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盾
一
《將軍》作者署名余一(即巴金),是一篇難得的佳作。自封為“將軍”的那位流亡的白俄軍官靠妻子的賣淫來維持生活,而在借酒澆愁既醉了以后,他,這位“將軍”,便用無聊的幻想來自飽。在這樣現(xiàn)實與幻想的交織下,便形成了這位流亡者的內(nèi)心的苦悶。他懷念著“俄羅斯母親”,然而無形的一種網(wǎng)又拘束住了他,使他耽于無聊的幻想,使他打不定主意“回去”。描寫這些“特種人”的小說,我們也看見過幾篇,然而往往把主人公懷舊的心情寫成了感傷,弄得淺薄無味。《將軍》這一篇是完全不同的。主人公的“將軍”,并不是怎樣壞的人,可是逃不出欺騙的網(wǎng),使他有時清醒,有時糊涂。結(jié)果,我們覺得不忍嘲笑那位可憐可笑的“將軍”,而對于那種欺騙起了真切的認識和痛恨。而作者的圓熟的技巧又恰好把這一點寫到恰到好處,這是一篇成功的作品。
和《將軍》題材上有幾分相像的,是靳以的《凜寒中》,這也是寫一個靠老婆賣淫來維持生活的人,可不是什么“將軍”,而是我們的勞苦同胞,趕大車的。在我所見靳以的作品中,我以為這一篇最好。靳以的作品中,常有賣淫女子出現(xiàn),可是這篇《凜寒中》的賣淫女子叫人看了起敬,看了墮淚。北地的苦寒,在作者筆下也寫得如令人身歷其境。“抓車”那一段,不過幾十個字,可是異常叱咤生動。
二
再有位余一,寫了篇《將軍》。單看題目,總以為這一篇不是描寫抗日將軍,或者就是描寫內(nèi)戰(zhàn)將軍了。哪知大大不然。這原來寫的是流落在哈爾濱的冒牌將軍白俄而已。作者一枝筆也是很好的,把這位自封將軍的流落者寫得可笑也復可憐,甚至寫他靠老婆賣淫來過活;自有“將軍”兩字以來,從沒有這樣倒霉過。然而于是也可見這位作者余一實在很不聰明。他有了那樣一枝妙筆,要是肯寫寫什么抗日將軍內(nèi)戰(zhàn)將軍,哪怕不名利雙收呢?
三
余一的《春雨》寫一個憂悒性的青年怎樣克制了韓姆列德的憂悒,穿起了“唐吉訶德的盔甲”。篇中主人公的“我”的哥哥就是一個曾經(jīng)有過熱情,有過理想,然而現(xiàn)在只說“吃一口飯并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咽飯就仿佛在吞藥”那樣被生活壓倒了的人。作者用他慣用的輕妙的筆觸只淡淡幾筆,把這位在生活中斗敗了的“哥哥”寫得又叫人可憐他,又叫人恨他。自然也叫人可惜他。然而著了那么一個在生活中斗敗了的人兒的《春雨》,卻并不是陰森頹唐的;主人公“我”屢次“憂悒升上來又給火燒化了?;馃釤岬厝贾?。我又穿起唐吉訶德的盔甲,拿起唐吉訶德的長矛,向著一切韓姆列德的試探?jīng)_過去”(《水星》14頁)。而且當那在生活中斗敗了的哥哥病死以后,那嫂嫂,“把一切都吞在心里,從不曾吐出過一點什么”的嫂嫂,卻冷冷地然而很堅決地說:“我說過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不害怕,我又沒有什么留戀。……讓我跟你們?nèi)チT!”斗敗者是死了,活著的卻也不肯再走著死者所走過的那樣“咽飯就仿佛在吞藥”的道路了!作者用了好幾次的“春雨”字樣,然而在瀠瀠的雨腳中,閃著陽光。不過作者在主人公“我”的生活,“我”的哥哥過去的生活,都只用了襯筆;他留下了不少空白讓讀者自己去填想。譬如在寫“我”第一次訪問了哥哥,受不住他哥哥那里的陰森的空氣回到自己家里——一個更陰暗更窄小的公寓的房間,以后,作者只輕輕地點了這么幾筆道:
這房里也全是陰暗,憂悒。寂寞壓下來,我無力地躺在床上。慢慢地墻壁上現(xiàn)了哥哥的臉。我捺不住發(fā)出了絕望的叫聲。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朋友華的影子突然飄了進來。
“一個年輕的漢子,不找事情做,卻躲在屋里哭,真不羞!”他進屋就嘲罵。
我一翻身站起來。朋友的瘦臉上永遠帶著自信和快樂的表情,他好像全身充滿著勁,他和我哥哥完全是兩種人。(《水星》5頁)
在這里,作者應該有更多的話告訴我們吧?然而為了客觀上的不得已,他只能這么輕輕一點逗,這個,我們很明白。
四
歐陽鏡蓉的長篇《龍眼花開的時候》(巴金的《電》最初發(fā)表時取此名)登了一半,雖只一半,我們已經(jīng)充分看到作者的圓熟的技巧。作者的文章是輕松的,讀下去一點也不費力,然而自然而然有感動人的力量;作者筆下沒有夸張的字句,沒有所謂“驚人”的“賣關(guān)子”的地方,然而作者的熱情噴發(fā)卻處處可以被人感到。這兩點,我以為就是這位作者的特長。
