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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貧

1996-03-18 10:11謝志斌
清明 1996年1期
關鍵詞:小胡

謝志斌

司里決定派莊建敏參加部里的扶貧工作組,到很遠很窮很偏僻的南方山區(qū)去當副縣長。聽到這個消息時,莊建敏正用報紙卷公家發(fā)的雞蛋,等他晃晃腦袋清醒過來伸手摘聽筒要給司長掛電話問憑什么的時候,發(fā)現(xiàn)掌心的雞蛋已碎成一片黃湯。

莊建敏并沒有給司長掛電話,而是匆匆地上八樓人事司找了一趟去年剛從母校分來的小學弟。消息得到證實:自己司里提的名,人事司同意,部主管領導也點過頭,回旋的余地恐怕不大了。莊建敏心中的怒火被潑上一瓢涼水,不但沒有熄滅,反而煙火混雜,又悶又燥。扭身咚咚咚跑下樓直奔司長辦公室,顧不得敲門請示,一頭闖進去。

寬大威嚴的寫字臺后面,司長正靜靜地注視著他,面帶微笑。面對司長安詳的笑容,莊建敏頓時清靜了許多,腳步止在門口,不再近前。良久,司長才向他招了招手,仍然面有笑意,說:“來,來,坐,坐下?!?/p>

莊建敏遠遠地坐在司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在機關里,三十出頭的莊建敏只是小字輩,雖然兩年前就提了副處級,但是個不帶長的銜,直接在司長室里與頭兒面對面的機會并不多。每每坐上這寬大的蒙上帆布套的沙發(fā),莊建敏總是感覺到有些矜持,總是小心翼翼地只將半截屁股搭上沙發(fā),雙手自覺地放在膝蓋上挺胸平視司長那張時而陰見多云,時而陽光燦爛的臉,就像一個挺乖,學習挺好的小學生被教師單獨召到辦公室里一般,莊建敏心底里生發(fā)一團興奮和惶恐的迷霧,只知道不住地點頭。這次雖然是在火頭上自己闖進門來向司長討個說法的,可這剛一落座,莊建敏又仿佛是應召而來,憋足的底氣早已泄漏在門外。他提醒自己,在司長面前決不能發(fā)脾氣,也不能輕易地被他的微笑所征服或者俘虜。木已成舟的事情如果再抗拒對自己沒有好處,好歹他也在機關混過十來年了,現(xiàn)在該考慮的只能是如何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當然,趁火打劫、討價還價乃仕途當中之大忌,他莊建敏不傻,更何況他也決不會破壞自己在領導面前精心營造的踏實勤懇的形象。望著司長始終十分慈祥的微笑。莊建敏覺出幾分難得的親切甚至還有那么一丁點心虛的內容,莊建敏覺得自己的招數來了,那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要不慍不火但又不能少了那么一股讓人覺得像脾氣又不是脾氣象委屈又不是委屈像耍賴又不是耍賴的勁兒來,自己想知道的當然得司長說出來,自己想說但又不能提的,也要讓它從司長口里說出來。

莊建敏往沙發(fā)里頭挪了挪屁股,滿臉艾怨地望著司長身旁窗臺上的盆花,不說話。

司長說這次下派工作組扶貧是國務院統(tǒng)一部署的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部里司里派你去是組織對你的信任是年輕干部接受鍛煉的好機會不是誰都可以去的也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當然組織上安排了不是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小莊你表現(xiàn)一直不錯有學歷有能力年富力強滿有發(fā)展前途嘛目前關鍵是要取得基層實際工作經驗下去后會給你挑重擔子回來以后對你的進步也會及時考慮……

莊建敏把目光移到司長臉上,發(fā)現(xiàn)笑容已變成滿臉鄭重其事,他證實司長近乎暗示和許愿的話語并非搪塞和寬他的心后,自己內心里已隱隱地感到此次扶貧下派于他而言也許并非簡單的“抓丁”而是一次機遇,一次預示他在幾千人的大機關里告別平庸走向攀升的機遇,因為此后在機關里同樣的群體中,他同樣簡單的履歷表中能多一份經歷,一分資本。于是,莊建敏就把自己的滿臉艾怨換成委屈和愁云,在讓司長足以清楚他的心意之后,他雙手抱著后腦勺埋下頭來一邊考慮怎樣讓對方把話講得更具體些一邊聽司長繼續(xù)說:當然下鄉(xiāng)扶貧困難是有的比如說你們理論處人手就很緊處長老夏馬上要退休了又沒有副處長不過等你回來就好了嘛又比如說你愛人工作忙孩子剛滿兩歲你走了要請保姆房子又住不下這些困難需要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難度是不小但辦法總是有的嘛關鍵是要相信組織要盡力做好你愛人的思想工作……莊建敏覺得火候差不多了,趁領導還沒有不耐煩,要讓他見好就收。因為他十分明白,再往下,司長就要滿臉嚴肅地表達莊建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之類的意思了。就說:既然是組織和領導上的關懷信任我也不敢再推托了司長請放心您的話我都記在心坎上了個人的困難我自己設法解決,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我在現(xiàn)在這個崗位上干了快十年了,回來以后該不會丟掉這塊業(yè)務吧?”“不會的,放心吧,我說話算數。”

“那我先得謝謝您。請領導放心,我不會給咱部里丟臉的。司長,我走了?!?/p>

司長望著莊建敏出門的背影,似乎還有話說,但欲言又止,臉上又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先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莊建敏在走廊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心情輕松了許多,但腳步仍有些輕飄飄的:他仿佛覺得司長已宣布自己接替老夏做處長了,扶貧一年不過是一年的試用期或者預備期或者干脆就如同進黨校參加一年的職前培訓。

站在走廊的盡頭,莊建敏望著窗外大門口進進出出的轎車抽完了一顆香煙,然后穩(wěn)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同事們探詢的目光里沒事人一般走向墻角繼續(xù)撅著屁股卷他的雞蛋。

下班后整個晚上莊建敏精神狀態(tài)都不錯,早早地從幼兒園把女兒接回家,妻子拎著大小塑料袋推開房門時,破天荒地發(fā)現(xiàn)莊建敏正一邊逗小家伙玩一邊涮起了早餐后泡在盆里的碗筷,晚餐時莊建敏還就著炒雞蛋喝上了在柜子里擱了半年的“孔府家酒”。妻子回家后就習慣地忙著給小孩喂奶然后做飯炒菜吃飯涮碗洗澡洗衣服,也就沒來得及計較莊建敏些許溢于言表的興奮,只是等到夜深人靜要伸手關掉床頭燈時,妻子扭頭才發(fā)現(xiàn)莊建敏正滿眼柔情地注視著她,那眼神里分明還有些許得意,正如當初,莊建敏把裝有結婚戒指的首飾盒背在身后,靜靜地注視著她時用的也是這種眼神。

“你這是怎么啦,看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p>

“啪,”莊建敏先在妻子臉上親一口,說:“我莊建敏要時來運轉啦,”接著他知己知彼有理有據地把處里人員狀況、本人所處位置以及司長的提醒和暗示等等等等眉飛色舞地作了一番講解分析,最后得出結論:在不久的將來,他莊建敏不僅要結束副處不帶長的屈辱歷史,而且極有可能直接坐上處里的第一把交椅。

妻子深受感染,像只溫馴的小貓,伏在莊建敏胸脯上說:“老公,你真了不起。到時候,我們就能住上三居室了?!?/p>

“但是,”莊建敏接著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據組織上明文規(guī)定,年輕干部擔任領導職務,必須有基層工作經歷。因此,本人不得不接受組織的安排到南方去扶貧鍛煉一年……”

說到這里,莊建敏下意識地停下話語看妻子的反應,他以為妻子聞言必然強烈反對甚而至于哭鬧不已,但他想女人畢竟是女人讓她激動一陣消消火氣不就過去了,對此,他已準備了足夠的耐心單等妻子火氣發(fā)作??墒前肷?,妻子卻沒有動靜,莊建敏以為她睡著

了,用雙手捧起她臉頰,卻發(fā)現(xiàn)妻子此時已是淚流滿面。這下莊建敏也懵了,不知該說什么好,默然半晌,妻子止住了抽泣,說:“你樂意,我也不拖后腿……,走以前,別忘了把咱家的房頂再翻一翻。”

莊建敏只覺得鼻腔一陣發(fā)酸,伸手一把將瘦弱的妻子摟進懷中,什么也不說了。

將與莊建敏同行的還有行政司的老曹和辦公廳的小胡。雖然大伙都在一個樓里辦公,大街上誰見了誰都覺得面熟,但在機關里卻彼此都不認識。

老曹是本部名符其實的老機關,幾十年風風雨雨,物是人非,光是部長他就親眼見著走馬燈似地換了六七任,許多當初小心翼翼走進機關大院見了他也點頭哈腰的小青年如今都成了處長副處長甚至司長副司長,當初附屬辦公廳的行政科也一步一步地變成了行政處、行政司,而他卻二十余年來始終作著他的主任科員,全無任何升遷,原因倒不單是沒有文憑,更多的是因為他的謙讓抑或木訥或者過分的與世無爭與默默無聞而與各種各樣的機遇失之交臂,記不清自哪年起,他就恰如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一直負責機關行政福利的分發(fā)工作,雞蛋來了分雞蛋,月餅來了分月餅,山東大蔥來了就得深更半夜到郊區(qū)接車然后御貨過秤分堆通知各司局把大蔥發(fā)到大伙手里。老曹今年五十五歲,身子骨早覺得一年不如一年了,加上近年來機關里的福利發(fā)得越來越頻,人數也在三番五次的“精減”聲中由十年前的800人增加到1700多,工作量急劇增加,老曹就愈發(fā)感到力不從心?;顏砹?,同事們讓他少干點,他說怎么著也得對得起那份工資;有人勸他申請調個崗位,他說自己一把沒用的老骨頭還能干個啥,單等過兩年退休得了。事實上,依照老曹的工齡和身體狀況早兩年就申請辦退也不算擺譜,但他硬撐著這其一是怕回家后閑得慌,其二是十八歲的小兒子并不讓他省心,大學考不上進了技校學開車,一年多來老給他惹事,將來工作都不好找,老曹想自己好歹還在機關里頭呆著說不定能求得哪位司長處長寫個條子打個招呼什么的,也比沒頭沒腦瞎求人頂事100倍。

這天處里開大會,處長說部里指定司里司里指定處里派一名處以下干部參加扶貧工作組原因很簡單咱們處人多男女老少十好幾口又不是業(yè)務管理第一線抽走一個兩個不傷元氣,上邊能指定我卻不能指定咱們還是發(fā)揚民主發(fā)揚風格,大家仔細考慮看誰去比較合適。

處長話音未落,同志們就起了哄,有不滿有戲謔有調侃,喧鬧了半個上午,誰也不說誰合適但誰都說自己不合適。處長說這項光榮的政治任務既然落實到咱們處咱就得不折不扣地完成沒有結果別散會我先出去有點事下面由副處長主持。副處長說要不我去算了如果人家不是非得要處以下干部,有人說人家就留了一個縣太爺的寶座你這尊神去了往哪里擺,副處長不再說話,于是大伙都沉默。良久,忽然有人提出絕招:何不抓鬮,多數人響應,副處長也沒表示反對,于是有人把紙條卷好了放進飯盒里。明晃晃的不銹鋼飯盒躺在桌面上,卻沒有人敢先伸手,此時每個人心里都明白,那是一只圣經寓言中的潘多拉的盒子,誰先揭開它誰可能先倒霉。又是半晌,有位在座的女士終于耐不住死一般的沉寂,嚶嚶地要哭出來了。

“別胡鬧了,我去!”

眾人應聲回頭:那是照常坐在墻角的老曹!

于是眾人驚愕,相互對視,都似有話要說,卻并沒言聲,許久,才聽得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胡這些日了情緒不太好。談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對他總是不冷不熱,小胡常想,凡人論婚娶,什么他娘的感情基礎,那都瞎扯,關鍵是要有經濟基礎,而他,老家在大西北,自個兒在北京,每月三、四百塊錢,吃飯都不夠,要錢沒錢,要房沒房。但人家還是跟他處了一年多,小胡覺出那是因為人家眼中還存在著一絲希望,希望他這個曾經躊躇滿志的高材生能在大機關里干出點名堂來,但自從走進這機關大樓,小胡就像掉進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以前所謂的理想,現(xiàn)在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他是學工的,專業(yè)丟光了,兩年多來長進的只是牢騷和油嘴滑舌,小胡有時候真想大發(fā)雷霆但又總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有時候冷靜下來,腦海里又恰如這漆黑的夜,不知從哪里打通一個向往黎明的缺口。他知道,長此以往,那條維系著他們倆情感的絲線遲早要斷掉的。上個月她從機關跳槽到外企,事后才告訴他,這足以讓小胡更加明顯地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想想這些事,有時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第二天醒來時往往又是窗外日遲遲。這天小胡又有些遲到,剛到班上,處長就從里間伸出腦袋叫“小胡你來一下”,小胡以為自己最近老遲到頭兒要批評他,有些惴惴地進去了。處長卻很熱情地扔給他一顆“紅塔山”,然后自個兒點上一顆,但并沒有把火機遞給小胡,小胡就把煙夾在長發(fā)里頭的耳朵上,安坐沙發(fā)靜靜地望著對方,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處長吐了口長長的煙霧,一邊拔弄著桌面上的幾面稿紙一邊說:“你去年寫的思想匯報,我又找出來看看,覺得你進步還是很快的。這次你又主動要求下鄉(xiāng)鍛煉,我們研究決定給你提供這次機會……”

“什么,”小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啥時候主動要求下鄉(xiāng)了?”小胡情急之中,站起身來。

處長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道;“難道你忘了,十天前,在密云,嗯?”

