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扎史農(nóng)布,一個屬雞的三十歲男人。不過,向人介紹自己的年齡時,我常說自己屬鴿子。一來我覺得這樣說比較風(fēng)趣。我自認(rèn)為自己是個人間難得的完人,不僅聰明帥氣,而且還很幽默。二來我習(xí)慣在年齡上含糊其辭。我的年齡不大也不小,既沒老到成熟穩(wěn)重,也沒小到青春洋溢,這讓我感到難堪,自然而然地也就忌諱透露自己的真實年齡。三來相比起雞,我更喜歡鴿子。鴿子會飛,雞不會;鴿子能飛到山里山外,雞卻只能在房前屋后活動。
我租住在城東一間狹小的出租房里。我樓上住了一對聒噪的夫妻:走路腳步很重,說話聲音很重。我樓下是一家小面館,我在面館當(dāng)服務(wù)員。我喜歡在面館當(dāng)服務(wù)員。幾年間,我?guī)缀醍?dāng)遍了城里所有面館的服務(wù)員。
我的收入很微薄,但愛花錢交朋友。我有許多酒肉朋友,不過也有幾個交心的朋友,其中魯茸達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還有安吾尼瑪也是。我們?nèi)齻€是在同一天相互認(rèn)識的,又死在了同一天,而且都是枉死的。
一個淡紅色的傍晚,太陽剛剛落山,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天邊,但由于沒有天黑,月光并不明亮。我們?nèi)嗽谕患揖瓢珊染啤.?dāng)時我們相互并不認(rèn)識,只是在一個小時后,酒吧里發(fā)生了一場沖突,沖突過后,在混濁的酒氣和破碎的酒瓶中,我們認(rèn)識了彼此。
這場沖突之前,我坐在酒吧東向臨街的窗前,同坐的有三個女的。我只認(rèn)識其中一個,我倆是通過抖音認(rèn)識的,她是個不太出名的抖音主播。
最初,我關(guān)注她只覺得她很像我喜歡的一個女人:一雙大眼睛像高山上冰湖一樣清澈。剛開始,我只是??此囊曨l,漸漸的,每晚準(zhǔn)時看她的直播,之后莫名其妙地與人爭風(fēng)吃醋,不惜透支信用卡裝闊,成了她傍的一大哥,然后就是這天約她出來喝酒?!昂染?,酒是好東西。女人喝了會更美?!蔽乙贿厽崆檎泻羧幻琅染?,與她們談天說地,一邊又不時看看窗外的街道,看街上路過的美女。街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畢竟我的精力有限,只能專注于看打扮時髦的女郎。
我看看窗外的美女,又看看同坐的幾個女的,忙碌之中又抽空看了看酒吧里的其他人,我看到了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
魯茸達瓦和幾個人在酒吧最中央的卡座。之前我在進門時,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是那種特別顯眼的龐然大物,長得又粗又高,好像豎在土掌房客廳里的中柱,宛若深山老林里的百年巨樹一樣,橫著挺立在那里。而與他同坐的人,都比他矮一個頭,瘦一圈,顯得非常不真實,仿佛是為了襯托他的存在而臨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假人”。此時,他手舞足蹈的,正旁若無人地與身邊的“假人”們說笑,我看到他的左手腕上文了一個“忍”字,和我右手腕上文的“忍”字一模一樣。他的聲音宛若狼嚎,蓋住了酒吧里播放的音樂,也擋住了外面街道上的聲響。他說話時怒氣沖沖的,仿佛遭受到了什么不可忍受的挑釁,又仿佛有意要尋釁滋事似的。
“好魁梧的漢子啊。”我看著他獅子鬃毛一樣濃密卷曲的頭發(fā),公牛一般健壯的身子,禁不住暗暗贊嘆。我覺得他很像一個獅頭牛身的怪物。當(dāng)然,這是肯定是一個錯覺。因為后來我們熟悉了以后,他說自己更像一條大蟒蛇,原因是他在夢里反復(fù)夢到自己是一條大蟒蛇:一條九頭大蛇,九張大嘴像深淵一樣張開,里面吐出雷聲一樣凌厲的信子,閃電一樣迅捷的,以鮮血為燃料的火焰。他還說夢醒以后,恍惚之間, 他還能隱約看到自己化作一條巨蟒,盤踞在了床上。
我呆望著他不禁出了神。幾秒鐘后,我心里生出一股強烈的恐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了。我預(yù)感到他可能察覺到了我在盯著他看,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我擔(dān)心他可能正在生悶氣,如果發(fā)現(xiàn)了我好奇而怪異的目光,心里一不痛快,肯定會發(fā)怒,會不由分說地把我暴揍一頓。
我的目光游移不定,像飄到火堆上游蕩開去的羽毛,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會兒。很快,又有了新的著落,落到了西墻下獨自喝酒的安吾尼瑪?shù)纳砩稀?/p>
他顯然已經(jīng)坐了很長時間。桌子上擺著兩個空的白酒瓶,正在喝的那瓶酒也快要見底了。讓我感到詫異的是,我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之前我往那邊瞟了好幾次。一次看到了他左邊的一桌。那桌坐了五六個人,其中有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一頭大波浪卷,一說話長長的耳墜就叮咚作響。一次看到他右邊的一桌。那桌坐了九個人,全是年輕漂亮的女子,其中最好看的兩個,一個左下巴長了一個痦子,一個右眉梢有一個痣。
