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語動賓結構具有較強的語義兼容能力,處所、目的、工具等外圍語義成分常常占據(jù)表層賓語位置,形成大量“動詞+非受事賓語”的非常規(guī)結構,其中高頻動詞“拉”所帶賓語的語義角色尤為豐富,有必要展開深入研究。該文首先依據(jù)概念整合理論將“拉+非受事賓語”結構劃分為三個層級,并對其動賓語義關系和句法特征展開分析。隨后該文從語義、語用兩個角度探析該結構得以生成、推廣的原因,結論如下:第一,語義顯要程度的提高要求用句法位置凸顯;第二,動賓雙方通過轉喻、隱喻機制進行語義互動和調整,進而完成組配;第三,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為結構的大量生成和擴散提供條件。最后,該文初步提煉出漢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的共有規(guī)律:受高頻動詞效應制約、非受事成分需提供足量的新信息。
關鍵詞:拉+非受事賓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概念整合;語義凸顯;隱喻;轉喻;高頻動詞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6(c)-0018-06
A Primer on Unconventional VO Constructions in Modern Chinese
—Taking "La + Non-Responsible Objects" as an Example
HU Jiaq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Abstract: Chinese verb-object structure has strong semantic compatibility, and peripheral semantic components such as place, purpose, and tool often occupy the position of surface object, forming a large number of unconventional structures of "verb+non-affected object", among which the object of the high-frequency verb "la" is particularly rich in semantic roles. Among them, the semantic roles of the object carried by the high-frequency verb "pull" are particularly rich, which need to be studied in depth. In this paper, we first classify the structure of "la+non-responsible Objects" into three levels according to the 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 and analyze its seman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verb and the object and its syntactic features; then we analyze the reasons for the generation and promotion of this struc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emantics and pragmatics, and we find that: (1) the increase of semantic salience requires the use of the syntactic position of the object to be highlighted; (2) the verb-object pair interacts and adjusts semantically through the mechanism of metonymy and metaphor, and then completes the grouping; (3) the principle