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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群的多利羊

2024-06-15 13:20文富麗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羊圈羊群母親

高鷹生來就不適合做牧羊人。小時候看到爺爺每天牽著兩頭慵懶而沒有生機的綿羊,他就開始拒絕牧羊人這個身份。

當(dāng)高鷹看到爺爺為了羊群的發(fā)展壯大而絞盡腦汁地去村東頭,找那頭高高大大的公羊配種時,他輕蔑地對爺爺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流行配種了,現(xiàn)在開始流行克隆,什么品種優(yōu)質(zhì)就發(fā)展什么品種?!彼f話的派頭像個經(jīng)驗十足的科學(xué)家一樣。

“什么‘恐龍?你這個小屁孩從哪里聽來的玩意?”爺爺并沒有因為高鷹的話生氣,微笑著問他。

高鷹把爺爺拉到他家的板壁墻邊,指著那張開始泛黃的報紙說:“你看,這就是克隆羊,這上面說它有三個媽,又說它沒媽,反正它是特別的羊,它應(yīng)該是這世間唯一有名字的羊了!”

爺爺虛著眼睛跟著他認(rèn)真地盯這張1998年的舊報紙,這張舊報紙是高鷹的父親在2000年的時候以廢品的價格論斤稱重帶回夾修溝的??缡兰o(jì)的這一年,他們打算用報紙來敷一下黢黑的板壁房。十多歲的高鷹對房子的翻新不感興趣,他每天扒著漿糊未干的墻壁一看就是一天。

“真落后,這只羊都出生三年了我才聽說?!彼行┌脨赖孛鋱D上那只昂首挺胸的羊,那是高鷹見過的唯一一只不拴繩索,不跟著羊群的羊,從它的眼里可以看出它對草并不依戀。

爺爺識字不多,沒看幾眼就沒耐心看下去了。他摸著高鷹的腦袋說:“科學(xué)家有科學(xué)家的門道,農(nóng)民有農(nóng)民的門道,這兩個沒有關(guān)系?!睜敔斵D(zhuǎn)身走向他那兩只萎靡不振的羊,繼續(xù)為羊的配種而忙活。只有高鷹還意猶未盡。

這逼仄狹長的夾修溝,沒有一塊像樣的土地。那些長在石縫里、荒土上的糧食,樣子鬼鬼祟祟,不成體統(tǒng)。夾修溝的人大多養(yǎng)些牲口謀生。他們喜歡走一樣的路,經(jīng)常都是東家養(yǎng)了羊,西家也跟著養(yǎng)羊。夾修溝大多數(shù)人家養(yǎng)羊,所以爺爺為羊的發(fā)展心力交瘁,直到老死的時候也不過八只羊。父親把那頭因為一根繩子就耕了一輩子土地的老黃牛賣了,又買了一些羊來,壯大了羊群的隊伍。

當(dāng)大多數(shù)孩子還在山里的泥洼草莽中像猴子一樣懵懂時,高鷹已經(jīng)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絕望。他從知道點世事開始,沒有一天不想掙脫這一方土地,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放羊的時候,也總是拿著一本書躲在樹蔭下,任由羊東奔西跑。那些獲得短暫自由的羊群總在父親的罵罵咧咧中回歸羊圈。

后來他如愿離開了夾修溝,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只自由的羊,以云的方式在天空中生活??涩F(xiàn)在又灰溜溜地回到夾修溝,這不得不說是一件猝不及防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要不是爸爸突然死掉,我是絕對不會回到這里的?!彼麑δ杲呤钅钸哆兜睦夏赣H甩下這句話。

母親一時啞口無言,坐在煤火邊堅硬的床板上唉聲嘆氣。

高鷹無法向母親說出他內(nèi)心的凄苦與煎熬,母親也無法更深層地表達(dá)她對孩子的隱憂和最低的期許,他們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風(fēng)咻咻地拍打著窗戶,年久失修的門也有點搖晃起來。高鷹從爐火邊的矮凳上站起身,用胳膊把不太靈動的門抵上,又在窗柩上拉下拉線開燈,黃澄澄的燈泡像一個透明的葫蘆,在鏤空的板柱間昏沉沉地亮了起來。