他沉默而專注地自酌自飲著,像激流岸邊的石頭,心無旁騖,不聲不響。對他而言,身邊一切的喧囂,似乎都是虛妄的假象。或者,他自己并不真實存在于這些喧囂當(dāng)中。
“真是一個怪人?!蔽倚睦锵?,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我覺得他和酒吧的整體氛圍格格不入。一來他西裝革履的,身上的穿著明顯價值不菲(因為我也有同樣的一套,買的時候花了我半年的工資),像是要去相親或者結(jié)婚一樣。二來通常來酒吧喝酒的,沒有一個人自己獨自干喝的,也沒有在沒人勸酒、壓酒、比酒的情況下,一個人喝那么多酒的。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原本清晰的視線,由于長時間聚焦于一點而漸漸模糊發(fā)虛時,幾團人影闖進了我的視野。他們是五六個男人,呲牙咧嘴的,像圍獵的狼群一樣圍住了他。他們先是惡狠狠地瞪視著他,似乎要用火熱的目光燒死他。過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嘆一口氣,用近乎懇求的溫和語氣,輕聲細(xì)語地對他說:“何必呢,不管你看多久,都不會看成是你的。”
老頭說話時眼神飄忽不定,眼里同時透出了無可奈何和氣急敗壞兩種神色,一會兒瞥了瞥安吾尼瑪,一會兒又順著安吾尼瑪?shù)囊暰€瞟了瞟窗外。窗外街對面的藏裝出租店里有個女的,正神色緊張地看著酒吧里的他們。
安吾尼瑪聽了不為所動,依然邊喝酒邊直勾勾地盯著窗外。他的舉止惹惱了老頭等人,其中最氣憤的是站在老頭旁邊的一個男人。他攥緊拳頭,一下一下捶打在桌子上,朝著安吾尼瑪吼道:“豬,你是蠢豬嗎,好言好語你不聽,非要逼我們動手打人,你才肯罷休嗎?”
安吾尼瑪依然沒有什么反應(yīng)。而出言威脅他的男人卻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使勁往前拉一次,然后用力往后一推,把他連人帶桌子一起推翻在了地上。
即使是倒在了地上,安吾尼瑪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酒水、木屑和玻璃碎渣,扶起桌子擺到面前(桌子斷了一只腳,他用膝蓋頂著),拾起地上破碎的酒杯墩到桌子上,搬起椅子坐下,拿起底部仍殘留有一點酒的酒瓶,往酒杯里倒了幾滴酒,然后端起一直在漏酒的酒杯,仰頭把酒杯里的酒和玻璃碎渣都灌進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的這些舉動,讓打罵他的那幾個人都看懵了,一時像做錯了事后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呆立在了那里。同時,酒吧里的其他人卻都看樂了,魯茸達瓦等一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一邊鼓掌、吹口哨,一邊還發(fā)出了陣陣喝彩聲。
這時,原本在吧臺后面打盹的酒吧老板,聽到聲響,猛然站起身,幾個箭步走到那里,笑嘻嘻地拉住了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的手,一個勁地說:“有話好好說……”
老板的話沒能平息那群人的怒氣,之前推了安吾尼瑪?shù)哪莻€男人,突然大喝一聲,高聲罵了一句:“這人是頭蠢豬,聽不懂好話的。”
話音未落,男人搶上一步,再次推倒了安吾尼瑪。又跳到他身上,胡亂掄著拳頭,不斷打到他身上。
安吾尼瑪沒有反抗,反而似笑非笑地躺在那里,臉上泛著一絲輕蔑的神色。而男人的同伴們看著男人打人,沒有一個人出手制止。
這次輪到酒吧里的其他人懵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安吾尼瑪被打,一時沒有任何反應(yīng)。唯有魯茸達瓦見狀沖到了那里,像拎起一只暴怒的瘦狗一樣,提起打人的男人,扔到了另一邊。
魯茸達瓦的舉動引發(fā)了更大的混亂。男人的同伴們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后一擁而上,把魯茸達瓦圍在中間打了起來。魯茸達瓦雖然能打,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是十拳加十腳,很快落到了下風(fēng)。他邊打邊退,把整個酒吧都當(dāng)成了與他們周旋的場地。
看到酒吧里亂成了一鍋粥,我心里抑制不住地感到興奮。不一會兒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警察來了……”
喊聲在酒吧里回蕩,但酒吧里的人卻都一哄而散,像逃犯一樣逃得無影無蹤了。就連酒吧老板也逃到了門外的街道上(過了好久,才悻悻地回到了酒吧里)。酒吧里只剩下了我、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魯茸達瓦和嘴角流血的安吾尼瑪。
二
事實上,警察并沒有來。我們站在一片狼藉里,宛若三個被損壞的物件,悵然若失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酒吧老板如同一股找不到出口的旋風(fēng)打了結(jié)似的,在原地團團打轉(zhuǎn)。我們?nèi)齻€同時回過了神來,又在同一瞬間受到天啟的點撥一般,相互看了看,會心地笑了笑。