of linguistic economy provides conditions for the mass generation and diffusion of the structure. Finally, the common rules of unconventional verb-object structures in Chinese are preliminarily refined: constrained by high-frequency verb effects, and non-affected constituents need to provide a sufficient amount of new information.
Key words: La + non-responsible objects; Unconventional VO constructions; Conceptual blending; Semantic prominence; Metaphor; Metonymy; High-frequency verbs
在漢語中,動賓搭配現(xiàn)象非常豐富:既包括典型的動詞+受事賓語,也包括動詞后跟工具賓語、處所賓語、方式賓語等搭配,如“寫毛筆”“吃食堂”“走正步”等。學界普遍認為動詞的典型賓語應由受事承擔,如陳平(1994)將充任賓語的語義角色序列總結為:受事>對象>地點>系事>工具>感事>施事[1]。因此,那些不符合施受關系的動賓搭配往往被稱為“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一直是漢語研究的熱點問題。
至于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中動詞后接成分的命名,學界并未達成共識,如代體賓語[2]、旁格賓語[3]、非受事賓語[4]、非核心論元[5]等。本文源于對動賓之間語義關系的思考,而非賓語的句法地位和屬性,故下文統(tǒng)一以“非受事賓語”命名。
學界在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的類型、成因及組合規(guī)律等方面已取得相當多的成果,也有不少聚焦于“吃食堂”“飛上海”等個案研究;但對高頻動詞“拉”后接“非受事賓語”的結構關注較少,仍存在一定空白?;诖?,本文將從概念整合的層級性劃分、動賓語義關系、句法特征三方面對“拉+非受事賓語”進行詳盡描寫,進而引入焦點語義凸顯、隱喻轉喻機制和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探尋該結構生成和推廣的原因,最后對照學界關于“吃食堂”等其他類似結構的研究成果,初步提煉漢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的共有規(guī)律,力求在前人基礎上有所補充。
1 “拉+非受事賓語”的語料搜集與整理
1.1 語料來源
筆者主要選取BCC語料庫和CCL語料庫為檢索對象,與此同時,結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漢語動詞用法詞典》進行檢驗和補充,以保證語料的典型性并彌補人工篩選的不足。
1.2 “拉+非受事賓語”結構的提取
以CCL語料庫為例,使用“拉(n)”檢索出的用例不全是合乎要求的非常規(guī)動賓搭配,還需引入人工篩選。其大致思路如下。第一,剔除語義關系為“施受”的常規(guī)動賓搭配。根據(jù)張伯江(2016)的觀點,及物動詞“拉”的受事賓語有五種類型:指人賓語,動作在現(xiàn)場實際完成,即用手拉人;人的身體部位賓語(包括衣服),動作在現(xiàn)場實際完成,即用手拉人的局部;實物賓語,動作在現(xiàn)場實際完成,即用手拉具體物件;指人賓語,不一定靠物理空間的具體動作實現(xiàn),一般未必用手;事物賓語(含抽象物),不一定靠物理空間的具體動作實現(xiàn),一般未必用手[6]。第二,對出現(xiàn)在方言、網(wǎng)絡用語中的語料進行重點甄別。如方言詞“拉嘎”用于形容一個人嘴比較碎、喜歡說閑話,這里的“拉”不是作為“意義較實”的涉手動詞使用,而是經(jīng)過了隱喻投射轉變成言說動詞,表示在輕松的氛圍中沒有特定主題或目的地交談。其演變機制為:作為手部動作的“拉”,結果是使事物發(fā)生位移或延展;投射到言語域,對應于言說內容或過程的展開[7]。因而,“拉嘎”仍屬于“拉+受事賓語”的常規(guī)搭配,其中閑話是言說的內容。再如網(wǎng)絡用語“拉風”“拉仇恨”:前者為音譯外來詞(法國品牌LAFONT),整體作為一個語素不可拆分理解;后者則興起于游戲《魔獸世界》,指團隊作戰(zhàn)中玩家通過一些手段使怪獸對自己的“仇恨值”上升,其完整語義表達為“拉高/增加仇恨值”。此處的“拉”基于“提拉義”,在“客觀事物海拔的增加”和“抽象數(shù)值的增加”之間建立了隱喻投射,引申出“使數(shù)值上升”的語義;而“仇恨”實為“仇恨值”的縮略形式。因此,“拉仇恨”這一新興表達仍屬常規(guī)動賓結構,需要被剔除。
