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齊美爾認為,當進入到以社會為背景的價值認識領域,勢必要使用拋棄主體性的經濟價值認識方式,這導致了主體性在價值認識過程中的缺失?,F(xiàn)代人因為實現(xiàn)任何價值都必須依賴社會途徑,個人已在價值實現(xiàn)領域變得“不自足”。因此努力實現(xiàn)價值的人們,不得不一直使用拋棄主體性的經濟價值認識方式,使得人無法依憑主體性確立目標,導致人在價值認識領域也變得“不自足”。價值認識過程中“不自足”的人,不得不依賴于外在價值程式給出的價值目標,但是現(xiàn)代的社會文化又無法給定人以有意義的目標,因此人們陷入到價值認識領域沒有目標的境地之中,最終導致人們在精神文化生活中“心不安”的狀態(tài)。
關鍵詞:價值認識;自足;《貨幣哲學》
中圖分類號:F82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9-0086-04
From the “Self-Insufficiency” in the Field of Value Realization to
the “Uneasiness” in Spiritual and Cultural Lives
— Reflections on the State of Economic and Cultural Life of Modern People
Based on Simmel’s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Bian Shangze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14)
Abstract: Simmel believes that when entering the realm of value cognition based on society, it is necessary to use the “economic value” cognition method that discards subjectivity, which leads to the loss of subjectivity in the process of value cognition. Because modern people must rely on social channels to realize any value, individuals have become “self-insufficient” in the field of value realization. Therefore, those who strive to realize value must constantly use the economic value cognition method that discards subjectivity, making it impossible for people to establish goals based on subjectivity, resulting in people also becoming “self-insufficient” in the field of value cognition. People who are “self-insufficient” in the process of value cognition have to rely on the value goals given by external value programs, but modern social culture cannot provide meaningful goals for people, therefore, people are trapped in the situation of lacking goals in the field of value cognition, ultimately leading to a state of “uneasiness” in their spiritual and cultural lives.
Keywords: value cognition; self-sufficiency;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當下社會雖然物質生產水平相對提高,但是人們卻失去了前現(xiàn)代社會中樸素的安心感。人們總是在不斷地向外渴求但是無法滿足,從而更容易陷入到消費主義的陷阱或者身處于迷茫之中。本文嘗試說明現(xiàn)代化的生產模式對人精神文化生活的影響,并如何導致了人們內心不安的狀態(tài)。
一、從價值到經濟價值:主體性在價值認識活動中的缺失