我確信,我們?nèi)齻€是在相互對視的瞬間,成為了交心的朋友,因為我從他倆的眼中看到了與我心意相通的意思。而且,對于他們我心里有種奇怪親切感,仿佛他們是我的老相識,仿佛他們是我的分身或者化身。
酒吧老板顯然沒有意識到我們在神交間成了朋友。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目露兇光,環(huán)視了我們一圈,并在我們愣神猜測他意欲何為的間隙,縮緊肥胖的屁股,向前躥出去,揪住安吾尼瑪?shù)男乜冢饴暭鈿獾厝碌溃骸笆虑橐蚰愣?,你得賠我損失?!?/p>
安吾尼瑪對此幾乎毫無反應(yīng),像個沒有靈魂的雕塑一樣立在那里。一雙亮亮的眼睛,不屑地瞥了老板一眼,轉(zhuǎn)頭又悲傷地瞧了瞧對面的藏裝出租店。藏裝出租店不知何時關(guān)了門,皺巴巴的卷簾門垂在那里,像一片脆弱的秋葉,仿佛稍有風(fēng)吹就會掉落下來,碎成一地。
老板見他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仿佛遭受了奇恥大辱,變得怒不可遏。老板白胖的臉坍縮成了一團,白胖的身子發(fā)脹了一圈,白胖的手變得鮮紅,手指像燒得通紅的烙鐵,加大力氣抓住了安吾尼瑪?shù)男乜?,似乎決心要把安吾尼瑪?shù)男呐K掏出來。同時,他嘴里還罵罵咧咧的,罵出了許多難聽的臟話。
我見到如此情形,先是憤怒,想要推開老板,但還沒來得及實施,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暗暗盤算自己替人出頭會有什么后果。比如老板是個隱于鬧市里的武林高手,我一出手,他就會一掌把我打死。又比如老板是個身有暗疾的病人,我一出手,他就會應(yīng)聲倒地當(dāng)場暴斃。
好在我陷入糾結(jié),猶豫不決時,魯茸達瓦出手了。他大喝一聲,先伸手打落老板揪著安吾尼瑪胸口的手,緊接著雙手朝老板的胸口狠狠推了一把,把老板推了一個趔趄,差點倒在了地上。
老板站穩(wěn)后,眼神飄忽不定地看了看我們?nèi)齻€人。在短短的幾秒鐘內(nèi),他眼里先后閃過了憤怒、驚恐、屈辱、怯懦、狡黠等神色。
看到老板一副不敢反擊的慫樣,我心里頓時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沒有搶先出手,白白浪費了一次大出風(fēng)頭的機會。而魯茸達瓦還在出風(fēng)頭,這讓我莫名有些忌妒。他逼上前一步,把又黑又硬的臉擺到老板面前,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這點小錢,值得你撒潑嗎?你好好算算損失了多少。算好了,我們兄弟三個一分不少賠給你就是了?!?/p>
聽他這么一說,老板立馬換了一副嘴臉,變得嬉皮笑臉的,忙不迭地又是道謝又是道歉。而我心里卻產(chǎn)生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擔(dān)心自己要為這剛交的友誼花費太多,我不是一個吝嗇的人,但始終都討厭自己的錢不夠多。
不過,我已經(jīng)來不及多想了。魯茸達瓦拉著我和安吾尼瑪挑了一張干凈的卡座坐了下來,又招呼老板上酒,爽朗地笑著說:“我們相識一場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讓我們說說心里話,喝喝知心酒,怎么樣?”
我和安吾尼瑪都立刻點頭答應(yīng)了。我答應(yīng)是不想辜負(fù)他的熱情,我感受到了盛情難卻,這感覺和有女人對我笑、和我說話時一樣。而安吾尼瑪顯然是在無意識中下意識答應(yīng)的。這時我?guī)缀醪涣私馑莻€什么樣的人,但還是看得出他那種癡迷于某件事,從而對其他所有事不上心的人。
“哈哈,太好了,那我們今后就是兄弟了。”魯茸達瓦給我們的酒杯都倒?jié)M了酒,端起他自己的那杯,大笑著開心地說:“我叫魯茸達瓦,我屬龍,但我經(jīng)常夢到自己是一條大蟒蛇,所以我自認(rèn)為自己屬蛇,畢竟龍和蛇只差一歲,而且形狀相似。你們呢?”
“我屬鴿子,啊不,我屬雞?!蔽抑泵诺鼗卮?,端起自己的酒杯仰頭喝光,微笑著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叫扎史農(nóng)布,屬雞的,我比你小,得叫您一聲哥?!?/p>
“那我就屬豬吧,因為別人總說我是一頭蠢豬?!钡任液汪斎走_瓦都介紹完了自己,安吾尼瑪端杯呷了一口酒,木訥的臉上閃過一絲赧然的笑意,清了清嗓子低聲說,“我叫安吾尼瑪,屬豬,比你倆都小?!?/p>
“哦哦?!蔽液汪斎走_瓦聽了難免都有些尷尬,局促不安地含糊應(yīng)了兩聲。不過難為情也只是一瞬間而已,魯茸達瓦很快又恢復(fù)他豪爽的本性,把酒杯放在嘴邊,若有所思地盯著安吾尼瑪?shù)哪?,微微一笑說:“既然我們已經(jīng)是兄弟了,那我就把話說開了。我想問你,那些人為什么要找你麻煩?!?/p>
“唉,是我活該。我犯糊涂了,愛上了不該愛的女人?!卑参崮岈旈L嘆一聲,張大嘴巴舉杯把一杯酒灌進喉嚨里,緊張兮兮地瞟了一眼窗外,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我愛上了對面的女人,剛才打我的是她的兄弟和丈夫。
