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好

下午五點多鐘，勝子下班。到九墩塘東頭，勝子從書攤上買了張電視報，轉身走時，突然看見先前教過他英語的白老師，白老師騎車一馳而過，可是勝子一眼就認出了她，這身影他太熟悉了。十幾年了，少年的心事又在勝子心中浮起。不過，白老師是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段情結的了，就象現(xiàn)在她不知道還有個人在張望她遠去的背影一樣。

上午第二節(jié)是新開的英語課。

上課。老師走上講臺，一轉身，勝子一下眼直了：老師長得真漂亮。人白，臉盤子亮，勝子覺得整個教室也亮了一圈。她個頭不高，柳條身材，齊耳短發(fā)，跟高年級學生差不多。那動人的模樣兒，勝子只在畫條上見過。勝子說不出乍見英語老師時的感覺。后來，看電影《紅樓夢》，賈寶玉的一句唱詞使他恍然大悟：“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英語老師姓白，叫白萍，縣里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家住在城里。這些都是同位的“甩子”告訴勝子的。甩子是綽號，他與人斗嘴，總喜歡說：“甩死你，甩死你!”所以得名甩子。甩子爸是學校物理老師，所以甩子消息靈通，他也以此炫耀于眾。他還告訴勝子，白老師一來，就有好多男教師想追她。這大概更是個機密。

中午放學，勝子一見大哥就喊：“大哥大哥，今個我們學英語啦!”

大哥在門前草地上鏟草皮，漚糞，聽勝子冷不丁地叫，說：“學英語就學英語，叫喚什么?！?/p>

勝子猛覺得這樣叫沒什么緣由，就咧了嘴笑笑：“嘿嘿，嘿嘿?！?/p>

“傻樣子，牙齜的就跟葫蘆籽一樣?！贝蟾鐩]好氣地說。

勝子說：“晚上我們學校放電影?！?/p>

大哥喜歡看電影，忙說：“好，晚上我們一道?！?/p>

勝子說：“咦?這你怎不說我叫喚了?告訴你，逗你玩玩的。”

勝子不是逗玩，晚上學校真的放電影。打豬菜、放牛、趕鵝，等勝子把這些活干完，天已擦黑?；琶Π橇藥卓陲?，一溜小跑奔到學校大操場，還好，電影剛放，新聞片頭“祖國新貌”。但這時人已黑壓壓一大片，沒地方呆了?？窟吷险局?，太偏，坐前面的地上，頭昂得難受。勝子轉了兩轉，心想：算了，看背面吧，銀幕上人還不是一樣。勝子到附近人家的草堆拽了把草，窩成個團，墊在地上。剛落屁股，勝子就聞到一股濃香，撲入鼻孔，很舒服的，細細聞過，是桂花香味，看來是哪家的桂花開了，勝子家院里也有棵桂樹。又一想，不對，才三月份，哪來桂花?勝子偏頭瞧，右后方小椅上坐個女的，電影光一照，啊，白老師!勝子趕緊做好，一動不動。勝子料定這香氣是從白老師身上來的，是花露水?不象，花露水勝子聞過，沒見有桂花香的。勝子坐得象個菩薩，深深吸著彌漫的香氣，香氣象桂花，甚至比桂花更香，勝子聞著全身舒坦，軟軟的，象有人在身上輕輕地撫摸，勝子頭有些暈了。直到回家的路上，勝子還覺得有淡淡的香氣象小蟲般在鼻尖繞來繞去，忍不住吸了幾吸。勝子想：這假桂花比真桂花還香，怪。他想起爺爺講過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孬子看到田缺口的水淌得“撲嘟撲嘟”響，就跑回家拿來雞蛋和掛面，下到田溝水里煮吃。勝子覺自己現(xiàn)在就象那個孬子。

勝子的英語學得出奇的好。每次考試，第一名他包了，分數(shù)把第二名還甩了一大截子。白老師高興他，常常舉著他的作業(yè)本在教室里繞場一周，說：“看看，這本作業(yè)寫的多么工整，正確?！眲僮勇牭眯睦锩蹣O了。白老師還同班主任黃老師商定，讓勝子做英語課課頭，負責收發(fā)作業(yè)本。

