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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共產主義觀念復興”的四條進路及其批判

2024-08-08 00:00:00謝昌飛
求是學刊 2024年3期

摘 要:當代西方激進左翼一個重要的思想傾向就是“共產主義觀念的復興”,主要體現出四條思想進路,即把共產主義視為柏拉圖式先在性理念和康德意義上的調節(jié)性理念的理念化傾向;把共產主義視為反對現實矛盾的社會對抗運動的現實化傾向;把共產主義視為全球化和信息化發(fā)展階段中所凸顯的共同性趨勢的內在化傾向;把共產主義視為以審美變革為基礎的感性化傾向。這四種進路一方面體現出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在新條件下尋求新的革命主體和革命策略的嘗試和努力,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思考共產主義的基本觀點、基本立場和基本態(tài)度的曲解和誤解??偨Y、反思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共產主義觀念復興中的趨向,以唯物史觀基本立場、觀點、方法對其展開批判,能夠為我們在當代條件下更好認識共產主義提供一定的思想啟示。

關鍵詞: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共產主義觀念復興;四條進路

作者簡介:謝昌飛,東北師范大學副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春 130042)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3.005

共產主義觀念的復興是當代西方激進左翼的重要理論動向,引起了廣泛的思想效應,成為當代西方最前沿、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傾向之一。這一傾向的出現,從理論上看,是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后半葉以來的保守主義立場及后馬克思主義在微觀政治走向中放棄共產主義理想的激進反抗。從現實上看,是在金融危機爆發(fā)、新冠肺炎疫情蔓延等具有全球性影響事件下對西方世界共產主義幽靈的再次呼喚。如何超越現存社會秩序,從而為人類贏得一個可期待的未來就成了以巴迪歐、朗西埃、齊澤克、奈格里、哈特為代表的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所關注的重要時代課題。他們將“共產主義觀念的復興”確立為開展激進運動的首要目標,提出“以共產主義觀念對全球資本主義制度進行激進反抗”的基本立場。在這一共同問題域下,他們對共產主義的本質認識和復興路徑不盡相同,形成了四條不同進路。如何以唯物史觀基本立場、觀點、方法審視這些不同觀點和進路,總結其在西方共產主義運動處于低潮期,結合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力圖喚醒共產主義意識的理論主張;如何回應“共產主義觀念復興”中對共產主義的曲解和誤解,分析其中可能存在的觀念誤區(qū),在批判和反思中堅定中國朝向共產主義的正確道路選擇,使這一研究體現出鮮明的理論意義和思想價值。

一、調節(jié)現實的先驗理念的理念化路徑及其批判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共產主義是由歷史發(fā)展內在趨勢所導向的社會運動和社會形態(tài)。共產主義的歷史必然性也使其具有理想性目標的意味,這一目標的確立能夠激發(fā)主體的能動性力量,這就開啟了從現實客觀必然性到激發(fā)主體意識、承擔歷史使命的思想進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大多在這一進路上展開研究。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同,一些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將基于社會內在發(fā)展趨勢基礎上的共產主義從理想信念層面轉變?yōu)橄闰炐栽瓌t,從共產主義觀念確立出發(fā),通過向現實世界頒布律令使之以想象的方式投射到現實歷史活動當中,發(fā)揮理念對現實世界的導向作用,引導“一種新的(共產主義)假說存在的新模式誕生”就成為他們的核心任務,這就走出了一條唯心主義的進路。

持共產主義理念化路向的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大多認為,當代資本主義條件下共產主義處于低潮期,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在面對資本主義自我調節(jié)能力仍然發(fā)揮作用的當下,作為一種理想信念的共產主義也隨著共產主義運動的弱化而逐漸消失在人們的意識領域當中。因此確立理念層面的共產主義,并使之對社會現實發(fā)揮導向作用顯得尤為重要,巴迪歐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學者。在巴迪歐看來,共產主義首先在本質上是平等原則的主觀運作,“共產主義理念是想象的運作,據此個人的主體化把政治真實性的片段投射到歷史的象征敘事之中”①。理念的共產主義先在于并決定共產主義的具體形態(tài),共產主義是關于集體行動領域中的先驗思考模式,一切關于歷史和哲學的問題都必須置于這樣的分析框架中思考,因此“我們需要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之中重新建構共產主義設想”②。共產主義的核心是關于平等主義的原則,正如柏拉圖提出“至善”理念,巴迪歐也提出平等理念作為共產主義理念或假說的核心,共產主義作用于現實就是將平等主義原則符號化,通過編碼、輸送和傳播,為關于資源集體化和共有化、消滅不平等和差異、承認主體的平等權利以及和平走向奠定主觀基礎。