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年,以下簡稱“齊美爾”,也譯為“西美爾”),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著作有《歷史哲學問題》《時尚的哲學》《貨幣哲學》《宗教》《社會學:關于社會交往形式的探討》《社會學的根本問題:個人與社會》。在1900年出版的重要著作《貨幣哲學》中,齊美爾從文化哲學的角度,以個人對生活的心理感受為分析對象,研究并探討了貨幣對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貨幣對人們的生活有著越來越強烈的影響,就連每個人的自我價值和自我設計,都由貨幣一手決定。在齊美爾看來,現(xiàn)代人與原始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原始人實踐直接通達其意欲目的,而現(xiàn)代人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意欲目的則要經過許多作為手段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更多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實踐行為,就是將現(xiàn)代人與原始人分割開來的標志,并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越是文明的社會,則人們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手段性的實踐比重就越大。這一方面是源于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就在于生產行為逐步社會化,另一方面則是隨著社會規(guī)模擴大和生產流程的工業(yè)化水平提高,勞動分工越來越細,從而任何產品的生產都越來越傾向于集體生產,而非由個人完成[1]。
現(xiàn)代化程度的加深導致了目的與手段的割裂,并最終導致了實踐價值的缺失。實踐是否具有價值,關鍵在于主體是否存在于意識對價值認識的過程之中,只要主體仍然作為價值認識領域中的必要一環(huán),那么人的行為就一定會被視為是主體實踐而非客觀手段,這樣人就仍能賦予行為以實踐價值。同理,如果在價值認識領域中主體缺失了,那么實踐行為就無法再被認為是主體的實踐,而只得被認識為一種客觀手段。在價值認識的過程之中,目的作為主體所欲求的對象,自然地被主體賦予了一份價值內涵,但是這份價值內涵并非是被欲求客體的客觀內在屬性,也并不簡單就是主體的主觀感受,而是在主體與客體關系之中出現(xiàn)的第三者,用齊美爾的話說,“價值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2]。主體與客體間的距離是價值存在的必要前提,因為正是有這一距離的存在,主體才能夠將自身與欲求的客體區(qū)分開來,從而認識到外在于自身的價值而非內在于自身的滿足。在主體克服距離到達客體的實踐過程中,因為對距離的克服是獲得欲求對象,也就是獲得價值的必然前提,因此作為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也成為價值認識的對象。于是一個實踐行為即便是主體本身并不意欲的,但因為其與目標的相對應關系,因此也在主體的意識之中,獲得了一份相應的價值[3]35-37。
作為手段的對象與作為目的的對象,雖然都可以被意識視為是有價值的,但是卻因為其與主體關系的不同,從而實際上附帶著本質上并不相同的價值。作為主客體間距離的、主體觸達意欲對象手段性的實踐或實踐產物,其價值并不源于主體與客體的相互關系,而源于客體與客體間的相互關系。這種物與物相互界定而來的價值,被齊美爾稱為“經濟價值”。它的存在使得價值認識可以脫離對主體的依賴,從而變成一種客觀認識,跨越主體之間無法跨越的主觀認識的障礙,并使得主體間的價值交換成為可能。當價值源于主體對客體的欲求時,價值認識依賴于主體自身的特殊感受,但是對于另一個主體而言,每個主體特有的感受是神秘且無法觸達的,因此這種價值認識無法跨越主體之間理解的鴻溝,也就是說在這一階段,無法產生主體間共有的價值認識。但是當價值認識是以經濟價值的形式,也就是通過物與物的相互界定而發(fā)生的時候,一種跨越主體間的價值認識就成為可能,因為這種價值認識并不依賴于主體自身特殊的價值感受,而僅依賴于物與物之間的客觀關系,即便主體發(fā)生變化,不同主體之間也能夠對同一段物物關系做出同樣的認識,從而獲得一致的價值認識結果。經濟價值的出現(xiàn),一方面意味著跨越不同主體的價值認識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也標志著如果一種價值認識是作用或者說發(fā)生在主體之間sxsHXNdJ8LXrXbfqe5+jLA==,也就是并不作為純粹的個人生活領域內的事件發(fā)生,那么這種價值認識一定是基于物物之間相互關系而產生的,與主體的主觀性無關的價值認識,也就是經濟價值形式的認識,進一步說,一定是一種主體將自身剝離于價值認識的客觀價值認識方式[4]。正是因為在社會價值認識領域之中,必然需要克服個人的主觀性,所以依憑不受個人意志影響的、物與物之間的客觀關系來形成價值認識就成為必然。
