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慧
關(guān)鍵詞:葉嘉瑩 《迦陵詩詞稿》 入世 出世
2024 年,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即將迎來期頤之壽?!白栽偙淘茪w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边@是以教書、治學(xué)、寫作為終生事業(yè)的葉先生對自己的定位。從她的詩句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形象,仿佛青天上舒卷的孤云,不與群芳同列。
但眾所知悉的葉嘉瑩不是這樣的。漂泊海外多年的她萬里歸國,把余生交給詩教事業(yè),為此做了數(shù)不清的工作:授課,講座,著書,培養(yǎng)學(xué)生,推廣吟誦,關(guān)注兒童古詩教育,將昔年講學(xué)的影音資料整理成文稿……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能夠完成的。
這位可敬的先生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如何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安置自己的精神世界、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的?筆者反復(fù)閱讀了她的詩詞曲集《迦陵詩詞稿》,試著從她的心靈軌跡勾勒其性情志向與人生選擇。
如果要用一個言簡意賅的詞語概括葉嘉瑩游走于入世與出世之間的生命狀態(tài),臺灣詩人痖弦對她的印象可以移來一用——意暖而神寒。她對社會與人生始終懷有一份熱忱,始終希望有所作為、有所樹立,所以她到人群中去,去做教書育人的事業(yè);而在她的精神領(lǐng)域,始終有一方高寒孤潔的天地,不染俗塵。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入世與出世這兩種境界會以不同的風(fēng)貌體現(xiàn)在她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
萬方多難我何之:心緒茫然的少年時期
1924 年,葉嘉瑩出生于燕京舊家,祖父是進士,父母、伯父都雅好詩書,家庭教育為她打下了堅實的舊學(xué)基礎(chǔ)。中華書局增訂版《迦陵詩詞稿》收錄的第一首詩,是她十五歲時創(chuàng)作的。
從十五歲到二十四歲,是葉嘉瑩在北京讀書求學(xué)的時期,也是神州大地飽經(jīng)戰(zhàn)火、滿目瘡痍的時期。少女眼前所見、心中所感,大多不出自家庭院、師友交游。然生當(dāng)斯世,抗戰(zhàn)的艱苦生活中,葉嘉瑩也真真切切感受著亂離的摧傷。母親在她十七歲那年去世,父親又常年在外,自家生計如斯,放眼人間,更無一處樂鄉(xiāng)。在她早年的詩詞里,已經(jīng)可以看到她對世界有一種本能的關(guān)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
(《詠蓮》)
閑行花下問東風(fēng),可能吹暖人間世。
(《踏莎行·次羨季師韻》)
可惜在那個亂離的時代,少女葉嘉瑩對苦難眾生的悲憫也只能是被四時風(fēng)物觸動的一種情緒。
“十年往事秋宵夢,細雨青燈伴夜涼?!比~嘉瑩的年少之作不乏衰颯索寞之感,秋蝶、秋草、冬柳、寒霜、殘雪等是她經(jīng)常注目的意象。
對悲哀與苦難的感知是一個人關(guān)懷世界的起點,不是軟弱消極的表現(xiàn),更不是毫無意義的。但若僅僅停留在感知層面,一個人還不能有所樹立。這一時期的葉嘉瑩,雖然尚未明確自己將來要走的路,但那種“有所稟賦不可虛度人生”的意識已經(jīng)十分強烈。
母親去世那年,她寫過一首《短歌行》,感慨興亡變化、歲月無情。這首詩聲情激越,詩的最后幾句是:
敲斷吟簪細問他,人生不死將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將如何。