“哦哦?!蔽液汪斎走_瓦聽了又是一陣尷尬,再次陷入了沉默。我甚至覺得與他交朋友,幫他解決麻煩,是在助紂為虐。安吾尼瑪卻沒有察覺出我們的異樣,自顧自地如同在講一出引人入勝的故事似的,又仿佛是在和自己內(nèi)心說話一樣,坦誠且繪聲繪色地講了下面一大段話。
“我記得很清楚,七年四個月十二天前,我第一次見到扎史拉姆時的情形。扎史拉姆是我愛上的有夫之婦,她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那天城里下了大雨,雨水落在水泥地上,落在鋼筋和玻璃上,沒有尋到浸入大地的通道。雨水匯聚起來,像走投無路的河水,在大街小巷流竄。當(dāng)時我恰好也無處落腳。我在城里沒有找到工作,而且花光了進城前帶的錢,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吃飯睡覺了。我在街上冒著雨胡亂地行走,像顛沛流離的雨水一樣,像是要去到哪里,又像是要離開哪里。我走著走著,饑寒和困倦交迫之下,甚至想到了乞討、偷竊和搶劫??墒墙稚蠋缀鯖]有行人,臨街的店鋪大多緊閉著門窗,我走了很久,終于在一個街角看到了一間開著門的面館。店里坐著兩個食客,熱騰騰地吃著面。我走進店里,坐在了靠門的桌子上。我點了一碗面,面上來后,幾筷子就把面和湯都灌進了肚子里,甚至沒有來得及嘗嘗咸淡,覺出冷熱。我沒有吃飽,又點了一碗面。點面的時候,我不由地感到害怕,聲音不禁顫抖了起來。不過面端上來的時候時,我又把恐懼忘得一干二凈。我挑起面條吹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把面條送進了嘴里。如此往復(fù),挑了七次面后,一碗面又見底了。這時我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先前在吃面的兩人已經(jīng)走了。老板扎史拉姆坐在操作間門口的椅子上,低著腦袋專心刷著手機。我發(fā)現(xiàn)扎史拉姆根本沒有注意我,趁機一溜煙跑進了門外的雨里。我跑出去幾里地,確定沒人追上來后,站在一個破舊的屋檐下躲雨。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仿佛漫天的大雨全部落到我的心上,把我的心當(dāng)成響鼓在用力地捶打。后來,我找到了工作,有了錢,第一時間想到去找扎史拉姆的面館,向她道歉并賠付面錢,可是我走遍全城的面館,始終沒有找到當(dāng)時的面館,仿佛它已經(jīng)淹沒在了當(dāng)時的雨天里。我心里很是遺憾,好幾次夢見冒著熱氣的面館,從雨幕中出現(xiàn),又隱藏進雨幕里。幾年后也就是去年,我閑來無事來到這間酒吧喝酒。我酒量不好,幾杯酒下肚,就感覺臉上發(fā)燙,腦袋發(fā)沉,雙眼迷離。我醉了本想回家,起身時不經(jīng)意間往窗外一瞥,竟然發(fā)現(xiàn)扎史拉姆就在對面的藏裝出租店里。我頓時醒酒了,快步跑進對面的門店里。她顯然不記得我了,問我想租什么藏裝。我借著酒勁告訴她我喜歡她。她以為我是來鬧事的酒鬼,沒把我的話當(dāng)真,冷著臉把我趕出了門。第二天酒醒后,我買了花又去她店里向她表白。她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想都沒想就說我可以等她離婚。她生氣了,紅著臉把我推出了店門,還說再騷擾她就報警抓我。之后,我隔三岔五就去她店里,理由是去租藏裝。可笑我一個藏人竟然要租藏裝來穿。更可笑的是,店里的藏裝既非禮服和便服,也非戲服,也不是弦子、鍋莊、熱巴的舞蹈服或歌舞演藝服,而是一種奇化、艷化、野化了的奇裝異服,穿在身上使我感覺自己像一個亂穿衣服的瘋子,或者是個只求有衣服蔽體的乞丐。不過,能進店租藏裝已是萬幸了,后來她男人知道有我這么一個愛情的瘋子和乞丐,在糾纏他的老婆,再也不讓我進店了,還威脅說,我若是膽敢再踏進店門一步,先打斷我的腿,再一刀捅進心臟里(直到刀把都沒進去),送我去該去的地方。那以后我退守到了這間酒吧里,像月亮守望地球一樣,每次都坐在同一位置看著對面,直到今天。今天我在月亮的狀態(tài)下,被人打出了滿眼的星星。”
他講完似笑非笑地發(fā)出了幾聲干澀的哈哈聲,顯得十分吊詭。我和魯茸達瓦聽了一時都有些窘迫,訕訕地賠笑了幾聲。接著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不過很快魯茸達瓦又神態(tài)自若起來(否則我的頭都快低進酒杯里了),他目露兇光環(huán)視四周,怒氣沖沖地說:“女人有什么可癡迷的,我就不喜歡女人。當(dāng)然,我也不喜歡男人。我不喜歡人,也不喜歡鬼神。我不喜歡萬物,飛禽走獸,花草樹木。我嫌萬物礙眼,恨不得一把火都燒了?!?/p>
“我也是,我也不喜歡女人,因為我喜歡太多的女人了?!蔽亿s緊接過話茬,脫口而出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只是隱約覺得這個時候總得說點什么,才能融入這透著詭秘的氛圍中。
他倆對我的言論沒有反應(yīng)。他們一個沉迷于癡想中,另一個沉浸在憤怒里。
三
我們沒有留下彼此的電話號碼,也沒有互加微信。我們喝光了杯里的酒,講光了心里的話,就各自回家了。
