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李白來到長安,遇見賀知章。賀知章讀到他的《蜀道難》,大為贊賞,稱他為“謫仙”。從此,“謫仙”稱號就與李白緊緊的聯(lián)系到了一起。
以“謫仙”稱呼李白,確實是賀知章的一個精彩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這一極富想象力的名詞,準確而又形象地概括了李白為人為文的特征,得到李白本人、同時代人(如魏萬、杜甫)以及后世的認可,并且在流傳過程中其內(nèi)涵不斷被豐富和深化。需要指出的是,這個看似脫口而出的稱號的產(chǎn)生,其實與當時社會的文化風尚密切相關。設想在另一種時代氛圍中,李白得到的也許會是另一個稱號了。
據(jù)我看,探討“謫仙”稱號產(chǎn)生的原因,應當考慮到以下幾種社會文化背景因素的作用。
首先,道教關于仙人謫世觀念的觸發(fā)。
在道教傳說中有許多仙人貶謫人間的故事。例如:
紫陽自王屋九年功畢復返天臺,于江陵遇董凝陽,知亦受道于劉師。及相訪于太華,得遇海蟾,同拜鐘、呂二師。謂曰:子本紫微天宮,號九皇真人,因??苯僦磺冢炫c同事三人并謫人間,今垣中可見者六星,潛耀者三,子為紫陽真人,汝南黃仲尚書為紫元真人,維揚于敬伯為紫華真人,今子與于,及一時被遣官吏皆復歸清都,惟冕仲沉淪宦海,子可往使覺悟,庶幾返原。(《神仙傳》)
壺公者,不知其姓名也……公語房曰:“我仙人也,昔處天曹,以公事不勤見責,因謫人間耳?!?(《神仙傳》)
帝好長生,七夕,西王母降其宮……時東方朔從殿東廂朱鳥牖中窺母,母謂帝曰:“此窺牖兒嘗三來盜吾此桃。昔為太上仙官,令到方丈,擅弄雷電,激波揚風,陰陽錯遷,致令鮫鯨陸行,崩山壞境,海水暴竭,黃馬宿淵。于是九源仙丈乃言于太上,遂謫人間。(《漢武內(nèi)傳》)
萼綠華者,女仙也……綠華云:“我本姓楊。”又云是九嶷山中得道羅郁也,宿命時,曾為其師母毒殺乳婦玄洲。以先罪未滅,故暫謫降臭濁,以償其過。(《真誥》)
杜蘭香者……謂其父曰:“我仙女杜蘭香也,有過謫于人間。玄期有限,今去矣?!保ā都射洝罚?/p>
黃觀福者,雅州百丈縣民之女也……忽有彩云仙樂,引衛(wèi)甚多,與女子三人,下其庭中,謂父母曰:“女本上清仙人也,有小過,謫在人間。年限既畢,復歸天上?!保ā都蓚鳌罚?/p>
初盛唐時期道教盛行,道教的仙人謫世觀念也由此廣泛傳播,為人們熟知。毫無疑問,道家的謫世觀念以及這些眾多的謫世仙人的傳說對李白“謫仙”稱號的產(chǎn)生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
其次,當時社會以仙喻人風氣的誘引。
閱讀初盛唐文獻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在崇道風尚的影響下,當時流行把人比作神仙的風氣。包括了李白、賀知章在內(nèi)的“酒中八仙”是人們很熟悉的。其他如:
元嘉少聰俊。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口誦經(jīng)史,目數(shù)群羊,兼成四十字詩,一時而就,足書五言一絕:六事齊舉。代號“神仙童子”。(張鷟《朝野僉載》)
高宗承貞觀之后,天下無事。上官侍郎儀獨持國政,嘗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轡,詠詩云:“……”音韻清亮,群公望之,猶神仙焉。(劉餗《隋唐嘉話》)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文中子通之弟也。年十五游長安,謁楊素,一坐服其英敏,目為神仙童子。(辛文房《唐才子傳》)
(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暢當忘形爾汝。嘗共詣旗亭,有梨園名部繼至……之渙曰:“田舍奴,吾豈妄哉!”諸伶竟不諭其故,拜曰:“肉眼不識神仙?!保ㄐ廖姆俊短撇抛觽鳌罚?/p>
(陸)羽嗜茶,造妙理,著《茶經(jīng)》三卷,言茶之源、之法、之具,時號茶仙,天下益知飲茶矣。(辛文房《唐才子傳》)
這種現(xiàn)象在詩中更有充分反映。舉例如下:
熏爐御史出神仙,云鞍羽蓋下芝田。(上官儀《和太尉戲贈高陽公》)
儼若神仙去,紛從霄漢回。(沈佺期 《和韋舍人早朝》)