小胡想起來了,那天辦公廳組織年輕人到密云貧困鄉(xiāng)村的希望小學捐書,同時也算是一次郊游,久居鬧市偶爾徜徉山野村舍,大家都很興奮,小胡說這里山青水秀風光好要能住上一年半載那才叫過癮呢,于是有人道聽說部里要派人到南方去扶貧,那地方才真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姑娘比達坂城的還漂亮小胡你敢去嗎?小胡道真有此事本人第一個報名。他當時是信口那么一說而已,哪成想天上果然掉下個“餡餅”,輾轉到處長這里竟成了“主動要求”,而且和一年前的“思想匯報”掛了鉤,變成向組織靠攏追求進步的實證。小胡只覺得又惱火又著急,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此后大半天,小胡靜靜地坐在那里,他沒聽清楚處長反反復復地對自己說了些什么,但最后,小胡站起身來邊走邊向處長說:“您甭說了,我同意去,但您得把這個還給我。”沒等處長反應過來,小胡伸手抽走了他桌面上那幾頁發(fā)黃的“思想匯報”,扭身出門去了。

中秋節(jié)后的第三天,工作組奉命出發(fā)。原本想過完“十·一”后再走的,可人家縣里來電,鄭重邀請工作組在九月二十目前趕到,參加十周年縣慶大典。

中秋剛過,燦爛高遠的天空突然陰沉起來,秋風開始追逐著空中的枯葉,讓人們明顯地感覺到冬天的腳步。昨夜整個晚上莊建敏和妻子都沒睡好覺,直到凌晨還聽得窗外細雨斜飛,風聲瑟瑟。早晨起來,院子里鋪滿風雨中墜落的梧桐葉。

送站的面包車早早地來小院門口,幾聲喇叭響后,莊建敏拎著不少的行李低頭從自家的平房里出來,妻子抱著小孩跟在后頭,眼圈紅紅的。擱好行李,莊建敏坐在車上從窗子

里伸出手來摸摸孩子的臉蛋,妻子一個勁地教小孩說“爸爸再見”,逼得太緊,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莊建敏見狀對妻子擺了擺手,道“回去吧,回去吧?!避囕唲恿?,妻子抬起頭來,兩行眼淚奪目而出。

車子得依次接上莊建敏,老曹,還有同行陪送的扶貧領導小組成員亦即人事司龐副司長及隨員后,才能順路到單身宿舍來捎上小胡。小胡的行李一如當時離家上大學時那般簡單,只是此行不用再帶棉被,因而同平日里外地出差也沒有太大區(qū)別。草草拾掇之后,小胡便發(fā)現(xiàn)屋子里再沒有什么事值得自己動手,時間還早,他就站到正對胡同口的窗前往外邊張望,有些清涼的胡同里顯得十分安靜,忙碌的人們剛剛上班去了,賣油條的小販也已收攤,沾滿油漬的毛邊紙皺皺巴巴地散在地上,微風來了偶爾移動一下但并不飄遠。

他在等人。

小胡本來懶得把下派的消息告訴她,但三天之后還是忍不住掛了電話,聽小胡說完后,她問:“是安排還是申請?”小胡說應該是安排,那邊道:“部里老有人出國怎么就沒想到安排你”,然后就再沒說別的。小胡仔細回味了半天然后就大大地心灰意冷。中秋月夜,她倒是約了小胡,如注的月光下,他們在長安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小胡話不多,她卻基本上沒開口,只是分手的時候,從包里取出一個十波段的收音機遞給小胡說:“沒事就聽聽外語罷……”

小胡認定她的身影今天決不會再出現(xiàn)在胡同口,但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執(zhí)拗地支使他站在窗口不肯轉身,而且站得越久那股勁兒就愈發(fā)濃烈。他自己都有些迷惑:倆人認識一年多了,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今兒個這是怎么了?她終于沒有來。望見出現(xiàn)在胡同口的面包車,小胡頭腦里即刻安靜下來。他轉身利落地打開有些破損的旅行箱,衣物正中并排躺著那臺十波段收音機和嵌著她照片的小鏡框,他略一尋思,伸手把小鏡框取出來塞進書桌底層的抽屜,拎起箱子鎖門下樓去了。

龐副司長是個表面上很隨和的北方人,一路上主動給大伙介紹些南方山區(qū)人的生活習慣,饒有興趣地講些當年他們搞“四清”時下鄉(xiāng)的艱難與快樂。比如上廁所不用手紙用黃土疙瘩之類,又比如南方山區(qū)冬日里屋內比屋外冷,南方人吃辣椒有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境界區(qū)分之類。老曹是南方人也搞過“四清”,與龐司長有不少的共同語言,談辣椒,他更有些興奮,說他老家原產一種朝天椒,別看個小威力卻無比,外地人決不敢輕易碰它,本地男女老少卻喜之甚篤,漢子們都不抽煙,兜里裝的全是小辣椒,見面相互敬上一顆。

這樣說笑,大家的心情都輕松了許多。飛機一離地,他們就開始想像自己前往的目的地該是怎樣的一種境況,出門前的許多愁緒也就拋撒了一些在藍天白云間。

飛機降落在省城里,目的地云安縣所在地區(qū)歸口局以及歸口省廳的負責人在出口處早早地圍了一大圈。小胡曾不止一次地出差此地,省廳人的熱情他也不是沒有領教過,可這次他發(fā)現(xiàn)人們臉上的笑容更加密集,賓館的檔次更加豪華,餐桌上叫不出名的菜肴加重了比例,可謂“山珍海味擺上來,雞鴨魚肉趕下臺”,曾經的“茅臺”、“五糧液”也變成了“人頭馬”。起先,小胡還以為省廳的同行果真感念他們下鄉(xiāng)扶貧的壯舉,佳宴款待以示幫助云安早日脫貧的共同心愿??陕渥痪?,他就發(fā)現(xiàn)酒桌上的中心不是扶貧的話題,而是龐副司長的光臨。小胡心頭稍稍有些憤然,于是他不再搭腔,埋頭喝酒吃菜。

服務小姐遞過冒著熱氣散發(fā)幽香的擦手巾時,廳長接過來順手抹了一把已是通紅的臉脖,側身對龐副司長說:“國產名酒已沒有真東西,只好喝洋酒了?!饼嫺彼鹃L正一手遮著嘴角一手用牙簽在聚精會神地剔著牙縫,聞言并不住手,說“這人頭馬不夠X.O,跟假酒也差不多?!睆d長語塞,左旁的局長反應倒快,趕緊說:“到地區(qū)咱們上X.O?!饼嫺彼鹃L沒有接他的話,把牙簽扔到桌面上,舌頭在牙齒上那么一抹,看著對面的小胡,作關切狀,問:“怎么樣,吃好了嗎?小胡?!毙『鞠胝f:“托您的福,吃得很好,”但話一出口還只是剩下后半句了。

省廳安排大家去跳舞,龐副司長說有些累了懶得去明天還要盡早上路呢,老曹說從來沒進過舞廳打死他也不去,莊建敏說這里有他一位老同學,以前來去匆匆未聯(lián)系上,這回到省里要呆這么久不見見恐怕說不過去。見大家都不去小胡只好說不去不去了。莊建敏和小胡住一個房間,電話輾轉了半天也沒與他的同學聯(lián)系上,莊建敏卻仍極有耐心,小胡便有些好奇,笑道:“你這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莊建敏一怔:“當然是男的?!苯又榻Y這位同學在宿舍排行老七上學時其實跟他的關系并不很近,政治上不求長進,學習成績一蹋糊涂,畢業(yè)分配好多人進了京,他卻被打回省城一個什么小廠,最后還嘆了口氣說,畢業(yè)后頭兩年還聽說他混得很慘甚至成了酒鬼,現(xiàn)在該不至于老同學的面也不敢見了吧。小胡腦海中便出現(xiàn)一個潦倒形象,但對莊建敏言語之外分明的自得頗有些不以為然,就說:“時世造英雄,說不定人家早就發(fā)了呢?!?/p>

老七果然發(fā)了。掛通電話不到一刻鐘便有人伴著響亮的叫嚷聲推門而入,三步并作兩步奔過來握住莊建敏雙手的全然不是小胡設計的形象,而是一名典型的海派大款。在他氣勢如虹的場景展示與喧染中,莊建敏竟突然覺得眼前的空間一下子縮小了許多,舞臺讓給了老七,自己只在觀眾席上擁了一個小小的角落,等他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門口還站著一位艷麗的女士,便道:“這位想必是……,”“袁小姐,我的秘書兼司機?!鼻f建敏趕忙“哦哦”點頭讓座,小姐嫣然一笑,便款款地走了進來,緊挨著老七在床角坐了。

與老同學久別重逢,老七顯得非常興奮,剛落座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講他的經商天才他的生逢其時他的百萬資財他的燈紅酒綠,發(fā)表他對人生的嘲諷對政治的不屑對社會的牢騷。小胡心想,這哪是老同學的敘舊,分明是一種“從奴隸到將軍”式的情感的發(fā)泄與釋放,是一種對胯下之辱的翻案與報復,是一種強者的自我炫耀和對弱者的冷嘲熱諷。明亮的燈光底下,老七興奮得滿臉通紅,談興盎然,沫星四濺,莊建敏卻早已窘迫得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無言以對了。小胡于是不耐煩而且有些不平,打斷了老七的話,高聲說要借他的大哥大用一下,老七順手將手機遞過去又繼續(xù)他的話題。小胡給北京的同學打完電話后見老七談興不減,就接著給哈爾濱的同學打,之后見老七依然興奮就再給烏魯木齊的同學打,能聯(lián)系上的都通了話,小胡見老七還沒有截住,最后就掛通了報時臺,一遍一遍地讓它說:“現(xiàn)在時刻,晚上10點××分××秒”。幾十分鐘過去了,老七沒在意,坐在一旁的小姐可是瞧著小胡手中的大哥大急得直翻白眼,終于忍不住拿指頭捅了捅老七:“王總,時間不早了?!崩掀哌@才意猶未盡地開始退出狀態(tài),最后起身要走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樣,問莊建敏道:“哦,對了,這次出差來該多住幾天罷,我還沒盡地主之

誼呢?!蔽吹惹f建敏回話,小胡搶先說:“莊處長是來你們云安縣當縣長,表現(xiàn)機會以后有的是?!崩掀呗勓员阕骱掼F不成鋼狀,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條道上扎到底。人一有錢不就什么都有了,像我,這剛一千出點名堂,什么政協(xié)委員、青聯(lián)委員之類的帽子想甩都甩不掉,我說老同學,你也該開開竅了……”

老七走后,莊建敏便陰著臉再沒說一句話。小胡睡過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莊建敏還躺在床頭,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的燃得正狠。

從省城到地區(qū)坐汽車半天多時間,沿途村鎮(zhèn)相連,城鄉(xiāng)莫辨,尤其是公路兩旁的農家洋樓儼然富戶別墅,十分的氣派輝煌。眾人心里納悶,這等富庶江南竟還有農民人均年收入不到500元的國家級貧困縣?同行的當地同志就笑了笑,說:“春風不渡玉門關呀,一會車子進山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我們地區(qū)是省里的西藏,云安就是地區(qū)的西藏?!辈痪?,車子果然開始爬山,道路兩旁時而懸崖絕壁,時而山水相依,走了半日仿佛仍在原地打轉。沿途再難得發(fā)現(xiàn)幾處村舍,偶見散落山凹的民房,也大都是條石壘墻或土木搭構。路上見到打柴挑水的老老少少都是一幅萎萎瑣瑣,憨厚有余、機敏不足的模樣。真是隔山如隔一重天,莊建敏是學經濟的,平時也沒少用地域經濟學的觀點作些泛泛的論證,但他從來沒有料到現(xiàn)實對理論的反證卻又是如此的生動和無情。想到這些,莊建敏的心情有些沉重,但旋即又發(fā)生一種莫名的興奮,自己將要面對的不僅是貧窮,而更多的是封閉,望著車窗外山腳下細小的村舍和農人,他突然聯(lián)想到西方童話中的小人國,而他本人卻作了頂天立地的格利佛。這樣想來,昨晚給他的不快也開始消散,莊建敏甚至覺得由可憐到可恨的王老七有些可笑了。

午飯趕到地區(qū)吃,果然上的是人頭馬X.O。飯后到地委組織部遞介紹信,也算是莊建敏報到來了,縣處級是要歸地委管的。地委大院有些簡陋,遠不如發(fā)達地區(qū)縣委大院氣派,環(huán)境倒很安靜幽雅,樓道里人來人往都嚴肅著面孔。地委組織部一名副部長接待了來客,龐副司長一行端坐在接待室里,寒喧半天沒入正題,副部長就清清嗓子說我們開始罷。龐副司長覺得有些奇怪,想,就你一個副處級部長來接待我們,于是臉色就稍為陰沉了些。副部長卻似乎沒注意,很鄭重很嚴肅地收閱了介紹信、人員登記表等材料,聽過龐副司長的隨員介紹了部里派員扶貧的情況,然后就很客氣很感動極熟練地發(fā)言,說表示歡迎表示感謝這邊條件艱苦委屈大家了。介紹過地區(qū)及云安簡況,副部長稍微停了一會,最后說:省里有關廳局每年都下派大批干部來幫助我們工作,他們大都表現(xiàn)很好,但也有個別情況,比如上半年我們就安排一位同志提前回去了。小胡就有些納悶,悄悄地問旁邊地委青干科的小伙子,對方沒答話,用筆在紙上寫了“生活作風”四個字。小胡樂了,悄聲說:“這倒好,一舉兩得?!备辈块L的話很快講完,莊建敏代表三人組表了態(tài),說這一年里要好好干請領導和組織上放心。龐副司長級別最高最后總結自然歸他。他一改平時隨和的面容,十分嚴肅地說:“現(xiàn)在全國各地經濟發(fā)展形勢都比較好,沒想到你們省里還有這種欠發(fā)達的地區(qū),就是與幾十里之遙的相鄰地市比,你們的擔子也不輕吶。當然,客觀因素不容忽視,但我看,主觀上的努力更得要,也就是說迎頭趕上,主要還得靠你們自立更生吶。我們這次派三位同志來,一方面是幫助地方作些工作,體現(xiàn)中央對你們脫貧的重視;另一方面主要是鍛煉干部……”聽到這里,在一邊正襟危坐的老曹感覺到有些不自在,趕緊低下頭來喝了口水。莊建敏臉上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滿目虔誠地繼續(xù)聽龐副司長談他的“一二三?!?/p>