共產主義在實現方式上是偶然溢出的可能性后果。巴迪歐認為,“所有的真理都是事件之后的真理,尤其不存在‘結構性’的或客觀性的真理”③。因此真理也具有偶然性。不僅如此,真理并不完全由事實構成,也包含著主觀性。主觀性具有一定的導向功能,能夠使具體的真理通過想象的方式投射到對象之上,使之呈現為一種事實。真理總是通過“事件”這一真理程序和可能性的開啟,實現與社會現實的決裂?!袄砟钜哉胬淼恼鎸嵭缘南笳鞒尸F某些事實。這就是共產主義理念如何使革命的政治及其政黨刻寫在歷史意義的再現之中,而它的必然結果則是共產主義。”④在這一意義上,事件就不是現存環(huán)境中的一般歷史事實,而是力圖打破現有的社會秩序從而開啟新的歷史視域的可能性。真理總是通過事件打破連續(xù)性,為歷史發(fā)展提供動力或對未來發(fā)展趨勢提供指引。

共產主義在現實性上還是“反抗強權政治和不平等”的調節(jié)性原則。共產主義理念作用于現實的方式就是將這一理念以想象的方式投射到歷史運動當中,通過象征化使其作用于歷史事實。共產主義理念與革命的政治活動體現出高度一致性,使共產主義從一種假說或理念成為一種歷史事實。換言之,共產主義理念“只存在于個體和政治進程的邊界,作為那種依據對政治的歷史投射進行主觀化的元素。共產主義理念使個體變成政治的主體,同時又構成他或她對歷史的投射”⑤。個體也是在這一過程中發(fā)現自身作為主體的能力,個體成為主體是建立在主體對“真理”和“事件”的忠誠基礎上的,這在一定意義上凸顯出主體性對于真理和事件的影響作用。這就使共產主義的實現與其所處的時代條件和革命形勢相互脫離,事件是歷史的結果,主體也是順應歷史發(fā)展趨勢的自覺者,而非共產主義假說的服從者,這一“共產主義觀念化”傾向可能將共產主義引向一種新的宗教信仰。

可以發(fā)現,共產主義理念化路徑就是將確立共產主義的先在真理程序或理念原則作為問題的關鍵,從理念和觀念形態(tài)的共產主義出發(fā)為現實共產主義運動頒布法則和提供依據,這就走向了唯心主義。事實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始終反對共產主義理念化的傾向,馬克思曾經在評論奧格斯堡報對《萊茵報》批判時,指出他們向柏拉圖式虛幻的共產主義“賣弄風情”,想要通過理念論摹仿或分有試圖賦予共產主義以所謂現實性,卻不知以虛幻的理念作為現實根據,現實性本身的實現也可能成為一種虛幻。在批判蒲魯東時,馬克思也批評“純粹的思維”僅僅靠意識的方式讓群眾擺脫屈辱地位,在存在、生活中真正成為人的虛假性的唯心主義辦法。馬克思更反對用所謂平等主義的抽象原則解釋共產主義,認為抽象的平等仍然沒有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視界,以平等主義為原則所確立的共產主義理念或觀念仍然帶有明顯的倫理社會主義痕跡。不僅如此,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看來,共產主義絕不僅僅是真理的程序,真理和事件之間的關系也絕非是頒布法則和具體實現的關系,共產主義代表社會歷史發(fā)展內在的共同趨勢,事件是這一內在趨勢的結果。共產主義根源于社會存在基礎和社會事實,體現為一種解放的活動。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將現實的共產主義和意識領域的共產主義相互區(qū)別,認為現實的共產主義的第一個原理就是“否認純理論領域內的解放,認為這是幻想,為了真正的自由它除了要求唯心的‘意志’外,還要求完全能感觸得到的物質的條件”①。這一點正是區(qū)分兩種共產主義的最鮮明因素,“共產主義不是學說,而是運動。它不是從原則出發(fā),而是從事實出發(fā)”②?,F實的共產主義所要實現的正是人們?yōu)榱藢崿F這一目標而分裂為的不同派別的整合和改造,使這些不同的社會傾向助力于真正的社會運動,它是有痛苦、有感情、有思想、有行動的真正的人類活動,而不是純粹的、抽象的理論運動,它始終貫穿著實踐,只能存在于實實在在的實踐當中。

