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促織》和《變形記》的比較研究只有置于比較文學主題學視域下才能說清道明二者的可比性,才能明確其比較價值。二者同屬變形母題,對傳統(tǒng)變形母題既有繼承又有創(chuàng)新或者顛覆,兩篇小說中的變形都是為了逃避,變形后都在某種程度上達成所愿,又都于變形中寄寓了社會批判。二者的差異在于:《促織》保持了古代神話中自由變形、皆大歡喜的敘述模式,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的變形則顛覆了這種敘述模式,以悲劇結(jié)局;社會批判重心不同以及由此帶來的敘事視角不同。這些差異究其原因,在于作家所處的時代不同、作家與世界的情感距離不同。
關(guān)鍵詞:《促織》和《變形記》;比較文學;變形母題
1980年方平發(fā)表《對于〈促織〉的新思考——比較文學也是“思考的文學”》一文將蒲松齡的《促織》與卡夫卡的《變形記》比較研究,認為“二者遙相呼應(yīng),都揭示了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人的‘異化’的悲劇”[1]。此后,學界對二者的比較研究漸漸多了起來,特別是高中語文教材將兩篇課文選入同一單元后,語文研究界也加入了研究的行列。甚至有學者提出很多做這二者的研究是學術(shù)上的“炒冷飯”[2]。從目前的研究成果看,將二者的比較研究多從異化主題比較、變形母題方面進行研究,雖然看起來方法是比較文學的,但甚少文章從學理角度說清楚二者比較的依據(jù)。選入高中語文同一單元后,也極少從學理上探析其編入同一單元的緣由。本文試從比較文學的視域下聯(lián)讀這兩篇小說,用比較文學主題學的方法探討二者的類同性及其比較價值。
一、問題聚焦:可比性
不少關(guān)于《促織》和《變形記》比較的文章和可查詢的教學案例都不約而同地對二者的異同進行比較,且大多把精力聚焦在二者的不同上。大部分文章和案例也都提出了二者的同在于都是人化蟲,但再往深里就說不出來了,所以在尋同這一點上都是草草了之,少有人說得明白。甚至有語文老師嘀咕,這兩篇文章只有那么一點相同點,不足以放在一起比較?!洞倏棥泛汀蹲冃斡洝肥莾蓚€不同國家、不同文化圈子的文學作品,對二者的研究屬于比較文學研究范疇??杀刃允潜容^文學研究最基本的立足點和出發(fā)點,這也正是很多中學語文老師有所感而又不太能說明白的事情。
比較文學最基本的可比性有同源性、類同性。《促織》和《變形記》的立足點應(yīng)考慮為類同性。類同性則指沒有文學影響關(guān)系的不同國家文學所表現(xiàn)出的相似和契合之處??ǚ蚩ā蹲冃斡洝放c蒲松齡《促織》之間的可比性重點在于類同性,具體說就是同屬變形母題,都是人變蟲的題材,屬于比較文學主題學研究范疇。比較文學主題學研究同一主題思想及其相關(guān)因素,如母題、題材、人物、意象、情境、套語等,在不同民族或國家文學中的表現(xiàn)形式或被處理的方式,并進一步闡發(fā)之所以產(chǎn)生不同點的那些民族或國家的文化背景、道德觀念、審美情趣等方面的異同,或進一步推究這些異同表現(xiàn)在不同時代或地區(qū)形成的過程、規(guī)律、特點、成因等。
中外文學史上都有不少書寫變形母題的文學作品。這里的變形是指人變成其它動物或植物。西方文學涉及變形的作品很多,單是取名為《變形記》的作品在卡夫卡之前就有兩部:奧維德的《變形記》和阿普列尤斯的《變形記》(又名《金驢記》)。前者的核心主題就是人的變形;后者中的人變成了驢。此外荷馬史詩、古希臘神話、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等都有變形母題。東方文學中,變形書寫也不少見,如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努曼能變成其它動物;《一千零一夜》有人變驢的故事。中國六朝志怪小說《搜神記》記載了人化黿的傳說、唐代筆記小說、傳奇小說、南宋話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等都寫到變形故事。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促織》和《嬰寧》等都是典型的變形題材故事。卡夫卡的《變形記》是現(xiàn)代文學中變形題材的經(jīng)典之作?,F(xiàn)當代文學中與變形有關(guān)的作品還有尤內(nèi)斯庫的《犀牛》,法國喬治朗熱蘭《變蠅人》,波蘭籍猶太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蟑螂》《鳥》等。