婆娑世界何方往,回首歸程滿路花。更上溪橋人不識,北風(fēng)寒透破袈裟。
(《晚歸》)
人生徒有情,天意終無常。奄忽年命盡,便當(dāng)歸北邙。事業(yè)誰能就,千古同一傷。感此不能言,四顧心茫茫。
(《夜坐偶感》)
時序晚,露華凝。秋蓮搖落果何成。
(《鷓鴣天·廣濟寺聽法后作》)
顛簸在時代的洪流之中,葉嘉瑩不難想象到來日多難,詩詞中充滿了迷茫問詢之意:未來該何處托身?如何才算不辜負自己的生命?她從小就在詩書上表現(xiàn)出過人的才華,得到師長的贊譽,可是一個靈思慧性、善解詩書的女子,在那個亂離的時代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于是我們屢屢在她的詩詞中看到一個孤寒寂寥的形象:
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fēng)寒。
(《浣溪沙·忍向長空仔細看》)
此世知音太寥落,寶錚瑤瑟為誰彈。
(《長句六章仍疊前韻》之一)
年少的葉嘉瑩性情矜貴自持,與俗世保持著本能的距離。“便欲乘舟飄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這是她從輔仁大學(xué)畢業(yè)之際與同窗的共勉。自古以來,“進退出處”都是擺在讀書人面前的大關(guān)節(jié)。自幼受到舊學(xué)浸染的葉嘉瑩既有儒家積極入世的愿望,也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出世之想。
入世與出世的人生境界雖然是中國古代士人精神傳統(tǒng)的一種賡續(xù),但在葉嘉瑩身上也體現(xiàn)出獨屬于她的特質(zhì)。其中最為可貴的,除了那種“人生當(dāng)有所為”的強烈意識,便是她對人生、對世界的一段深情。她不僅作詩填詞,也譜寫過小令、套曲。曲之為體,表情達意往往比詩詞更加酣暢淋漓。她在一支《寄生草》小令中寫道:
俺則待滿天涯踏遍少年游。向人間種棵相思樹。
什么是她種在人間的相思樹?那時還不得而知。但其中的向往懷思之情、渴盼期待之意,卻是宛然可感的。后來葉嘉瑩常說,讀古典詩詞的好處是可以讓人“心靈不死”,當(dāng)時的她已具有一顆不死的靈心:
縱教那人間萬象盡虛空,則我但有這情心一點終留戀。
“心頭一焰憑誰識,的歷長明永夜時?!眎 她心中有一片不滅的靈光,當(dāng)時雖然前途未卜,心期未定,年少時種下的那棵相思樹卻始終保持著生機,也許在命運的摧折下一時未得舒展,可一待遇到合適的水土,便開花結(jié)果,蔚然成蔭。
久慣生涯似轉(zhuǎn)蓬?:漂泊流轉(zhuǎn)的游子生涯
1945 年,葉嘉瑩從輔仁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北京做了幾年中學(xué)教師。1948 年南下與丈夫趙鐘蓀結(jié)婚,同年冬隨丈夫渡海遷臺,從此開始了漂泊流轉(zhuǎn)的生活。到中國臺灣不久,趙鐘蓀即被捕入獄。葉嘉瑩帶著初生的女兒輾轉(zhuǎn)寄居,以教書糊口。出獄后的丈夫性情暴躁,無以為生,家中老父、幼女都要靠她一人供養(yǎng),生活的重擔(dān)壓得這個未及而立的年輕女子難以喘息,只能以含容忍耐的姿態(tài)接受命運的安排。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以后等待著我的都是憂患的日子。我真正是把什么都放棄了,我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p>
從這首《蝶戀花》詞中,我們似乎看到葉嘉瑩年少時美好的夢想都已消失不見:
倚竹誰憐衫袖薄。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風(fēng)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jù)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刬地思量著。