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對共產主義理念化路徑從其出發(fā)點來看,有著因革命陷入長期的低潮期,而力圖通過重新確立理念來實現指導社會現實并發(fā)揮積極作用的思考。但從實際效果看,對共產主義單純的理念化理解則使其容易與共產主義理解中的一些錯誤傾向合流,如否認共產主義是人類社會的未來形態(tài),認為其是在歷史進步主義邏輯推演出來的抽象化理想的共產主義渺茫論和烏托邦論,以及將共產主義理解為基督教“千年王國”一樣的宗教預言家的宗教化傾向,也因其以平等主義為核心容易導向將共產主義看作永遠達不到的理想的“道德唯心主義”和倫理社會主義??梢钥吹?,這樣的觀念否定了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社會運動和社會制度的歷史內在必然性,而僅僅將其理解為一種理想和空想。它是以現實社會與理想社會對立為前提,不承認歷史的發(fā)展性,不通過開展政治斗爭的方式推進行動,而是想要一下就能將國家和社會置于共產主義境界當中。即便它們清楚是什么導致工人的異化狀況并引發(fā)工人的憤怒,但卻始終對于引發(fā)憤怒使之服務于社會的進步沒有任何作用,而僅僅籌劃了一個所謂理想的狀況,這無助于問題的最終解決。

二、拒絕私有化的反抗活動的現實化路徑及其批判

共產主義理念化傾向最大的問題是賦予現實的共產主義以外在論解釋。如何在與現實發(fā)生聯系的關聯處、從社會現實的內在性中尋求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始終將其看作是此時此地的斗爭所產生的必然結果,是共產主義擺脫單純可能性并凸顯現實性的基礎和條件。與將共產主義理解為一種理念不同,一些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從現實狀況出發(fā),指出當代資本主義現實狀況要求共產主義的政治空間。這些學者從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對人的生存樣態(tài)的影響和普遍異化當中,揭示共產主義的必要性。在他們看來,更為關鍵的不在于賦予共產主義的愿望,而是給予共產主義以合理的形式,這就需要從現實活動的內在性出發(fā)尋找共產主義的積極因素。

與巴迪歐不同,齊澤克明確反對將共產主義看作是永恒理念。他認為,作為永恒理念的共產主義恰恰暗示其所產生的條件及其所反對的社會對抗也是永恒存在的,而現實正好相反——消除異化的任務可以在現實層面內實現。僅僅對共產主義假設的忠誠并不能夠使實踐的迫切性更大程度凸顯,更容易導致復活“倫理社會主義”幽靈。在他看來,在存在論層面上,共產主義首先應是反對現實矛盾以謀求社會平等的活動?!肮伯a主義觀念復興”實際上就是從各種社會反抗形式中提煉出觀念模式或原則,就存在于以集體的名義反抗強權政治以謀求社會成員平等的運動當中。只要這樣的要求存在,共產主義原則事實上就發(fā)揮著自身的作用。正是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對抗性的存在,才使共產主義觀念發(fā)揮作用的條件始終存在,這就需要賦予共產主義以現實的政治空間定位?!芭f的然而是好的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概念不是把它作為一個理想,而是作為反對現實矛盾的行動。”①在現實性意義上,共產主義體現在與無所不在的資本主義私有化的對抗當中。齊澤克指出,當代共產主義的復興正體現在資本主義私有化和新圈地運動所導致的變化當中,包括生態(tài)災難、知識財產私有化、私人資本操縱生物遺傳技術以及包容者與被排斥者的隔離等。齊澤克援引詹姆遜的表述: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率的提高,世界市場中作為生產勞動者的勞工已經成為一種特權,擁有長期就業(yè)和受剝削的機會對于勞工來說已經成為奢侈的期待。在這一情勢下勞動后備軍包含著那些排斥在資本主義現代化計劃之外、使之“被歷史拋棄”的世界各地的大量人口。隨著不斷被剝奪,無產階級曾經面臨的“除了鎖鏈一無所有”的境遇擴大到許多社會邊緣群體當中,“無產階級化”成為大眾所普遍面臨的狀況,也為共產主義提出了最為迫切的實踐要求。在完成性上,共產主義是產生于社會斷裂處的政治解放學。齊澤克研究了馬克思共產主義的進路,認為其一方面體現為將生產力的無法控制作為共產主義實現的內在標準,另一方面將社會異化的清除作為實現共產主義的條件,認為前者是一種內在資本主義的幻想,而后者在當前的條件下具有實踐的指導意義。用共產主義觀念改變狀況,要預先采取行動,所謂行動在觀念上就是要脫離以利潤和私人利益為中心的關于資本主義世界的歷史假說,而確立新的世界規(guī)則,即共產主義的解放政治學。這一政治學的核心是對抗,即“把它化約為我所謂的抵抗之游蕩(rumspringa of resistance)的全部財富,化約為所有形式的抵抗,只要這些抵抗能夠幫助體制通過確保我們對它的參與再生產自身”②。新的解放政治學依賴于那些被排斥者之間的結合而喚起的行動,“所有真正的解放性政治學都產生于理性的公共使用的普遍性與‘非部分的部分’者的普遍性之間的短路”③?,F實運動在事實層面上已經通向了共產主義,“我要提出‘共產主義’的概念,它并非一個模糊的想象,而僅僅是對正在發(fā)生之事的表述(或者至少許多人認為它是必需的),這些措施已經在考慮之中,甚至部分已經得到實施”④。

