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古道

馬尾在風中仿佛彈琴

樹冠上漏下的星空帶著馬蹄聲

老郵差好像來自遠古

沿途換過幾次面孔之后，就剩下

一具醉醺醺白骷髏在走

他突然遇到一陣急雨，就徹底消失

變成了一團灰塵

用鹽巴燒竹蓀吃的小吏

臉色青白不定，蛇毒流遍全身

他堅持在迷霧中活過來

就是為了坐進江陽小鎮(zhèn)喝老窖酒

其實山外天色已變，傳檄者

快馬加鞭，正沿著天空追趕一朵白云

在那些年，酒商人脾氣最好

他們慢騰騰躺在樹身里

靠嚼苦丁茶提神，靠老糟坊里的

一瓢高粱酒壯膽

他們不計較自己活進了什么時代

他們只陶醉于茶樹千年，正從

天空里垂下一根挑著酒幌的長藤

掛漁燈

大海不習慣睡眠。大海只醉心于

短暫的喘息。今天它

慢慢回到大灣， 讓疍家孩子

上一次岸。我在暮色里聽船

海堤下，漁燈閃爍，虹光一片

住家船是一片浮城，它們

建在半睡半醒的大灣

我猜測這個世界，總有

水深火熱的人，離不開苦海

總有拴在一起的陸地

飄蕩在無垠的大海上。而一個

疍家女兒，堅持把漁燈掛在船頭

她想告訴大海上的人：回家吧

而更多的人，習慣了一種流浪

他們把家安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桅桿閃著桐油的光

我看不見那些舷梯，我只聽見

他們的腳步聲，在云里拾階而上

其實漁燈和我們一樣

它一輩子，仍然孤零零地

掛在夜色里，像一粒豆子

發(fā)出寂靜的光

一條船，守著它的形狀

一座浮城，守著大海彎曲的星光

雪鸮

一只耳朵找到裂縫

一支羽毛筆找到墨水瓶

一粒雪花找到沉睡的雪山

一聲驚呼找到緊閉的嘴唇

一個嬰兒的面孔找到它墜落的肉身

白袈裟在天空遇到窮困的游僧

夕陽在打開星空之前

先給一只雪鸮鍍了金身

一個在極地講述生存痛苦的人

正陶醉于虛擬幸福中的生兒育女

雪山在翅膀上滑動。肉身是樂池

它用飛舞發(fā)出各種文字的鈴聲

如果大地沒有陷阱，會有誰

用翅膀去追趕一只奔跑的野獸？

在巨大的世界中心，它的前世

被瞬間取走，只有飛翔進入虛空

它在靜物中短促的一瞥，露出了

羞愧和焦慮的表情

天啊，它這個表情嚇了我一跳

我們活著的生靈

心情難道都如此一致？

大清永的夜空

那些燈盞太孤獨了，它們想起天空

而天空什么也不說

就用一口深井接受了它們

我用一根麻繩吊了木桶去打水

咚的一下，整個世界

就變成了亂紛紛的星空

此時，你根本就不知道大地有多深

河漢縱橫，淵潭無語

夜的遺址上，到處都是剛剛驚醒的人

軍馬場

軍馬的脊背油亮，它們在場院里

吃燕麥，咀嚼聲像樹頂?shù)募氂?/p>

媽媽的連枷，皮扣松了

木棍抽在頭上，鮮血染紅了耳朵

她坐在麥秸上哭了

哭完，媽媽繼續(xù)一個人抽打麥秸

時間那么久

地上的麥粒已經(jīng)發(fā)芽

小馬駒在河邊奔跑，慢慢長大

背槍的軍人三五成群

他們在河水里，給軍馬洗澡

一個時代的硝煙已經(jīng)散了

蒙古高原的風，逆光吹拂

它把裹在皮袍里的牧人，吹到了

遠處，遠處是他們古老的家

高高的云端涌出馬群

閃電的馬，烏云的馬，風聲的馬

它們拖著天空狂奔，黃昏的

大地被一下子卷起：暴風雨就要來了

我回頭找媽媽：媽媽，媽媽

連枷陷在泥水里

它已經(jīng)枯爛好多年了

【作者簡介】北野，滿族，河北承德人。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等刊。著有詩集《普通的幸?！贰渡眢w史》《分身術》《讀唇術》《燕山上》《我的北國》等多部。曾獲孫犁文學獎、當代詩歌獎、中國長詩獎等；現(xiàn)居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