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中國學者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歡談論治學方法的一群人了,遠在宋朝,朱熹就教人“讀書法”,及至現當代,梁啟超、胡適等人更是不斷給后學開書單,撰寫《中國歷史研究法》等。前輩種種所為,啟后學以法門,方便來者,原是極有益于學術傳承的好事。然而,仔細梳理談治學方法的人,卻不難發(fā)現,他們多是民國時期的學者,成名已久,或者年輩很高。至于當代正值學術井噴期的學人,則大抵很難看到他們四處兜售治學法門。近來這種風氣雖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例如許多青年學者也紛紛主動訪談,以“忍不住的關懷”訴說自己求學、治學的心路歷程??上?,或者由于他們還較為年輕,閱歷、積淀尚不夠深,他們所謂的治學心得讀起來,總讓人覺得不過癮。原因何在?大概,“姜還是老的辣”,予人啟發(fā)較多的治學心得還須出自學界“老江湖”,出自他們真心實意地耐心分享。尤其是,當他們無意于特別傳授治學法門,卻不經意透露許多小訣竅時,有心人仔細品咂,倒真能見出當今學界叢林中的甘苦及殺出叢林的指南。
在這方面,黃仕忠的《書的誘惑》算是具有代表性的一本。就這書的編纂緣起來說,大概因為黃先生年屆六十,要以書自壽,回首半生學術之旅,兼以懷人,故編成這樣一本讀書隨筆集。不過,雖是隨筆,其中學術的話題倒不少,尤其在日本漢籍和中國古代戲曲研究方面,本書閃爍著可能繼續(xù)深入的許多好選題。由于這些話題前此已有人提及,在此不多贅言。本文所要說的,是這本書中流露了黃仕忠頗具特色的治學方法。從書中點滴的顯露來看,黃仕忠很早就有鮮明的方法自覺,并以之貫徹一生。這在20世紀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學者身上其實比較少見,值得揭示。
黃仕忠治學每從文獻學入手,這與他在學界起步的經歷有關。在《我的學術經歷》一文中,黃仕忠坦言,生平學術大致分四階段,在杭州大學本碩求學是一期,在中山大學讀博是一期,工作以后長達十年停頓是一期,此后又是一期。筆者歸納起來,認為這四個時期分別代表黃仕忠求學的奠基期、融合期、轉型期和開拓期。
黃仕忠求學的奠基期在杭州大學。那時,他跟隨徐朔方先生讀書,起步于旁聽1979級本科生的《史漢研究》。這門課給他帶來許多收獲,如本科二年級即在《杭州大學學報》發(fā)表《摩錢取镕與五銖錢》,此文即課程所得。由此出發(fā),黃仕忠主要收獲了文獻學方面的版本學及比勘文獻的思路,其治學理路也因此打下了堅實的文獻學烙印。
后來,黃仕忠偶然知悉杭大的學風傳統(tǒng)為“論”“考”結合。于是對自己的學術訓練進行了一番歸納,以為是“從細微處著手,培養(yǎng)文獻實證方面的能力,同時注意方法論方面的學習,努力在具體的文本閱讀體悟中,找到新的理論方法的契合點”。也就是說,在20世紀80年中期,不滿三十歲的黃仕忠已初步形成較為鮮明的方法自覺。
隨后,黃仕忠進入中山大學,跟隨著名戲曲研究專家王季思先生攻讀博士,進入學術研究的“融合期”。對中山大學和杭州大學的求學所得,黃仕忠有清醒的認識。他曾自言,個人為學有“二源”:一方面是繼承徐朔方先生的“求真”理念,另一方面,則在王季思先生那里,懂得從宏觀層面思考社會與人生。在《徐門問學記》一篇中,黃仕忠不僅全面概括了徐朔方先生的學術方法,且對徐朔方和王季思兩位先生的學術風格進行了切中肯綮的比較。他說徐先生喜直率批評,而王先生則鼓勵居多。這恐怕由于徐先生是從西洋而入古典研究,而王先生則較多受傳統(tǒng)教育。此外,徐先生當時不注意培育梯隊,而王先生則注意學術的薪火相傳。