可以發(fā)現,齊澤克關于共產主義觀念體現了一種實踐理性,其對于當代資本主義制度條件下共同性的剝奪和普遍“無產階級化”的結論,在當代條件下進一步延展了共產主義的理解方式;但也會發(fā)現其否定了共產主義與現實社會制度和生產力之間的內在關系,只是從現實性的要求和資本主義批判出發(fā)論證了共產主義的必要性,對于共產主義可能性和基本條件的分析則顯得十分簡陋。階級力量的生產與再生產在當代條件下的變化及其在“私有制”秩序當中的位置、這些被剝奪者如何能夠成為解放者等問題尚未回答。更為重要的在于,如何在被剝奪群體的社會現實、其所形成的社會意識以及革命的反抗行動之間建立起現實的關聯性,在這方面,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是軟弱無力的。齊澤克在批判巴迪歐從墮落的現實返回到真理的真空地帶的共產主義假說的同時,自己也提出與現實性保持距離的偶然性的和自發(fā)性的共產主義。

正是在這一點上,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更多地從現象層面將共產主義理解為對抗形式,這就疏離了共產主義最本質的內容。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看來,共產主義絕不是簡單的被排斥的后果。從政治權利的角度,他們提出,共產主義是克服和超越資本主義固有矛盾的共產主義。在馬克思看來,所謂權利總是與其所屬的社會制度相一致的,與特權和優(yōu)先權相適應的是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等級制的私有制,與政治權利相匹配的是競爭和自由私有制,而所謂“人權”在私有制條件下就是一部分階級對另一部分階級的“特權”,而私有制就是在人權和自由的名義下的壟斷。在這一意義上,任何以政治權利作為自身武器的方式,都仍然停留在資產階級法權的藩籬中。馬克思認為,這些政治上所謂的權利和對抗性都不過是現實社會經濟關系異化的結果,認識到這一關系的異化與反抗,并通向革命的實踐之間還有非常關鍵的一環(huán),就是使基本矛盾作用下的社會發(fā)展趨勢不僅停留在主觀意識層面,還體現為社會存在層面。馬克思認為,極端貧困化可能會導致重新出現爭奪生活必需品的斗爭,以及部分被克服的腐朽的東西死灰復燃,這并不必然推動共產主義運動的出現。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發(fā)展下仍然存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尖銳矛盾,同時伴隨生產力發(fā)展的普遍交往形式的發(fā)展,交往的力量發(fā)展為推動使這一對立成為不堪忍受的群體性感受,這就使矛盾更加不可調和。在這一意義上,共產主義就是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的行動或過程,就是針對現實狀況不斷革命的結果。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在共產主義作為理論的時候,那么它就是無產階級立場在這個斗爭中的理論表現,是無產階級解放的條件的理論概括”①。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將共產主義觀念泛化為社會權力底層群體所共有的觀念,實質上就是用多元化主體取代共產主義實現過程中無產階級的主體性。事實上,當代資本主義制度中出現了諸多對抗性力量,但這些對抗性力量并不是同等程度上起作用的,無產階級在這個群體中占據主體和起關鍵作用,其他階級的政治利益的實現依賴于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其也會與無產階級的實踐活動方向一致。這些西方激進左翼學者想要用日?;膶谷〈A級斗爭,否認革命對社會趨勢的變革作用,而革命作為社會進步和政治進步的強大推動力量正是社會有機體中劇烈發(fā)展的對抗的結果,僅有對抗而不發(fā)生革命,所有問題都無法解決。