“吾生拙懶無多事,日展騷經(jīng)讀卜居?!蔽裟暝姇詩实纳倥坏靡焉钕轄I治家事的塵網(wǎng),又遠離從小生長的北京來到遙遠陌生的臺灣。生活已容不下片刻的喘息,她覺得自己年少時的夢想都已落空,似乎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把什么都放棄了”,“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只有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忍不住想起昔年的夢想。最為險釁艱危的那幾年,眼前風(fēng)雨逼人而至,偶爾溫存舊夢,轉(zhuǎn)瞬就會被殘酷的現(xiàn)實淹沒。
那段時間,她的詩詞作品很少,偶有筆墨,常見出世之想:
眼底青山迥出群,天邊白浪雪紛紛。何當(dāng)了卻人間事,從此余生伴海云。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葉嘉瑩來到臺灣已有十余年,丈夫出獄,自己也在師友的幫助下獲得了大學(xué)的教職。但課程繁多,家事沉重,常有不堪重負之感。注目天邊,她只想了卻人間紛擾,歸向她所向往的自由澄凈之境。
葉嘉瑩的詩詞作品中,這種高遠孤寒的境界貫穿始終。這大約是她遠離市廛紅塵的一種生命本質(zhì),在少女時期,體現(xiàn)為自賞孤芳;在百憂交集的中年,則常常伴隨著某種被摧傷的痛苦,比如這首《南溟》: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飛負此心。攀藕人歸蓮已落,載歌船去夢無尋。難回銀漢垂天遠,空泣鮫珠向海沉。香篆能消燭易盡,殘灰冷淚怨何深。
境界高遠,但充滿了遺憾。蓮花搖落,鮫珠沉海,全都是美好落空的象征。
然而葉嘉瑩又是一個極為堅強的人,她從小誦讀《論語》,深受儒家“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精神的影響,又在青年求學(xué)時得顧隨先生教導(dǎo),把那種“堅強的擔(dān)荷精神”作為自己一貫的生活態(tài)度。她依然深愛著自己研讀多年的古典詩歌,不管生活多么艱苦,一講課就沉浸其中,神采飛揚。這一時期,她在臺灣多所學(xué)校開設(shè)了許多門與古典詩歌相關(guān)的課程,并有多篇詩文、論著發(fā)表。
葉嘉瑩不曾辜負自小就喜愛和擅長的東西,縱在艱難苦恨之中,也憑借自己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和不倦的精神贏得了學(xué)界的推崇。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就是這樣,不管命運把我拋到哪里,我都盡最大的努力盡量做好?!?/p>
葉嘉瑩的老師顧隨先生評馮延巳詞“和淚試嚴妝”:“雖在極悲哀時,對人生也一絲不茍?!比~嘉瑩也具有此等人生修養(yǎng),歷經(jīng)憂患而有所持守,始終珍重好修。那時的葉嘉瑩,便是以這種艱辛但不茍且的態(tài)度認認真真對待自己的生活和事業(yè)。就像她喜歡引用的《圣經(jīng)》中保羅說過的一句話:“當(dāng)跑的路我已經(jīng)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jīng)守住了。”
這一時期,葉嘉瑩的入世精神表現(xiàn)為對人生苦難的擔(dān)荷,而出世之想則是拯救她暫離現(xiàn)實苦難的一劑精神良藥。
種蕙滋蘭愿豈違:有所樹立的余生事業(yè)
(一)一枝聊此托余生——海外棲身
1969 年,葉嘉瑩來到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xué)(U.B.C.)任教,她把丈夫、女兒和父親接來溫哥華,在此定居。在那里,她需要用英文把中國的古典詩歌講授給外國的學(xué)生。雖然她以過人的毅力攻克了語言的難關(guān),但用母語講授給國人時那種一任神行、酣暢淋漓的“跑野馬”式的講課風(fēng)格受到了極大的束縛。來到溫哥華的第二年,她寫下一首《鵬飛》: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本該沖天而起的大鵬只能匐地而行,“一枝聊此托余生”,如杜甫說“強移棲息一枝安”,只是暫得棲身之所而已。