從地委大院出來,小胡道:“莊處(機關里年輕人對有級不帶長的人,直呼“某處”、“某局”,不委屈對方,又不讓人占便宜,有調侃的意味)該改叫莊縣了吧,”大伙笑著附和“是呀是呀,”龐副司長也笑了;“縣太爺,父母官呢”。莊建敏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嘿嘿一笑。車又往云安趕。路程不到六十公里,卻需走三個多小時,這一路更是崎嶇險惡,客人們都有些提心吊膽。上路不到半個小時,老曹已頭暈目眩,司機趕緊停下車來,老曹就一陣翻江倒海把中午的飯食吐個精光,小胡遞過午餐桌上順來的餐巾紙,望著正在前頭爬坡的龐副司長和莊建敏他們坐的奧迪車罵了句:“都他好媽人事司干的好事,缺不缺德呀?!睅讉€人正站在路旁小憩的當兒,后面遠遠地有車隊威風凜凜地駛來,打頭的是頂著警燈的奧迪車,后面跟著的五六輛豪華轎車,有奔馳、公爵王、寶馬等,最次的也是個皇冠。見前面有車有人,那奧迪點上警燈,拉響了警笛,在小胡他們的桑塔納旁呼嘯而過,將這幾位都撇在一片黃土里。

“真他媽牛,”小胡說,“小心翻進溝里去?!?/p>

“省里來參加縣慶的?!彼緳C告訴他。

云安縣城充其量也就二十塊標準足球場那般大小,其景象卻著實出乎莊建敏他們的設想——新樓密布,街道筆直,鋪面裝飾豪華,行人衣冠楚楚。四周青山環(huán)抱,儼然一巨大的現(xiàn)代盆景。小城剛一出現(xiàn)在眼前,小胡便忍不住驚呼:“有沒有搞錯,這哪是貧困山區(qū),整個一個海市蜃樓、世外桃源?!彼緳C笑了笑說:“建縣才十年,樓蓋得比深圳還快,都是托你們上級領導的福?!?/p>

建縣十周年慶典明天舉行??h城里早已是彩旗飄舞,喜氣洋洋。車子開到縣府大門口,竟然空無一人,又到縣賓館,這里倒是各路賓客進進出出,一個個滿面春風。龐副司長下得車來,很有派頭地在大廳里環(huán)顧一圈,竟然沒有人來接應,于是皺了皺眉頭。地區(qū)陪同來的局長趕緊親自到服務臺詢問,總臺小姐有些暈頭轉向,忙乎半天才告訴局長說馬上有負責人來。大伙在門口又站了一陣子才見有人奔了過來先握住老曹的手連聲說:“北京貴客,有失遠迎,怠慢怠慢,”局長說:“這是龐司長,這是……,”來人就趕忙雙手伸向龐副司長,然后就不管是誰一律親切握手。莊建敏伸手的時候還認真地看了對方一眼,那人卻正忙著看別處。來人幫著拎行李上樓,邊說他是縣府扶貧辦主任,省里來了好些大頭頭十五、六位書記縣長都搞接待忙得一塌糊涂。龐副司長倒顯得寬宏大量:“沒關系,晚上再說?!?/p>

但是,整個晚上書記縣長也沒見著影。莊建敏心里開始焦急,龐副司長到自己的縣上來受到冷落仿佛是他的責任。他想找個縣上的領導哪怕是政協(xié)副主席之類的人物來陪陪龐副司長。下樓轉了一圈,誰也不認識,而且誰也不認識他,只好返回樓上。想陪龐副司長說說話,剛講了些天氣涼得這么快之類的話,就見龐副司長打了個有些夸張的呵欠,莊建敏于是趕忙起身說司長您早點歇著吧我走了。

第二天上午縣里舉行萬人大會隆重慶祝建縣十周年。龐副司長在主席臺上就坐,莊建敏則同老曹小胡他們遠遠地站在操場邊仰著脖子曬太陽??h長在長篇報告里面介紹云安十年來取得的成就時,小胡分明聽到高音喇叭里傳來“舉世矚目”一詞,他先是一怔,然后

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樣的詞句也從《政府工作報告》中信手抄來,不知是文化程度低還是臉皮厚。

下午是主題為創(chuàng)業(yè)十周年暨國家級貧困縣“加冕”三周年“云安經濟發(fā)展懇談會”。賓館的小會議室里濟濟一堂。也許是范圍小了,也許是省里的頭頭需要更多自由,這次縣委書記卻格外熱情與龐副司長寒喧了半天,并客氣地走過來與外圍就坐的莊建敏他們握手說:“辛苦辛苦歡迎歡迎?!睍?,縣長又具體地介紹了本縣的成就及目前吁請幫助解決的問題。小胡仔細地聽了聽,覺得縣長的講話內容與上午掉了個個,上午主要是“舉世矚目”的成就,下午大部分成了“刻不容緩”的問題與困難。接下去是領導指示來賓發(fā)言。副省長先說,當然是肯定成績指出不足寄予希望,然后是人大副主任政協(xié)副主席們說很高興看到云安發(fā)展這么快縣城搞得很漂亮縣慶搞得很像樣國家的錢沒白投不像有的地方錢投進去了就像打水漂大老遠跑進這山里沒自來。座談的重頭戲在后頭。在書記縣長一再請求下,財政廳、人民銀行、建行、工行、交通廳、建設廳……,圍著圓桌的一圈客人都發(fā)了言,令莊建敏有些奇怪的是這些頭頭腦腦無一例外地是省里各部門的財神爺和實權派,而他們的發(fā)言的內容又無一不圍繞自己前些年之于云安的大量投入和對今后的繼續(xù)“輸血”的承諾。書記縣長一邊認真地聽講一邊飛速地記著筆記,這使莊建敏聯(lián)想到孩子滿月時親戚朋友給紅包的場景,又想到自己也同樣是一個參加慶賀的客人,部里雖說定點扶貧掛鉤兩三年了,但拿錢的事倒未聽說過,此行前上邊有要求部里才說想辦法擠出30萬來,但就今天的場面,30萬如何拿得出手。這樣想著,莊建敏就有些為龐副司長擔心,遠遠望去,龐副司長果然臉色沉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了上午在主席臺上就座時的氣勢。但龐副司長畢竟是久經沙場,未及書記縣長懇請就開了口:“云安作為革命老區(qū)縣,你們脫貧致富工作是中央十分關注的。以前我們不太了解實際情況,這次來一是開了眼界,山城建設這么好這么快是個奇跡;二是放了心,省里對云安這么支持這么重視九七年前脫貧一定沒問題;三是我們作為中央部委定點掛靠,這次派員來主要是向你們學習。我們這次派來的三位同志是……”三言兩語,龐副司長不僅沒提及錢的問題,反而趁機在這么隆重的場面把手下的人員交待出去。書記縣長瞪大眼睛聽得仔細,軟皮本上卻只字未記……

焰火晚會把縣慶的氣氛推向高潮,全城的人都出來了,集中在賓館樓前的十字路口,一個個喜氣洋洋過年的樣子,有些人還從老遠的山寨里結伴而來要過把觀賞煙花的癮。絢麗的焰火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彼伏此起,持續(xù)一個多小時,不要說久居山野的村民,就是在天安門廣場旁邊呆了幾十年的老曹也算開了眼?;鸹ò橹鯚煔庀⒌袈湓诖芭_上,小胡看得真切看得痛快就直呼“精彩、過癮!”老曹卻望著滿天飛舞、轉瞬即逝的光焰連連嘆氣:“這燒掉的都是鈔票呢。”莊建敏也接過話來:“縣慶這一鬧開銷得好幾十萬吧?!睅滋旌罂h里開慶功會,書記總結說:縣慶開支150萬,全縣人均l0塊錢。

縣慶的第二天早上,龐副司長執(zhí)意要走,上車前,龐副司長只說了句“要注意身體,”然后就朝著大家揮揮手,走了。

望著迅速消失在山坳里的小車,三個人心里都有些惆悵,仿佛被人遣送到了一個陌生的荒島上,從此長夜漫漫,孤旅天涯。

“走,我們三人開個會?!鼻f建敏底氣十足地招呼了一聲。

此后的幾日里,縣上領導仍忙于縣慶的善后工作,莊建敏主動請纓,縣長說:“不忙不忙,你們遠道而來先恢復恢復適應適應?!彼麄冎缓迷谫e館呆著,莊建敏潛心研修縣慶發(fā)的各種花花綠綠的材料,為盡快進入工作狀態(tài)做準備。老曹身體經不起一路折騰又有不適,就在床上躺著養(yǎng)神,有時也煉煉學不到家的“香功”。小胡卻是呆不住,吃飯睡覺之余就到街上瞎逛。小城太小,不過一日便用腳步丈量完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一趟兩趟遛噠小胡便發(fā)現(xiàn)這縣城里有些挺有意思的現(xiàn)象,比如這有“三多三少”,“三多”:一是黃包車多??h城里自然沒有公共汽車和“面的”但一條漢子三個轱轆的黃包車卻滿街亂跑,從牌號推測。全城不下300輛。小胡就納悶,這縣城從南走到北也不過十分鐘的路程,來來回回地走幾遭還累壞了么?二是發(fā)廊舞廳多,發(fā)廊可謂遍布大街小巷,有的地方一溜就是十來家;歌舞廳則少說也有十五、六家,什么“大自然”、“金鶴萊”、“綠世界”…一家比一家豪華,一家比一家氣派。白日里蕭條冷落,一到晚上卻香風陣陣,笑語聲喧。三是算命先生和江湖廣告多。在賓館門口即有兩位半仙,一左一右,相安無事地開展良性競爭;“包治淋病、梅毒、花柳病”的全國統(tǒng)一規(guī)格的廣告貼到了縣府大門前的“政務信息”公告欄里。這“三少”呢,一是商店里的顧客少,往往是買東西的人沒有賣東西的人多。稍一瀏覽,小胡有些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東西不多物價卻高,一碗“康師傅”竟要5塊錢,“跟機場賣得差不多,這是CIF價罷,”小胡腦里突然冒出這個詞來。CIF即出口報關時的到岸價格,包括成本、運費和保險費,他想這里的老板肯定不作賠本買賣。二是書攤書店少,整個縣城里就有一家不到十五平方的新華書店和三兩處書攤,而且陳列的除了“休閑雜志”大都就是英雄美女鬼怪以及針織烹飪養(yǎng)生秘方之類的小冊子。三是工廠企業(yè)少。街面上掛滿了部委辦局的牌子,城里城外除了一些門可羅雀的“集團”、“公司”,卻極少有像樣的工廠企業(yè)?!昂靡蛔L情獨具的無煙城!”小胡自語道。

賓館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縣上的頭頭還沒抽出時間安頓莊建敏的三人組。一路上發(fā)生的那些得意已開始消退,莊建敏感覺到自己并非朝廷派的欽差,要想真正地進入角色,使得縣里和自己都滿意,恐怕并非易事。他于是覺得心中沒底,但是在大機關的底層呆得久了,善于從“話又說回來”中找到自我心理平衡。何況自己已押上了賭注,更何況他莊建敏一年后走人,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賓館終于通知結帳了。莊建敏的三人組搬進了縣府大院宿舍樓的一套三居室,每日伙食在機關食堂的小餐廳里享受單身和下派縣級干部小灶,日計五元,飯后劃圈,一季一結。

這天下午,三人在宿舍安頓鋪蓋后就坐在那里等飯吃。仿佛又回到學校,院內鈴聲剛響,小胡抬腳就要出門,“著什么急,”莊建敏道,“要注意形象?!毙『勓砸汇?,嘴角里不由得“嗤”了一聲,但還是收住了腳步。

小餐廳里環(huán)境幽雅,桌上菜肴亦很豐盛,吃飯的人卻少,三人進門的時候,見桌旁只坐一位滿臉逍遙的中年漢子正津津有味地剝著蝦殼,見三人進來,很熱情地招呼道:“三位京官,歡迎歡迎。本人姓吳,省財政廳來的。以后吃飯要趕早不趕晚呢,吃完飯聽見下班鈴響正好?!?/p>

“怎么,就咱們四位?”莊建敏問。

“按登記在冊的可不少,十好幾位呢,但可從來沒有團圓過,縣城飯店這么多,哪天沒

有幾位進工作午餐、晚餐什么的?!眳歉笨h長打著哈哈。

三人都覺得吳副縣長的話有道理,又都覺得這吳副縣長是個痛快人。莊建敏忍不住問些縣上的情況比如下派副縣長的分工等。吳副縣長一聽問這個,三分調侃七分熱情地介紹說:縣里現(xiàn)有副縣長共十位,其中省里下派兩位,地區(qū)一位,扶貧結對友好縣派來一位,本地六位,另有兩位縣長助理,加上縣長共十三位。分工基本上是兩位副縣長把守一個口,以當地縣長為主。實際上,扶貧掛職的也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小胡聽得有些新奇,道:“不是十三太保了么?”吳副縣長笑了笑:“莊縣長一來,不就不是了嗎?”老曹搖搖頭道:“一個小縣十多位縣太爺,人家古時候就一個縣官,還管公檢法呢?!眳歉笨h長接著介紹:縣里有副縣級以上領導近50位,占全縣人口總數的萬分之三點三,縣城每400人就攤上位縣級領導。莊建敏聽了,心里就不是滋味,機關里頭處長一抓一把,即使逃至這遠離都市的大山溝里仍然沒有逃離壓抑和平凡,相比之下,倒是大機關里還安靜一些或者說安全一些。

見小胡老曹他們興趣盎然,吳副縣長繼續(xù)作他的介紹,云安建縣不久,省地就開始派人下來扶貧掛職,一開始縣里人手少,上下都高興,但這一稍不留神有人便鉆了空子。前三年夏天有個轉業(yè)軍人,服役時是軍區(qū)大機關里的人事干事,他不知拿的一張什么介紹信跑到縣里來說是下派干部就當上了副縣長,干得還有模有樣,半年過去了,到年終地委組織部來考察時才發(fā)現(xiàn)有情況。

聽到這里,眾人都大笑,莊建敏也笑了。

“從那以后、,”吳副縣長說,“組織程序就嚴格多了,地委登記發(fā)文??h長提名,人大常委任命等。縣長一多,縣里也學得乖巧了,有單位來聯(lián)系掛職鍛煉,縣里就提條件,要求帶扶貧資金來,一開始是副縣長100萬,縣長助理50萬,現(xiàn)在行情也漲了,副縣長200萬,縣長助理100萬……”此言一出,三人驚愕。見莊建敏緊鎖眉頭,眼睛里不知是憤怒還是傷感,吳副縣長便趕緊打住話題:對不起,多嘴了,你們是中央領導,當然不一樣?!鼻f建敏苦笑一聲:“哪里哪里?!?/p>