從這些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的觀點中可以發(fā)現,他們試圖通過發(fā)現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多元化主體凝聚反抗力量,所導致的后果是在現實革命活動中消解工人階級和無產階級的革命主體地位。這就使當代西方激進左翼以復興共產主義為目的的理論追求卻力圖通過訴諸于多元性和偶然性來實現,這就使其與其所批評的放棄解放理想和社會變革目標而是致力于被排斥和邊緣化聲音被聽到的思路其實并無二致。

三、尋求共同性的總體趨勢的內在化路徑及其批判

與巴迪歐不同的思路,體現的更為鮮明的是哈特和奈格里。他們認為,在一定歷史趨勢中內蘊著實現共產主義的力量。事實上以齊澤克為代表的西方激進左翼學者思想中已經體現出從資本主義內部尋找共產主義現實性力量的思想觀點,只不過他們更多描述了一種可能性,而對這一可能性依靠什么力量和借助什么方式實現的研究有所缺失。哈特和奈格里的思路則體現為從資本主義內在矛盾中把握歷史發(fā)展的總體趨勢,這便走了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更為相似的思路,但遺憾的是他們對歷史趨勢的把握最終落到抽象的共同性上,這就使其共產主義觀念仍然停留在“解釋世界”的層面上。

與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滅亡的總體趨勢相類似,哈特和奈格里也認為資本主義的勞動者與勞動條件相分離的境遇在當代條件下不是減弱了,而是增強了?!胺俏镔|性的勞動正在對其他形式的生產構成一種霸權,它已經取代了以前的工業(yè)勞動的霸權?!雹俳鹑谫Y本主義使資本邏輯統(tǒng)治出現了最抽象形式,使物化結構已經通過資本的影響深入生命活動的日常層面,使主體的異化狀況不僅被控制于勞動過程當中,還通過生產與消費活動的同一,被全面控制于其知識結構、經濟運作方式以及活動能力之上,“生產觀念、符碼、圖像、感受和社會關系等的生命政治生產被直接視為人類主體性的構成性要素: 這個領域就是主體性得以生成并寄居的場所”②,這就使資本從原有的生產控制轉向以現實生活和生命活動為軸心的、以經濟活動為絕對強力的、以知識和信息為載體的整體而隱蔽的控制。這樣的狀況能夠為共產主義提供實現的條件。

生產社會化水平的提高為實現共產主義所需的共同性創(chuàng)造條件。哈特和奈格里認為,金融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的合作性、知識性、計算性和語言性的特點,使其所生產出的勞動產品也體現為一定的非物質性,其中所蘊含的公共性也日益增強。生產本身的社會性質,社會在信息服務領域的合作、在對生產者生活必需條件提供方面的合作以及生產原材料和條件提供方面的合作等都是生產的前提條件,“從共同性中的社會再生產網絡來理解必要勞動及其所生產的價值,那么我們就必須將剩余勞動和剩余價值理解為社會協(xié)作的形式,以及由資本所占有的共同性的要素”③。這就為對抗資本所特有的增殖、私有化和控制形式的邏輯鏈條和事實過程,以勞動主體為核心重新建構一種占有固定資本新模式,使之生成一種對抗資本不斷生活化的新的“共同品”占有方式成為可能。個體在時空壓縮的背景下被占有和壓迫的體驗性更鮮明,勞動時間的無限延長和勞動空間的生活化狀況使個體的被控制感日益加深,人們分享體驗和形成社群化共同體的可能性也變得更大。