將《促織》和《變形記》放在主題學變形母題這一范疇中,它們的可比性就有了堅實的基礎(chǔ)。在具體研究方法上,兩篇作品的聯(lián)讀比較主要采用平行研究的方法,但是也要注意其中與影響研究交叉融合的一些因素。曾艷兵先生的《卡夫卡與〈聊齋志異〉》一文指出卡夫卡閱讀過《聊齋志異》的選譯本,雖然選譯本沒有選入《促織》,但蒲松齡的影響不可能全無。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更多是印象式的,曾艷兵先生的文章大多也從這方面論述。東西方文學中變形母題書寫常見,卡夫卡對變形母題的接受不能判斷為任何單一的來源,且沒有卡夫卡閱讀《促織》的資料記載。因此,對《促織》的比較研究主要從變形母題的角度研究更合適。
語文教師在學生了然二者都有人化蟲的共同點之后,還可以追問為什么變形母題在世界文學史中被反復書寫,尤其追問《促織》與《變形記》中的變形有什么相同之處,作家們寫變形的目的是什么。
關(guān)于變形母題之所以在文學史上反復出現(xiàn),孟昭毅認為古代作品的變形書寫“是人類發(fā)展到文明階段以后一種返祖心理的反映”[3],現(xiàn)代變形書寫表達了作家們“對生存與環(huán)境的一種困惑與理解”[4]。這里提到古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的變形書寫原因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有一定的道理。更多的學者認為文學中的變形都與遠古神話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現(xiàn)代文學與神話的世界雖相去甚遠,但神話一直以象征或隱喻的方式繼續(xù)影響著文學。不論古今,文學中變形的目的不外乎三種:成長型,為了快速獲得動物和植物的超能力而變形,神話中人最初變形的基本心理動機是從動物或植物那里獲得人所沒有的能力,如飛翔、游泳、強有力的身體、很長的壽命等等;逃避型,逃避懲罰、危險、責任等等,為了逃避懲罰或逃避危險、責任等而變形,而變形使懲罰、危險或責任等終止;懲罰型,因為作惡而被變形,惡人、壞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不一定都得到懲罰,被動變形懲罰代表一種理想的正義。
《促織》和《變形記》作為變形母題文學中的經(jīng)典文本,既有上古集體文化積淀的遺存,也有一些時代、作家的痕跡??偟膩碚f,二者的類同性在于主人公變形前都有強烈的逃避沖動,變形后又在不同程度上達成所愿或反抗現(xiàn)實。
二、變形前的逃避沖動
《促織》和《變形記》的主人公在變形前都有強烈的逃避沖動?!洞倏棥分械某擅腥慰拷劳?,想以死亡逃避征斂之苦,后因兒子變形為促織徹底擺脫了征斂之苦,也徹底解除死亡的威脅。《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形前有強烈的逃避工作、逃避家庭負擔的沖動。
《促織》的前半部分,主人公成名飽受征斂之苦,死亡是靡計不施之后的逃避之路。小說的前半部一家人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有三次靠近死亡。第一次出現(xiàn)在開頭,成名想以死逃避征促織之難。小說的開頭層層遞進,展現(xiàn)了成名的困境。首先,陜西不出產(chǎn)優(yōu)秀的蟋蟀,華陰縣令上貢的蟋蟀勇猛能斗這本是偶然事件,但朝廷卻讓此成為當?shù)匕傩粘R?guī)進貢的項目,層層攤派。其次,物以稀為貴,蟋蟀經(jīng)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抬高了價格,鄉(xiāng)里的差役借此向老百姓攤派費用,弄得百姓家破人亡。最后,斂征蟋蟀的最后一關(guān)是里正,成名被迫當上里正,但為人迂吶、善良,既無法擺脫里正一職,又不敢向人攤派,也沒有抵償蟋蟀的錢。這三重困境也是成名求促織的前提條件,注定了成名求促織是個悲劇性事件。小說從遠處“此物故非西產(chǎn)”寫起,寫到成名的職責和性格,壓力從遠到近,從上到下,層層夯實,成名就像倒金字塔的尖,被重重的負擔壓倒,“憂悶欲死”。