勝子覺得學英語也挺有味。放學路上與人罵架，若罵人“狗”，就說“刀各”，被罵的還不懂，勝子心里得意，不過，有時見人家沒反應，勝子又覺得沒勁。有一天放牛，小伙伴問他“老?！庇⒄Z怎么說，勝子教他們說：“敖克思?！崩侠罴业亩纷硬粷M他，說：“吃芋頭放洋屁，臭!”勝子氣死了，揪住他就打，轉幾圈，一合身勝子抱住他，使個絆子，一下子把二狗摜在地上，勝子就勢握住他的兩條腿，一掀，二狗徑直落田溝里去了，一身泥水。事后二狗媽領著二狗到勝子家說理，勝子媽發(fā)了火，捏著根藤條，把勝子攆得滿村跑。

打歸打，罵歸罵，兒子學習好，老頭老娘心里也歡喜。一天，勝子爸在石臺上磨鐮刀，見勝子放學回來，說：“你過來，看你整天偷時摸空的嘰嘰噥噥學外國語，我來考考你?！?/p>

勝子說：“你也懂?”

爸說：“我不懂就不能考你啦?你說這‘門怎么說?！?/p>

勝子回答：“door。”

爸問：“什么?”

勝子又加大嗓門：“door!”

爸把鐮刀一摜：“狗屁!我就知道你小東西說不到好話，這‘門怎能說‘倒了呢?！?/p>

勝子說：“你不懂，就是這么說的?！?/p>

爸大怒：“老子不懂，你懂!我看你這些年書都白念了……”

勝子見同爸講不到理，索性不理他，轉身放牛去了。

田野上，青青秧苗，萋萋青草，嫩嫩綠葉，普天一色。青綠之中一汪兩汪水面，宛如大地睜著的亮眼。眼前的一切仿佛一片綠云，把勝子心中剛才的一絲不快卷走了。牛在山坡上吃草，水鮮鮮的草色一點點入口中，勝子恍然覺得自己的心腑中也潤潤的。遠處傳來一陣陣歌聲，聽不真切，那花調勝子耳熟，知道唱的都是些水詞。勝子小聲地哼兩句，后來想起前幾天學的字母歌，就唱起字母歌，有兩處唱不準，勝子用力回想白老師是怎么唱的，白老師唱歌真好聽，口中—A—B的，又好看。勝子就騎在牛背上一邊回想一邊唱。

放了?；氐郊?，見二叔來了，同爸一起坐堂屋里，弟兄倆正抽煙談心。勝子過去打了招呼，然后到鍋灶后幫媽燒火。二叔是勝子他們學校的老校工，二嬸前年死了，一個堂姐早嫁出去了。現(xiàn)在二叔一個人在學校里過。二叔看勝子特別重。他知道勝子早上在家吃咸菜喝稀飯，就經常買包子或油條，送教室里給勝子吃。勝子的學費也多半是他付的。

飯菜停當。勝子端菜上桌,大哥擺好酒盅，倒酒。勝子和媽閑坐在門口，等他們喝過酒一起吃飯。

一盅酒下肚，勝子爸說：“還不是狗眼，這山望著那山高?！?/p>

二叔說：“犯不著慪心，也不見得是壞事。老朱家人難纏，當初訂這門親時我就打過岔。”

勝子聽了，猜想自己與朱家的那樁親事出岔了。

爸說：“對，對，退就退了。晚上我倆帶點晚，把這幾年往來的花費算算?！?/p>

勝子心想：早該算算了。逢年過節(jié)，媽總要去接朱丫頭，過了節(jié)走時，媽就從門上撕塊紅紙，包錢給她，還要買傘、膠鞋、衣料什么的。如果過節(jié)時接她不來，就說明上一個節(jié)期給的少了。勝子一看到這事就一肚子氣，老頭老娘干么要這樣下賤，自己兒子下雨天上學還得打赤腳呢?；锇閭兘o朱丫頭起了個外號叫“豬頭花”(一野菜名)，活該!那丫頭姓朱，人長的不豬，瘦條兒一個。勝子想，豬誠實，瘦猴兒才鬼哩。碰到與伙伴們翻了臉，他們就一起朝著他喊：“豬頭花!豬頭花!我×豬頭花?！眲僮託獠贿^，就拿土碴頭砸他們，他們就散開了,四面八方叫。勝子又氣又累，坐在地上，又

想：豬頭花，關我屁事，罵她日霉。不過，別人叫還是沖他來的，氣人。這下子退了，謝天謝地，勝子倒覺得利落了。

爸說：“下一步，勝子的事怎么辦?”