不過,相比在哈佛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的時候,此時的葉嘉瑩已獲得了U.B.C. 的終身教職,又能把家人接來身邊團聚,生活也算安定下來,可以稍得休憩?!盁煒涑跫t橘正黃,小庭花木競秋妝。風(fēng)霜見慣渾閑事,垂老安家到異方?!?她的詩句中流露出生活的閑趣和結(jié)束漂泊的歸屬感。
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便在葉嘉瑩剛剛松了一口氣的時候,猝然來臨的噩耗又給了年過半百的她一個巨大的打擊:1976 年,她的長女和女婿因為車禍雙雙去世?!翱弈各啬隄M戰(zhàn)塵,哭爺剩作轉(zhuǎn)蓬身。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憋柦?jīng)憂患的葉嘉瑩尚未過得幾年輕松自在的生活,喪女之痛便如晴天霹靂。很長一段時間,她的心態(tài)悲苦而自哀。
使她從這種悲哀中跳脫出來的,是1979 年獲得回國教書的機會。在此之前,她雖以文字為生,畢竟暌隔故土,文脈難通,對詩詞的銳感深情常有知音難覓之憾:“抱柱尾生緣守信,碎琴俞氏感知音。古今似此無多子,天下憑誰付此心?!?如果說“天下憑誰付此心”這句自問從前只是偶然生發(fā)的感慨,在經(jīng)歷了喪女之痛后,“余生何處惜余陰”便成了一個極其迫切的問題。她要找到自己托付余生的事業(yè),并全力以赴。
(二)書生報國成何計——余生立志
葉嘉瑩自問“余生何處惜余陰”的時候,正是中國大陸一派生機、百廢待興的時候。她接到國內(nèi)友人的來信,信中提到國內(nèi)教育界形勢大好,她極感振奮,寫下《再吟二絕》:
卻話當(dāng)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喑。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并轡心。
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處有知音。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比~嘉瑩決定用自己平生所學(xué)為祖國的教育事業(yè)盡一份力,為古典詩歌在年輕人中的傳承盡一份力。這并不是一句空話,1979 年首次回國講學(xué)之后,葉嘉瑩余生的每一天都在踐行自己“驥老猶存萬里心”的志向。
應(yīng)李霽野先生之邀,葉嘉瑩假期歸國講學(xué)的地點主要在天津的南開大學(xué)。她在南開大學(xué)建立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現(xiàn)已更名為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1990 年從U.B.C. 退休以后便留在這里,培養(yǎng)出一屆又一屆的碩士生、博士生。她早經(jīng)憂患,回國教書以后也面臨過經(jīng)費、人事等方面的種種困難,隨著年齡的增長,還要承受衰老與病痛的折磨,但是所有這一切都被她克服了。她之所以能戰(zhàn)勝這種種困難,是因為她堅定的志向、頑強的人格精神和旺健的生命力。這些都可以從她的詩詞作品中找到印證。
她曾經(jīng)感嘆時光無情、理想落空,美好的志意橫遭摧折,但并不因此而放棄努力:
人間誰把東流挽。望斷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開,一夕高樓風(fēng)雨亂。 林鶯處處驚飛散。滿地殘紅和淚濺。微禽銜木有精魂,會見桑生滄海變。
(《木蘭花令·一九八九年美國哈佛作》)
理想遠大,猶如滄海波平;人力有限,猶如精衛(wèi)填海。精衛(wèi)銜木不倦,她也在講臺與書海中耕耘不倦。
她曾經(jīng)飽經(jīng)憂患,心如槁木死灰,但自沉吟處,仍有一段心期不能忘懷:
似水年光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梧桐已分經(jīng)霜死,幺鳳誰傳浴火生。 花謝后,月偏明。夜涼深處露華凝。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