“現(xiàn)在還早,不用這么早就開燈?!蹦赣H那兩只像燈泡一樣昏黃的眼珠子渾濁地看著墻上那個掛鐘,分明已經(jīng)七點過了。夾修溝的天空本來就只有一線,這個時段外面早就昏黑了。

高鷹賭氣似的又把拉線使勁地拉了一下,燈滅了。父母這種毫無原則的節(jié)儉讓他感到生氣。高鷹生氣的何止是這一樁,就算生病了都舍不得藥錢的態(tài)度才是高鷹最憤恨的。

他用力地拉開門,回過頭咕噥一句:“不管怎么樣,我把羊處理了就走。”

隔間的門吱呀一聲,仿佛帶著深深的怨氣。高鷹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床頭那張貼在板壁上的舊報紙,泛黃褶皺,字跡模糊得已經(jīng)無法辨識。他立起身抹去配圖上厚重的灰塵,那只羊的身體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兩只迷茫的眼睛。

“真可憐,在這世間沒有一只像自己的羊!”高鷹自言自語地咕噥一句。

高鷹蒙頭躲在被窩里,像躲避了一切混沌的世俗。這邊母親憂慮的臉在冒著藍(lán)色火苗的爐火中越顯越老。

有人說吃得了苦的人,后面有很多苦等著。當(dāng)夾修溝的泥孩子還在樹叢間愉快地蹦跶的時候,高鷹就帶著幾本卷邊的書,一支只有手指頭長的鉛筆和幾本皺巴巴的本子,去往五公里外的鄉(xiāng)里讀書。他每天走兩趟,中午就吃幾個冷土豆。冬天那種又冷又餓的經(jīng)歷,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回憶。

那些夾修溝里整天圍著牲口轉(zhuǎn)的孩子早把他當(dāng)成了另類。他在縣城里讀書也歷來孤僻,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也把他當(dāng)成了另類。他常常看《平凡的世界》以解脫精神上的苦悶,孫少平成了他唯一的知己和精神支柱,但他堅信他的命運一定會勝過孫少平。

他小心翼翼地挺到大學(xué)畢業(yè),作為夾修溝最體面的讀書人卻一直沒有找到村里人認(rèn)為的體面工作。他端過盤子、做過墩子、賣過老鼠夾、送過外賣……直至三十三歲,他還在縣城里開三輪賣水果。這些工作常人做可以,但是讀書人去做就容易淪為笑柄。以前夾修溝的人說他是山窩窩的金鳳凰,后來大家都覺得他是讀書讀傻了腦子,做的沒有一件是光宗耀祖的事。

父親死的前一天還給他打過電話。希望他能回到夾修溝給承包山林的老板當(dāng)個會計,一個月2500元。父親還讓他接受一門親事,是一位與他素未謀面的姑娘。

他不同意。父親惱怒了,咳嗽著說:“整個夾修溝,就你活成了倒文不武的浪子,你看和你同年的人修房的修房,娶妻的娶妻,誰還像你這般窩囊??荚嚳疾涣艘簿退懔耍⑵奚拥娜藗惥V常你也讀丟了,這輩子你當(dāng)鰥公……”父親急火攻心的咳嗽蓋住了辱罵聲。

他以往回到夾修溝遭受過很多冷眼,也感受到父母的不歡喜,但是從沒有感受過父親這樣直白而裸露的侮辱。他也經(jīng)歷過考工作的漫長煎熬,他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接受一重又一重的篩選。他疲于一場場結(jié)局相似的奔赴。他寧愿選擇灑脫與自如,比如賣老鼠藥、蒼蠅貼,他喜歡讓自己的內(nèi)心沒有焦灼與緊迫的事。

父母一開始期待他西裝革履地拎公文包,后來希望他循規(guī)蹈矩地回到夾修溝娶妻生子。父母對他從一開始說“沒事”,到后來沉默了,直到他33歲,父母已經(jīng)對他毫無耐心了。

“你爸爸不會說話了!”母親哽咽的聲音從電話傳來時,他正在扔那些變壞的水果。多年的社會閱歷讓他明白只有及時跨越喜悲才能迎接第二天的生活。所以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全然不把父親昨天辱罵他的難聽話記在心上了。

他的父親突然死掉了,留下了四十多只羊。將近七十的老母親無法跟著羊滿山吆喝,作為家中的獨子,他不得不回到夾修溝繼承這筆唯一厚重的家庭財產(chǎn)。他一直期待人生的變數(shù)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期待這樣的家庭裂變。