1.3 概念整合視域下對“拉+非受事賓語”的層級劃分
概念整合指的是對兩個來自不同認知域的概念有選擇地提取其部分意義并通過轉喻或隱喻等將其整合起來進而形成一個復合概念結構[8]。作為整合元素的詞語以義項為單位,呈現(xiàn)層級分布:若二者在其基本義基礎上整合,就是低層級整合;若在其引申義(其中包括轉喻義和隱喻義)基礎上整合,則是高層級整合。例如,在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吃瓦片”中,“瓦片”通過部分代整體的方式轉喻“房子”,“吃”通過具體喻抽象的方式隱喻“依靠”。在此基礎上進行整合,“吃瓦片”整體表達“靠收房租而生活”的復合概念,這就是高層級整合。相應地,在兩個概念的基本義上整合形成的“吃大碗”則為低層級整合。
在實際研究中,筆者認為“拉+非受事賓語”不只有低層級和高層級兩種,應該還存在一種中層級的概念合成:當兩個概念中的一個概念以基本義,另一個以引申義進行整合時,這種合成介于低層級與高層級之間,應單列為“中層級合成”。此外,涉及動賓整體結構的轉喻和隱喻也應該歸入“高層級合成”中:結構的實際意義不同于動、賓基本義或引申義的直接組配,而應該從動賓結構構式意義的角度來把握。以上兩點補充同樣適用于其他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如:“吃大戶”主要涉及以“大戶”轉指“大戶人家的飯”的“整體代部分”轉喻,“吃力氣”主要涉及以“吃”喻“耗費”的“具體喻抽象”隱喻,均可歸入“中層級合成”;“吃粉筆灰”則以結構整體轉指“當老師”這一行為,可歸入“高層級合成”。
根據(jù)以上定義,筆者將收集到的“拉+非受事賓語”語料進行了如下劃分,如表1所示。
通過對語料的全面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拉+非受事賓語”結構中的不同短語除意義整合方式外,在熟語化程度和可替換性方面也存在顯著差別。比如:“拉曲子”的動詞與賓語之間可以插入數(shù)量詞“一首”、形容詞“好聽的”進行修飾;以“拉買賣”為原型,可以通過替換繼續(xù)生成“拉生意”“拉項目”“拉贊助”等。而“拉墊背”“拉皮條”“拉邊套”等既無法插入其他成分進行擴展,又難以通過替換無限生成,動賓之間結合緊密,以固定搭配的形式成組、成塊出現(xiàn)。
總結來看,概念合成理論讓我們得以從一個相對宏觀的角度對結構進行整體觀照,頗具啟發(fā)意義。但我們也必須承認其概括力、解釋力過于強大,無法對短語內部的動賓語義關系進行精細描寫,也難以呈現(xiàn)不同短語的句法特征差異。
1.4 “拉+非受事賓語”的動賓語義關系考察
基于對現(xiàn)有語料的歸納,筆者認為動詞“拉”除受事賓語外,至少可以帶4種不同語義角色的賓語,分別是處所、方式、結果、目的。具體來說如下。
第一,處所賓語:拉群聊、拉皮條、拉黑名單。其中“皮條”指“皮條營”,是清代北京做皮肉生意的場所,也是人力車乘客位移的終點。
第二,方式賓語:拉包月、拉邊套、拉C調。其中“包月”是車夫獲取報酬的方式,“邊套”是馬車的駕駛方式,“C調”是樂器的演奏方式。
第三,結果賓語:拉錢、拉曲子、拉長音、拉群聊、拉場子1/2。其中“錢”是車夫拉車的實際收獲,“群聊”“場子”是拉攏、聚集人群后的成果。
第四,目的賓語:拉稿、拉廣告、拉關系、拉交情、拉買賣、拉生意、拉項目、拉資金、拉票房、拉訂單、拉選票、拉贊助。其中“獲得稿件”“建立交情”等可以視作某人四處拉攏作家、招攬顧客的目的或動因。
1.5 “拉+非受事賓語”的句法特征考察
筆者利用BCC、CCL語料庫對上文表格內“拉+非受事賓語”結構的實際用例進行檢索,梳理了其充當不同句法成分的典型情況。具體來說如下。
1.5.1 充當謂語
①直接以“V+O非受事”形式出現(xiàn)在謂語位置:表格中所有結構均可。
②動詞重疊,以“V+V+O非受事”形式出現(xiàn)在謂語位置,如拉拉關系、拉拉皮條、拉拉邊套。
1.5.2 充當主語和賓語
①直接以“V+O非受事”形式出現(xiàn)在主語或賓語位置,如拉邊套是一種畸形的婚姻形式、(介賓)為了拉生意、(動賓)杜絕拉關系。
②“V+O非受事+的”形成“的”字短語出現(xiàn)在主語或者賓語位置,如一個拉包月的摔了人,他是個拉皮條的。