我們舉出一二處的動作描寫來示例吧。(注意!作者在這篇里注力的,是人物的描寫)106頁有這么一小段:
仁山拿著火把站在街心,還回頭望那發(fā)出了腳步聲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東西來。
“走罷,仁山,你難道發(fā)癡了?”志成在旁邊笑起來。
仁山不回答他,卻埋著頭跟他往前面走了。兩個人急急走著,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著他們。火把頭上放出一點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zhuǎn)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志成的鞋釘在寂靜的夜里清脆地響著。光亮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志成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把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里往后面一甩,再一抖,許多火花落在地上,火熊熊地燃起來。這時候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志成,”仁山的顫動的聲音忽然在空中響起來。志成含糊地應了一聲,依舊只顧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山戰(zhàn)抖地說,把右手去挨志成的左膀。
“你想哭!這是什么話?”志成掉過頭看仁山,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山的臉上。
“我快活得要哭了!我看見你們大家——”仁山再也不能繼續(xù)說下去了,他覺得心跳動得很厲害。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像掛上了一層簾幕,許多個面孔就在那簾幕上輪流現(xiàn)出來,每個臉都是活潑的,年輕的,那上面籠罩著一道光輝,每個臉都對著他微笑。最后是一個鵝蛋形的女郎的臉遮了一切。那臉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見那個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凸起的石板,他把腳踢到那上面,身子就向前面一伏,跳了起來,幾乎跌倒在地上,但他慢慢地站住了。
“當心點,”志成驚訝地看他,過后就微笑了,他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你的感情太多了!快活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我在這里天天都笑?!被鸢言谒氖掷秣龅?,他埋下頭去看,只剩了一小段,火快燃到了他的手指。他把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了,風一吹,火花便往上面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還留著光亮。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這里,仁山所見最后一個臉——“鵝蛋形的女郎的臉”,就是篇中四五個女郎中間最特出的一個,就是叫做慧珠的那一個,作者注力的“人物”之一了(也許她就是書中的女主角,可是沒有讀完全篇的時候,不能十分確定)。而叫做仁山的男子便是作者注意描寫的又一“人物”。在書里的一些女郎中間,慧珠是最可敬可愛的一個;慧珠出場的時候,作者并沒替她大吹大擂,以后寫到慧珠的地方,作者也沒有用過“驚嘆符號”,然而我們一節(jié)一節(jié)讀下去,就有一位活潑然而深湛,熱情然而莊重的鵝蛋臉的女郎一點一點顯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了。仁山的出場,是比較用了重筆的,但是仁山的性格也是一點一點逐處逗出,直到分明站在我們面前,成為一個整體。