終愧神仙友,來接野人舟。(陳子昂《江上暫別蕭四劉三旋欣接遇》)
應是神仙子,相期汗漫游。(孟浩然 《送元公之鄂渚,尋觀主張驂鸞》)
上士既開天,中朝為得賢。青云方羽翼,畫省比神仙。(儲光羲《貽主客呂郎中》)
舟輕水復急,別望杳如仙。(儲光羲《洛潭送人覲省》)
先生谷神者,甲子焉能計。自說軒轅師,于今幾千歲。(李頎《謁張果先生》)
大羅天上神仙客,濯錦江頭花柳春。(王維《送王尊師歸蜀中拜掃》 )
念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王維《哭祖六自虛》)
公門世緒昌,才子冠裴王?!裣捎鄽馍?,列宿動輝光。(盧象《贈張均員外 》)
即此遇神仙,吾欣知損益。(高適《鉅鹿贈李少府》)
神仙吏姓梅,人吏待君來。(岑參《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衛(wèi)荊州》)
青袍美少年,黃綬一神仙。(岑參《送楚丘麴少府赴官 》)
皎皎鸞鳳姿。 飄飄神仙氣。 梅生亦何事。 來作南昌尉。(李白《贈瑕丘王少府》)
令弟字延陵,鳳毛出天姿。清英神仙骨,芬馥茝蘭蕤。( 李白《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
葉縣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數(shù),流落意無窮。(杜甫 《敬簡王明府》)
在這樣的風氣中,賀知章把李白比作仙人,應該說是很自然的。
最后,有關文獻典籍的提示。
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的有些文獻典籍中,已經(jīng)有了“謫仙”的說法。如《列仙傳·瑕丘仲》:
瑕丘仲者,寧人也。賣藥于寧百余年,人以為壽矣。地動舍壞,仲及里中數(shù)十家屋臨水,皆敗。仲死,民人取仲尸,棄水中,收其藥賣之。仲披裘而從,詣之取藥。棄仲者懼,叩頭求哀,仲曰:“恨汝使人知我耳,吾去矣?!焙鬄榉蛴嗪躞A使,復來至寧。北方人謂之謫仙人焉。
再如《水經(jīng)注》卷十三《漯水注》引《魏土地記》:
大寧城西二十里有小寧城,昔邑人班丘仲居水側(cè),賣藥于寧百余年,人以為壽。后地動宅壞,仲與里中數(shù)十家皆死,民人取仲尸棄于延水中,收其藥賣之,仲被裘從而詰之,此人失怖,叩頭求哀。仲曰:不恨汝,故使人知我耳,去矣!后為夫余王驛使來寧,此方人謂之謫仙也。
“瑕”、“班”字形接近,兩書所指顯然為一人。又《南齊書·高逸傳》載:
永明中,會稽鐘山有人姓蔡,不知名。山中養(yǎng)鼠數(shù)十頭,呼來即來,遣去便去。言語狂易,時謂之“謫仙”。不知所終。
賀知章以“謫仙”稱呼李白,應該受到這些材料的影響。沒有這些典籍中的“謫仙”一詞,李白的“謫仙”稱號也可能產(chǎn)生,但是有了它們,就獲得了一個最直接的推動。因此這些記載是不容忽視的。
賀知章對這些記載應當非常熟悉。一、《南齊書》在唐代是官方史書,《水經(jīng)注》和《列仙傳》都是常見典籍,以賀知章之博洽,不可能沒有讀過它們。二、賀知章本人崇道,又有隱逸思想,晚年還出家為道人;他對類似瑕丘仲的仙人傳說、對史書中的隱逸者一定都比較留意;而且《南齊書》中的蔡某是會稽人,與他同鄉(xiāng),家鄉(xiāng)前代的高逸之士他更是不可能不注意到。因此,當他想出以“謫仙”一詞稱呼李白時,以上的記載無疑給了他重要的提示。
當然,這些記載本身簡單而又平凡,在當時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實在微不足道。只是因為前兩種情況,是那樣的時代風氣映照了它們,顯現(xiàn)了它們的價值,使李白的文和人與它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它們一旦和李白發(fā)生了關系,便獲得了新鮮的、持久的生命力。
綜上所述,賀知章稱李白為“謫仙”,受到了時代環(huán)境的深刻影響;這一稱呼雖然出自賀知章之口,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初盛唐社會思想文化風尚的產(chǎn)物。
(邵春駒,宿遷學院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