縣里安排老曹到民政局任副局長,小胡作政府辦主任助理。副局長是副科級,老曹當了二十多年資深的主任科員,到山溝里還給貶了半格,更何況省里下派的副縣長也只是個主任科員呢。小胡有些為老曹憤憤然,老曹卻道:“折騰啥呀,有個地方呆著,平平安安地干點事就行了,我恐怕這副局長也干不了呢。”自報到上班那天起,就如同在北京部機關的幾十年一樣,老曹每日早早地來到辦公室打水掃地擦桌子,見了誰都滿臉笑容客客氣氣。局里就覺得曹局長確實是個大大的好人,上上下下皆大歡喜,老曹心里頭也美滋滋的,一激動甚至早早上班把幾個辦公室的水都打了??墒菚r間沒過太久,情況就有了變化,其一該是民政優(yōu)撫或不該民政優(yōu)撫的一心想吃民政飯的人見老曹態(tài)度熱情得尤如再生父母,一吐嚕兒都拜倒在老曹的門下,或者干脆跟在老曹身后須臾不離一口一個“曹青天可憐可憐”沒完沒了。從此,老曹就不敢輕易上街,一旦被發(fā)現(xiàn),他身后準跟上那幫或缺胳膊少腿或口眼歪斜或披頭散發(fā)坦胸露乳甚至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男女老少,為此,小胡戲稱老曹是“丐幫幫主”,弄得老曹啼笑皆非。其二是機關里的大事小情都叫老曹出馬,什么垃圾旁收尸體貧民巷里送寒衣都“請曹局長帶隊?!鄙踔劣幸惶欤喜苌眢w不適,遲了半個小時才到班上,同屋三位局長埋頭在讀報,桌上各自的茶缸都擱了茶葉,卻未沖泡,老曹過去搖了搖暖瓶,里面空空如也……

小胡從前光聽說過部長助理、局長助理,什么處長助理就極少耳聞了,沒成想這縣里頭竟封他個“科長助理”。小胡就想起了“弼馬溫”的典故,“弼馬溫”雖微,其本身卻是“齊天大圣”,很了不得的。這樣有些“阿Q”式的自嘲,小胡倒也心平氣和,更何況“主任助理”在縣里也蹭上個“副局級待遇”呢。莊建敏見小胡情緒不錯,就說:“主任助理是個閑職,縣府說是懶得給我配秘書了?!薄敖o你當秘書?”小胡聞言一愣,不覺有些“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想,在部里辦公廳忙活,年輕人對外一致稱秘書,可大伙圍著轉的是什么人物?部長!你莊建敏何許人,一個小小的副處級竟然讓我給當秘書,笑話!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小胡本來就覺得莊建敏有些窩窩囊囊卻鬼迷心竅,聽他這么一說,便更加覺得惡心。

莊建敏“秘書”都配了,副縣長的委任狀卻遲遲沒下來。縣長說你們剛到先熟悉熟悉情況,莊建敏于是除了翻閱大撂大撂的文件就是參加沒完沒了的會議。整日里縣上各部門頭頭腦腦一口一個莊縣長地叫著,莊建敏雖然答應了,但心中還是有些發(fā)虛。文沒下來,他名片都沒法印,在給部里的《扶貧簡報》上也不好交待。于是找機會又問了問了縣長,縣長說;“此事一要等地委組織部下通知,二要由人大常委會開會表決,著急不得。”莊建敏又跑到人大主任辦公室,主任說:“地委發(fā)文倒聽說早就到縣府了,只是此事一要由縣長書面提議,二要得到縣委常委會議的明確意見,不可操之過急?!鼻f建敏本來還要去找書記,可轉念一想,書記又何嘗不會給他來個“一要二要”,于是也就打住了腳步。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來云安近一個月了,莊建敏還沒找到作副縣長的感覺,天天渾渾噩噩卻總忙忙碌碌,心里就有些焦急,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深夜不眠。早晨起來見莊建敏眼珠布滿血絲,呵欠連天,小胡就戲謔道:“晚上睡不著,想老婆了吧。”見莊建敏沒作聲。便邊系鞋帶邊繼續(xù)道:“在西方國家,阻攔夫妻團聚是最不人道的事。”這時老曹也來了靈感,道:“我也在報紙上讀過一篇文章,說人家美國連宇航員都考慮讓帶老婆一起上太空呢?!鼻f建敏前些日子真沒抽出功夫來想念家中的妻子和女兒,今兒經小胡這么一提,倒著實有些想念她們,不由得重重地嘆了聲氣。

任命的事還是沒結果,時間久了,莊建敏也懶得再去計較。每天看文件,他只管瀟瀟灑灑地簽上大名;白天黑夜開會議,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臺上,遇上機會還有模有樣的作作“指示”。臺上領導多了,莊建敏的出現(xiàn)并不引人注目,可他這一“指示”卻不打緊,三次兩次下來就引起了轟動,不到十天半月,全縣的大小干部們沒有一人不知道縣上來了位水平蠻高的莊縣長。莊建敏臉上也明顯地由陰轉晴。不幾日,事態(tài)竟然發(fā)展到縣各部門排隊請莊建敏作報告的態(tài)勢,而他本人也日漸精神飽滿熱情高漲,甚而至于擺一桌子書籍,點上臺燈,通霄達旦地抄抄寫寫,樂此不疲。一開始的時候,莊建敏會議歸來總是兩手空空,吃飯也準時,后來卻往往是吃飯時見不著影,飯后卻滿嘴酒氣地進得屋來,每每從包里掏出香煙、磁化杯、打火機之類的東西往老曹小胡他們面前一扔說:“紀念品,拿去吧,”然后就滿臉成就感地進到自己的屋里作他的學問去了。小胡有些納悶,莊建敏這是找到怎樣一個突破口呢?平日里也沒覺得他有不顯山

不露水的臥龍跡象。于是小胡有一天徑自來到某會議現(xiàn)場聆聽莊建敏的報告,發(fā)現(xiàn)原因很簡單,基層的干部們聽膩了總也擺不脫“一二三四”的八股式報告,莊建敏給他們帶來的卻是令人新奇的理論知識,這些東西他們在報紙上零零散散地見過片言只語,但從來就無法作些稍為深入的理解。莊建敏搞了十來年的理論研究,雖然無所謂精通和突破,但常見的理論知識是爛記于心的,而今找到了“知音”,他發(fā)揮得也算淋離盡致,從“市場經濟”到“資源配置”,從“股份改革”到“貿工農一體化”,從“外匯收支平衡”到“世界關貿組織”甚至從國內的厲以寧到國外的凱思斯,莊建敏不時地穿插些當地實例,講解得頭頭是道,不要說基層的“實干家們”,就連在京衙里呆了二、三年的小胡也覺得云山霧罩,有些高深莫測。然而,連續(xù)聽了兩三次,小胡發(fā)現(xiàn)莊建敏報告的內容并無新意,于是斷言:不出一月,你莊縣長的報告就沒人聽了。

果然,時隔不久,莊建敏辦公室就有些“門前冷落鞍馬稀”了。雖然如此,但莊建敏認定“治貧先治愚”,“智力扶貧”的路子是對的,“不是理論講多了,而是懂得理論,能夠講理論的人太少了?!鼻f建敏在三人組扶貧工作“例會”上鄭重決定,一是要把已有“智力扶貧”的成果及時向部里扶貧領導小組報告;二是要多形式立體化地開展市場經濟理論教育,以發(fā)揮工作組的優(yōu)勢,擴大扶貧成果。莊建敏甚至列了一張詳細的計劃表,這第一步就是由他親自掛帥,組織全縣高級專門人才,成立“類似先前國務院農村經濟發(fā)展研究中心現(xiàn)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的云安智囊班子,使云安經濟建設由以政府行為為主逐漸向精英治縣、專家治縣方向發(fā)展……”

莊建敏顯然已為自己創(chuàng)舉般的治縣方略所陶醉,整個晚上都眉飛色舞,興奮得滿臉通紅,全然沒顧及小胡老曹的倦意,說:“怎么樣,你們兩位也表個態(tài)?”

“我可不是救世主,并且,咱們誰也不是?!毙『炝松鞈醒?,翻著眼皮說了一句。

“你……,”莊建敏沒想到小胡不但不捧場,而且潑了瓢冷水,就氣不打一處來,道,“你懂什么,一個學工的?!?/p>

“學工的怎么了?再次也不像某些學文的,虛頭滑腦,鬼迷心竅……”

事情來得突然,老曹還沒明白怎么回事,那兩位便吵起來,他想勸勸,但又不知說什么好,只一個勁地說:“好好的吵什么,大老遠到這山里來,誰都不容易,吵什么吵……”

小胡深夜躺在床上睡不著,見莊建敏房間里仍亮著燈,就覺得莊建敏其實也挺不容易,沒背景沒后臺,加上他其實也是個本份人,在機關里混了十來年沒什么起色,好不容易趕上這次顯山露水的機會,不好好撲騰幾下也說不過去。這樣想來,小胡就覺得剛才發(fā)那股無名火有些對不住莊建敏。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多莫名牢騷和煩燥。越想越難以入眠,忽然想起箱子里頭的收音機,起身取出來戴上耳塞一調,背尼基《回家》那熟悉的曲調傳入耳鼓,小胡只覺得腦中驟然沉靜,但即刻,思緒又開始飄向遠方……

第二天早上,小胡主動對莊建敏說:“對不起,我老是心情不好。”莊建敏說:“沒事,我也一樣?!崩喜苷驹谝慌孕α耍蛔聊ツ莾扇说脑?,突然覺得自己心情也不怎么好。

莊建敏不再去大會小會上講“聲場經濟理論”,他一邊調查本縣經濟發(fā)展現(xiàn)狀,一邊繼續(xù)推行其“智力扶貧”方案,莊建敏讓縣府辦綜合股召集縣上各個口上的專家參加“云安經濟發(fā)展專家咨詢組”籌備會議。綜合股長問什么樣的人才算得上專家,莊建敏略一思索道:“具有副高以上專業(yè)技術職稱者都算?!本C合股長很快回復,縣城有資格參加會議者全部通知到,有一位遠在30多里外的溫江鎮(zhèn),下午開會恐怕到不了。莊建敏道,缺席一兩位沒關系,準時開會。下午三點,莊建敏興沖沖地來到會議室,見室內稀稀拉拉地坐著六、七位,一個個都像被霜打的茄子,年歲都在50歲以上,全然沒有半點學富五車的景象,莊建敏不禁皺了皺眉頭。綜合股長逐一給莊建敏作介紹:副主治中醫(yī)——鶴湖診所楊濟人老先生,高級教師——縣小副校長雷美仁女士,高級農藝師——縣獸藥公司藍松青副經理,高級政工師——縣政協(xié)副主席劉作霖先生,高級講師——原地區(qū)師專中文教員宋笑天老先生……

聽了股長的介紹,莊建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這哪是什么智囊型人才,整個一個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半個小時散會后,他自己都記不清是怎么主持開完這個會議的。

莊建敏并未氣餒。越是落后地區(qū)經濟建設就越需要理論的指導和突破,從文山會海中,莊建敏感覺到云安搞經濟建設仍然是靠領導拍腦門的計劃經濟的那一套。優(yōu)惠政策、資金條件以及自然資源等方面這里不僅不差,反而占有極大的優(yōu)勢,缺的就是理論的運用,而他本人恰恰能在這方面多做些工作。所以,莊建敏認為自己的思路是對的。通過前段時間的折騰,莊建敏也變得聰明起來,那就是先掌握實際情況,先深入調查研究,走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路子。于是進機關,跑企業(yè),下車間,搞座談,莊建敏又恢復了他的早出晚歸,廢寢忘食。十天半月下來,莊建敏精神狀態(tài)不錯,人可瘦了一圈。

小胡自己一個辦公室,工作內容除了看文件還是看文件,莊建敏實際上用不著也用不起他這個秘書,所以,整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候憋悶得直撓頭。見莊建敏和老曹都忙得不亦樂乎,就覺得自己最好還是找些事情干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鞭k公室的工作雜亂紛繁,小胡早有體會的,他不能舍棄這難得的清閑自在輕易插手,更何況,縣府辦也沒有讓他介入的意思。小胡是個聰明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每日里流水般的各種文件上有文章可作??h里大事小情都好發(fā)個紅頭文件,前一年單以政府名義發(fā)文就有366號,平均每天一份還多了一號,小胡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向省政府、省里各廳局甚至直接向國家部委伸手要錢和申請優(yōu)惠政策的,而上邊相應的回復也不在少數。小胡想,如果把建縣以來的各類優(yōu)惠政策匯編成冊,不僅算是扶貧掛職的一件實事,同時,也給自己的清閑自在抹上了一層保護色。建議一提出,竟然馬上得上下左右的一致贊同,并且給予高度評價,縣里的報社還打電話說要派“資深記者”來采訪。小胡撂下電話就想縣城里的“資深記者”將會是什么模樣,濃眉大眼,著中山裝,風紀緊扣,上衣兜里插三桿鋼筆的“民辦教師”,還是腦門發(fā)亮,戴金絲眼鏡,領帶搭在毛衣外頭,手指被香煙熏得焦黃的“秘書長”?小胡正這樣想著,“哚哚哚”,來人已經十分溫柔敲響了門。小胡趕緊把門拉開,眼前站著的卻是一位妙齡女郎,身材高挑,婷婷玉立。

這樣標致的女郎,在北京街頭,“小胡一族”往往只有隔著人群偷偷瞅的份兒,而今卻有這么一位,要面對面地跟自己談談。事情這來得一突然,小胡就大大地亂了方寸,稀里湖涂地回答了對方的幾個問題,甚至自己都覺出了語無倫次,耳根發(fā)熱。小姐卻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完成了她的來訪最后站起身來主動說聲“我叫艾宛”,然后回眸嫣然一笑,出門