第二次提到死亡的字眼是“惟思自盡”。成名經(jīng)妻子勸說后,抱著再試一試的想法,到處搜覓蟋蟀,但無果?!霸绯瞿簹w。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fā)穴,靡計不施,迄無計。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不能行捉矣。轉(zhuǎn)側(cè)床頭,惟思自盡?!毙≌f以短短幾句話,說盡成名搜覓促織之累與無助,努力行動卻無果,還換來杖責,成名看不到出路只想以自殺逃避。第三次直接到“死”,成名妻子得知兒子將求神問卜得來的蟋蟀撲死了,“面色灰死”,大罵兒子“死期至矣”,而后兒子果真投井尋死。成名夫妻面對死局一般的情形如活死人一般,“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后兒子藁葬前,發(fā)現(xiàn)還有氣但也只是“稍慰”,“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皻鈹嗦曂獭薄敖┡P長愁”寫出了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成名夫婦行尸走肉般的凄苦悲涼。三次向死之后,迎來了成名兒子魂化的促織,故事以成名兒子的變形化解困局。按照小說中的現(xiàn)實邏輯,促織非西產(chǎn),華陰縣令媚上官,里胥猾黠,成名為人迂吶,哪怕把求神問卜也包含在現(xiàn)實邏輯里,成名也是沒有活路的。求神問卜只能顯靈一次,不然就遠離現(xiàn)實邏輯了。小說三次寫死亡,一次次向人逼近,然后來了個突轉(zhuǎn),以變形將現(xiàn)實邏輯中不可能逃脫的死亡懲罰規(guī)避了。但詭異的是,除了變形之外其它都在現(xiàn)實邏輯之內(nèi)。
卡夫卡《變形記》的變形也是屬于逃避型,格里高爾在變形前也有強烈的變形沖動。與《促織》不同,《變形記》并沒有清晰地交代變形的原因。格里高爾在一天早晨發(fā)現(xiàn)自己變形后,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變形,“還是再睡一會,把一切晦氣事統(tǒng)統(tǒng)忘掉吧?!备窭锔郀柶髨D以睡覺來逃避變形后身體的不便,哪怕不能隨意控制變形后的身體,格里高爾也沒有抱怨變形。接著以一種很自然的、松弛的,沒有外來干擾的方式展露了他關(guān)于工作與生活方式的想法。
“我挑上了一個多么累人的差事!常年累月到處奔波。在外面跑買賣比坐在辦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jīng)常出門的那種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的、劣質(zhì)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也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p>
“這么早起床”,他想,“簡直把人弄得癡癡呆呆的了。人必須要有足夠的睡眠。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后宮里的貴婦,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領(lǐng)取已到達的訂貨單時,這幫老爺才在吃早飯。我若是對老板來這一手,我立刻就會被解雇。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被解雇對我來說是否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為了我父母的緣故而克制自己的話早就辭職不干了,我就會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見一古腦兒全告訴他,他非從斜面桌上掉下來不可!……”[5]