共同性占有形式的重建也能為實現共產主義提供前提?!爱攧趧雍蜕M行俞越時,它們總是指向共同性的建構,后者是當下生產力的唯一標志?!雹芄餐詫ぷ鞯亩窢?、共同性對工資的斗爭和共同性反對資本的斗爭就從資本主義社會當中生長出來。哈特和奈格里認為,當今時代重建共同性占有形式的可能性已經日益空前強化。一方面體現在勞動力作用在生產中的地位和功能空前增強,認知性無產階級的存在,使勞動力成為生產過程整合和輸出的核心與中樞環(huán)節(jié),而輸出的產品也體現一種以信息、資源、技術為表現方式的非物質化的社會共有物——這些共有物在短時期內可能體現為一種私人占有關系,但在較長時段上看卻體現為一種開放的公共性。另一方面當代資本主義的公共權力的運作也體現出與私有財產控制的矛盾性。在公共權力的運作過程中,既要考慮作為其基礎和背后操縱者的私有財產所有者的獲得,也需要圍繞公共品的獲取、使用、占有和再生產等問題不斷探索新的途徑和策略。在更大范圍內關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公共性占有、金融領域中債權與債務關系的良性運動、生活領域中社會性別身份的平等關系、科學技術領域知識生產合作性的社會期待以及社會公共福利制度的不斷完善,這些領域中的普遍性需求必然要求沖破私有財產占有關系去考慮更大程度上的人類性福祉,這便為社會進步提供了內在需求和力量。資本越來越依賴于知識性生產的同時,也產生了從人的生命活動出發(fā)擺脫資本控制的力量,這也使一種新的階級斗爭形式成為可能。從哈特和奈格里的觀點可以看到,他們認為對人的本質的占有要求已經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壯大,共產主義的共有性要求已經進入資本主義有機體當中,因此通過賦予共有物社會權力,將共有的屬性回歸大眾就能夠實現共產主義,這就取消了革命的必然性,共產主義就變成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爭取更多共同性的嘗試。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曾經在共同性占有形式意義上談及共產主義。在馬克思看來,資本本身就存在二律背反,一方面產生私人占有關系,另一方面也生產共同性,其總是通過社會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在這一意義上看,資本不是個人力量,而是社會力量,社會性是資本運動的條件和基礎。這種內在矛盾性是資本主義固有矛盾的表現,因此共產主義在于把原屬于資本的財富變成共同的、屬于社會成員的財富。馬克思分析了共同性產生的基礎和條件,指出共同性絕不是作為一種獨立的歷史力量與抽象的私人相互對抗,“‘共同利益’在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是由作為‘私人’的個人造成的……普遍的一面總是不斷地由另一面即私人利益的一面產生的”①,共同性正是在這一關系當中生成出來的。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看到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共同性的不斷拓展,正是把握隨著生產力發(fā)展資本的社會性不斷擴大的趨勢,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并沒有直接得出共同性將推動社會變革走向共產主義的結論,而認為共同占有并不能夠由共同性的擴大而直接得出。這其中還關涉到問題的核心即所有制關系,也就是只有通過社會運動使社會的生產資料服務于聯合起來的勞動者和生產者階級的支配,才能改變勞動和資本之間的關系,“生產資料的全國性的集中將成為由自由平等的生產者的聯合體所構成的社會的全國性基礎,這些生產者將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②。這樣一來共同性才能與共產主義發(fā)生實際性的關聯。恩格斯指出,只有使生產資料擺脫服務于占有他人勞動的資本屬性,而恢復其所固有的社會性質,人才能真正進入人的生存條件。在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形式下,人們自身的社會結合方式從原有與人相對立的形式變?yōu)樽杂勺杂X的行動,這是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邁進的基本條件。

可以看到,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社會公共權力和共同屬性的釋放是以廢除現存的占有方式才能達成和實現的,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試圖在不觸及所有制的情況下,只簡單追求“共同性”是其軟弱性和烏托邦性的表現。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所有制問題是運動的基本問題,不管這個問題的發(fā)展程度怎樣”③。在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那里,共產主義雖然是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趨勢,卻并沒有把目標指向所有制關系,而是寄希望于生產領域的變化帶來觀念上的變化,這就將共產主義從一種革命方式變成一種社會理想。而事實上,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分析的當代資本主義變化體現了生產力發(fā)展的結果,非物質勞動和新生產方式的出現,為打破私有關系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就為所有制關系變革提出了要求,這便是社會變革的內在要求和力量,但他們卻將這一內在力量歸結在所謂“共同性”之上,這就繞開了問題的癥結。在消滅資本主義制度這一現代產品生產和占有的最完備的形式的基礎上“消滅私有制”是共產主義的前提條件,更是趨向共產主義的基礎條件,所有企圖避開或繞開這一基礎性條件而通達共產主義的設想只能是一種空想。