去了。

小胡傻傻地坐了半天,最后莫名其妙地長嘆一聲,剛要起身出門,卻驀地發(fā)現(xiàn)小姐的鋼筆還靜靜地躺在對面的桌上……

一周以后,《云安周報》刊發(fā)艾宛的長篇采訪,稱“如何用好用活用足優(yōu)惠政策是云安經濟騰飛的一個全新視角”,“優(yōu)惠政策匯編是一件有歷史和現(xiàn)實雙重意義的大好事、大實事”、“中央駐云安扶貧工作組、智力扶貧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莊建敏讀完報紙,興奮地在小胡肩上擂了一拳,道,“你小子,有戲!”小胡朝他扮個鬼臉,道:“好戲還在后頭呢?!?/p>

莊建敏繼續(xù)他的調查研究。在這塊彈丸之地上了解和掌握情況并不困難,但調查的結果卻著實有些令人難以理解。全縣15萬人口中有非農業(yè)人口8000余人,非農業(yè)人口的80%以上集中在機關和事業(yè)單位,靠皇糧度日;全縣上年度財政收入不到2000萬元,財政赤字卻近3000萬元;目前工業(yè)企業(yè)有30%停產,生產企業(yè)90%以上虧損;在這種情況下,企業(yè)人員正通過各種途徑流向機關,機關各部門為了養(yǎng)活職工,無一例外地辦起“三產”或者“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從而出現(xiàn)林業(yè)部門把全縣林木視為己有;水電站成為水電局的水電站;公路上關卡重重;糧食局嚴禁他人外運糧食,而自己的公司則整天作著低進高出勾當;外貿局則把成批的訂單壓進抽屜里,留待自己的“三產”慢慢消受。

莊建敏面對眼前的這些令人費解甚至稀奇古怪的問題,時而哭笑不得,時而有些興奮。他要把自己掌握的第一手資料從理論的高度進行分析研究,提出一整套改革和發(fā)展云安經濟的思路,做一件實實在在而意義重大的工作。初冬的南方山區(qū).深夜里已是寒氣襲人。老曹半夜從鄉(xiāng)下回來,見莊建敏的房間還亮著燈,推門進去,卻見莊建敏趴在桌上睡著了,鋼筆卻扔握在手上……

莊建敏洋洋萬言的《云安經濟現(xiàn)狀和“九.五”發(fā)展思路之我見》很快就完成了,同時還摘取部分事例寫了一篇題為《市場經濟就是法制經濟》的論文寄給了《東南經濟論壇》。

這天縣長辦公會上,莊建敏有些激動地圍繞自己的調查報告作了長篇發(fā)言,并將報告提請縣委常委會議討論。也許莊建敏的報告確實有深度有水平,也許是首次這么系統(tǒng)地對云安經濟的沉疴頑疾加以揭示,十幾位縣長聽得有些入神。正當莊建敏痛切陳詞“市場經濟要依法行事”時,會議室房門被人一頭撞開。來人是縣工商銀行辦公室主任,滿臉狼狽,進門就說,行長和造紙廠廠長要打起來了,縣長不出面調停,要發(fā)展成械斗呢。來人十萬火急,眾縣長卻除了皺眉頭外并無反應??h長說:“老問題了,此事涉及到好幾個口,哪位主管縣長去一趟?!币姳娙诉€是沒反應,縣長側過身來看著莊建敏.笑了笑道:“市場與法制的關系找上門來,怎么樣,小莊,你看看去?”莊建敏覺得太突然,但縣長現(xiàn)已發(fā)話,眾人也齊聲附和“是呀是呀莊縣長能行”,已經無法推托,只好起身同來人直奔造紙廠。一路上,工行辦公室主任向莊建敏簡單介紹了情況:“造紙廠是始建于七十年代、全縣最大的生產企業(yè),因技改失誤。原材料漲價尤其是經營不善,連年虧損累計負債已達4000余萬元,全廠職工人均10萬元。當年對造紙廠的投入全部是由縣領導拍板指定的,其中拖欠工行一家本息即達1200萬元,使得這家小小的縣級銀行根本無法維持正常營運,陷入癱瘓狀態(tài)。后來指定貸款的縣領導大都調離本縣,廠里的頭頭有的作了副縣長,有的作了局長,這欠銀行的錢根本追不回。前陣子企業(yè)刮起破產風,造紙廠也申請破產并得到核準。法院本來判定把廠里價值約500萬元的廠房設備抵押給工行,但造紙廠并不買帳,擅自變賣了部份設備,而工行的上級機關責令縣行設法收回貸款,否則要撤銷本縣所設機構??h工行為此事與造紙廠多次發(fā)生矛盾沖突,并且數次請求法院和政府出面協(xié)調,但均無結果,事態(tài)一步一步惡化。今天,造紙廠竟公然組織全廠干部職工私分廠里財物,工行聞訊前往制止,結果造成雙方對峙,情況緊急。據小道消息,法院也因造紙廠向個別辦案人員“提錢”打了招呼,不肯出面,萬般無奈,只得再次求助縣長。

聽對方這么一說,莊建敏心里更是一點底也沒有,硬著頭皮趕到現(xiàn)場,形勢果然嚴峻,造紙廠人多勢眾,廠長正如喝多了酒的醉漢,臉紅脖子粗,站在一個平臺上沫星四濺地高聲叫喊,見莊建敏他們來了也并不住口。

“那是縣長,別叫了?!庇腥藢S長說。

“縣長怎么了,三條腿的哈蟆沒見過,兩條腿的縣長有的是。”那廠長果真是急紅了眼,非但不住口,反面更增添了興致和勇氣,“要不是那么多作了縣長的廠長。我們造紙廠也不致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臺下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再說莊建敏也確實沒招,只得勸了工行行長先回以免事態(tài)擴大。行長哭喪著臉同莊建敏一起往回走,身后是一片鋪天蓋地的哄笑聲……

半月以后,造紙廠宣布破產,廠長法辦,所失財物木了了之;縣工行降為分理處,精簡人員。與此同時,關于設立中國銀行云安分行的報告也批復下來……

再有半月以后,莊建敏的《市場經濟就是法制經濟》發(fā)表,并為省報轉載,縣長辦公會上點名批評莊建敏擅自外揚家丑,《云安經濟現(xiàn)狀和“九.五”發(fā)展思路之我見》退回……

落葉飄零,寒風陣陣,莊建敏意外地發(fā)現(xiàn)吳副縣長也在河邊低頭踱步,兩個相視默然。半晌,吳副縣長遞過一根煙說:“到鄉(xiāng)下看看吧,也許只有那里還有些實實在在的東西?!?/p>

八十里外深山里的銀盆,是個民族自治鄉(xiāng)。在整個東南地區(qū),少數民族本來就不多見,民族自治鄉(xiāng)鎮(zhèn)則更是少有,各級政府自然少不了予以特殊關注。堂而皇之,多年來,民族地區(qū)與國家級貧困縣、革命老區(qū)縣一道成為云安坦然伸手并且屢試不爽的金字招牌。

臨行前縣長有些關切地說去往銀盆的山路十分險峻,最好是換個鄉(xiāng)鎮(zhèn)走走看看算了,莊建敏道:“車能通過我就敢坐?!笨蓮目h府大院出來不出十分鐘,眼前的景象就讓他開始沉不住氣了。峨嵋蜀道,長白天險,莊建敏他爬過的崇山峻嶺不在少數,可這眼前的公路哪是行轎車的所在喲,充其量算一條開手扶拖拉機的機耕路。莊建敏眼睛盯著前方,緊緊把握扶手,掌心里不一會就汗水涔涔了。他不住地叮囑司機“小心小心慢點慢點,”司機說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這方來沒想到路這般難走,莊建敏心里便更沒底,再過一會臉色都開始發(fā)白。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后排的三位倒沒事人一般歪頭縮脖地半睡半醒,他叫了聲“小胡別睡了,把著點?!毙『鷧s迷迷糊糊地嘟噥道“怕死不敢把貧扶……”

“標致”繼續(xù)前行,司機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巴R幌拢鼻f建敏突然叫住司機,一邊看了看后邊的三人一邊開門下車說,“我得方便一下,你開前面大樹底下歇一會?!彼緳C道:“我就在這里等罷,”莊建敏趕忙說:“別,別,我肚子不好,得要一會,走吧走吧。”司機只得遵命發(fā)車,沒走多遠又遇一座橋梁,不管三七

二十一,一踹油門,沖了過去。在橋頭樹下等著的當兒,司機招呼老曹他們下車透透氣,小胡下得車來走到路邊伸伸腰,突然驚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好險吶?!彼緳C回走幾步,見橋下數丈深澗,其上搭的卻只是幾根陳舊樅木,鋪了草袋沙土,橋的內側明顯有被山洪沖壞的痕跡,于是心里也有些后怕,見莊建敏遠遠地從橋那邊走來,司機突然一拍腦門,似有所悟……

銀盆實際上與南方山區(qū)的普通鄉(xiāng)鎮(zhèn)沒什么區(qū)別。鄉(xiāng)長老雷是當地少數民族,除會講當地土語外看上去與漢人并無異樣。

“現(xiàn)在村民都分不清誰是少數民族誰是漢族,自從設立了自治鄉(xiāng),上面統(tǒng)計時讓報多少比例就報多少,能給個補助就行?!编l(xiāng)長打著哈哈,講的漢語普通話。

在鄉(xiāng)里吃過午飯以后,莊建敏不顧鄉(xiāng)長書記的好意勸說,執(zhí)意要到最窮的村民家里走訪,小胡初次進到南方的大山里有些興奮,也主張馬上到第一線。于是鄉(xiāng)里的吉普和莊建敏他們的“標致”一前一后出了政府大院,跌跌撞撞行半個小時便在山腳下停住,夏天臺風成災把山澗上的橋給毀了,山民大都住在山腰上的山凹里,探望他們還須爬山十里。

“他們怎么都在山上住,山下平地上多好?!毙『鷨柕?。

“習慣了?!编l(xiāng)長說。

“山上方便唄,”隨行的縣府秘書小潘接著說,“山上溪水甩竹子直接引進鍋里,打開屋門就有柴火,神仙一樣的日子呢,別說讓他們主動下山,前些年縣里提出下山致富的口號,在山下幫他們建好房子,請村民下山去,他們倒好,住了一陣又回去了。”

一路上,鄉(xiāng)長給大家描述了前面村上的貧困現(xiàn)狀,說全村人都姓雷,41戶卻有近300口人,平均每戶一個老人一對夫妻4個孩子,全村共有殘疾人60多位,平均每戶攤一個半;去年全村人均收入上邊讓報286元,但實際上是多少誰也說不清,反正家家戶戶都沒餓死人。莊建敏道:“山里的計劃生育沒人管嗎?”鄉(xiāng)長道:“計劃生育是一項基本國策哪能不抓,只是實在管不住呵,山里頭祖祖輩輩近親結婚,生下孩子一個比一個呆,有的甚至父母雙方都不正常,不生個可心點的男孩哪能罷休,你罰他,家當不值百元錢,你抓他,他領著老婆孩子住進山洞里。再說了,不怕北京的領導笑話,還真有兄弟三、四個討一個女人的,不生他個五六個還不夠分的呢…”

聽了鄉(xiāng)長的介紹,大家都不再說話,解開衣扣,埋頭沿著山路往上爬。走到一個拐彎的山坳處,鄉(xiāng)長見老曹喘得緊,就順手在路旁撿了一根竹竿遞過去道:各位領導歇一陣子,大伙就各自找塊石頭坐下來喘口氣。山谷里空氣清新甘純,遠遠近近有鳥鳴聲彼此呼應,這幾位聽得入神,忽然有“梆梆梆”的伐木聲從不遠處傳來,鄉(xiāng)長聞聲道“有人偷樹!”旋即起身走到崖邊朝林子里喊“雷豹子,你找死呀?”伐木聲嗄然而上,眾人抬頭望去,崖底下果真有條赤膊漢子手執(zhí)柴刀飛也似地遁去。

老曹看一眼路邊“封山”的公告又望了望崖下面成片白晃晃的樹兜子,道:“這不是育林保護區(qū)嗎?”鄉(xiāng)長道:“防不勝防呀,再說這片林子也是村里鄉(xiāng)里的油鹽壇子呢。比方說縣慶吧,要求鄉(xiāng)里按人頭五塊提供贊助,想想鄉(xiāng)里村里一沒工廠二沒企業(yè),上哪去偷這五塊錢,還不得派人拎著刀斧進山。”

“縣慶還找農民要錢嗎?”小胡道。

“干什么事不找下邊要啊,有人統(tǒng)計過,縣里有名目的收費有100多種,沒有名目的多達1000余種呢。”

莊建敏瞅著秘書小潘,小潘點了點頭。

大山里天黑得早,好不容易爬到目的地,已是掌燈時分,眾人在村長(兼書記)家里吃過晚飯,坐談片刻就分頭到村干部家里歇息。村長家是一棟木架子樓,頂上蓋的杉樹皮,上下兩層,左右各一間,中間是廳堂,廳堂只有左右和后頭三面墻,后墻上端端正正貼著已經十分破舊的主席像,其下是一張方桌,桌面置一香爐,爐內有香煙縷縷。左右兩墻的門框上各貼一道黃紙,紙上墨跡未干,且有雞血灑過,顯然是一道鎮(zhèn)宅靈符。房子雖然簡陋,但也方便寬敞,鄉(xiāng)長說這是村里最像樣的人家了。晚上村長把莊建敏老曹小胡他們引上左邊的樓上就寢,臨下樓前還把一只有些許光亮的電筒留下來,說上茅房下樓從廳里的后門出去便是。屋內潮濕黑暗,霉氣很重,偶有老鼠吱吱爬行,三人心中惴惴,但由于白天爬山勞累,倒是很快入了夢鄉(xiāng)。許是晚餐米酒喝得多了些,睡至半夜,小胡被尿憋醒,迷迷糊糊抄起電筒就下了樓。老曹此時也被小胡的腳步聲吵醒,剛翻了個身就猛聽到樓下“啊”地一聲驚叫,是小胡!老曹翻身跌跌撞撞爬滾下樓,只見小胡一腳在廳堂一腳在外面手握電簡呆靠在門框上。老曹奪了電筒一晃,自身也不禁打了個寒顫:黑漆漆的兩口棺材并排躺在門后。