這種對導師治學方法的自覺體認,使黃仕忠受益很大,此后他治學、帶學生均可受此影響。又由于這兩位前輩均從民國走來,飽經滄桑,感染了黃仕忠。故而,在治學方法“融合期”的黃仕忠,雖處“九十年代學術最困難的時候,也從未失去對學術的興趣與信心”。而他在20世紀90年代的較長時間里,都循著這樣的方法專事研究,即一方面通過版本學的研究推進《琵琶記》研究,另一方面,則對戲曲史進行系統(tǒng)思考。
不過,從1997年至2007年,這十年間,黃仕忠進入學術轉型期,即他自己所謂的“停頓期”。這一時期,黃仕忠展示了一位出色學者的素質,即他覺得雖有題目可寫,然而只是數量增加,無法做質的突破。為了不重復自己,黃仕忠主動“革自己的命”,開始了艱辛的學術轉型。十年間,黃仕忠很少發(fā)表論文,而是一方面通過走向域外開拓空間視野,另一方面則經由艱苦地對文獻進行精耕細作,從而求得宏大學術版圖的確立。
應該說,黃仕忠在學術道路上之所以停頓下來,最終形成“十年轉型期”,大概還與徐朔方先生的忠告有關。在某個時段,徐先生曾直率批評:“你寫得太多,太快了?!睂蠋煹脑?,黃仕忠頗有理解,他認為“寫得太多,則意味讀得太少;太快,則仍未去其浮躁,思考尚未成熟即圖相炫”。故此后,他即少發(fā)文章,開始沉潛考索,以求突破。
“功夫不負有心人”,黃仕忠通過這段艱辛的探索,最終實現了既定的目標,也收獲了累累碩果?!度詹刂袊鴳蚯墨I綜錄》(2010)、《子弟書全集》(2012)、《新編子弟書總目》(2012)、《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2013)、《日本東京大學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匯刊》(2013)、《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匯刊》(2014)、《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2006,2016)等一大批部頭巨大且很有分量的著作陸續(xù)面世,便是他這次學術轉型成功的標志。
這段學術“變法”于黃仕忠而言,不僅收獲了諸多可見的皇皇著作,也在觀念和方法層面收獲了無形的治學“資產”,建立了一整套“黃氏治學手冊”。就學術觀念層面來說,黃仕忠認為“每一個學術領域的推進,都是以新一輪的資料文獻整理為基礎的,需要有人從事文獻調查、編目、影印、標點、出版,為新的學術發(fā)展做一些基礎性工作”。在這一理念的堅持下,黃仕忠確立了兩個目標:一“是對戲曲文獻的編輯、整理、影印”,一“是繼續(xù)向‘下走,戲曲而外,重點關注說唱類俗文學文獻”。上述令人矚目的成果,即是他在這種嚴格的學術規(guī)劃下的最終產物。
當然,學術研究,僅有目標和規(guī)劃還不夠,還應該建立一種普遍的工作程序,以確保目標得以實現。在此,黃仕忠充分利用文獻學的本領,總結出此類工作的一般流程,即“在全球范圍內展開全面系統(tǒng)的文獻調查,以此為基礎編制總目,然后對文本作校點或影印出版,最后完成研究性著作,時間周期大多在十年以上”。
長時段、大范圍、有規(guī)模、有分量,由此構成黃仕忠學術成熟期成果的典型特征。從這時起,黃仕忠又進入了學術的開拓期。在這個過程中,黃仕忠對學術成果有了不同于時流的認識。他重視基礎性的成套著作,認為單篇論文只是整體研究工作推進中的“副產品”。他將這種認識滲透到教學與日常交往中,從而真正建立起完整的學術體認系統(tǒng)。