翌日醒來已是中午,窗外綠化帶里的冷杉樹梢落滿了陽光,樹下不斷往上涌起汽車經(jīng)過的轟鳴聲,樹冠里不斷散出鳥群嘰嘰喳喳亂叫的聲響。我感到頭痛欲裂,特別是想起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想起發(fā)生在酒吧里的種種,更是痛得眼花耳鳴。仿佛他們是不安分的惡靈,被囚在了我的腦袋里面,試圖逃獄出去,正在用錐子一下一下地鑿我的腦袋內(nèi)壁。
“幸虧沒有留聯(lián)系號碼,否則,他倆該纏上我了?!蔽夷X子里突然閃過如此一個讓我感到后怕的念頭,不知為何,出于某種莫名奇怪的心理,我之前對他倆的好感,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厭惡和恐懼。想到他們,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亡,覺得隨時都在發(fā)怒的魯茸達瓦早晚會失控殺人,入了迷的安吾尼瑪遲早會發(fā)瘋自殺。
我不想再見到他倆。但是很不幸,我沒能躲開他們。
有一天,我出租房里水龍頭壞了,斷斷續(xù)續(xù)滴出水來,滴滴答答的,吵得我心煩意亂。我修了幾次,又叫房東修了幾次,怎么也修不好。房東不想修了,給我拿了一點錢,要我自己去買個新的。
我到城南五金店一條街,連問了三家,要么沒有我要的尺寸,要么價格太貴超出了我的預(yù)期。我又連問了四家,始終沒有談到滿意的價格,到了第五家,聽到老板開出的價格比之前幾家還貴,我心里頓時有點不耐煩了,暗暗滋生出了一些火氣。就在這時,魯茸達瓦龐大的身軀在對面膨脹起來,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他正在專心挑選貨架上的斧子。
我本想假裝沒看見他,悄悄退出店門離開,但我剛踏出店門,魯茸達瓦就在背后叫住了我。僅僅幾天不見,他的模樣似乎有了很大的變化,又高了一頭,又壯了一圈,向我走來時,宛若一團著了火的烏云一樣,籠罩住了我。
“又見面了??!”他顯得很興奮,雙手鉗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開心地宏聲說道。
“你來買什么東西?”我努力擠出一副笑容,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像是做了錯事一樣低著頭小聲說道。
“嗐,太氣人了,我窗外有一棵高大的冷杉樹,樹上總是落漫聒噪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吵得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我想要買把斧子砍了那棵樹。”他從鼻孔里噴出混濁的熱氣,氣呼呼地回答,話音未落,提著一把閃著亮光的斧子,氣勢洶洶地走了。
我看著他決絕的背影(似乎為了砍樹,甚至可以不惜殺人放火),呆立了一會兒,然后付錢買了水龍頭。
而再次遇到安吾尼瑪是在電影院門口。一個陰天,外面很冷,我在床上躺著刷抖音,看到那個不出名的主播正在直播,我心里生出一股難以壓制的沖動:想讓她感謝我,想聽她叫我一聲哥。我查看了銀行卡的余額,余額不多,想到兩天后還要還抖音借唄里借款,我心里一驚,關(guān)掉手機扔到了一邊。干躺著沒意思,我出門去看電影。電影票是我工作面館發(fā)的福利,電影我已經(jīng)看過了,但為了不浪費免費看電影的機會,我還是忍著睡意看完了電影(電影里角色們倒是個個精神飽滿,高聲喊著口號,做了許多人不大可能做出的大事)。我走出電影院時,迎面碰上了安吾尼瑪。他剪了一個光頭(頭皮綠得發(fā)青),神情落寞的臉紅得發(fā)紫。見到我時,他悲傷地笑了笑。
“你要去看電影嗎?”我望著他沒有光彩的眼睛,輕聲細(xì)語地問道。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很像一頭極易受驚的膽小的野豬,說話和神態(tài)都不由自主地小心了起來。
“唉,我去找人,我想把用自己的頭發(fā)編的手帕送給扎史拉姆?!彼麌@了一口氣,語氣憂傷地說,“扎史拉姆不見了,她的店關(guān)門了。我找遍了整個城市,也沒有找到她?!?/p>
“哦哦?!蔽译S口敷衍地嘟囔,我很想勸他不要試圖找到躲起來的人,但一時又不知道怎么說好。就在我思索的間隙,他沒與我道別,跟著人群走遠了。
“瞎找,找不到的,一輩子也找不到的?!蔽彝x去時迷亂的腳步,悄聲自言自語,隨后也跟著街上的人流回到了家。回到溫暖的家里,我感覺自己的頭皮涼颼颼的,抬手摸了摸,才想起我也在幾天前剃了光頭。
三個月后,我又在醫(yī)院遇上了他倆。當(dāng)時我像一只斷了翅膀的鴿子一樣,癱在病床上。我被人打了,右手胳膊被人打斷了。打我的是我女朋友——那個不出名的網(wǎng)紅主播,因為她發(fā)現(xiàn)我沒那么有錢,說我騙了她。
我的手疼得厲害,但我咬緊牙關(guān)沒有呻吟。我努力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想要博取給我打針的護士的好感。
不過,護士并沒有在意我,給我打了針,轉(zhuǎn)身就去給隔壁床打針了。隔壁床上的病人在大聲喊疼,喊得撕心裂肺的,似乎馬上就要疼死了。
我原本的注意力都在護士身上,此刻被那號叫聲吸引,看了那病人一眼,竟發(fā)現(xiàn)病人是魯茸達瓦(像被人打斷了七寸的蟒蛇一樣,綿軟無力地躺著),禁不住失聲叫道:“魯茸達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了?”
