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瓊芝

毛澤東握著巴金的手說：“奇怪，別人說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巴金道：“是啊，聽說你從前也是?！?/p>

巴金曾說：“我有一個信仰，我愿意人知道它；我有一顆心，我愿意人了解它。我寫文章，就為著想把自己的一切放在那里面給人看個仔細。然而寫了那么多的字以后，到今天，我還在絕望地努力，找話語，找機會來表白我自己，好像我從前就沒有寫過一個字似的。”這段話寫于1936年，卻寫盡了巴金一生的無奈。他尋求讀者對他的了解和理解，而得到的常常是誤解、非議甚至是殘酷迫害，那主要是因為他曾經(jīng)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在蘇聯(lián)的政治辭典中，無政府主義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時代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思潮，已被馬克思主義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在很長時間里，中國也是接受了這個說法的，巴金怎么和它發(fā)生關聯(lián)了呢?一些研究者就極力想為巴金摘除這層關系。有人說他是基于反帝反封建的愿望才接受無政府主義的，他事實是革命民主主義者；有的承認他是無政府主義者，但認為他更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世界觀的“反動落后”并沒有影響他“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勝利”；也有人說，無政府主義正是他世界觀的局限所在?？傊劵⑸儯技芍M“無政府主義”這個字眼。為什么我們不能理直氣壯地從正面肯定“巴金的無政府主義”理想?肯定他那顆赤子之心，他那寬廣的人道主義胸懷和無私的奉獻精神?如果我們尊重客觀事實，如果我們能將多元主義從哲學移過來也觀照政治，如果我們不僅僅讓勝利者寫歷史，那么，我們應該能夠還巴金一份歷史的公正。

巴金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這是客觀事實。

“我有我的‘無政府主義。”這是巴金常說的話。那么，什么是“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呢?

首先，他是一個克魯泡特金主義者。

早年他是從反對社會不公，從改換政治制度的政治革命的理想接受無政府主義的。在研究無政府主義的歷史與理論之后，在各派無政府主義中，他信奉克魯泡特金所闡明出來的安那其主義的原理?？耸险J為要有崇高的道德理想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基礎于自由與正義的原理上面的新社會制度。他在國外流亡大半生，晚年回國后在莫斯科郊外寫的最后一本書就是講道德規(guī)范和它的目標的《倫理學》。什么是道德?他認為構成道德的三要素是互助、正義、自己犧牲。他使人們相信幸福并不在個人的快樂，也不在利己的歡喜；真正的幸福乃是由在民眾中間與民眾共同為真理和快樂的奮斗中得來的。巴金對此是完全認同的。

巴金對能夠體現(xiàn)出這種精神的無政府主義的先驅(qū)者們充滿敬仰。他在寫《滅亡》之前已經(jīng)讀了大量的歐美無政府主義者和巴黎公社革命者的自傳或傳記：克魯泡特金的自傳、俄國十二月黨人和19世紀六七十年代俄國民粹派及其他革命者的書，如《地下的俄羅斯》、妃格念爾的《回憶錄》以及赫爾岑的《往事與回憶》等。“我所喜歡的和使我受到更大影響的與其說是思想，不如說是人。凡是為多數(shù)人的利益貢獻出自己一切的革命者都容易得到我的敬愛?！崩缈唆斉萏亟穑材瞧渲髁x最偉大的理論家，出身貴族，當過沙皇近侍和軍官。但他舍棄了特權和巨大家產(chǎn)去當工人，去革命乃至成為囚徒。流亡中喝白開水吃干面包卻甘之若飴。他的《我的自傳》是巴金最喜歡的一本書：“把我的全部著作放在一起，也無法與這書相比，這是一個偉大的人格成長與發(fā)展的記錄。”

中國的無政府主義領袖、同志和朋友也多是巴金敬佩的有崇高理想和犧牲精神的人，有的甚至是苦行主義者。當年劉師復發(fā)起成立“心社”時就有十二條社約：不吸煙、不喝酒、不用仆役、不坐人力車、不坐轎、不婚姻、不當官等。劉去世多年，杭州西湖煙霞洞旁有用世界語刻的他的墓碑。30年代幾乎每年清明巴金都去給他掃墓，說他給了自己一面人生的鏡子。

盧劍波是巴金早年的朋友，“五四”時期他們先通信后見面。他體弱多病，但精神力量極強，過清苦生活卻超負荷工作。受打擊也不改其志，不失赤子之心。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中學教師，心里卻充滿了愛：“為著愛——如果必得有一個人獻身于祭壇之上的時候，便讓我來?！卑徒鹫f“我喜歡我有這樣一個朋友”。

與葉非英是30年代在泉州相識的。葉沒有成家，沒有子女。他用無私的苦行度過了只有付出、沒有收入的一生。巴金曾比他為耶穌。

巴金忘不了立達學園創(chuàng)辦人匡互生公而忘私的精神，“我把他當做照亮我前進道路的一盞燈?！?/p>

鐘時是在舊金山打工的華僑。巴金和他1924年開始通信。巴金需要的書以及收藏的一些絕版書大多是他寄的；1928年巴金從馬賽乘船回國的路費也是他送的。他已經(jīng)去世了，但他們始終沒有見過一面。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樣的人物常常出現(xiàn)在巴金的筆下。他的不少作品寫事業(yè)和愛情和家庭的沖突，主人公往往舍棄個人幸福獻身事業(yè)。