這個時候,母親、妹妹和父親還未來敲門,這些未受干擾的心理活動顯然是關(guān)于格里高爾內(nèi)心想法的可靠敘述,與公司協(xié)理來后對其表達對公司和工作衷心的不可靠敘述不同。格里高爾對旅行推銷員的工作十分厭倦,不喜歡早起,不喜歡到處奔波,對公司老板和同事都極為不滿,沒有正常的作息、社交。公司協(xié)理來家后,從他的言語中可感受到公司對格里高爾的業(yè)績評價、經(jīng)理與格里高爾的財務(wù)糾紛等??梢姼窭锔郀柕男燎诟冻霾]有獲得相應(yīng)的收獲。公司協(xié)理指責格里高爾說公司承認現(xiàn)在不是做生意的旺季,但不做生意的季節(jié)不允許存在。這“不是”與“不允許存在”之間的悖謬,正是格里高爾悲劇人生的寫照。
格里高爾內(nèi)心深處也想逃避承擔替父親還債的責任。他心里想若不是為了父母的緣故而克制自己的話早就辭職不干了,也隱約透露出他對替父親還債感覺是一種負擔。特別是后來父親公開家里的財務(wù)狀況,與格里高爾一向認為父親公司破產(chǎn)除了債務(wù)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的財產(chǎn)不同,家里還積累了一筆小小的資金。格里高爾就他當時的變形情況肯定父親攢錢的先見之明,但也表達了心中的遺憾:不能利用這些多余的款子還掉父親欠經(jīng)理的錢以早日擺脫這個令人厭煩的差事。格里高爾一方面對自己因變形不能為家庭做貢獻,流露出深深的自責,另一方面在這自責的分析里又洗脫了對自己的譴責。
兩部小說都借人化蟲寄寓了社會批判?!洞倏棥分械慕y(tǒng)治者昏庸、橫征暴斂使人家破人亡,要不是成名兒子化成善斗的蟋蟀,成名一家無法生存下去。在嚴酷的社會里,人比蟲賤。《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收錄了前人的一些評點,提到“微蟲耳,竟使民傾產(chǎn)喪若此哉”“致民命,不如一蟲耳”[6]“為捕蟲而杖民,民不如蟲也”[7]“得之則生,弗得則死,方以連城拱璧,猶覺不倫”[8]。以上細節(jié)主要聚焦批判導致人比蟲賤的社會政治,其實還有不少細節(jié)指向家庭倫理的變異,在荒唐、腐敗的政治統(tǒng)治下,家人、親人比蟲賤。與蟋蟀以“蟹黃粟白”喂養(yǎng)、待之似連城拱璧相比,成名的兒子則“賤”得多,他不小心將蟋蟀弄死,母親斥罵“業(yè)根,死期至矣”,父親 “怒索兒”。成名兒子為蟲而死,不也是人不如蟲的明證嗎?成名發(fā)現(xiàn)兒子氣息尚存,“喜置榻上”,這“喜”是人之常情,生死之間、嫡親之間,本應(yīng)是大喜、狂喜,但因蟋蟀籠虛,成名夫妻的喜悅轉(zhuǎn)瞬即逝。后來成名兒子魂化的促織叫聲響起,成名一喜,促織跳到他袖子里,又是喜而收之。這兩個“喜”字表明成名將兒子拋之腦后了。而后這只促織進貢惠及一眾人,發(fā)財?shù)陌l(fā)財,升官的升官,但沒有筆墨給到那個神魂不在、氣息惙然的人。真是人比蟲賤,蟲比人貴啊!《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在現(xiàn)代社會里,像個工具人一樣生活,沒有任何的歡欣和愉悅?,F(xiàn)代社會快節(jié)奏的、高壓的工作讓他沒有任何歡欣和愉悅,公司中的人際關(guān)系和家庭人際關(guān)系冷酷、令人窒息。正因為這樣,格里高爾變成蟲后,雖回憶為人的生活,但并沒有留戀,甘心情愿成為蟲。與《促織》一樣,除了格里高爾的變形,其它都在現(xiàn)行邏輯之內(nèi)。
《促織》和《變形記》都直接或間接寫到引發(fā)人變形的原因,雖然具體原因不同,但兩篇小說都提到社會的嚴酷或社會導致的生存困境,是社會讓人有逃離的強烈沖動,并以此進行社會批判。
三、變形后的達成
這兩部小說還有一處類同的地方,那就是按照現(xiàn)實邏輯沒能達成的愿望在變形后達成了,要么超越期待,要么變相達成?!洞倏棥防锍擅玫降倪h超自己期待的名與利,《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形后實現(xiàn)了他不去上班的愿望,也以變相的方式對代表公司的公司協(xié)理進行了反抗。變形中寄寓的社會批判的主題在變形后境遇的揭示中也得以延續(xù)。
《促織》中的成名最初的愿望不過是完成上繳促織的任務(wù),但因進貢了善斗的促織,一家人及因經(jīng)手進貢的官員都飛黃騰達了。小說極為夸張地描寫了一眾人階層上升的情景,成名之前考秀才屢試不第,如今卻輕而易舉地當了秀才,經(jīng)手的官員都升職了。小說尤其細膩地用“物”的列舉表現(xiàn)物質(zhì)的豐盈和地位的上升,“名馬衣緞”“免役”“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裘馬過世家”??此瓶鋸?,但在封建及集權(quán)社會中,由于上位者的喜好而在一朝一夕之間命運大變的大有人在,這符合封建社會常見的政治荒唐和社會腐敗的邏輯。