“有什么可驚訝的,少見多怪?!濒斎走_瓦聞聲扭頭看向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我,護士舉起戴著婚戒的右手,指了指他,搶先用揶揄的口氣說,“他呀,是這里的??土?,隔三岔五就得來一回,不是手?jǐn)嗔?,就是腳折了。他身上現(xiàn)在沒有一塊是好的。
護士說完愉快地走了。魯茸達瓦卻面露愧色,沉默了一會兒后,面帶慍色,喘著粗氣,梗著脖子說:“我被人圍毆了。他們真是不要臉,十幾個人打我一個?!?/p>
“哦哦?!蔽业吐曕洁?,算是回應(yīng)了他。他聽了呆呆地瞅著我,似乎在等著我再說點什么。我看著他一臉渴望的神情,心里很著急,搜腸刮肚想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唉?!彼娢覠o話可說,顯然有些失落,長嘆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看不慣,看到有些人嬉皮笑臉的,我心里就百般不舒服。你知道的,我在家里待著總會生悶氣。一來房子太小,關(guān)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二來樓上那對夫妻,總是不消停,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服,讓我不得安寧。我就去公園散心。我坐在涼亭里抽煙,旁邊有群人,就是之前打安吾尼瑪?shù)哪侨喝?。他們在草坪上說笑,吵得我頭昏腦漲的。我先強忍著怒火,沒管他們,但很快我就忍不住了,我的怒火直沖腦門,我走過去制止他們。我問他們有什么喜事值得大聲歡笑的。他們聽了像看瘋子一樣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人說你管不著,我們想笑就笑。我說你們再笑我就想辦法讓你們哭。他們聽了不屑地笑了,這徹底激怒了我。我搶先一拳打倒了他們中笑得最歡的一個人,他們見我打人了,愣了幾秒鐘,隨后十幾個人一擁而上,把我打了個半死?!?/p>
“哦哦,真不要臉啊。這些人以多欺少,簡直無恥?!蔽衣犃诉o拳頭,假裝生氣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在嘴上努力表現(xiàn)出十分理解他的樣子,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覺得他被打完全是活該。
他聽我這么說,顯然很是滿意,撇著嘴笑了笑。爾后,抬頭看了看高高掛著的吊瓶,漫不經(jīng)心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出院了,我定要找到他們,把他們一個個都打進醫(yī)院里來?!?/p>
“啊?!蔽衣犃巳滩蛔◇@呼一聲,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我心里突然慌慌的,腦袋頓時變得渾渾噩噩的,并產(chǎn)生了一個可怕的幻想:魯茸達瓦渾身是血,血紅的雙眼淌出鮮血,提著把刀尖滴血的長刀,在街上連著殺了十幾個人,搞得街上血流成河的。
胡思亂想導(dǎo)致我陷入了恐懼的漩渦里,如同一片葉子在自己的思緒里無助地打轉(zhuǎn)。我被自己的思想嚇得無法自如呼吸,像是溺水了一般掙扎著。恍惚間,我甚至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幸虧此時病房門被推開的嘎吱聲,把我從思想中拉了出來。
幾個年輕的護士推著一張病床走進了病房,七手八腳抬起一個昏迷的病人,搬到了我左邊的病床上。我下意識瞟了一眼這個身體僵直的病人,看到病人臉上全是傷,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安吾尼瑪,心里叫苦不迭,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聲音顫抖向著那里嚷道:“安吾尼瑪,他怎么了?”
“他呀,太可憐了,他在街上昏倒摔著了?!币粋€面相溫和的護士,溫柔地看了看安吾尼瑪,又瞥了我一眼,竟潸然淚下動情地說,“據(jù)說他是個癡情種,最近幾天不吃不喝的,一直都在街上尋找他的愛人。今天早上,他走到一間關(guān)著門的藏裝出租店門口時,又累又餓,支撐不住暈倒在了地上,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到了醫(yī)院?!?/p>
“哦哦,是嗎?!蔽仪浦荒橁P(guān)切神情的護士,點了點頭,低聲應(yīng)答??粗鴰讉€護士圍著安吾尼瑪,像在照顧自己的情郎一樣,愛意滿滿的,我心里感到好笑,笑她們根本不知道安吾尼瑪?shù)陌V情有多瘋狂。
我在醫(yī)院住了三天。期間托安吾尼瑪?shù)母#贻p的護士對我十分和善,打針的動作很輕柔。我出院時,他倆還沒痊愈。魯茸達瓦至少還要住院三天。安吾尼瑪還要住多少天,醫(yī)生沒有明說,幾個年輕的護士倒是常常安慰他,說只要他安心住院很快就能出院了。
四
再次遇見他倆是在一個雪夜。當(dāng)晚雪很大,大雪遮住了天空,蓋住了遠處的大山,掩住了整個城市。我窗外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就連街道也被埋在大雪之下,看不出蹤跡。
我吃了晚飯,躺在床上刷抖音,刷著刷著睡著了。睡著沒多久,迷迷糊糊間,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我太困了,打心眼里不想醒來,但終究抵抗不住響亮的喊聲,強打起精神,緩慢睜開了眼睛。我的眼睛剛睜開一道縫,就悚然一驚,差點把魂都嚇沒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我清楚地看到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站在床邊,如同索人性命一樣,雙眼無神地凝視著我。
“深更半夜的,你們來干什么?。俊蔽覐拇采献?,看了看緊閉的門窗,聽著外面大雪撲簌簌落地的聲響,沒好氣地問道。
“有事,有大事找你?!濒斎走_瓦俯下身子,壓低聲音回答我。他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亮得像滿月和正午的太陽。他說話的聲音很粗,他的身形很厚,我狹小的房間被他占去了一大半。
“哦。什么大事,讓你們大半夜的冒著大雪,找我找到我床邊?!蔽倚毖燮沉怂麄z一眼,帶著怨氣說道,隨后拉開被子下了床。
“真的是大事,而且是大喜事?!濒斎走_瓦在黑暗露出十幾顆大白牙,看看我,又看看安吾尼瑪,呵呵笑著說,“找到扎史拉姆了,她在藏裝出租店的二樓開了一家民宿。安吾尼瑪啊,不怪別人說他是豬呢,找人不會抬頭找。幸虧今天傍晚他路過藏裝出租店時恰好下了雪,他抬起頭看雪,意外發(fā)現(xiàn)了扎史拉姆,她的臉像雪花一樣飄出了二樓的窗戶?!?/p>
“哦哦。找到了?!蔽翌┝艘谎垡荒樝采陌参崮岈?,又瞅了一眼顯得十分亢奮的魯茸達瓦,再看了看天花板上烏云般凝結(jié)的暗夜,一面擔(dān)心樓上好動的夫妻嫌我家里噪音擾民,屏住呼吸,縮著身子穿上鞋子,一面低聲嘟囔,“嗐,找到了又能怎樣啊,難不成半夜把她偷出來嗎?”