巴金本人也恪守從克魯泡特金學說中獲得的道德理想，畢生不渝。他忘我工作，幾乎成了個苦行主義者。

“巴金的無政府主義”第二個特點是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不拘泥于洋教條。

“我寫過譯過幾本解釋‘安那其的書，但是我寫的譯的小說和‘安那其卻是兩樣東西……這理由很簡單：我雖然信仰從外國輸入的‘安那其，但我仍還是一個中國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國人的血。有時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看事情、發(fā)議論?！卑徒鸬倪@個態(tài)度是經(jīng)過中國兩次大的社會變動的考驗證實了的。

最早是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北伐。這時他剛剛去了法國，他在和朋友合著的《無政府主義和實際問題》中，強調(diào)無政府主義者如果深入民眾、了解實際了，就不會拘泥于原理。他指出“為人類謀幸?！碧岱ú淮_切。因為人類是分成兩個對抗的階級的，而無政府主義從來不是統(tǒng)治階級的理想。又比如一般無政府主義者是反對戰(zhàn)爭的，巴金則認為只應反對軍閥政客爭奪權力的戰(zhàn)爭，他不反對被壓迫者為自衛(wèi)、為自由而戰(zhàn)。國內(nèi)的大革命打倒軍閥和帝國主義，他認為不應國民黨一黨包辦。無政府主義也應積極參加這民眾的革命運動?！八囊欢贝笸罋l(fā)生后，他發(fā)表《無政府黨不同情國民黨的護黨運動》。聽了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被捕后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從容地走上絞架為主義獻身的消息，他極其欽佩。寫《李大釗確是—一個殉道者》，稱他是“近代的偉大的殉道者”。

巴金經(jīng)歷的第二次社會動蕩的考驗是抗日戰(zhàn)爭。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他即在《只有抗戰(zhàn)這一條路》中明確表示：“我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有人說安那其主義者反對戰(zhàn)爭，反對武力。這不一定對。倘使這戰(zhàn)爭為反對強權，反抗侵略而起，倘使這武力得著民眾的擁有而且保衛(wèi)著民眾的利益，則安那其主義者也參加這戰(zhàn)爭而擁護這武力。”……當戰(zhàn)爭進行到艱苦的相持階段，有的人對抗戰(zhàn)前景動搖時，巴金1942年6月4日在一封給沈從文的信中卻說：“對戰(zhàn)局我始終抱樂觀態(tài)度，我相信我們這民族的潛在力量，我也相信正義的勝利。”這勝利不是空等可得來的，他說：“在目前，每個人應該在自己的崗位努力，最好少抱怨，多做事；少取巧，多吃苦?！卑徒鹱约壕褪菆允貚徫?，日以繼夜苦干的。

巴金不僅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不同于一般無政府主義的教義，而且他還不斷修正自己接受的觀點。比如在革命手段上，外國無政府主義是主張暗殺的。中國有的無政府主義者也贊同。20年代李太一在《無政府黨精神》中就說：“無論用什么手段，如果能達到我們的目的，都可以使得?！彼⑶艺J為直接行動影響更大，手槍炸彈就是直接行動，一枚炸彈等于十萬份傳單。巴金也一度接受過這種觀點。他在《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中稱贊“俄國虛無黨人的暗殺史是世界革命中最動人最光榮的一頁”；此前寫的《無政府主義與暴行》也說“刺殺一兩個食人者總可以減少貧民的痛苦”。在對社會實際有了更多考察與了解之后，他承認自己錯了：“并不是人生來就是壞的，而是現(xiàn)社會的制度使他們變壞的。假若現(xiàn)在的社會制度一天不推翻，那我們一面在殺壞人，它便一面在造壞人；那么我們雖以殺壞人為義務，一生也殺不盡的。”

像這樣的“巴金的無政府主義”與中國人民的民族利益和革命事業(yè)有什么沖突呢?

“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反映了一種復雜的“文化誤讀”現(xiàn)象。

第一種“誤讀”反映在巴金對“無政府主義”的取舍上。他對西歐的“無政府主義”的情況是有所了解的：“過去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嚴密的‘無政府主義者的組織。在所謂‘無政府主義者中有各種各樣的派別，幾乎各人有各人的‘無政府主義。這些人很不容易認真地在一起合作，雖然他們最后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chǎn)主義大同世界。其實怎樣從現(xiàn)社會過渡到共產(chǎn)主義，任何一派的‘無政府主義者都沒有具體的辦法。多數(shù)的‘無政府主義者根本就沒有去研究這樣的辦法。主要的原因是他們反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也沒有直接了解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具體內(nèi)容。有少數(shù)人也承認階級斗爭，但也只是少數(shù)，而且連他們也害怕聽‘專政字眼。”在西方眾多的無政府主義派別中巴金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在他撰寫的《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序言》中他說：“如果有人讀了這書覺得我的安那其主義是和大部分中國安那其主義書報所說的不相同或者還相沖突的話，那么請他們原諒我，因為我只是一個克魯泡特金主義者?！庇终f：“在中國安那其主義的宣傳雖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然而至今能夠明確地懂得安那其主義的理論體系的人，可說是很少，無論是贊成者或者反對者。所以在中國就出現(xiàn)了關于安那其主義的各種奇怪的誤解?！卑徒鸫宋膶懹?930年，其實至今“各種奇怪的誤解”也未消除，這就是第二種“文化誤讀”，即對無政府主義知之甚少的以及對它充滿成見的讀者對“巴金的無政府主義”的“誤讀”。