四、介入現實的感性籌劃的審美化進路及其批判

與將共產主義直接理解為一種理念或者將從現實性中引發(fā)共產主義因素的思路不同,還有一些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認為,共產主義只能出現在既與社會現實關聯又與現實保持一定張力的形態(tài)當中,因此共產主義是現實性與非現實性的統(tǒng)一。這除了從現實性和理念性上討論共產主義之外,既開辟了調和主義的思想路線,又在內在趨勢的基礎上找到開啟的入手點。

以朗西埃為代表的學者們提出,共產主義是一種感性籌劃,是現實性與非現實性的統(tǒng)一。朗西埃認為,共產主義的現實性特征來自于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基本規(guī)定:共產主義不是理念,而是現實生活的某種實現形式,“共產主義已經存在于資本主義生產的新形式中”①;共產主義也不是良好個體意愿的集合,而是以集體形式對抗自私和非正義的努力和行動。前者表明共產主義作為一種可以感知的真實性,不存在于個別形式當中,而是嵌入現實世界的普遍形式當中的。后者說明這種集體對抗形式已經普遍存在于現存世界當中,而在普遍形式基礎上實現主體自覺就是接下來要完成的任務。這一任務在朗西??磥硎强梢酝瓿傻?,有兩條理由。第一條理由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當中存在將集體力量現實化的物質力量,這在當代條件下尤為突出。生產無形的集體性智識的勞動使人類交往網絡化,集體性工序成為任何物質的和非物質的生產的唯一方式,這就使原有的固化的生產被液態(tài)化。同時,這樣的生產能夠生產出那些沒有任何限定性特權的“無分之分”,那些既有無限數量又始終處在被排斥中的群體,集體的生產和個體日益認識到社會的排斥,兩者的綜合作用能夠引發(fā)私有制的毀滅。第二條理由是這樣的物力突破了舊有形式的共同體,使共產主義成為唯一能夠代表新的發(fā)展形態(tài)的共同體?!敖夥诺奈磥碇荒芤馕吨鴪?zhí)行平等原則的男女自由聯合所創(chuàng)造的共同空間的自主增長”②,資本主義生產的網絡化使原有民族國家力量和政治行動的力量被集體智識取代,這樣的集體行動最終將成為與現實活動未相互分離的唯一形式。朗西埃認為,審美世界就是共產主義的突破口,就是將自由看作一種革命性原則,通過引導人們的智性和感性而達成自由平等的新形式。他指出,審美是體制和話語的母體,是感性體驗的各種形式之間關系的再分配,“藝術不是通過絕對獨特性的形式去奠定一個共同的世界,而是一種按照業(yè)已給出模式去塑造共同世界的重新布局對象和圖像的方式,或者針對這個集體環(huán)境,去創(chuàng)造更便于改變我們觀看和我們的態(tài)度的情景”③。這使藝術能夠重新創(chuàng)造個體和個體之間的關系,生產出面對和參與的模式,在藝術中身體、圖像、時間和空間能都被再分配,從而“許諾個體和共同體以一種‘有活力的新藝術’,承諾一種新人性”④。在關系美學當中,不確定的轉瞬即逝狀態(tài)的架構要求取代感覺,呼喚著從觀眾的狀態(tài)過渡到行動者的狀態(tài),并對自己所處的空間進行重新布局,而共產主義可能也產生于藝術架構的物質的和象征的空間當中。