“你說對了,我們就是這個意思?!濒斎走_瓦似乎完全聽出我話里的諷刺意味(或者是在故意裝傻),興高采烈地回答。
“啊。還真去偷?。 蔽也豢伤甲h地喊道,喊聲未息,余光里瞥見他倆臉上雙雙掠過了一絲不悅。我擔(dān)心觸怒了他倆,當(dāng)即又改了口風(fēng),假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喜滋滋地說,“偷,是個好主意,偷不出來就搶。”
我們仨冒著大雪,闖進濃密的雪幕深處,徒步向著幾公里外的民宿進發(fā)。我邊走邊往后看了幾次,卻沒有見到雪地上留下了我們的腳印。這讓我汗毛倒豎、冷汗直流,一會兒懷疑有妖魔跟在我們身后,吃掉了我們的腳??;一會兒又懷疑我們是孤魂野鬼,走在雪地里沒有腳?。灰粫何矣謶岩勺约翰⒉徽鎸嵈嬖?,是虛妄的假象(或者是在神游),不可能在雪地上留下真實的腳??;一會兒我又安慰自己,是雪下得太大太快了,眨眼之間,蓋住了我們的腳印。
不過,我倒是每次都看到了我們的影子。影子時長時短,謹(jǐn)慎而靜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們身后。
我們走了很久。我們的前面是大雪,后面也是大雪。我們應(yīng)該是迷路了,但三個人都沒有意識到我們迷路了。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疲倦地像受到蠱惑的傀儡一樣,麻木地向前走著。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苦苦找尋的民宿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神秘、陰森、肅穆地顯現(xiàn)在雪天里。民宿建筑的形象顯得非常詭異:像空中樓閣,懸在大雪彌漫的空中,看不到下面的藏裝出租店和地基;又像許久沒人祭掃的墳?zāi)梗铝懔愕亓⒃谀抢?,看不到周圍的其他建筑?/p>
“看,在那里。二樓?!弊钕劝l(fā)現(xiàn)民宿的是魯茸達瓦,他手舞足蹈地喊道。他嘹亮的聲音穿過厚厚的雪天,化作沉悶的回聲,傳回了我的耳中。
魯茸達瓦幾個箭步?jīng)_到了民宿緊閉的窗戶下面,可是由于找不到民宿下面的一樓,找不到上去的樓梯,他在雪地里急得團團亂轉(zhuǎn)。他像石磨一樣極速轉(zhuǎn)了幾圈,停下來的時候,像是擁有魔法一樣,手里多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把。他舉著火把對準(zhǔn)被大雪蒙住的一樓照了照,沒有照出任何清晰的建筑部分,那里始終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赡芴^專心致志了,他竟然沒有察覺出火燒著了自己的頭發(fā)。不過,就算他及時反應(yīng)過來,也沒什么用了。眨眼之間,大火就吞沒了他,像點著了一個汽油桶一樣。只聽得一聲慘叫和“嘭”的爆裂聲,之后大火熄滅了,他被燒得只剩一副慘白的骨架了。那副骨架顯得十分怪異,乍看之下,很像一條蟒蛇的骨架,長長的一條散落在雪地里。
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活人轉(zhuǎn)瞬之間在我眼前沒了,我心里又急又悲,我很想大聲痛哭一場,或是大聲叫喊。但我的喉嚨里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仿佛有顆大石頭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我轉(zhuǎn)頭看了看安吾尼瑪。安吾尼瑪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魯茸達瓦死了。他茫然地與我對視了一眼,然后茫然地走向了民宿的窗戶下面。他像是中了邪似的,行尸走肉一般從雪地里抱起雪,不斷放在窗戶下面,很快在那里堆起了一個雪墩。雪墩壘到半人高的時候,他爬上雪墩,伸手抓住了二樓的窗臺??墒蔷驮谒プ〈芭_的一瞬間,他腳下的雪墩突然垮了。緊接著,眨眼間,散落一地的雪花融化成了一灘積水。安吾尼瑪像頭落入陷阱的蠢豬,整個人掉進了積水里,只有半個腦袋露出水面(積水似乎深不可測)。他掙扎了幾下,就沉下去了。我見到如此情形,先是驚得呆住了,身體像是石化一樣僵硬,不能動彈。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顫顫巍巍地奔向淹沒了他的那灘積水。
水在短時間內(nèi)已經(jīng)結(jié)冰了。安吾尼瑪浮在透明的冰面下混濁的水里,一動不動。他瞪大了雙眼,面部浮腫,鼻孔、嘴角淌出了帶血的泡沫,手上皮膚呈現(xiàn)青紫色,顯然已經(jīng)溺水而死了。
