬守“從一而終”的傳統(tǒng)婦教,信誓旦旦,至死不休;另一方面,生活在感情真空中的竇娥,又始終渴望著別人對她的關心和愛憐,渴望著美滿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第一折[仙呂點絳唇]、[混江龍]、[油葫蘆]三段唱詞表達了竇娥內心的欲望和對自身命運歸宿的徬徨和疑慮:“滿腹閑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詩和天瘦;”“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里,和著這今日心頭。地久天長難過遣,舊愁新悵幾時休?則在業(yè)艱苦,雙眉皺,越覺得情懷冗冗,心緒悠悠;”“莫不是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誰似我傷心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后,到七歲與你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著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偢?”“剔團圓月色掛妝樓”,竇娥卻哀嘆月圓人不圓;張驢兒目無禮法的無賴本性更徹底粉碎了竇娥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則被你坑殺人燕侶鶯儔”。這樣,“按不住意中焦”的竇娥關漢卿現實主義的審美關照之下,還原了生活的本質真實,顯示了人性多層立體的美。關漢卿使竇娥成為戲劇史上第一位具有“主人翁意志”的女性悲劇形象。
在一般論者看來竇娥是一個反抗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形象,然而當我們將竇娥與其它叛逆者進行比照時會發(fā)現竇娥的反抗對象是漸進的、沖突的,甚至是不確定的。竇娥不像崔鶯鶯那樣,以自我果敢的行為與傳統(tǒng)婚姻制度、家長制度產生激烈的對立;也不似李香君那樣,忠于畏友,將宦官閹黨視作敵對,與之堅決斗爭,從而使風塵女子的人生歷程具有了政治的價值。竇娥的性格構成中充滿著一種對永恒正義追求的“力”,任何阻礙與破壞她生命捍衛(wèi)的外在力量,都是她的抗爭對象。竇娥先是嚴辭拒絕張驢兒的無理要求,像一位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使社會黑暗勢力對她無可奈何;繼而她經歷了千般拷打,萬般逼供,從絕望中看清了“衙門自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的殘酷現實,痛斥官府的黑暗、桃杌的昏庸;最終對世界的主宰——天和地,發(fā)出了抗爭的最強音:“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偽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更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睂Ψ饨ㄎ幕浪子^念中最公正無私的事物——天、地、日、月加以否定,從而使竇娥的抗爭意義更具有了普遍性的價值。但是,當竇天章將罪有應得的張驢兒、桃杌太守等繩之以法為她平反昭雪之時,竇娥卻在親歷了冤屈的“感天動地”之后,一反其錚錚鐵骨、指天罵地的抗爭精神變成了自覺維護皇統(tǒng)綱常統(tǒng)治的衛(wèi)道士。第四折唱道“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竇娥一方面對造成她生命毀滅的社會切齒痛恨,勇敢抗爭,全面否定;一方面卻想著國泰民安,替天子分憂,自覺地站到了殘害她青春生命的一邊??梢?,竇娥的抗爭是自發(fā)的、幼稚的,她對自己所遭冤屈成因的認識是表層的、感性的、模糊的,是隨著受迫害程度的加重而變化的。先是社會惡勢力的代表張驢兒父子,繼之以封建官府的典型桃杌太守,最后是封建社會正統(tǒng)的標志天地日月。但是,盡管竇娥咆哮呼號,她也根本沒有改變封建教育給予她的本質宿命——對皇權的忠誠,做天子的順民。于是,她只能片面地認為是個別官員的腐敗、偶然現象的發(fā)生導致了她的人生不幸,而從天子到庶民,從天地到百姓都顯示著公理和正義,沒有像她這樣的人生慘劇。竇娥在第四折唱到:“今日個將行文卷重行改正,方顯得王家法不使民冤。”實際上,“王家法”才是其冤的主要元兇。
竇娥形象的構成之一包含著沉重的孝女成分,對于“孝道”的認可和實踐貫穿了竇娥的一生。“孝道”是儒家綱常禮教最重要的組成之一,其核心是“無違”,即不得違逆長輩之意;具體到女性,即如《谷梁傳》所說:“婦人,從人者也,婦人在家制于父,既嫁制于夫,夫死從長子;婦人不專行,必有從也?!斌w現到竇娥的人生歷程,就如她自己在出場時所言:“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這孝服守,我言詞須應口?!痹谡煞蛩篮?,服侍婆婆、孝敬婆婆成為她人生的第一要務。就是在公堂斷案命懸一絲之際,也還是將盡孝放在首位。竇娥在第二折唱到:“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爭到頭,競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認藥殺公公,與了招罪。婆婆也,我怕把你來便打的,打的來恁的。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在生命毀滅與婆婆招打的天平上,竇娥選擇了獻出自己的生命;同時,竇娥死后鬼魂上場,在平反冤獄之后念念不忘的還是對婆婆的掛記,對其父竇天章囑托到:“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高大,無人侍養(yǎng),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yǎng)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可見竇娥是一位全孝之女,“三從四德”是她是主要的生存原則。但是,當蔡婆不得已將張驢兒父子引至家中,并且對張驢兒父親表示關心時,竇娥既正言規(guī)勸又冷嘲熱諷。第一折中說:“婆婆,這個怕不中么?你再尋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錢債,被人催逼不過;況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第二折中唱到:“一個道你請吃,一個道婆先吃,這言語聽也難聽,我可是氣也不氣!想他家與咱家有甚的親和戚?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發(fā)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备]娥全力關切婆婆的生活,最為孝順與周到;又拒絕婆婆的意愿,不惜頂撞,言辭激烈,這就使竇娥在“孝道”的實現上產生了尖銳的矛盾沖突。按照“順從”的倫理準則,竇娥根本不應該去沖撞甚至反駁婆婆的主張,而應該無條件地服從。但竇娥又以貞節(jié)之觀去阻擋婆婆的要求、違背婆婆的心愿。由此盡孝與叛孝的對比就明確地表現在竇娥豐滿的性格中。
總之,竇娥是一個有著豐滿復雜文化內涵的女性形象,她的精神矛盾與困惑正是關漢卿的精神困惑。
(溫斌,包頭師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