審美意識領域中的共產主義具備了必然性和可能性。政治是一種特殊的空間布局,能夠將對象呈現為共同性的和屬于公共決定的東西,界定公共事務的可感性并進行重新布局和分配。審美形式是一種歷史遺跡的癥候,可能體現為一種無意識和無意義生命的無名之聲,但它又總是在思想當中所留存下的歷史過程的感性認知,是以浪漫主義方式再現古老邏輯的過程,這使其具有情節(jié)的正當性和激情的合法性。在朗西??磥恚瑢徝朗菍嵶C科學和大眾信仰之間的一片空地,藝術正是思想和非思想相互結合的一種形式。意識是沒有本質世界的存在,藝術之果的感性特質能夠替代聯結人性本質和社會本質的秩序,被決定的感覺和本質的統(tǒng)治在審美的領域內被克服,美學的革命使藝術的形式變成新生活的形式。因此在這一意義上“美學規(guī)劃”就是元政治,它在真理上和可感秩序上,承擔起將鮮活的經驗和所有精英、俗眾都通向共同信仰的組織,而政治只能在表象和形式的秩序中才能完成這個任務。⑤藝術的激進型是始終在場的獨特性的力量,能夠起到使現實顯現和刻畫現實的作用,通過可感性的現實力量和異質性的在場實現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超越。因此審美可以提供先在于特殊藝術形式的共在實現對現實的否定性的展現,更能夠為激進化的“崇高”提供填補觀念和可感物之間縫隙的可能性。在審美領域當中能夠建構真正的共同體,共在的精神性感受進入到了物質性的感覺機制當中,這就以感知經驗為基礎實現了集體智識的統(tǒng)一。這樣一來,共產主義的現實性和非現實性統(tǒng)一就在審美領域當中得以實現。可以發(fā)現,審美領域固然可能成為共產主義在資本主義制度條件下實現突破的領域,但審美所體現出的個體特殊性如何通過審美革命的普遍性實現變革,這些西方激進左翼學者就不能夠回答。更為重要的在于審美領域的革命畢竟仍然只是認識領域的革命,至多體現出對感性經驗的改造,如何在感性經驗意義上實現整個多元社會群體的共識,審美的路向毫無疑問體現出軟弱性。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也曾經針對共產主義與審美問題的結合上做出一定的思考,但他們更多以審美領域的變革說明未來理想社會當中如何實現主客體統(tǒng)一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也始終批判將共產主義理解為美學家們的幻想。在批判所謂“真正的社會主義”時,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他們將共產主義理解為“愛的宗教”或“愛的囈語”。真正的共產主義與魏特林所謂“貧苦人民的福音”的類宗教式的觀點將共產主義理解為美學家或文學家所傳播的幻想,這就將共產主義行動理解為黑格爾式的精神運動的結果或傷感的陶醉于愛的世界的幻想,這必然會產生毫無根據的理念和實踐上的錯誤。更重要的在于其對現實生活的軟弱無力性,恩格斯也在批判以卡爾·格律思為代表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時提出主張依靠“愛”而不是經濟上改革生產的方式來實現人類解放方案的虛假性,認為這不過是使人們陷入美的文學和空泛的愛的表達當中,“靠幻想來對共產主義所作的預見,在實際上只能成為對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預見”①。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這就將共產主義的行動退化為平庸的意識領域的認識,用意識領域的所謂“進步”和審美變革替代對現實問題的根本性分析,并沒有從無產階級的現實處境——對科學的向往、對知識的渴望、道德力量和自己發(fā)展的不倦要求——出發(fā)的所謂意識覺解無法觸及現實并發(fā)生作用。不以現實社會問題的解決為前提,而僅僅將共產主義停留在審美領域,通過審美領域的籌劃通過感性力量提供否定性,至多提供了某種途徑,而沒有觸及解決問題的根本性途徑,而“實際上和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說來,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事物的現狀”②。

結 語

從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關于共產主義觀念復興的四條路徑中可以發(fā)現,在表面差異性背后也有一致性,即反財產權、反等級制、反威權主義的基本原則;強調平等、共有、共享和集體智識等具有共產主義意識的觀念;通過復活倫理社會主義觀念力圖尋找實現共產主義的現實策略。他們在資本主義制度條件下尋找實現共產主義的因素和契機,這與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認識有著一致性。但這些進步性也無法掩蓋其關于共產主義倫理化的認識、對抽象共同性的追求以及不觸動制度基礎而力圖實現共產主義的軟弱性。湯普森、卡姆菲爾德等人就從其并未考慮共同性背后的差異性或未觸及資本主義新變化的本質等層面批判了這些共產主義觀念的不徹底性??梢园l(fā)現這些學者以重新復興“共產主義觀念”為旨趣,但卻又返回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批判的理念論等唯心主義的思想框架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及那些所謂的“真正社會主義”關于共產主義的認識當中。將共產主義理解為消除異化狀態(tài)之后的現實再現的空想性,以漸進性的、邊緣性的政治活動取代革命,遠離了階級和生產關系的根本性,脫離階級政治的實踐,脫離政黨的領導等更體現出其思想的軟弱性和不徹底性。只有把共產主義與馬克思關于共產黨人的首要任務在于“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的論述以及列寧和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者一貫重視的組織和策略問題研究聯系起來,締造和構建新革命主體,深入思考在西方背景下如何找到符合自己時代發(fā)展狀況的結合方式,發(fā)展符合時代發(fā)展要求的馬克思主義新形勢才能真正實現“共產主義的復興”。

[責任編輯 付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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