這時,莊建敏和村長都跑過來,村長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p>

“給誰準備的?”想起沒見屋里有老人,莊建敏就問道。

“給我自己和老婆做的?!贝彘L說。

“給你自己?”小胡聽得清楚,心里愈發(fā)糊涂。村長就解釋,村里人把這事看成建房子一般重要,寧可不吃不喝也要備好,有條件的20幾歲就做好了……

之后小胡就再沒合過眼,手里緊握著電筒聽了大半夜老鼠在木樓板上吱吱打鬧。翌日清晨早早地下樓,在雞鳴犬吠中,小胡鉆進屋旁霧露迷離的竹林里解決了遺留問題。

早飯后,莊建敏他們走訪的第一戶人家離村長家并不遠。一間草房兩面借靠山崖,另兩面用包米桿、杉木葉和毛竹織墻體,從墻外隱隱看見里面的人物,一如南方農家用以防御牲畜的菜園籬笆。村長不打招呼就推開屋門,首先展示在眾人面前的是老老少少七八張怪異的面孔;鋪在墻角的破竹席上斜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眼眶深陷,臉面上涕淚交流,恰如一個毒癮剛剛發(fā)作完的煙鬼,他顯然是這一家之主。棉絮里還蜷縮著一男兩女三個孩子,他們一律地光著身子,一個口眼歪斜,一個脖子上拖帶巨大的瘤子,一個則目光呆滯毫無表情在盯著來人。簡陋的鍋臺邊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洗著幾只沾滿泥巴的紅薯。屋門左邊的墻下還蜷著一位披頭散發(fā)的婦人,見有人進屋并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出聲來,婦人懷中抱個正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孩子顯然是病得厲害,滿臉通紅,小嘴干裂,嗓子時而發(fā)出小貓般急促的呼吸聲。見有人進屋,里頭人都沒有一位言聲,倒是隱隱有豬叫的動靜,眾人尋聲望,屋內靠山墻的陰暗角落里竟然是一頭四肢高挑不過30斤重的黑豬,那牲口一邊警覺地望著來人一邊用后臀在滲著水滴的石壁上蹭來蹭去。

村長介紹說,這家人就老婆婆和婦人懷中的小男孩智力上沒有問題。

眾人都靜靜地站在門口,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莊建敏看了看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臉色卻平靜,又扭頭看一眼老曹,老曹此時已是滿眼淚水,看著婦人懷中的孩子一面痛心地說:“怎么不快請醫(yī)生來呀,”一面有些顫抖地從口袋里掏出錢包。鄉(xiāng)長一把按住老曹的手,說:“你下不了臺的,看看外面,”老曹回頭,只

見身后場面上不知何時已擠滿了老老少少的村民,他們都跟屋里的這一家子幾乎沒什么分別,渴望的眼神摻雜幾分呆滯一齊投向老曹和他手中的錢夾子。老曹遲疑一下,有些尷尬地把錢夾揣往口袋,這時身后的人群呼地一聲圍攏過來,有位老婆婆還一面伸手一邊跪了下去,嘴里念著“毛主席萬歲”,緊接著后邊的人群也雜然誦道:“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北京的客人哪里見過這等場面,三人都手足無措地看著鄉(xiāng)長、村長。鄉(xiāng)長仍是很鎮(zhèn)靜,轉身伙著鄉(xiāng)上村上的干部邊推邊罵,趕鴨子似地將人群疏散了。老曹對村長說:“那孩子病得不輕,可別耽誤了,回頭我讓民政局幫一把?!贝彘L千恩萬謝,指派身邊一名村干部,陪那婦人抱孩子下山去了。

村長引著眾人又看了幾戶人家,境況大同小異,各家各戶日子雖然凄惶,但五谷雜糧卻都能儲上一些。總的來說比西北荒沙地區(qū)強得多,畢竟青山綠水,地上種什么長什么。

“鄉(xiāng)里沒考慮利用山林資源優(yōu)勢,引導村民搞些種(植)養(yǎng)(殖)加(工)嗎?”莊建敏道。

“不是沒想過,上邊也來過人組織什么竹片加工,高山蔬菜之類,但總是鬧不成氣候。這原因嘛,一是交通不便,二是村里人靠著這幾分水田半畝地,能填飽肚子就行了,懶得動。比如這山里的竹林,靠近公路的地方早偷光了,稍為遠一些卻沒人動……”鄉(xiāng)長一邊解釋,臉上也露出些無奈的神色。

莊建敏邊走邊聽,目光突然被路邊屋檐底下一字排開在那里曬太陽的三條漢子所吸引,其中一位就昨天被鄉(xiāng)長喚作“雷豹子”的伐樹人,那漢子見眾人朝自己家門走來,有些緊張,莊建敏就很善意地笑笑說:“沒事,隨便看看?!狈孔邮怯媚绢^搭的,但遠不如村長家像樣。三條漢子見眾人進了廳并且很友善,就不再緊張,也不說話,只是站在旁邊大姑娘般有些羞澀地笑著。鄉(xiāng)長道:“傻站著干啥,還不給縣長搬凳子?!蹦侨吮惴诸^進屋,找來的只是兩把小竹椅和可容二人的條凳,往眾人面前一擺,笑了聲“沒有了。”屋子里果然空空蕩蕩,廳堂正中孤零零地擺張煙熏火燎幾百年的小餐桌,主人顯然剛吃過飯,桌上擱著四大一小五只瓷碗,筷子卻只有三雙。

“家里幾口人?”莊建敏照例問道。

“四個,還有媽。”

“早上剛才幾個人吃飯?”小胡望著桌上的碗筷突然插問。

“都吃?!?/p>

“那怎么就有三雙筷子?”

“……”雷豹子臉紅了,半天才說:“我們家只有三雙筷子?!?/p>

“怎么不削幾雙,屋外毛竹有的是?!北娙硕己昧似妗?/p>

雷豹子臉紅得厲害,窘迫地瞧著他的兩位兄弟,那兩人也相互瞧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懶出屎來了?!背隽死妆蛹议T,鄉(xiāng)長說。

莊建敏他們堅持要到村里的小學??匆谎邸K^小學,只是斷壁殘垣中一間破舊的廟堂,蛛網縱橫的門額上依稀可辨“惠源寺”的字樣,廟已是岌岌可危,并無修補跡象。村長說早就想修一修,但實在是收不上錢來,村民倒是集資在教室的東面新造一間廟,眾人遠遠望去,菩提樹下果然有間大紅大紫的廟堂,蓮花臺上神明端坐,怡然自得。眾人一陣唏噓,搖頭走近教室門口,只見室內高高低低坐著四排孩子,每排多則七人,少則三人,老師是位腆著大肚子的少婦,正忙著用手頭的山芋教孩子們學加法。見有生人站在門口,師生一齊張望過來。眾人沒再打擾師生的教學,轉身離開了學校。鄉(xiāng)長介紹說,本村是個大村,有適齡兒童近百名,但真正能上學的就這么十幾號。老師是山下人,初中畢業(yè),人家能上山就算積了大德,每月工資60元,學生家里交幾斤雜糧,但就是這幾斤糧食也收不上來呵。眼看老師要生小孩了,沒人代課,只得挺著個大肚子在臺子上從早站到黑。

鄉(xiāng)長一席話把大伙心里說的酸酸的。小胡心想,這位鄉(xiāng)長倒?jié)M不錯的,不但熟悉各種情況而且挺有些父母官的味道,要是縣上的領導多有幾個這樣的就好了。

從學校出來,太陽已經西斜,村長留客過夜,說深山里還有值得調查的情況,小胡他們說什么也不敢再呆了。下山的時候,眾人心里都很沉重,一路上低頭疾走,誰也不說話,行至半山腰歇腳,見前面有十歲左右男童趕著幾只山羊過來,便笑嘻嘻地攔住他,問道:

“小朋友,不上學,放羊干什么?”

“掙錢唄。”男孩憨厚地回答。

“掙錢干什么?”

“討老婆?!蹦泻⑿邼恍?。

“討老婆干什么?”

“生孩子唄?!蹦泻㈨樋诖鸬馈?/p>

“生孩子干什么?”眾人都來了興致,好幾位異口同聲地問道。

“……”男孩遲疑了半天,答道:“放羊?!?/p>

眾人都不再講話。

到鄉(xiāng)政府吃晚飯時,天已黑了,司機問“回不回縣里?”莊建敏頭也未抬道:“明天再走?!编l(xiāng)長說:“領導很難得來一趟,鄉(xiāng)里條件太差,晚上就跳跳舞吧!”小胡聞言大驚,這鄉(xiāng)下竟然還有舞廳!

鄉(xiāng)下不僅有舞廳,而且挺不錯。舞廳在鄉(xiāng)政府辦公樓二樓的角上,里面不僅有音響、燈光、吧臺,并且有挺時髦的高靠坐位,甚至還有一位從深圳打工“進修”回來的侍女。顧客來自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供銷社、糧管所、信用社等單位,男男女女不下30人,整個舞場的情調和作派除了些許僵硬之外一點也不比大城市里保守,老老少少一包的“長征二號捆綁式”貼得緊而又緊。小胡來了興致,問同來的司機道:“老板是誰,真是人才吶?!彼緳C“哼”了一聲,輕聲道:“還能有誰?鄉(xiāng)長唄。他拍板花5萬塊把會議室改成舞廳,又讓副鄉(xiāng)長拍板把舞廳承包給自己的兒子,每月承包費你猜是多少?50塊!”

“嗡”的一下,小胡感到腦袋有些發(fā)脹,眼前出現(xiàn)鄉(xiāng)長那張生動的臉。他坐了一會,徑自回到客房,見莊建敏正在臺燈下翻著白天的筆記。

第二天早晨上車的時候,鄉(xiāng)長給每人備一大包香茹說請領導們帶回去嘗嘗,秘書小潘順手接了,莊建敏卻推了回去說“堅決不能要。”鄉(xiāng)長和小潘都鬧了個大紅臉。老曹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來,一顛一顛地跑進對面的供銷社里拎回一網兜奶粉和糖塊,交給送行的鄉(xiāng)長說;“托人捎給那生病的孩子?!?/p>

小胡只覺得渾身一震,不暇思索地掏出兜里僅有的20塊錢,遞了過去:“算我一份。”

從鄉(xiāng)下回來,三人復又為忙碌和空虛所湮沒。經過三個來月折騰,莊建敏已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又想與其在縣里頭像個無頭蒼蠅與他們瞎摻乎,不如爭取到部里答應過的30萬元扶貧貸款踏踏實實干個項目,一年到期也總算有個說法。到底選什么項目為好,三人卻拿不準。前些日子搞調查,莊建敏已十分清楚,工業(yè)企業(yè)決不能投入,正規(guī)銀行的千萬元貸款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這區(qū)區(qū)30萬,人家一口咽下去連骨頭都不會吐,而且還是扶貧款,云安人對扶貧資金根本就沒有還的意識。三人商量半天也沒結果,就開始信口開河:

“要不,捐給希望工程,在山上蓋幾所小

學校算了?!毙『馈!胺鲐氋J款又不是慈善基金,到時誰還?”莊建敏反對。

“那就貸給老曹他們民政局的福利企業(yè),他們不用繳銳,肯定有盈利,并且還能充分體現(xiàn)扶貧的宗旨?!毙『粗喜艿馈?/p>

“給他們,還不如讓鈔票發(fā)霉算了。民政福利企業(yè)早成了機關的‘三產,連資金連牌子甚至連殘疾工人都成了他們的資本?!崩喜苡行┘?。

“我看咱們還是搞個農業(yè)項目,一呢給農民弄點實惠,錢給他們咱們心里也踏實;二呢正好趕上農時,到明年秋天就能有結果,我們也好交待。”老曹想了想,又提議說。

莊建敏、小胡都覺得有道理。投向定下后,具體項目由莊建敏找縣里商量,爭取在春節(jié)回京就把報告遞上去,要來那30萬元扶貧款。

接下來的情況是莊建敏他們未曾預料的。中央扶貧組要在云安投資開發(fā)項目的消息不徑而走,而且在不到兩天功夫就傳得十分邪乎。有人說扶貧款是300萬,有人說是500萬,有的人干脆說是3000萬。一時間,個體老板、廠長、經理、局長、鄉(xiāng)長、校長甚至幼兒園園長都紛紛跑來找莊建敏他們請求支援,三更半夜仍有人到宿舍里來軟磨硬泡不管這三位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更有意思的是,不少機關部委辦局還紛紛找到縣委組織部,強烈要求把“北京來的人才”配備到本部門作副主任、副局長;副總經理甚至董事長,而縣府辦和民政局則表示要“痛改前非”說有眼不識泰山,對其它單位“挖墻角”的卑劣行徑予以痛斥,要堅決捍衛(wèi)北京來的領導在本部門的地位。有人甚至不知從哪里探取情報,得知縣報社艾宛與小胡“有點那個”,因而千方百計找艾宛給小胡吹吹風。自從“鋼筆傳情”事件后,這倆人倒是來往頻繁,可艾宛從沒聽小胡提過扶貧款的事。電話打過來,小胡苦笑一聲:“我倒是希望這是真事?!弊屑毥忉屆靼缀?,聽得艾宛開心的笑聲,小胡倒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式的慚愧。

事態(tài)繼續(xù)惡化,最后連縣長也把莊建敏請過來要求對3000萬元“集中掌握”。莊建敏啼笑皆非,費了半天勁才讓縣太爺明白不是3000萬而是30萬,不是現(xiàn)金而是計劃??h長十分失望,但最后說即使是30萬也不要放到鄉(xiāng)下去縣里用錢的地方有的是。莊建敏此時倒是鐵了心,他說臨來前部里有過指示,扶貧貸款只能投到農業(yè)生產第一線要體現(xiàn)經濟和社會的雙重效益,否則30萬也不給了??h長將信將疑,但最后還是說30萬也值得這么費勁嗎趕緊把錢拿來了再說罷。莊建敏回到自己辦公室,人大主任就跑過來,說莊縣長真是個大忙人我們正準備就你正式任職一事召開常委會通過算了想找你談談你卻又是下鄉(xiāng)又是開會見著你可真不容易。莊建敏十分明白主任要在這個時刻找他談談的意思,就滿臉苦衷地把剛才在縣長辦公室里的情況訴說一遍。主任聽后表情有些尷尬但還是說30萬沒給縣長算是對了他縣長拍腦袋投下的扶貧款何止千萬但沒有一筆落個好結果的倒是人大家小業(yè)小精打細算搞了幾個項目都不錯……。莊建敏說:是呀是呀要是縣里的項目都像主任您搞的一樣有成效,那我們這30萬也沒必要爭取了,上邊的人也用不著派下來免得給縣里添麻煩……