二、價值實現(xiàn)領域的“不自足”帶來價值認識領域的“不自足”
隨著社會發(fā)展,除了目的和手段兩者的割裂之外,另一個關鍵的變遷在于社會成為通達個人一切目標的萬能手段。這一特點帶來了兩個關鍵的轉變:一是追逐意欲目標的主體必然要進入到社會秩序之中,并且最終以追求萬能手段作為自身的唯一目標;二是社會作為萬能手段,在個人生活中的呈現(xiàn)必然要排斥一切具體的形式和內容,因此才能夠兼容任何具體形式和內容下的意欲目標,這是一種排斥任何具體價值內容和價值形式的價值認識方式。
社會成為個人生活領域中的萬能手段,也成為個人生活中的必要和唯一手段,首先作為歷史發(fā)展的結果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從歷史的維度看,或許是源于市場經濟的興起,任何人的需求都被視為潛在的盈利空間而被放置于商人面前,商人則在逐利的目標驅使下不斷健全產業(yè),逐步滿足被暴露于市場面前的一切需求,從而使得市場最終成為一個可以實現(xiàn)人一切訴求的終極手段[3]78-80。或許是因為分工合作的模式的確能激發(fā)出更高的生產效率,因此為了縮減維持生活所需的各種繁瑣勞動,人們逐步將生活中所有的元素交由社會來完成,以社會分工所帶來的生產效率提升,盡可能減少每個人所要進行勞動的時間。個人生活中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是只能依靠個人自己來克服的,個人可以通過社會這一萬能手段獲得自己所需的任何物品,滿足自身的任何需求。雖然在思想領域,自主性的重要性被不斷提及并逐步變得重要,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紛紛作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個體思想家”而存在,但是在經濟領域,一個客觀的事實是集約化、體系化的經濟模式已經幾乎席卷了所有領域中的所有人,現(xiàn)如今已經再難以想象一個在經濟層面上不依賴于社會、與社會相脫離的人。
從各個角度上來說,社會能夠作為萬能手段實現(xiàn)個人生活領域內的一切具體目標,是值得每個人慶幸的事情,這意味著人們在社會之中不再不得不孤獨地奔向自己所期望到達的目標,意味著人的能力和可能性可以借由社會的力量而得到極大限度的擴展,甚至也意味著人的自由在社會主持下的進一步實現(xiàn)[5]。然而一種萬能手段的存在卻會改變人們在價值領域之中的存在方式,一般而言,手段是作為目標的附屬物而被主體所接納的,因為對主體而言,手段唯一的價值就是其能夠轉化為目標,也就是說手段的價值完全依賴于目標的價值。因此在主體、目標、手段的架構之中,手段的價值永遠要小于目標的價值,因為如果目標的價值在主體看來不如或者等同于手段的價值,那么當主體實現(xiàn)了作為手段的實踐或者獲得了實踐產物之后,并不會將其用于交換作為目標的意欲對象。
雖然對主體而言,一次具體的對意欲對象的追逐和跨越主體與客體間距離的實踐中,目標的價值一定高于手段的價值。但是當主體從一種悠長的角度審視自己的生活時,開始審視自己不斷追求著各種各樣的事物這一宏觀的生活樣貌時,一種萬能手段的存在便可能超越具體目標的價值,成為相對于目標而言更具價值的存在物。萬能手段具有更高價值的首要原因便是其不能被某一目標所限定,因為一個被特定目標限定的手段無法超越其相對應的特定目標,而萬能手段因為其能夠實現(xiàn)諸種目標,因而并沒有哪一個目標可以成為限定萬能手段的目標。
另一個手段在價值層面超越目標的原因便是目標本身的價值意涵被主體所拋棄。這種拋棄一方面源于主體在悠長的生活視野之中發(fā)覺自身視為目標的某一事件,不過是通達更大目標的手段;另一方面則源于無法被視為是任何手段的、終極目標的缺失。當目標被主體實現(xiàn)之后,這一曾經是作為意欲對象的客體便無法再從主體對自身的渴求之中獲得價值意涵[6]。被實現(xiàn)的目標無法作為目標而在價值認識的領域中出現(xiàn),主體要么忘卻曾經作為意欲對象的目標,要么在生活的下一階段之中,將歷史之中達成的目標視為追逐下一目標的手段,也就是目標的手段化。即便如此,如果主體意識之中可以有一個貫穿整體人生的終極目標,那么即便是萬能手段也只得作為一種較為特別的手段而存在,并無法成為價值領域之中的超越目標而出現(xiàn)。
三、人在價值認識的“不自足”導致人依附于外在的價值程式
現(xiàn)代人生活的另一特點便是最終目標的缺失,這一缺失一方面源于萬能手段對人們生活模式的變化,使得人們最終失去對目標的感受,另一方面其結果助長了萬能手段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而非每個人特別的個人目標。一個目標顯得如此具有價值并不源于其喚起了主體怎樣的欲望,而就在于主體不得不克服距離才能夠觸及。更深層的原因在于,如果認為人是實踐主體,那么只有在實踐之中人才能夠凸顯自身的主體性,才能夠不斷體會到自身與世界之間的關聯(lián)關系,也才得以逐步發(fā)現(xiàn)自身欲求,并真正意義上產生對某一對象的意欲行為。主體并不是一個美滿時刻的體驗者,而是一個美滿時刻的締造者,當人無法去締造一個美滿的時刻而只能被動體驗時,人便喪失了自身的主體性,因而源于主體的美滿本身的意涵也就此消逝了[7]。