1.5.3 充當定語
以“V+O非受事+的”形式出現(xiàn)在定語位置,如拉長音的歌曲、拉買賣的能手。
1.5.4 充當狀語
直接以“V+O非受事”形式出現(xiàn)在狀語位置,如拉場子演出。
2 “拉+非受事賓語”結構的生成機制
在這一部分,筆者會首先從語義凸顯的角度解釋“非受事成分”占據(jù)表層賓語位置的原因,其次引入轉喻、隱喻機制分析“拉”與“非受事成分”如何順利實現(xiàn)語義組配,最后從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看同類結構得以源源不斷產(chǎn)生并大范圍擴散的條件。
2.1 焦點語義凸顯
人們在交際活動中,往往通過選取關鍵信息點形成語義焦點,從而達到語義凸顯的目的。在動賓短語中,其中一個關鍵信息點是動作行為,而另一個關鍵信息點可以是時間、地點、工具、方式等。受不同交際目的影響,漢語使用者向“動作行為+動作行為相關的關鍵信息點”的格式中填入內容,進而生成大量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以老舍《駱駝祥子》中使用頻率較高的“拉包月”為例,在“拉車”事件框架中,除動作行為本身,還包括施事(車夫)、受事(乘客)、處所(起點和終點)、結果(酬勞)、計價方式(按次付款或包月付款)等相關要素。作者為何選擇將“計價方式”而非其他要素作為關鍵信息點整合入動賓結構?從文本表層看,“拉包月”多與“拉散客(座)”共現(xiàn),似乎與保持形式上的“齊整”有關。但筆者認為其深層原因還是在于語義凸顯:與“拉散客”不同,受固定人家雇傭的人力車夫不需要整天四處跑動招攬生意,為不穩(wěn)定的收入而憂慮,其間差距主要得益于“按月付款”的計價方式,而與事件中受事、場所等其他要素關聯(lián)較弱。相比之下“計價方式”的語義顯要程度更高,成為語義焦點,并進而占據(jù)了表層句法結構中的“賓語”位置。
“非受事賓語”的焦點化,歸根結底與前景化、背景化的認知機制有關。前景和背景也叫圖形和背景,本是一對心理學術語,指用來構成一個圖案的兩個重要元素。所謂的“圖形”是人注意的目標,比如在照相館中布景前的人物;而“背景”則是用以突出圖形的襯托部分,猶如照相館中人物后面的布景。圖形與背景是相輔相成的,某一成分被置于前景位置就意味著其他成分被背景化。以“拉C調”為例,“C調”之所以能占據(jù)表層賓語位置,就是經(jīng)歷了受事“演奏樂器”的背景化和外圍語義角色“演奏方式”的前景化。由于原有邏輯賓語“樂器”早已與動詞“拉”建立起常規(guī)搭配關系,臨時性的刪省并不會阻礙理解;相反,語言使用者能通過調動以往經(jīng)驗將其激活。因而在認知活動中受事成分常常退為“背景”,反映在表層語言結構中就是動詞與非受事成分的直接結合。
2.2 轉喻與隱喻解構
語義凸顯理論闡明了語言使用者將“非受事成分”的句法地位提升至“賓語”的原因,而進一步分析“拉+非受事賓語”中動詞和賓語經(jīng)歷了怎樣的動態(tài)語義調整并最終實現(xiàn)語義匹配,則需要引入轉喻、隱喻機制。
根據(jù)認知語言學的觀點,轉喻和隱喻不僅是兩種修辭手段,而且是兩種重要的思維方式:轉喻是用一個實體指稱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實體,隱喻是用一個實體理解另一個實體。具體來說,轉喻往往在一個概念域內部進行,以概念間的臨近性為前提,其主要功能是指稱,常見的形式包括整體代部分(吃大戶)、部分代整體(當白領)、所有物代領屬者(弄璋)等。隱喻則需要涉及源始域和目標域,以概念間的相似性為基礎,其主要功能是理解,常見的形式包括具體喻抽象(吃小灶)、具體喻具體(吃鴨蛋:此處指考試中得零分)等。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相似性并不局限于客觀現(xiàn)實的相似性,還包括語言使用者心理上的相似性,往往以喚起聯(lián)想的方式實現(xiàn)以一域喻另一域[9]。
筆者認為:“拉+非受事賓語”內部的動態(tài)語義調整、匹配存在以下情況。
其一,動詞通過隱喻機制實現(xiàn)詞義的拓展、引申,進一步與賓語組配。以“拉黑名單”“拉群聊”為例,由于動作“拉”的語義特征之一是使受事對象發(fā)生實際位移,在“具體喻抽象”的隱喻投射下,“拉”的應用范圍進一步拓展到抽象事物的空間位置(包含網(wǎng)絡虛擬空間);而“黑名單”“群聊”正是特定社交賬號“位移”的終點。自此,二者順利實現(xiàn)意義整合。