(《鷓鴣天》)
把古典詩詞這份寶貴的財富交給下一代,這份理想是她心中燦爛的云錦,為此她愿意像春蠶吐絲般奉獻自己的余生。也正是因為這份理想,她才能夠在種種憂患中有所樹立,浴火重生。
“平生不喜言衰病”,“一世飄零敢自傷”,葉嘉瑩不是一個喜歡把苦難掛在嘴邊的人。步入八十高齡以后,她常有疾病纏身,但她的詩詞中很少寫到疾病如何痛苦,只有一次次以頑強的人格精神和旺健的生命力戰(zhàn)勝疾病的記錄。
2007 年,葉嘉瑩疾病漸痊,她的老朋友澳門實業(yè)家沈秉和先生有《口號葉嘉瑩先生病愈》一詩相贈,她唱和道:
雪冷不妨春意到,病痊欣見好詩來。但使生機斫未盡,紅蕖還向月中開。
葉嘉瑩生于荷月,小字為荷,有一部由張侯萍老師撰寫的口述自傳,書名就叫《紅蕖留夢》。這首詩里歷經(jīng)砍斫但生機不盡,在月色中亭亭舒展的紅蓮,便是她生命境界的寫照:光明、潔凈、美麗、堅韌。
2016 年,還是與沈秉和先生的唱和中,我們可以看到葉嘉瑩老而彌堅的心志:
天行常健老何妨,花落為泥土亦香。感激故人相勉意,還將初曙擬微陽。
茶香午夢醒還疑,蓮實千春此意癡。待向何方賦歸去,依然尼父是吾師。
李商隱詩有“醉起微陽若初曙”之句,說醉酒醒來后意識不清,錯把夕陽當(dāng)成了朝陽。而葉嘉瑩桑榆暮景,卻是很清醒地“還將初曙擬微陽”,把夕陽當(dāng)成了朝陽去努力。“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眰鹘y(tǒng)士人追求理想的剛毅堅卓在葉嘉瑩的詩詞創(chuàng)作與生活實踐中歷歷可見。寫下這兩首詩的時候,葉嘉瑩已是九十二歲高齡。筆者寫作此文正值葉嘉瑩期頤之壽,負責(zé)審校由《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刊發(fā)的“葉嘉瑩講唐床詞”系列,那是她多年前講課錄音整理成的文稿。此時,這位百歲老人視力、聽力都在急劇下降,仍堅持審閱每一期的文稿,真正是“還將初曙擬微陽”,令人感佩無已。
葉嘉瑩深愛夢窗詞《鶯啼序》之“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 及《玉樓春》之“海煙沉處倒殘霞,一杼鮫綃和淚織” 等句,曾以夢窗詞句占絕句一首:
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遼海作藍霞。暮煙沉處憑誰識,一杼鮫綃滿淚花。
我們僅從意象上就能體會葉嘉瑩余生有所樹立時詩中所呈現(xiàn)的生命境界:珍貴美麗的“鮫綃”是有所完成,凝結(jié)成珠的“淚”是深情厚意。她對弘揚中華詩教的志愿便是如此一往情深,哪怕為之飽嘗辛苦、歷盡艱難,含淚也要織出一段華美的鮫綃。
(三)好花原有四時香——豁然開朗
荷葉參差卷,榴花次第開。但令心有賞,歲月任渠催。
(王安石:《題何氏宅園亭》)
這首小詩被葉嘉瑩選入《給孩子的古詩詞》,她認為這首詩給人的啟示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之中,如果能夠找到一個愿意終身投注的理想,為它努力、為它獻身,那真是幸運的。不一定非要做什么偉大的學(xué)問,有些人做很普通的工作,打鐵的、刻木的,一輩子做這些,但他真的把他的感情、理想、生命都投注到里面,要把它做好,這都是美好的事情。”
“怕的是此身未死心先死,一事無成兩鬢斑?!睆哪晟贂r起,葉嘉瑩就堅信人的一生應(yīng)有所完成,不應(yīng)白白度過?;貒虝郧?,她自然并未虛度時光,而她真正找到“愿意終身投注的理想”,還是在回國教書以后。
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言,葉嘉瑩年少之作不乏衰颯索寞之感。但找到了“愿意終身投注的理想”后,步入垂暮之年的她心境卻豁然開朗。春花零落,她的詩是:“月圓月缺尋常事,無改清暉萬古同。來歲花枝應(yīng)更好,不因春去怨匆匆。”秋風(fēng)吹起,她的詩是:“晚霞秋水碧天長,滿眼金暉愛夕陽。不向西風(fēng)怨搖落,好花原有四時香?!憋L(fēng)雪時作,她的詩是:“早知風(fēng)雪應(yīng)無懼,芳訊天涯總不乖。我是歸來今歲早,要看次第好花開?!毖矍八娋闶呛镁?,四時風(fēng)物無復(fù)堪傷,真正是“但令心有賞,歲月任渠催”。