二叔呷了口酒：“不慌，讓他念書要緊?！?/p>

爸說：“這書念成念不成，沒哪個敢打包票。”

二叔說：“這倒也是。我問過他班主任黃老師，他說勝子學的不錯，頭幾名的?！?/p>

二叔喊勝子進去，勝子門里邊坐下。二叔說：“你今年也十五了，有些事也懂了，朱家把親事退了，我們不瞞你，也瞞不住你，那硬是瞧不起人。要跟你說的，念書好好干，爭口氣，書念成了，還是你自己享福。”

大哥說：“到時候找個城里姑娘，細皮嫩肉，仙女一樣?！?/p>

爸說：“說正經話哩，念書要是都象你，那什么也別想，小學一年級就念了三次?！?/p>

大哥說：“田不是也得要人種么?”

二叔哈哈大笑：“嘴硬，嘴硬?！?/p>

晚上好長時間勝子都沒睡著，躺在床上睜著眼，想事。二叔的話叫他的心很沉，上學的事不能馬虎。想著想著又想上了大哥講的仙女，故事中的牛郎運氣真好，碰上了織女。勝子想，自己的運氣恐怕不如牛郎的。

日子飛快，轉眼就到熱天了。下午兩節(jié)課后，甩子又拽著勝子，要勝子教他學鳧水。兩人出了校門，順田埂往東大塘去。甩子說：“你覺得白老師怎樣?”勝子問：“什么怎樣?”甩子說；“模樣?！眲僮佑X得不好回答，就淡淡地說：“不丑?！彼ψ诱f：“你這是用詞不當，應當說長得漂亮。有一次呀，我聽見幾個男教師湊在一塊，說她長的真叫饞也?！薄梆?什么話?！眲僮诱f，忽然又一叫：“壞了?！彼ψ訂枺骸笆裁磯牧?”勝子說：“英語作業(yè)本忘了送。”甩子說：“慌什么，冒一澡回來送不遲?！?/p>

洗了澡回來，甩子回家去了。勝子回教室，抱了作業(yè)本往白老師寢室送。門關著，勝子輕輕敲一下，里面白老師的聲音；“等一下?！苯又鴩W嘩的一陣水響。勝子等了一會，見沒動靜了，就貼著門縫往里看：白老師正抬著胳膊穿上衣，正對著門的是一段后背，又白又嫩。勝子甚至還看見上面掛著一滴滴水珠，太引人了。勝子沒敢多看，把作業(yè)本朝門邊一放，轉身就往回跑，勝子心怦怦跳，小腿肚發(fā)軟，好象后面有人攆來似的。一口氣跑到村后松樹崗，一扭身歪倒地上喘氣，定了定神，眼前又出現(xiàn)那塊白嫩的背，趕也趕不走。勝子楞楞的，想出了神，聽見有人說話，醒覺過來，就勢在草坡上打了幾個滾，翻身躍起，折了兩個樹丫。拖著回家去。

暑假過后，新學期開學。好長一段時間，勝子沒見自老師來上課。后來一查課程表，才發(fā)現(xiàn)英語課沒了。勝子問甩子英語課怎么沒了，甩子說，人都回城里去啦，誰開?你開啊。

正是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放學回來，勝子有些萎，從門外看院內桂樹上滿樹的白花，點點團團的，勝子覺得它像一陣雨，密密麻麻地落滿眼隋里，挺不自在。暗香襲來，這氣味勝子太熟了，熟得使他生出一絲不快來，擱下書包，勝子依舊去放牛，牛在草灘上吃草，勝子獨自躺在河埂之上，怔怔地望天上飄浮的云，心中悵然。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