《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也借變形達成了他的愿望。被炒和辭職都是格里高爾盼望已久的事,甚至他還盼望能將心理的真實想法跟公司頭頭一古腦兒全說出來,把他從高高的桌子上震得掉下來。變形后這些都實現(xiàn)了,格里高爾終于不用上班了,他的怪模樣一出來就將代表公司老板的協(xié)理給嚇得慌不擇路跑了。不想替父親還債的潛意識的愿望也達成了,沒有他掙錢,家里一切運轉(zhuǎn)正常。格里高爾不想做旅行推銷員的愿望,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卑微的愿望。但在格里高爾這里,這個絕望的現(xiàn)代人,這個沒有欣悅感和充實感的工具人,只有變形才能從那個社會體系中出來。變形后的格里高爾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卑微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了。這也是以“變形”寄寓社會批判的表現(xiàn)?,F(xiàn)代社會里生命被工具化了,生命缺少神圣性。變形后向窗外看去總是灰蒙蒙的世界,喻示格里高爾對現(xiàn)代世界的絕望;變形后蜷縮在沙發(fā)底下的格里高爾是孤獨、恐懼、脆弱的現(xiàn)代人的象征。格里高爾的境遇是現(xiàn)代人異化生存的寓言。
不過二者不同的是:《促織》保持了古代變形主題神話中自由變形、皆大歡喜的敘述模式,而《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變形則顛覆了這種敘述模式,以悲劇結(jié)局。古代神話主題中人變形為動植物一般會吸收該種動植物的優(yōu)勢,成名兒子的變形就是延續(xù)了這種傳統(tǒng)。成名兒子魂化的促織,兼有促織的敏捷和人的機靈,有一副促織中上好的身體,能自如控制自己的身體,又因有人的靈魂加持,不僅能和各種昆蟲斗贏,還會和著音樂節(jié)拍而舞取悅?cè)?,最后還能歸魂于自己的身體。而格里高爾就沒那么幸運了,盡管人的靈魂還在蟲的身子里,但他不僅不能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體,而且那副身體從發(fā)現(xiàn)變形想辦法下床就開始受傷,后來在父親的幾次驅(qū)趕中,身體遍體鱗傷。格里高爾變形的甲蟲不再具備傳統(tǒng)變形主題里人因變形獲得的超能力,相反一開始就強調(diào)因變形而導致的“無能”以及變形的身體給人的不舒服的感覺。除了疼痛貫穿始終,身體還發(fā)癢,長白色斑點,嘴巴流著棕色黏液,生活在堆滿不新鮮的食物、堆滿東西的房間,到處是塵土和垃圾,齷齪不堪。老媽子對他的稱呼“老屎殼郎”充滿蔑視。最后格里高爾以蟲形的身體死去。至此,卡夫卡在《變形記》中徹底斷絕了現(xiàn)代人以神話的方式從現(xiàn)代社會的異化中突圍的路徑。
這二者的不同,終究是因為蒲松齡和卡夫卡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不同。曾艷兵認為二者的共同點是孤獨,不同點在于“卡夫卡是‘孤且獨’;蒲松齡則是‘孤而憤’”[9]。筆者認為二者的不同歸納為孤憤與絕望更為貼切。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聊齋志異》是一本抒發(fā)自己“孤憤”之書。《促織》所體現(xiàn)出蒲松齡的孤憤集中在最后一段“異史氏曰”。《促織》結(jié)尾模仿《史記》的“太史公曰”表達了作者因皇帝荒淫而導致官吏橫征暴斂的憤慨,也表達了成氏一家竟因促織而富并使從前壓迫他們的官員也受到恩惠蔭庇是如何荒唐。但不管蒲松齡怎么直陳自己的孤憤,怎么宣稱與“青林黑塞”為伍,他對世界的那顆心是熱的。他對底層悲苦的暴露,對統(tǒng)治階層腐敗的揭露,他對政治荒唐的諷刺,都表明他對世界的關(guān)切。他否定一些東西,但并未否定全世界;他一邊主動疏離主流社會,一邊又一次次地想辦法靠近。蒲松齡一生在科舉上屢試屢敗,一直到72歲還參加科舉考試,用一生時間備考科舉,儒家的入世精神已深入骨髓。