主任出門的時候臉色很難看。莊建敏心想,去他娘的,我又不是來給你們當三孫子的,管你樂意不樂意,只要項目搞出成果,我不留給你們什么把柄,明年回去了交了差,就算沒自來。晚上回宿舍莊建敏把打發(fā)縣長主任的事繪聲繪色地說與老曹和小胡,三人都有些揚眉吐氣,只是老曹一句“縣里會不會給農業(yè)項目開發(fā)制造阻力呢”又把三人都帶入了沉默。

然而,出乎這三人意料的是,縣里非但沒有制造任何阻力,而且在一周時間里迅速拿出了洋洋萬言的《開發(fā)溫江鎮(zhèn)4000畝烤煙基地的可行性報告》供莊建敏他們參考。報告有理有據、合情合法,從自然條件到生產經營到效益預測都足以證明這是一個利用優(yōu)勢、大干快上、在短時間內迅速摘掉全鎮(zhèn)90%以上農民貧困帽子的名符其實的“短平快”項目。莊建敏的三人組對報告研究了半天,覺得實在無可挑剔,于是又分別到一些部門征求意見,大家一致說“好好好”。這樣,莊建敏代表三人組在縣長辦公會上表了態(tài),縣里就把項目主管權利和責任明確到莊建敏頭上?!对瓢仓軋蟆愤€發(fā)表“評論員文章”,讓全縣都知道中央扶貧組堅持投資農業(yè)第一線,要在溫江鎮(zhèn)建設4000畝烤煙基地。不久,莊建敏副縣長的正式任命也下來了。此時,元旦已過,縣里正忙著上下慰問請客送禮,這三人的宿舍相比之下顯得十分冷落。想起臨行前部里對三人維維諾諾而此時卻連個慰問的電話也沒有,這幾位就有些傷心而且憤怒但又無可奈何。莊建敏靜下來就開始思念妻兒,老曹在年末歲尾忙得更是焦頭爛額,有些招架不住,兩人都歸心信似箭,單等春節(jié)假期早早到來。小胡卻有些樂不思蜀,云安小城早就因為一個艾宛而變得魅力無窮。

莊建敏在西單下了民航班車沒再去擠地鐵,而是破例叫了“面的”直奔自家而來。真是久別勝新婚,一路上莊建敏都在臆想著怎樣給妻子一個驚喜一番親熱,下得車來,不覺有些心跳加速、耳根發(fā)熱。當他三步并作兩步踏過小院推開自家屋門時,心里一下子就涼了許多。屋內燈光暗淡,冷冷清清,妻子躺在床上,額頭搭了條毛巾,老丈母娘正抱著小外孫女坐在床頭小凳上,滿面愁容……見莊建敏進屋,一老一小先轉過頭來,老人嘆了聲氣,孩子卻依然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仿佛見到陌生人。莊建敏奔到床頭,只見妻子臉色蒼白,嘴唇干裂,眼角依稀可見淚流痕跡,便問:“媽,她這是怎么了?”妻子聽見動靜睜開眼睛見是丈夫,眼角的淚就要流下來。破舊平房里沒有暖氣,家里白天沒人,火爐子斷斷續(xù)續(xù),妻子病了三四天,又不知道莊建敏什么時候回來,今早覺得抗不住了,就請鄰居往天津娘家掛了電話,老太太一聽著了急,二話沒說就趕過來,整個下午又是抱著小的,又是攙著病的,頂風冒雨跑醫(yī)院,這會剛進屋,飯沒來得及做,小家伙又不舒服了?!耙悄氵€回不來,我明兒個把他娘倆都帶到天津去,反正你莊建敏也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崩咸呎f氣話邊傷心,淚水霎時就流出眼眶。莊建敏站在一旁不知說什么好,此時,妻子臉上卻擠出一絲笑容,拉了母親的手道:“好,看您,他不是回來了嗎,我沒事的?!鼻f建敏只覺得心中一激凌,眼眶里有淚要往外涌,他趕緊轉過身來,操起家什做飯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太太堅持回天津去了,莊建敏的一間平房實在住不下這祖孫三代。妻子送母親出門時強作笑顏道;“媽,等明年底住上三居室,我們請您來一起過年?!?/p>

第三天一大早,妻子仍躺在床上,莊建敏有些為難地說要趁機關里還沒放假,趕緊把扶貧款的事跑下來。妻子沒有阻攔,只是說:“把你捎回來的二袋香菇帶上吧,你這是去求人呢?!鼻f建敏道聲“我犯得著嗎?”就出門去了??山酉聛淼那闆r卻著實讓莊建敏意外而且惱火,好像真是自己向人家伸手討錢似的,

機關里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一會說沒錢沒錢,一會說研究研究。等莊建敏上竄下跳憋一肚子火總算可以到財務司辦手續(xù)時,已是大年二十七了。女會計說,領導的批示倒是白紙黑字,這年頭歲尾鈔票也不缺,只是像我們這樣的行政機關,財政部的《會計準則》、《財務通則》里根本沒有扶貧資金這一項目,我沒法入帳,匯票開給你,到時候查出來是要挨罰的。莊建敏見女會計說的有理,只好又去找領導,領導最后研究決定在機關干部的差旅費和教育經費中入帳。領導拍拍莊建敏的肩膀說既要不辜負咱部里對老區(qū)人民的一片心意,又要保證資金的安全使用,及時回收。莊建敏表面上不住地點頭,心里卻像誤吞了個蒼蠅,想吐又吐不出來。

老曹一回家就病倒在床上,十天半個月都忙著往醫(yī)院跑,鬧得全家年都沒過好。這病沒好利索,又要出發(fā),兒子就大大地生了氣,非要去找部里討個說法,然后給老爹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算了。老曹厲聲喝住兒子,自個兒收拾了一大堆中藥西藥與莊建敏一起上了路。

倆人趕到云安時,整個縣城仍沉浸在喜慶氛圍中,辦公樓里稀稀散散的人們正書忙著準備過元宵,而此時,小胡從西北老家趕回來已經好幾天了。

南國春早,春節(jié)剛過,雪白的梨花和粉紅的桃花已是競相開放,滿目燦然。

一年之季在于春。莊建敏不敢怠慢,趁元宵未過,農民都沒出門,趕緊下鄉(xiāng)搞發(fā)動,做準備。溫江鎮(zhèn)離縣城不到40里,山路稍為像樣一點,隨行的小車也由上次的“標致2.0”換成嶄新的“奧迪2.2”。小胡心細,見新車用的是舊牌號,便問:“這不是縣長專車的牌號嗎?”

“這車就是剛給縣長買的,今天特意慰勞各位。”司機臉上掠過一絲得意又仿佛是一絲苦笑。

“縣長專車不是個公爵D嗎?”小胡又問。

“藏到車庫里去啦?!彼緳C拖著長腔輕聲說。

“壞啦?”

“怎么會呢?剛跑了不到八萬公里?!?/p>

“那是為什么?”

“外面刮大風呢。”

“刮風?”

“對,刮查處超標準使用公車之風,上邊打招呼了,這次是臺風,要避一避?!?/p>

“所以,藏起超豪華再買豪華車?”小胡馬上聯(lián)想到銀盆鄉(xiāng)的山村教師,想到女教師手中既作教具又當晚餐的山芋。如果那教師也知道外面的世界這般精彩,她還在山上呆得住嗎?

據《可行性報告》分析,溫江鎮(zhèn)土質極宜種煙,不少村民也有過種煙的經驗,長期沒發(fā)展起來,主要是缺乏資金扶持和規(guī)模開發(fā)。莊建敏他們想,這次縣里下了決心,資金問題也迎刃而解,鄉(xiāng)里村里該主動組織大干一場了。然而,隨行的農經委主任卻說這項工作未必那么好推行下去,原因很簡單:農村搞了聯(lián)產承包經營責任制后,都習慣各干各的,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日子總算過得下去,因而不愿再搞什么統(tǒng)一行動。加上這些年縣鄉(xiāng)領導為了樹典型,一會開發(fā)這個,一會開發(fā)那個,已在這個鎮(zhèn)折騰了好幾回,農民都反感了,甚至凡是上邊讓種什么他們就堅決不種什么。說到這里,農經委主任指著車窗外光禿禿的山頭說:這就是搞一陣風的結果。村里人都叫它“運動衫(山)”。

鄉(xiāng)下的情況果然如農經委主任所言,鎮(zhèn)長召集村長開會講論訓話罵娘弄到零晨三點多鐘,十位村長也沒敢表態(tài)。莊建敏他們在烏煙瘴氣的會議室里陪到最后,見形勢依然不妙,心里就有些泄氣。鎮(zhèn)長見狀連忙說,這么好的機會我們決不會錯過的,關鍵是農民思想認識上不來,其實誰不想發(fā)家致富?莊縣長您別著急,辦法是有的,關鍵要縣上動真格的。

“怎么個動法?”莊建敏問。

“出動公安和聯(lián)防隊,配合鄉(xiāng)村干部,像抓計劃生育一樣打場硬仗。”鎮(zhèn)長口氣強硬,態(tài)度堅決,令莊建敏他們三位著著實實吃了一驚。這哪里是搞經濟尤其是搞市場經濟啊,整個一個“霸權主義”。這時,小胡詭秘地朝莊建敏眨了眨眼,仿佛在說:看看吧,讓你的那一套理論見鬼去吧。莊建敏十分遲疑地對鎮(zhèn)長說:“這,能行嗎?”鎮(zhèn)長道:“沒有不行的,這鄉(xiāng)下不比你們大城市,不動點真格的沒法干?!鼻f建敏道:“天亮后到村里看看再說吧?!贝迕窆徊毁I帳,次日上午轉了十幾戶沒有一家痛快答應的。莊建敏他們有些灰心,此時卻有人找上門來,主動要求種烤煙,并說:“有政府支持怕什么,有條件我還想作專業(yè)戶呢?!辨?zhèn)長說:“他叫康代金,是村長的弟弟,猴精猴精的?!鼻f建敏就有些感動:“不愧是干部家屬?!被氐娇h城,莊建敏的三人組鄭重分析研究了目前的問題。小胡認為搞這個項目縣里鎮(zhèn)里領導過于積極,而村民不愿干當然有他們的道理,最好還是別輕易下手,農民是經不起折騰的。老曹說他沒什么意見,由莊建敏跟縣里再商量商量吧。莊建敏自己也拿不準主意,只得趕緊找縣長商量。

縣長對莊建敏的敗興而歸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他解決問題的方法也與鎮(zhèn)長驚人的相似,不僅同意出動警力,而且指示兩條:①為保證規(guī)模效益,村民不僅要利用旱地而且鼓勵放干水田大種烤煙。不達到規(guī)定面積的農戶,今年不供應化肥,農藥;②為保證烤煙生產的正常用工,今年要限制全鎮(zhèn)勞動力外流,外出打工不予辦理手續(xù)。幾日后,縣里派出工作組由莊建敏掛帥開赴田坪鎮(zhèn),雞飛狗跳地展開了全民種煙運動。也許是政策的威懾,也許反正是別無選擇,事情進展得還比較順利,而且還真有敢于背水一戰(zhàn)的,不少農戶有的放干了蓄冬的水田,有的除利用貸款外還賣掉仔豬蓋建烤煙房準備大干一番。不出十天,全鎮(zhèn)十村除個別“釘子戶”外都由村長作擔保簽字領走了貸款,回家開始作些準備工作。那個叫康代金的村長弟弟胃口自然不少,說是要獨家建座烤房,作長遠考慮,莊建敏不暇思索地批貸給他3000元。

事后,承擔貸款手續(xù)的縣農業(yè)銀行作了統(tǒng)計,全鎮(zhèn)協(xié)議種植烤煙4100畝,比計劃還超出100畝;貸款支付20萬元,所余10萬元扶貧資金后備。第一步執(zhí)行情況良好,莊建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小胡卻老覺得事情有些蹊蹺。經過這四、五個月的折騰,在這縣城里他也是見怪不怪了,有時候在感慨嘆息之余,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琢磨起一些事情來,這樣倒是覺得長了不少見識,心里頭也隱隱地多了些沉重和嚴肅,仿佛感覺到上學期間那些被稱為“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又被喚醒。比如這扶貧“三人組”,他本認為自己反正是陪綁的,凡事有莊建敏兜著,可他慢慢發(fā)現(xiàn)莊建敏不僅是個好人,而且是比自己還要書生氣的文人,就覺得讓莊建敏一個人頂著天不僅是難為他而且有些令人放心不下。又比如這種烤煙的事,他就想替莊建敏多長一個心眼,可自己一個學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替他著急,他雖然也覺得有道理,但一問為什么,你又講不清。這樣思量,小胡倒覺得鍛煉也不是白白浪費一年,更何況,不走云安這一遭,哪得有緣會艾宛呢?