“啊……”我望著冰面下安吾尼瑪死不瞑目的樣子,撕心裂肺地大喊。我喊聲出口時非常響亮,但只傳出去幾米遠就被漫天的大雪拍落,碎在了雪地里。
我不能接受兩個大活人枉死在我面前,我想要找個僵硬的物品砸碎冰層,把他撈出來??墒谴笱┥w住了一切的事物,情急之下,我只能緊緊捏了一個雪球,掄圓了胳膊把雪球砸向了冰面。冰面隨之裂開了一條細(xì)縫,但轉(zhuǎn)瞬之間又凍上了。
我連著往冰面砸了四五個雪球,越砸冰面似乎越發(fā)結(jié)實。我感到失落、氣餒、恐懼,并且著實有些惱羞成怒了,像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鴿子一樣無助。我重重地跺了兩下腳,又仰天大吼了三聲。我的吼聲像雪花一樣,回蕩在空中,久久沒有散去。而天空似乎感應(yīng)到了我的憤怒,從天降下一股冷風(fēng),直直地打到了我身上,仿佛要和我來一場硬碰硬的對決。
“我不怕你?!蔽覍χ炜战腥?,捏了一顆雪球,朝著天空打去。雪球極速飛升上去,到了十幾米高的半空時,突然從里面爆開,散成灰塵一般細(xì)小的雪花落下來,全部落到了我的身上。這讓我更加憤怒了,我又捏了一顆緊實如石頭的雪球,拿在手里剛要打向天空時,瞟見了二樓的民宿,想都沒想,改了主意,把雪球扔向了民宿。
我拳頭大小的雪球格外有力量,砸碎了民宿的窗戶。窗戶似乎承擔(dān)著民宿建筑的承重作用,因為在窗戶破碎了后,民宿建筑竟然有些搖搖欲墜了。
“有本事就塌下來,砸死我吧?!笨吹矫袼藿ㄖ尸F(xiàn)出了垮塌的跡象,我心里莫名有些得意,雙手掐腰像潑婦罵街一樣,朝著民宿建筑喊道。
我的喊聲抵達民宿建筑上面時,建筑竟然真的開始迅速垮塌了。事發(fā)太過突然,讓我始料未及,一時間沒能及時躲開掉落下來的建筑部件。先是一大堆土壓住了我的腿,接著是一根木柱砸碎了我的胸口,最后是幾根鐵釘插進了我腦袋。
“我死了。我真是該死?!碑?dāng)最后一根鐵釘直插進我的腦仁時,我心里懷著奇怪的解脫之感,心情舒暢地想。這個想法產(chǎn)生后幾秒鐘內(nèi),我確實應(yīng)該是死了,因為我又看到了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
他倆一個全身燃著火,一個身上到處滲出水,并排坐在我的出租房中央的大床一邊。而我則坐在大床的另一邊。我的腦袋上布滿了孔洞,身體被壓扁,薄得像一張木板。
我們?nèi)齻€人的視線匯聚到了大床上。床上睡著一個人,看不清面目,隱約感覺長得既像我,又像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
“他是誰?!蔽覍χ菜谧约捍采系娜耍錆M疑惑地忍不住小聲嘀咕,“我們?nèi)齻€人都死了,你憑什么可以活著呢?!?/p>
“他是你扎史農(nóng)布,他是我魯茸達瓦,他是他安吾尼瑪。他是他。”魯茸達瓦身上的火苗躥得老高,不緊不慢地說,“我們?nèi)齻€人都死了,他身上已經(jīng)沒了欲望和人氣,已經(jīng)不是人了。他現(xiàn)在是神,也有可能是鬼,活著其實也沒什么意思了。”
“哦哦。”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盯著床上睡得死沉的人影,好奇地問,“那他叫什么名字呢,不知多大了?!?/p>
“他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大了。至于名字嘛,不重要,叫什么都行?!卑参崮岈斀恿嗽挷?,用一種下結(jié)論的肯定口氣說道。說話之間,他的身體隨著話音微微顫動著,許多水線從他身上的細(xì)孔里噴濺了出來。
我聽了他倆的話,怎么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往外觀瞧。此時大雪已經(jīng)停了,天邊微微有些發(fā)亮。
我扭頭回看時,魯茸達瓦和安吾尼瑪消失了,我也像融化的雪花一樣在慢慢消散。在完全消融之前,我看到床上的人醒了。他斜靠在床頭,像新生的嬰兒,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又像從瀕死境地復(fù)活的老人,滿臉疲倦不堪。他嘴里念念有詞,既像在詛咒又像在祈禱,反復(fù)念叨著這么一句話:“一場大夢,竟然害死了三個我?!?/p>
【作者簡介】 石蕉·扎史農(nóng)布,藏族, 生于1986年10月,作品發(fā)表于《邊疆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滇池》《壹讀》等刊;現(xiàn)居云南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