他的孤獨既有主動的成分,也有被動的因素;他的憤怒既有對現(xiàn)實世界黑暗的憤慨,也有自己沒有機會“兼濟”天下的郁悶。因此對小說中成名因進貢促織有功勞憑空得了秀才,作者態(tài)度是復雜的,除了諷刺還有別的一點余味。而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對世界是絕望的,他對世界的冷和疏離是寒徹骨頭的?!洞倏棥肥褂玫氖欠蔷劢箶⑹?,展現(xiàn)了更廣闊的社會,也就是說蒲松齡眼中有關(guān)于世界的圖景,心中更有關(guān)于世界的愿景。而卡夫卡拒絕世界,也拒絕向世界敞開,正是基于此,《變形記》采用的是混合敘述視角,大部分是格里高爾的內(nèi)視角,小部分是非聚焦視角。跟隨格里高爾的內(nèi)視角,我們對世界的了解是破碎的,不管格里高爾對過去生活的回憶,還是絮叨現(xiàn)在的生活,敘述的中心都是個人。世界在卡夫卡筆下變小了。格里高爾的小世界還是冷的、朦朧的。格里高爾死后,視角馬上切換成非聚焦敘述,即一般所說的全知敘述。視角轉(zhuǎn)換不見痕跡,內(nèi)容很平常,細想?yún)s驚心動魄。甲蟲格里高爾的尸體被清理后,老媽子打開窗戶,感慨了一聲春天帶來的溫暖和清新。而此前,格里高爾從窗外看到的總是雨滴和灰蒙蒙的天空。這是卡夫卡式的悲涼和絕望,寫一個人不配活在春天里。不止于此,小說結(jié)尾寫一家人高高興興去春游,簡簡單單,卻波濤洶涌。格里高爾因聽到家人要擺脫他的話后而平靜赴死,有“格里高爾不配生活在這世界上”之意。但老媽子對春天的感慨和家人高高興興去春游,讓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世界不配格里高爾生活”??上Ц窭锔郀栆呀?jīng)無從或者不屑知道了。
將《促織》和《變形記》置于比較文學主題學視域下,二者的可比性更清晰可見,其共性和差異性都有深層的文化、社會的闡釋原因。錢鐘書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人類在認識世界時,很多基本行為和精神體驗是相通的,變形的超驗體驗在中西文學中的反復出現(xiàn)也是如此。文化都有其歷史意義和延綿精神,從中西方這兩篇同是變形母題的小說上,我們看到了變形母題本身的歷史積淀,也看到了兩位作家對傳統(tǒng)變形母題的創(chuàng)新性繼承或顛覆。高中語文教材將二者相提并論,目的是讓學生真正理解“變形”中寄寓的社會批判,二者都強調(diào)的是社會的不正常將人變成蟲。變形既是逃遁,變形也是出路,但因兩位作家所處的時代及與社會的情感距離不同,在對變形母題繼承、發(fā)展方面和對人變形后命運的處理有所不同?!洞倏棥分械淖冃卫^承了較多變形母題中人因變形獲得特別能力的傳統(tǒng),但又創(chuàng)新性地將社會批判寄寓于變形中,在政治荒唐、腐敗的社會,人比蟲賤,人不得已變成蟲才能生存,又是同樣的原因,造就人因蟲而飛黃騰達。《變形記》則對傳統(tǒng)變形母題有較多方面的顛覆,格里高爾沒有因變形而獲得特別能力,沒能、也沒想過再變回人,小說也在變形中寄寓著對社會的批判,格里高爾只回憶為人的日子但并不留戀,以此批判了現(xiàn)代社會人的被異化。
注釋:
[1]方平.對于《促織》的新思考——比較文學也是“思考的文學”[J].讀書,1982(11):131.
[2]王立,趙偉龍.《聊齋志異》研究“炒冷飯”現(xiàn)象的一些思考——新時期以來《促織》與《變形記》的比較研究[J].蒲松齡研究,2014(2):53.
[3][4]孟昭毅.比較文學主題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391,394.
[5]卡夫卡.變形記.葉廷芳,譯.見卡夫卡短篇小說選[M].葉廷芳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2.
[6][7][8]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M].張友鶴,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84,485,486.
[9]曾艷兵.卡夫卡與《聊齋志異》[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2):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