高鷹想把羊群盡快處理掉,快快地收拾行李,離開夾修溝。在父親潦草的葬禮上,夾修溝的人都在不懷好意地打聽他目前的生活狀況。其實他在縣城里蹬三輪賣水果的事情早在夾修溝傳開了。他們私下不知道冷嘲熱諷過多少次,甚至還開始傳播起高鷹氣死父親的流言。但是當(dāng)著高鷹,他們對他沒有找到體面的工作、三十多歲沒有娶妻生子故作驚奇,進(jìn)一步以廣闊的胸襟安慰一番。

高鷹不曾覺得他做的某一份工作不體面,但是他無法坦然地接受他們的鄙薄,也不能冷臉回?fù)?,他終究也只是個有情緒的普通人。他只想早早地處理了那些一無是處的羊,然后逃離這塊狹隘的土地。

但是還沒聯(lián)系到買主,就趕上冬天的早雪,斷崖式的降溫,他沒有絲毫防備。沒有羊群養(yǎng)殖經(jīng)驗的他忽略了母親的叮囑,沒有給羊圈鋪上保暖的枯草。四處漏風(fēng)的羊圈灌滿了冷風(fēng)。第二天等他推開被白雪壓著的木門時,那些羊踉踉蹌蹌。他給羊喂食的時候,羊咩咩地伸著頭叫,卻不搶食。有幾只聰明的羊通過嗅覺找到了食盆,其余的都在傻傻亂叫。高鷹沒耐性地伸長腿往羊屁股上踢,那些羊只在羊圈里亂竄,你踩我我踩你,就是找不到木門。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羊一夜之間都瞎了。

高鷹扯開嗓子喊他的老母親。老母親以近七十年的人生閱歷,也無法解釋羊群集體失明的病癥。高鷹覺得這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他沒有心思繼續(xù)養(yǎng)下去,就四處撥電話聯(lián)系買主。來了幾撥人,高鷹想把羊群盡快賣掉,但是買主看到這些瞎了眼睛的羊都搖頭走了。有幾個賣羊肉的老板倒是愿意要,只是給價低。況且也就只要一兩只。高鷹只好垂頭喪氣地繼續(xù)養(yǎng)著。

他想這些羊要是全部死了也好,就像他水果攤上的香蕉,要爛全部一起爛,扔掉也不可惜。可是它們只是瞎,又不死。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被困在家里,每天除了焦躁地喂羊也別無他法。為了把羊群盡早處理掉,他每天拿著手機在網(wǎng)上搜索治理羊瞎病的各種土方。他每天把羊夾在腿根,扯著羊的兩只耳朵,他的老母親哆哆嗦嗦地搬開羊的眼珠子往里面滴眼藥水。天晴的時候,他把羊趕出來曬太陽,羊找不到路,他就推著羊的屁股走。

日子一天天過,他那些沒賣完的水果早在他租的房子里長滿了黑霉。房東給他打來電話,說他賣水果的三輪被收廢品的偷走了。他只好臨時去城里結(jié)算了房租,清理那些虧本的水果。繼續(xù)回到夾修溝照看那群羊。

為了把羊群盡快處理掉,他不得不修整漏風(fēng)的羊圈,給羊群準(zhǔn)備新的飼料,他每天用他辛辛苦苦蹬三輪賣水果掙來的一點點積蓄,給羊買各種紅紅綠綠的眼藥水,想盡一切辦法治療羊的眼??!

好不容易熬到了開春,羊的眼病才慢慢好轉(zhuǎn),他以為可以盡快離開夾修溝。他已經(jīng)預(yù)備去租個鋪面繼續(xù)經(jīng)營水果生意。他也打算把老母親帶離夾修溝,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讓老母親在縣城里安度晚年??墒悄切┭蛴珠_始生起另一種病,嘴角起滿水泡,哈喇子不停地流。一只傳染一只,幾乎都不吃不喝,才幾天就瘦得皮包骨頭了。有幾只本來就瘦弱的羊,悲哀地叫了幾聲就死在了羊圈里。