但是社會作為萬能手段的存在卻消解了這一模式。當商品流動行為成為一個社會事件的時候,它就需要作為社會結構中的事件而發(fā)生,更進一步講,它就需要對自身形態(tài)做出調整,以進入社會經濟秩序之中。并非是商品具有價值才可以被人們用貨幣的方式來衡量并交換,而是因為商品可以被用貨幣形式來衡量價值,并用貨幣進行交換,因此商品才真正進入到社會經濟領域之中,故而才被認為是“具有價值的”。因此當人們在hpqU5Nxr1yCF1RSKrtJTU+thamwJ8Ky+2/2+u9v1T88=通過社會手段實現(xiàn)自身目標的時候,必然要進入到物物相互界定價值的經濟價值認識范式之中,并且當進入到商品經濟而非物物交換環(huán)節(jié)時,又必然地采納一種“貨幣式”的價值認識模式[8]。
在市場交換的背景下,各行業(yè)的勞動者所能提供的商品本身有著千奇百怪的獨特形式,但是在價值流動的環(huán)節(jié)之中,需要將所有可能的商品物都納入到統(tǒng)一的市場秩序之中,因此在這里一定會出現(xiàn)一種可以對接衡量任何具體商品的價值模式。這種在價值領域任意互通性的要求,最終會使得市場秩序之中的價值衡量模式脫離任何具體的內容和形式,變成一種無有內容也無有形式的純粹量化的價值。因此當人們使用社會途徑作為手段來完成自己的目標時,必然要使用貨幣作為媒介交換任何自己所需的產品,在此貨幣就成了社會途徑的代表[9]。當人們以金錢為萬能手段來達成目標時,實際是以無內容的手段達成了具體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主體的意欲目標脫離了人的實踐領域,成為一個純粹的感受對象而非實踐對象,同時主體逐步從實踐領域和價值領域之中脫離,成為一個在價值層面上無法自足的存在。
四、社會無法給定人目標,最終致使精神文化生活無法心安
雖然在前現(xiàn)代的社會之中也會出現(xiàn)人們無法在價值認識領域內自足,而不得不依賴外在價值認識程式的情況,但是在前現(xiàn)代的社會之中,于文化領域中廣泛流行的價值認識模式總歸能提供給人們最終目標,或是宗教信仰,或是道德倫理,或是歷史使命。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之中,尤其是市場經濟所主導的文化觀念內部,并不允諾任何價值目標,其僅僅指出每一樣事物抽象的交換價值的多少,并且允許人們按自己的需要用一些東西去交換另一些東西[10]。正如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在資本制度之中再也無有丑惡與高尚的區(qū)分,一切都變?yōu)閮r格的多少。在具體的內容結構上,尤其是在貨幣所體現(xiàn)的價值認識方式中,不僅僅驅逐了目標這樣一個對意義而言都極為重要的角色,更是在整個價值領域內脫離了所有的具體內容和形式,使得不僅不包含任何價值目標,甚至連確立目標的可能性,也被這種價值認識方式取締了。
正如前文所闡述的那樣,在現(xiàn)代集約生產和市場經濟的背景下,個人由于在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中無法自足,必然要借助于社會途徑來滿足自身需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社會越來越能作為一個無所不及的萬能手段出現(xiàn)于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之中,于是原本作為手段的社會途徑因為其萬能的特點,逐步超越了人們生活中的諸種具體目標,使得人們追求手段而非目標,同時手段與目標之間的割裂也使得人們逐步脫離實踐生活而進入到經濟生活之中去。這使得人們失去了發(fā)覺設立目標的能力,并最終使得人成為在價值認識領域無法自足的存在,只得依附于外在的給定的價值認識模式[3]105-107。但是當人們投入到外在的價值認識模式之中時,可以注意到以貨幣為代表的價值認識模式并不允諾任何目標,或者說本身作為一種無目標的價值認識程式而存在。因此人們即無法依靠自身發(fā)覺生活的目標,也無法依靠外部基于的價值認識范式,被動地接受一個有意義的目標。最終在物質資源充分的背景下,也無法獲得精神文化生活中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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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邊尚澤(1999—),男,漢族,山東淄博人,單位為南京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研究方向為經濟倫理。
(責任編輯:馮小衛(wèi))2024年10月上半月刊(總第220期)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