無政府主義又稱安那其主義，19世紀上半葉出現(xiàn)于歐洲。被后人稱為無政府主義之父的是法國的蒲魯東。在他之后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有俄國的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中國無政府主義最活躍的時期是辛亥革命后到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無政府主義領袖和理論家是劉師復（1881～1920），他曾說無政府主義者以推翻政府和資本制度為目的，凡從事于此目的者皆為無政府主義者。他發(fā)起組織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同志社”在全國設分會，當時頗具聲勢。作為社會思潮的一種，許多著名的共產(chǎn)黨人早期也曾信奉過無政府主義，毛澤東、蔡和森、吳玉章、周恩來，還有陳延年等都是?！缎虑嗄辍?、《新潮》等刊物也介紹了無政府主義的書籍和文章。他們曾以為共產(chǎn)主義的世界就是無政府的世界，就是大同世界。陳延年還曾是無政府主義運動的骨干，翻譯過巴枯寧全集，還將各地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刊物《民聲社紀事錄》、《實社自由錄》、《人群》、《太平》等合并，統(tǒng)一為《進化》月刊，由他主編。1919年1月出的第一期印兩千冊，一個月內(nèi)即售完?？梢姰敃r無政府主義影響之大。1920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組織的“社會主義同盟”在北京、廣州也有分盟，這是馬克思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他們還共同成立印刷所，合辦過《勞動者》周刊。一次在廣州的聯(lián)合罷工游行中共產(chǎn)主義者系紅領帶，舉馬克思畫像；無政府主義者系黑領帶，舉克魯泡特金的畫像。后來中國無政府主義者中不少人轉(zhuǎn)變?yōu)楣伯a(chǎn)主義戰(zhàn)士，如陳延年、吳玉章；有的脫離了政治運動，當教員、職員甚至和尚、隱士；也有的成了國民黨的要員，如吳稚暉、李石曾。無政府主義作為社會主義思潮的一種，傳人中國后，確實起過反帝反封建的作用?！拔逅摹币院?，尤其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后，其影響明顯減少，以至于有人不承認中國有過無政府運動。

因為不了解情況而產(chǎn)生的誤解情有可原。遺憾的是長久以來我們被“成見”蒙住了雙眼。1979年版《辭?！飞蠙嗤匾肆袑幍脑挘骸盁o政府主義是改頭換面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無政府主義整個世界觀的基礎?！比欢眠@頂帽子戴在巴金頭上是太不合適了。巴金不是個人主義者，恰恰相反，他為崇高的理想無私奉獻廠自己的—切。他從克魯泡特金那里獲得的道德理想是他畢生的精神支柱。

傳說毛澤東對巴金也有公正看法。他們第一次見面是1945年重慶談判時，毛澤東在會談間隙會見文化界人士，他握著巴金的手說：“奇怪，別人說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巴金答道：“是啊，聽說你從前也是。”從巴金高昂的愛國熱情，一貫的政治態(tài)度，毛認為他不像通常所說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以感到奇怪?！拔母铩焙笃趽?jù)說毛澤東也對巴金給予了關照。巴金在給女兒的一封信上說：“我七三年‘解放的背景我也不明白。小道傳說他們要給我戴反革命帽子；主席說‘五四時期無政府主義和別的思想一起傳到中國來，當時年輕人各種思想都接受過，不要戴帽子了?！?/p>

巴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評價那些從無政府主義走過來的人。1987年，他的女兒女婿到南方出差，去看了仍留在原地的父親昔日的朋友?；貋碚f很少見到這樣真誠、純樸、不自私的人，稱贊他們是“理想主義者”。巴金好像頓悟了：對，理想主義者!“他們忠于理想，不停地追求理想。他們身上始終保留著那個發(fā)光的東西，它就是——不為自己?！边@也正是巴金自己的寫照。

回顧巴金走過的漫長而曲折的道路，可不可以這樣說：“無政府主義”只是他理想的外殼，無政府主義曾經(jīng)是一個夢，早年是一個美麗的夢，后來是一個飄渺的夢，“文革”中則是一場擺不脫的噩夢。巴金說“我有我的無政府主義”，他擷取了克魯泡特金學說中最美麗的花朵，他的無政府主義是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集中，其中也包含了他的愛國主義。他的“無政府主義”不是他的“局限”，而是助他走向完美人格的階梯。

（本文最初發(fā)表于《魯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5期，本書以《新華文摘》1998年第9期轉(zhuǎn)載稿刊印）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