十一

小胡的擔心不無道理。果然,不出半月,

溫江鎮(zhèn)就有人火急火燎地跑到莊建敏的辦公室來,說他們村育的烤煙苗出了怪事。莊建敏叫上農經委主任和小胡火速趕到村里,果然,這個村同樣用塑料大棚育的煙苗與其它村相比,明顯細小,棚內稀稀拉拉的,甚至還長出了油菜和其它一些叫不出名的秧苗。村里的農戶都愁眉苦臉的,個別人還開始說風涼話。莊建敏問農經委主任怎么回事,主任道他也說不準并且可能縣里也沒人懂烤煙的要不到地區(qū)或省里請教專家。莊建敏一聽就急了。問;“那可行性報告誰寫的?”主任說那還不好辦,縣里專門有人寫各種各樣的可行性報告,只要能要來錢,建原子彈基地的報告都有人敢寫。莊建敏聞言氣得臉色都有些發(fā)青,但又不知說什么好。小胡在一旁道:“趕快找人診斷一下吧,不要誤了農時?!边@時,有村民報告說鎮(zhèn)農科站的老楊站長說不定能懂,他是個高級農藝師呢。一提到這位楊站長,村民眼中都放出希望的光亮。莊建敏也記起來了,上次開“專家咨詢組”會議就聽人提到溫江鎮(zhèn)有位高級農藝師,于是趕緊派人去請。

等老楊站長的蘭⑴,莊建敏忽然想起要作專業(yè)戶的康代金,便問村長:“你弟弟的情況怎么樣?”村長一聽這話,臉刷地一下紅到脖子根上,吞吞吐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莊建敏有些納悶,便問旁邊的另一位村干部怎么‘回事,那人十分為難地瞅了瞅了村長,猶猶豫豫地說:“康代金領著老婆外出打工了?!边@時,人群中有人補了一句:“是參加超生游擊隊去啦;3000塊錢夠他們快活一陣的。”莊建敏一聽鼻子都氣歪了,瞪著村長道:“不把人找回來,唯你是問!”村長臉紅得更厲害了,低著頭,一聲不吭……

老楊站長是被人攙著到村里來的。骨瘦如柴,滿面病容,除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深度近視鏡外,看不出其他與鄉(xiāng)下老農的不同之處。見他出現(xiàn)在園圃門口,眾村民遠遠地迎了過去,眼神中一無例外的飽含尊敬和關切,老楊站長在人群中走過人們都自動讓開路來,并且不由自主地想伸手要攙他。這一幕給小胡以巨大的震動,小胡也不由得近前一步伸手要攙他一把……

通過仔細查看,老楊站長非??隙ǖ卣f:“種籽有問題,是鄰縣常見的曬煙種籽,而不是烤煙種子。”眾人一聽傻了眼,莊建敏也著急地問:“有辦法解救嗎?”老楊站長道:“重新育秧恐怕來不及了。依我看,曬煙苗也不要浪費,愿意種的都種上;堅持種烤煙的就看其它村有沒有富余的煙苗;實在不夠,我看還是趕緊改種別的莊稼罷,不要荒了田地,唉!”眾村民又要抱怨、起哄,莊建敏厲聲問農經委主任:“種籽是誰經銷的?”主任說:“可能是縣種籽公司?!毙『X得老楊站長剛才重重的一聲“唉”有些蹊蹺,就建議莊建敏一起到楊站長的農科站看看.也請教些種煙的常識。莊建敏覺得有道理,就讓農經委主任先回縣里查處假冒種籽問題,自己和小胡與人攙著老楊站長往農科站而來。

農科站并不遠,二、三里地,但回到站上,老楊站長已是氣喘噓噓,歇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開口與莊建敏他們說話。所謂農科站,實際上只是鎮(zhèn)政府對面田垅中兩間類似倉庫的平房。一間稀稀落落地擱置些作實驗用的瓶瓶罐罐,屋內隱隱散發(fā)著刺鼻的農藥氣息;另一間則是老楊站長的起居室。屋內除了大量發(fā)黃發(fā)舊的書籍外,陳設十分簡陋,沒有彩電,沒有冰箱,甚至連黑白電視機也沒有。屋內濕氣很重,鐵皮爐里正煎著草藥,似開未開的樣子,偶爾冒股熱氣,小胡馬上覺出這是一只長年不干的藥罐。小胡習慣地走近窗臺的書桌,凌凌亂亂的書刊中赫然橫著厚厚一迭書稿,封頁上正體勁書《江南山區(qū)庭院經濟集成》,小胡只覺心中油然而生敬意……

老楊站長說,其實在溫江大面積種植烤煙是極大的冒險。本地土質雖然宜種烤煙,如果收成好、烤制技術也過關,實現(xiàn)縣里的經濟目標沒問題。但是,烤煙是高桿闊葉作物且收獲期長,本地屬東南地區(qū),夏季災害包括干旱、洪澇、冰雹、臺風均難避免,此外,這全民種煙,技術上也不能夠得到保證。曬煙煙株相對矮小,一次性收割,曬制簡單些……莊建敏聽得變了臉色,忍不住道:“既然你了解情況,當初怎么不提意見呢?”老楊站長道:“我在床上躺三個月了,今天才知道要種烤煙呢?!薄版?zhèn)里縣里領導也不懂嗎?”小胡問,“哪能不懂呢,提出種烤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前些年主要是沒有農貸,領導也不敢冒險,去年年景好,鄰縣不少地方種煙發(fā)了財。有些人就眼紅,加上你們來了,天賜良機呵。再說了,早就傳言鎮(zhèn)長要調去當副縣長,只是政績不明顯,人大舉手通不過呢。鎮(zhèn)長是地區(qū)副專員的小舅子?!?/p>

莊建敏聽了牙齒咬得格格咯響,心里頭是又惱又急又無可奈何。最后還是小胡開竅,說那就請楊站長作技術指導給農民講講課,看來這里的農民最信得過楊站長了。莊建敏聞言眼前一亮,但旋即又有些擔心地問:“您的身體吃得消嗎?”老站長一邊咳嗽得直不起腰來,一邊點頭應允……

十二

烤煙種籽的事查不出個究竟,據老楊站長的看法,少種這2300畝未必不是好事。莊建敏也就懶得再去“嚴肅查處”,而是一面在心里祈望風調雨順,一面同小胡老曹一起爬山嶺、下田頭泡在溫江的烤煙基地,密切關注著烤煙苗的長勢。兩個月下來,三人烤煙知識長了不少,人變得又黑又瘦,村里人也開始覺得這北京來的客人是真心為他們干實事,因而看他們的眼光也有些變化。三人走到哪都有村民主動招呼,甚至請到家里讓茶倒水。個中苦樂倒是頗耐三人長久回味。

小胡不知怎地與老楊站長較上了勁,有事沒事總愛往農科站跑,遇上機會總喜歡向人打聽老楊站長的過去。時間一長,兩人竟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對老楊站長的了解也逐漸豐富起來:

老楊站長是60年代農學院畢業(yè)的高材生,畢業(yè)后一個人在這兩間平房里一住就是30年;

老楊站長曾在70年代初就提出“庭院經濟”概念并把十幾家農戶的日子弄得紅紅火火;

老楊站長在鎮(zhèn)里指導推廣雜交水稻,照片在哪年哪月還上過省級報刊;

老楊站長在“割資本主義尾巴”期間多次批斗、挨打致胸部重傷;

老楊站長在鄉(xiāng)村實行“承包責任制”后仍沒有離開溫江,使溫江農科站成為全縣最后一個鄉(xiāng)鎮(zhèn)農科機構;

老楊站長大前年為指導農民科學飼養(yǎng),連續(xù)工作三天兩夜后,最后暈倒在雞圈內;

老楊站長工資不多卻資助二個年輕人從高中讀到大學畢業(yè);

老楊站長老家在城里,老婆年輕漂亮但后來成了別人的老婆;兒子跟奶奶長大,奶奶死后,兒子大學畢業(yè)出了國;

老楊站長年輕時候能幫農民挑200斤牛糞上山不歇腳可如今從農科站走到鎮(zhèn)政府也會氣喘噓噓;

老楊站長作了烤煙項目指導后每隔三日要到村里看看回來之后總得躺一整天;

老楊站長這輩子最大的愿望是他的《江南山區(qū)庭院經濟集成》能夠出版發(fā)行……

3600畝烤煙長勢喜人,梅雨季節(jié)順利渡過,再有半個月即可開始剝摘煙葉,村民們有

的已經喜上眉梢,因種籽問題沒有種上烤煙的人則又眼紅抱怨。莊建敏他們三人也開始略略地松了口氣。然而,老楊站長卻依然愁眉緊鎖,一面加緊傳授烤烘技術,一面督促村民作些適當的防災準備。他說,自己有一種預感,老天爺即使不發(fā)雷霆也要跟我們開個玩笑。

果然,災難不幸為老楊站長所言中!

出梅放晴不到半個月的一天深夜,一陣響徹云霄的炸雷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緊接著瓢潑大雨陡然而降……

大雨持續(xù)時間不長,第二天清早,莊建敏他們趕到溫江。烤煙并末受損,悲痛的烏云卻籠罩著村村寨寨:

老楊站長永遠地倒在了通往煙田的山路上!醫(yī)生判斷:老楊站長心胸本已嚴重受損,昨夜情急之中倉促奔跑,心胸不堪重負,一記驚雷傳來,猝然倒地……

村民堅持把老楊站長安葬在四季長青的竹林里,葬禮按當地少數民族的最高禮節(jié)舉行。

送行的村民絡繹不絕,綿延數里……

村民們說:“是老楊站長用自己的性命給大伙避開了老天爺降臨的災難……

送行的人群散去,小胡獨自在老楊站長的墓前,靜靜地坐到天黑。

回到縣里,小胡閉門不出,三天之后一篇以淚水寫就的《青山何故埋忠骨——痛悼云安溫江農科站長楊育良》的文章寄往省報。

半個月后,省報頭版刊登署名小胡、艾宛的文章,并配發(fā)《編者按》。之后,各種新聞單位紛紛前來采訪刊發(fā)有關文章,再之后,有關部門追授老楊站長各種各樣的榮譽稱號,號召人們向楊育良同志學習,學習他的十多種精神和作風……面對各式各樣的熱浪,艾宛也因為是發(fā)掘典型的記者成了引人注目的新聞人物,小胡卻躲得遠遠的,只是把決定出版《江南山區(qū)庭院經濟集成》的編輯同志帶到老楊站長一呆三十年的兩間平房,帶到他猝然倒地的山路和漫漫長眠的竹林……

十三

老楊站長的死并沒能為村民換取真正的平安。其后次數不多的臺風和冰雹把溫江鎮(zhèn)3000多畝基地上不少長勢正旺的烤煙摧殘得七零八落。20萬元農業(yè)貸款回收無望。

莊建敏與縣里鎮(zhèn)里溝通情況,一些人打著哈哈,一些人甚至以為他們少見多怪,一些人卻開始推脫責任。三人的心早就涼了,而此時,他們還有更多的擔心甚至恐懼,他們覺得自己不僅在沼澤荒野獨行,而且下面正奔騰著一座火山。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蛟S是洗涮未必屬于自己的罪過,或許是填補內心恐怖的空虛,三人以對自己近乎殘忍的態(tài)度成天守候在煙田、烤房,頂驕陽烈日,爬崇山峻嶺、食干糧溪水……

老曹終于無法再承受這樣的艱難,病倒在床,在縣醫(yī)院里躺了七天,病情有加重趨勢。在莊建敏和小胡的苦苦死勸之下,老曹同意回京治療。

烤煙剝摘即將進入旺季,溫江的生產態(tài)勢有些出人意料地好轉。莊建敏又開始重新估算收成,做著扭轉損失的夢,同時開始倒計時,祈求老天爺讓他稍稍平安地度過在云安的最后30多天的日子。

然而,并非無端的懲罰還要延續(xù),天真的塌下來了!

今年相鄰地區(qū)烤煙的豐產,市場銷售全線吃緊,云安煙草公司溫江收購站自然不做虧本買賣,值收購旺季一夜之間擅自改變標準,壓級壓價,把大批飽經風雨的煙農從熱望的巔峰即刻拋向冰冷的谷底,加上收購人員的驕橫態(tài)度,爭吵之中把一煙民推搡墜樓。老實的村民忍無可忍,群起而攻之,砸了收購站,又浩浩蕩蕩地奔向鎮(zhèn)政府,要見鎮(zhèn)領導,鎮(zhèn)上的頭兒卻早已不知去向,情急之下,有人摘下了鎮(zhèn)政府的牌子……

消息傳到縣里,縣長沒等來人說完話就抓起電話筒要公安局,莊建敏一把按住縣長的手,高聲叫了句“找死!”就滿臉通紅地轉身出門去了。

莊建敏和小胡他們在鎮(zhèn)外早早地下了車,他們不敢再直接面對群情激奮的村民,遠遠望去,騷動的人群里有一個身影正幸災樂禍地高聲叫喊,異?;钴S,莊建敏覺得有些眼熟,便問身旁的鎮(zhèn)上干部:“那人好像是……?”“康代金,溫江村長的弟弟,領著老婆生完孩子回來了,聽說拿3000貸款在外邊發(fā)了一筆……”

莊建敏苦笑一聲,搖了搖頭,若有所思。

沒過幾天,剛剛紅透半邊天的云安縣又一次出了大名,有人以化名在省報上發(fā)表文章,披露云安的“烤煙風波”,文章以“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違背市場規(guī)律”為切入點,記敘了“扶貧項目”變成“坑農項目”的大量事實,體現(xiàn)了作者對官僚主義的強烈不滿和對貧困農民的極大同情。這與當時新聞媒體大肆宣傳的“找市場不找市長”形成鮮明對比,同時又涉及到民族地區(qū)、扶貧項目,所以文章一發(fā)表,馬上引起強烈反響,各大媒體爭相“轉載”、“連續(xù)報道”。一時間,莊建敏和小胡一千人等整天無處藏身,幾成過街老鼠。

再有幾日之后,北京《經濟時報》頭版頭條刊登題為《云安縣搞瞎指揮扶貧項目反坑農》的文章,點名指出強行種植烤煙是中央××部的扶貧項目。

部里領導大發(fā)雷霆,派員調查后更是怒不可遏:扶貧項目把部里的名聲弄得一塌糊涂,三人扶貧有人半途而廢,有人利用機會談情說愛,成何體統(tǒng)!……

要走了。老楊站長的墓旁已長出了青草。小胡獨自在墓前坐了許久,然后把散發(fā)油墨芳香的《江南山區(qū)庭院經濟集成》一頁一頁地點燃,看灰燼飛舞跳躍,想故人去如黃鶴,小胡只覺得淚眼朦朧……

尾聲

三人回到部里。

鑒于莊建敏一年的表現(xiàn),只能留任原職。老曹病好后,兒子已從技校畢業(yè)干起了出租司機,要給老爹辦退休手續(xù),老曹沒再阻攔。趕上又要派人到西藏鍛煉,小胡鄭重其事地作了申請。

很快,人們忘記了這次“扶貧”。

責任編輯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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