自然景物觀之如是,人事變遷于她也是云淡風(fēng)輕。1994 年,葉嘉瑩被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聘為客座教授,又一次長途遠行,她寫下《虞美人》三首,第一首是:
我生久作天涯客。無復(fù)傷漂泊。新來更喜到獅城。處處南天風(fēng)物眼中明。 九重朱葛層樓外。顏色常無改。愛它花好不知愁。一任年光流逝忘春秋。
她曾經(jīng)自嘆身如轉(zhuǎn)蓬,漂泊無定,如今卻不再為漂泊而感傷。
離開新加坡的時候,她寫下《贈別新加坡國大同學(xué)七絕一首》:
栽桃已是古稀人,又向獅城作一春。莫怨匆匆成聚散,雪泥鴻爪總前因。
詩中只有自己年逾古稀仍可傳道授業(yè)的歡喜,對匆匆聚散,已然不甚掛懷。
如果說客座講學(xué)之處不至投入太深的感情,葉嘉瑩的出生之地——北京察院胡同那座老四合院,總是她魂牽夢縈的所在。2003 年,葉嘉瑩的故居被拆毀,轉(zhuǎn)年她為此事作有七絕一首:
故宅難全毀已平,余年老去更心驚。天偏憐我教身健,江海猶能自在行。
對于故居被毀,她自然是傷感的,但是這首詩中并未表現(xiàn)出特別強烈的傷心之意,她對此很是豁達:老宅雖毀,但我身體還好,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我們跳出一時一事,從葉嘉瑩全部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來看待這首詩,不難讀出這樣的意味:余生找到方向的她,身體和心靈都不會為一所房子所局限,她胸中有詩書錦繡,眼前是萬里江山,真正的“鄉(xiāng)根”是文化的傳承,只要她還在講詩,還在做她熱愛的事業(yè),此心安處,天涯海角俱是吾鄉(xiāng)。
葉嘉瑩年少時曾有“入世已拼愁似?!敝洌粗鴿M眼淚花織就一段鮫綃,卻在入世的事業(yè)中體驗到觸目皆春的人生至樂。
(四)天池若有人相待——高寒之境
葉嘉瑩的詩詞之中始終有一種高寒之境,在心緒茫然的少年時期,是“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fēng)寒”,在飽經(jīng)憂患的中年時期,是“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飛負此心”?;貒虝院?,為了詩教事業(yè),她置身于人群之中,授課,講座,錄節(jié)目,接受各種采訪,以熱情而殷切的姿態(tài)把年輕人接引到古典詩詞的大門之內(nèi),這是入世的事業(yè)。然而即便是在這一時期,她心中仍有一處旁人難以觸及的高寒之境。這在她的詩詞里可以找到明顯的痕跡:
平生萬里孤行久,種蕙滋蘭愿豈違。
(《西北紀行詩十五首》之十四)
客子身強當(dāng)日事,老懷孤絕更誰同。(《雨后》)近年來,她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身邊圍繞著數(shù)不清的同仁、學(xué)生、詩詞愛好者,她播撒詩教種子的講壇遍及每一個學(xué)段甚至是不同行業(yè)的人群,可是她叩問自我,總有一份“孤絕”的情懷。詩詞中屢屢出現(xiàn)的高寒之境成為這種情懷的具象:
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闃寂見群葩。
(《紀夢》)
已慣陰晴圓缺事,更堪萬古碧霄寒。人天誰與共嬋娟。
(《浣溪沙·連夕月色清佳,口占此闋》)
如此情懷與她少年時的“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fēng)寒”有何分別?這首《鵲踏枝》最能見其變化:
玉宇瓊樓云外影。也識高寒,偏愛高寒境。滄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 誰遣焦桐燒未竟。斫作瑤琴,細把朱弦整。莫道無人能解聽。恍聞天籟聲相應(yīng)。