《書的誘惑》中有一編“論學集”,記載黃仕忠與友人及弟子通信。從這些以前相對私密的信件中,可見黃仕忠在鳥瞰整個學界狀況外,還對治學的出處有了較多思考。他試圖把這套理念更好地在學界傳播,“嚶其鳴矣”,他希望更多人走上學術的正途。
在和蔡軍劍的通信中,黃仕忠重點論述讀書和求師的關系,以為嚴師、名師不必求、無須求。如果學者在心中真誠地選擇嚴師,則歷史上有無數嚴師可師可法,何必感嘆:“其真無名師耶?”在此,黃仕忠意在鼓勵青年,學問當反求諸己,而不必以名師為幌子。
對于學界普遍反映的發(fā)文章難的問題,黃仕忠也做了徹底清算。他認為對學者而言,文章的標準當分為兩類,一類是職業(yè)上的,一類是學術界的。黃仕忠以為真正的學者在應付了飯碗的考核之外,更應該思考如何應對學術界的考核,即學術史的審視才是一個真學者始終拷問的核心問題。
由于有這樣徹底的學術堅守,黃仕忠反而少了一些急功近利,多了一些從容。他同時認為“學問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需要老老實實地去做而已”。畢竟,學術與人生最終究竟走向哪里?端只在于學者自身的選擇,是選擇百分之五的艱苦求索之路,還是選擇百分之九十五的世俗標準路,這才是檢驗學者底色的根本。一言以蔽之,正如他2013年在中山大學珠海校區(qū)開學典禮上所呼吁的那樣:“請不要太功利地按世俗的眼光安排你的目標?!?/p>
盡管在學術初心、學術理念、治學方法、治學策略等方面,黃仕忠均形成了一套圓融自洽的體系,但他并未故步自封,而是始終保持開放心態(tài),隨時吸納優(yōu)秀治學經驗。這種吸納,體現在他對治學方法一類書籍的較為重視上。譬如,他讀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便總結何炳棣的治學特色“在于深明西方史學規(guī)范與標準,善于運用各種現代史學工具,在大量占有史料的基礎上,經過縝密考證與平衡理性的思維,在許多重大領域,取得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成果”。他讀嚴耕望的《治史三書》,也頗有思考,且多為嚴耕望辯護。他以為嚴肅的學者,當“以求真為務”,而不是再走傳統(tǒng)知識分子“古為今用”的老路。又如,讀周勛初先生的《師門問學錄》,黃仕忠獨具只眼,以為此書價值主要不在于揭示研究生培養(yǎng)法,而是可窺測周勛初先生的治學路徑。
黃仕忠不僅吸收國內前輩學者的治學經驗,還十分留心海外學術動態(tài)及方法。他多次到海外訪書,從海外學人身上吸取治學優(yōu)長,也經常鼓勵弟子們留學海外。在他的弟子李繼明和張詩洋分別在德國和日本訪學時,黃仕忠不忘寫信叮嚀,囑咐他們海外訪學最要緊在于“訪”和“學”,要不顧一切地多方吸納。這番話可謂肺腑之言,揆之黃仕忠自己日本訪書的歷程,也全在這一點,即不斷地睜大眼睛看,想盡一切辦法學習,不僅學別人的學習方法,也深入地把握別人的學問。
邁入花甲之后的黃仕忠,如今在治學心態(tài)上早已云淡風輕,卻依然持續(xù)不斷地產出大部頭成果,著實令人羨慕。用中國人的古訓“吃虧在前,享福在后”,形容于黃仕忠的治學路,可謂恰如其分。而黃仕忠的學問最終抵達如此境地,卻實在與他早年的選擇及此后對治學方法的自覺體認和實踐息息相關。在學界“千軍萬馬”倍覺焦慮之際,翻翻黃仕忠《書的誘惑》,不啻一帖清涼散。故予不揣淺陋,略作揭示如上,尚祈海內方家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