其二,賓語通過轉喻引出完整事件框架,根據(jù)動詞選擇合適事件要素進行語義調整,最終實現(xiàn)意義組配。以“拉曲子”為例,賓語“曲子”通過轉喻引出“演奏者使用樂器,遵循特定的演奏方法使樂器發(fā)出聲音,最終彈奏出特定曲目”的完整事件框架;而動詞“拉”中包含“牽引樂器的某一部分”的語義,據(jù)此賓語適時調整語義為“用來演奏曲子的樂器”,成功與動詞匹配。
其三,動賓雙方的詞義拓展和語義調整同步進行,在相互磨合中實現(xiàn)意義整合。如“拉關系、拉買賣、拉生意”等結構同時涉及動詞隱喻和賓語轉喻:動詞“拉”的本義是“使物品或人朝著自己的方向移動”,其結果是動作主體與對象之間物理距離的縮短,通過“具體喻抽象”的隱喻投射引申出“使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縮短、關系更加緊密”的“拉攏、招攬”義。與此同時,賓語通過轉喻引出“關系”事件的完整框架,內含雙方參與者、建立關系的原因、結果等要素。根據(jù)動詞的“招攬義”,賓語將自身語義調整為“需要建立關系的對象”,從而實現(xiàn)動賓之間的組配。而“拉墊背”則同時涉及動詞隱喻、賓語先隱喻后轉喻。如前文所述,動作“拉”往往會使對象的狀態(tài)和位置發(fā)生改變,同時也會增加動作主體的體能消耗與身體負擔,通過隱喻投射引申出“拖累、連累”這一更為抽象的意義。而賓語“墊背”原義指“人死后在尸身下放置財物”,在“具體喻抽象”的隱喻機制下發(fā)展為“陪人受罪、替人分擔罪責”,在此基礎上通過轉喻引出完整的事件框架,調整語義為“被迫替人頂罪的一方”,并與動詞組配表示“拖累不相干的他者幫忙分擔罪責”之意。
在少數(shù)情況下,動詞也會通過轉喻引出事件框架,從而實現(xiàn)與賓語組配。仍以“拉包月”為例,“拉”原為行動的具體方式,經(jīng)歷“方式代行動”的轉喻引出了包含“結算費用”在內的“拉車”事件全過程,進而與表示計價方式的賓語“包月”完成匹配,實現(xiàn)意義整合。筆者認為,此處“拉”已實現(xiàn)動詞向名詞的轉換,成為“車夫專為一家人拉車”事件的簡稱。這反映出施事與受事缺位時,動詞的名物化傾向。
2.3 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
最后,筆者認為“拉+非受事賓語”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的大量生成和迅速擴展是順應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的結果,可以從語言表達的經(jīng)濟性和語法規(guī)則的經(jīng)濟性兩方面展開分析。
從語言表達來看,在可以理解的前提下,人們總是傾向于使用盡可能少的語言符號來傳達較多的語義信息;同時,現(xiàn)代社會生活節(jié)奏的不斷加快也促使語言盡可能追求省時省力,略去一些次要成分,以求言語表達上的言簡意賅。這是言語生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機制,更是言語交際中雙方遵守的一項基本原則。在上文列舉的“拉+非受事賓語”語料中,不少是經(jīng)過壓縮、省略而來:為了做生意而四處拉客——拉生意、拉包車按月計酬——拉包月等。前后對比可以明顯看出,非受事成分直接占據(jù)賓語位置能夠使語符量大大減少,句法形式得到簡化,更符合交際的需要。
此外,語法規(guī)則本身也體現(xiàn)出經(jīng)濟性的原則:某些語法意義可以用不同的語法形式來表達,但在言語活動中人們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已經(jīng)熟悉的,或者具有較大普遍性的那個語法形式,以便不增加認知的投入或減少力量的消耗[10]。盡管人類的語言多種多樣,但表達語法意義的手段卻是有限的,一般包括語序、詞匯標記和音律特征(如語調、重音等)三種,而漢語也因其意合性多傾向于選擇語序作為語法手段。“V+O”語序基本對應了現(xiàn)代漢族人的認知經(jīng)驗結構,理解起來經(jīng)濟、省力,因此人們特別愿意使用這種語序,甚至在表達非動受語義關系時也愿意使用這種語序,這也解釋了看似不符合語義搭配的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在漢語中生命力頑強且接受程度較高的原因。
3 從“拉+非受事賓語”看漢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的共有規(guī)律
如上文所言,“拉+非受事賓語”僅是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中的個案。近年來,針對“吃食堂”“跑材料”“寫毛筆”等其他個案的研究層出不窮,上文的成因分析對此也多有借鑒。這引發(fā)了筆者的進一步思考:生成機制相類似的語言單位,除表層結構之外,應當還存在更深層的共有規(guī)律。