“姮娥自古原孤另”,她天性之中原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情懷,少年時表現(xiàn)為離群索居、孤芳自賞,中年時表現(xiàn)為云飛水逝、寂寞凄傷,而在確立了自己的余生事業(yè)之后,則表現(xiàn)為一種所思所待皆有方向的積極狀態(tài),高寒之中不再是寂寞無依,而是精神上的完滿自足。她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土,在母語世界講授她一生熱愛的古典詩詞,同樣的高寒之境便體現(xiàn)出不同的人生境界:
高處登臨我所耽,海天愁入霧中涵。云端定有晴暉在,望斷遙空一抹藍。
(《霧中有作七絕二首》之二)
天海風(fēng)濤夜夜寒,夢魂常在玉闌干。焦桐留得朱弦在,三拂猶能著意彈。
(《朱弦》)
“云端定有晴暉在,望斷遙空一抹藍”,這是盼望的姿態(tài);“焦桐留得朱弦在,三拂猶能著意彈”,這是傾注努力的姿態(tài)。此時的她已經(jīng)能夠從孤寒之中看到希望:
只緣明月在東天,從今惟向天東望。
(《踏莎行·黃菊凋殘》)
仿佛神山如可見。孤帆便擬追尋遍。
(《蝶戀花·愛向高樓凝望眼》)
真正找到了余生的目標(biāo)之后,她便竭盡全力去追尋。她不再感慨知音難覓,她可以向天地覓知音:
翠色潔思屈子服,水光清想伯牙琴。寂寥天地有知音。
2013 年,年近九十的葉嘉瑩寫有《絕句一首》:
逝盡年華似水流,飄蓬早已斷離愁。我是如今真解脫,獨陪明月過中秋。
李白還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葉嘉瑩卻是“我陪明月”,而不是“明月陪我”,她那孤獨而強大的靈魂真正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葉嘉瑩說:“你要做一番入世的事,但心理上卻要保有出世的超越?!?這種“寓理想之追求,標(biāo)高寒之遠境”的出世境界既是天性使然,也是她從入世的事業(yè)中錘煉而來。入世與出世統(tǒng)一于她對社會、人生的熱忱和對自我價值的追求之中。
結(jié)語
“何幸當(dāng)斯世,莫放此生空?!鄙倌陼r未知前路卻要“向人間種棵相思樹”的葉嘉瑩,回國教書的決定與祖國傳統(tǒng)文化勃興的時代脈搏幸而同頻。她果然沒有辜負自己所學(xué)所愛的古典詩詞,數(shù)十載滋蘭樹蕙,為中華詩教的傳承和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葉嘉瑩以出世的情懷投注入世的事業(yè),以入世的事業(yè)涵養(yǎng)出世的情懷。近年來,她聲譽日高,名望日隆,卻仍保持著謙遜樸素的生活狀態(tài),身居斗室,飲食簡單,晚年更將自己的積蓄數(shù)千萬元全部捐出。她以奮發(fā)有為的精神滿懷熱忱地為詩教事業(yè)孜孜耕耘,而對俗世的浮名虛利始終保持著冷淡的距離。
葉嘉瑩早年讀詩,曾有“造極反多平易語,眼前景物世間情”之心得。她自己寫作詩詞亦復(fù)如是,從不著意堆砌辭藻,從不勉強因文造情,但有篇什,必是眼前所見,心中所感。她評說詩詞的時候常常說:“中國偉大的詩人都是用他們的生命來書寫自己詩篇的,用他們的生活來實踐他們的詩篇的?!绷⒅净貒虝臅r候,她在詩中寫道:“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數(shù)十年后,她回顧自己多難的一生,回顧自己滋蘭樹蕙的平生事業(yè),在詩中寫道:“一世飄零感不禁,重來花底自沉吟??v教精力逐年減,未減歸來老驥心。”可謂不負初心。葉嘉瑩為人、為學(xué)、教書、著述沒有任何虛偽割裂之處,她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書寫自己的詩篇,用自己的生命實踐自己的詩篇。
她問東風(fēng)“可能吹暖人間世”,對世界始終懷有一份溫存;她“也識高寒,偏愛高寒境”,耽于神骨俱冷之處。《迦陵詩詞稿》一編真實地反映出葉嘉瑩這種“意暖而神寒”的人生境界,古代士人奮發(fā)有為、積極入世之精神,淡泊名利、清靜自持之修養(yǎng),在葉嘉瑩詩性的人生中融合為傳統(tǒng)詩教在當(dāng)代煥發(fā)光彩的一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