仁山知道“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雖然“從前有一個時候,他也曾說過不能夠忍耐的話,他也曾想費一天的工夫就把整個社會改變過面目”,然而現(xiàn)在他告訴他的同伴:“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了?,F(xiàn)在還是焦躁忍耐不得的,是叫做炳的青年。作者借他們的一個伙伴——明臨死時的場面,點出了炳的性格。明呢,又一型的青年:人是刻苦的,帶點憂悒性,他被“一個義務觀念折磨著,用工作來折磨自己,用憂郁來摧殘自己,只為的是要消滅那愛的跡印”;雖然他的死,直接是外來的原因,然而“戀愛會不會妨礙工作”這一問題直到臨死時還在啃嚙他的心。在已經(jīng)登了出來的這書的前半部中間,這幾個“人物”寫得很好。
“人物”是有了,現(xiàn)在我們就要看看這些人物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行動。
首先,我們得提明一下,這書寫的是一群青年的安那其的活動(這看書中所引的歌句可以知道);時間,據(jù)說是1925年,地點,是有“龍眼花開的”南方。好,1925年就是1925年罷,倘說是另一個時代,倒也不關(guān)重要??墒羌热挥幸蝗呵嗄暝谝粋€特定的場所活動,那么,這活動的對象,當然是書中主要的描寫對象了。我們很希望知道的,自然是這一群青年所在的社會是怎樣的一個社會了:這個社會里“諸色人等”的利害關(guān)系怎樣?他們一般的生活怎樣?他們的要求是什么?他們對于這小小一群的熱心的青年,抱了怎樣的看法?他們對于這小小一群青年的活動,其迎拒接納感應,又應該分歧到怎樣?這一切,為了全書的“現(xiàn)實性”,為了書中人物的“發(fā)展”,都是必要。
可是我們的作者在這一方面太少了注意了。他并沒有從正面描寫那社會。他告訴我們,這地方的最高統(tǒng)治者是一個旅長;然而關(guān)于這個統(tǒng)治者,書中沒有正面描寫,我們只能從青年者一群的生活中透視過去,這才感到那統(tǒng)治者的存在。這且不管。因為旅長云云者,只這么寫,也就算得數(shù)了;可是此外的廣大民眾——構(gòu)成這個特定社會的“諸色人等”,作者也只叫我們從青年者一群的生活透視過去看,那就太不夠了。作者給我們看“勞苦的群眾”,但是他用一個“歡迎會”的場面給我們看,他把他們作為一個“抽象名詞”似的提了出來,而且作為“歡迎會”的主角的,依然是青年者一群而不是來赴會的他們。雖然全書還只發(fā)表了一部分,也許此后作者將用正面的描寫,然而即在此一部分中,我以為也應得繪下一個社會的清晰的面目。在此一部分中,我們從作者所得的關(guān)于這個社會的概念,簡單得很:一方面是在上的旅長,一方面是在下的勞苦人們,沒有中間層!而后者又只是“抽象名詞”似的,沒有寫到他們的意志情緒,他們的要求,他們的痛苦。
于是我們讀完后掩卷深思,就會感到不滿足;不錯,這里有些活生生的青年男女,可是這些活人好像是在紙剪的背景前行動——在空虛的地方行動。他們是在一個非常單純化了的社會中,而不是在一個現(xiàn)實的充滿了矛盾的復雜的社會中。這是個大到不容忽視的缺點。我們很希望作者能夠給我們一個補救才好。
(本篇由編者據(jù)茅盾文章輯錄而成,題目系編者所擬。其中第一節(jié)選自《〈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一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2月1日出版的《文學》第2卷第2號;第二節(jié)選自《讀〈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一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2月1日《申報·自由談》;第三節(jié)選自《〈水星〉及其他》一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12月出版的《文學》第3卷第6號;第四節(jié)選自《〈文學季刊〉第二期內(nèi)的創(chuàng)作》一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學》第3卷第1號)
(責任編輯:朱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