3.1 受高頻動詞效應制約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包括受事賓語在內,“拉”至少可以帶5種不同語義角色的賓語,其語義組合種類之豐富,讓人很容易想到“高頻動詞效應”。陶紅?。?000)指出高頻動詞常常具有特殊的句法表現(xiàn),如果“論元成分擴大到非典型受事成分,受事成分吸收其他類型的論元成分等,其前提條件之一是,動詞在實際語言運用中一定屬于高頻率類的”[11]。 陳蓓(2020)的定量研究結果也進一步印證了“動詞的使用頻率越高,其帶非典型賓語的類型也越豐富”的結論,如:高頻動詞“打”能帶六種語義類型的非受事賓語,分別為材料、工具、方式、處所、原因、角色賓語;“吃”“跑”能帶4類非受事賓語;“唱”“泡”“踢”“寫”能帶3類非受事賓語[12]。細究其原因,筆者認為:動詞在日常生活中被人們高度使用的過程中,自身的語義特性,連帶其所搭配賓語的語義角色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如前文所述,“拉”詞義的引申和虛化是促成“拉群聊”“拉黑名單”“拉買賣”“拉包月”等一系列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生成的重要原因。楊村(2013)表明,動詞“打”由基本義和[撞擊][用手][使受損]3個義素出發(fā),引申出其余22個義項。越是那些與“打”的基本義引申距離近、意義實在的動詞,越能帶受事性程度較高的賓語;而越是引申距離遠、意義抽象的動詞,與受事性程度高的賓語搭配的能力就越弱[13]。這是因為在動賓結構中,受事賓語是所有語義角色的賓語中最具原型性的一個。隨著動詞詞義的引申,其自身原型性不斷減弱,因而和原型性最強的受事賓語搭配的能力也在逐漸喪失,轉而選擇其他外圍語義角色。
3.2 非受事成分需提供足量的新信息
認知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一個線性符號序列,開頭和結尾的部分最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因此,在使用語言組織信息時,人們往往借助最自然的語序手段將表達重心放在句子的開頭或者結尾;又因為對未知信息的理解常常要有賴于已知信息,所以信息傳遞過程常常按照從舊信息到新信息的順序排列。這樣,相當多的語言都傾向于把未知信息放在句尾,形成了尾焦點。在語用中性的情況下,賓語往往是表達的重心,即焦點[14]。在針對“吃食堂”結構的研究中,不少學者發(fā)現(xiàn):“廚房”同樣是提供飲食的地方,卻不能使用類似結構加以套用。這是因為“廚房”沒有為我們提供足量的新信息,“廚房”本就專指“做飯菜的屋子”,除去野炊等特殊情況外,一般說來,我們吃的飯都來自廚房。所以“吃廚房”所傳遞的“吃廚房的飯”屬于常識信息,包含的新信息量不足;只有進一步傳達所吃飯菜是來自食堂(的廚房)、飯店(的廚房)還是大排檔(的廚房),才算負載了足量的新信息[15]。“傳遞足量新信息”這一要求同樣適用于本文研究對象“拉+非受事賓語”,筆者在分析動賓語義關系時注意到目的賓語、結果賓語在數(shù)量方面更占優(yōu)勢,它們往往強調通過行為動作所要取得的效果或得到的事物,其所指稱的事物相對于前面的動詞有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例如“拉關系”“拉買賣”都是指通過招攬的行為達到建立關系、達成交易的結果,賓語“關系”“買賣”對于聽話者來說均屬于認知上的新信息,因而可以占據(jù)“尾焦”位置。
4 結束語
本文首先從宏觀上對BCC和CCL語料庫中出現(xiàn)的“拉+非受事賓語”結構進行了概念整合的層級劃分,并從語義關系、句法特征的角度進行更為細致的描寫與歸類;隨后從語義、語用兩個角度探析其生成、推廣的機制。研究發(fā)現(xiàn):第一,語義顯要程度的提高要求用句法位置凸顯;第二,動賓雙方通過轉喻、隱喻機制進行語義互動和調整,進而完成組配;第三,語言經(jīng)濟性原則為結構的大量生成和擴散提供條件。最后,筆者對比了“拉+非受事賓語”與“吃食堂”等其他漢語非常規(guī)動賓結構,初步提煉出兩條共有規(guī)律:受高頻動詞效應制約,非受事成分需要提供足量的新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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