他看著那幾只僵直的羊,覺得他之前付出的心血又白費了,他的內(nèi)心充滿沮喪。他四處打聽治療這種疾病的辦法,急慌慌地跑到縣城里請教有經(jīng)驗的獸醫(yī),又匆匆忙忙地夾著大包小包的獸藥回到夾修溝。

他又把那些虛弱哀號的羊夾在大腿根,掰開它們的爛嘴,讓他的老母親往羊嘴里灌藥??墒强h城的獸醫(yī)經(jīng)驗并不一定比鄉(xiāng)下的豐富,他花了幾百塊錢的藥錢,羊病還是不見好轉(zhuǎn)。

真他媽見鬼!他每天都在羊圈邊罵。他還沒理解爺爺和父親為什么一輩子呆在夾修溝這塊被山脈圍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一輩子養(yǎng)著這些體弱多病的羊。他現(xiàn)在也被這群羊困在方寸之地,他想脫身也不得。他想起了梭羅在《瓦爾登湖》里的話,“絕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沉默的絕望之中。所謂慣性的絕望便是放棄與命運的搏擊,是聽天由命?!?/p>

真他媽沒有出息!他既不指名,也不道姓地罵了一句。

他把這些病怏怏的羊推推搡搡地從羊圈中趕出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它們趕到了夾修溝最陡的坡地上,那里正是夾修溝最早迎接春天的地方。坡地上正冒著一些新芽,坡地周圍是濃密的灌木叢。那些灌木還沒有十分的春意,地上籠著厚厚的枯葉。如果一直向灌木林的左邊走,就是一處懸崖,懸崖下面有一片毛竹林,毛竹林下面有悠悠流淌的小溪。

高鷹站在坡地上喘著粗氣失望地看著這些羊,他清點了一遍。他從父親手里繼承來的四十多只羊經(jīng)過他幾個月的飼養(yǎng),一共還剩下三十五只。

“去尋找你們的命運吧!”他把趕羊的木條甩得很遠(yuǎn),做出永別的架勢,他不想再被這些羊拖得筋疲力盡。他覺得他成了他家那頭被父親賣掉的黃牛,這些羊成了他脖子上的繩索。繼續(xù)蹬三輪車賣水果也好,或是去擺攤賣老鼠藥……這些都是可以的。他讀了這么多年的書也無法定義人生的意義。既然自己都定義不了人生,又何必受人定義。

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決絕地要離開夾修溝,他也要繼續(xù)去尋找自己的命運。想到馬上就可以離開夾修溝,他下山回家的腳步都加快了許多。

家里多出一個女人,這件事比父親的死還讓人猝不及防。高鷹認(rèn)真端詳那個坐在爐火邊木板床上的女人,豐腴,黝黑,結(jié)實得像一匹馬。她染紅的頭發(fā)和尖頭的高跟皮鞋彰顯著她所見過的世面。

母親用皮包骨的手指著這個女人說:“這是你媳婦!”母親一臉嚴(yán)肅,全然不像玩笑。

高鷹被嚇得直往后退。兩只眼睛瞪得像兩個離殼的核桃。

“你爸死前就賣了二十頭羊給你定下的,你哪里也別去了,在我死之前生個孩子吧。”他第一次在母親那雙枯萎的眼珠子上看到星星。他知道自己在母親這里已然成了村東頭那只專門為配種而生的老公羊。

高鷹腦袋嗡嗡響了起來,像喝了一桶烈酒。還沒等他清醒,那個女人閃著東張西望的眼睛開口道:“我也是一直在外面打工,這么多年也不是沒有條件好的看上。我是個守承諾的人,這一趟專門回來,你不要嫌棄我沒有文化,我也不嫌棄你是個怪人。事成不成就看你一句話?!?/p>

可以聽得出這是一個果敢的女人,直率地把婚姻當(dāng)成了鄉(xiāng)集上的牛馬交易。高鷹不知道怎么答復(fù),他只想盡快離開夾修溝,再也不回頭。母親拉扯著他的衣服,把他往床板上推。高鷹憋足了氣,大聲地喊出:“走,走,全都走!”

女人咯噔咯噔的高跟鞋才從他家門檻里踏出去,夾修溝又傳起了他要當(dāng)鰥公的流言,更有甚者,說他有某種不可告人的身體疾病。沒過多久,就有人聚在他家門口指指點點。

高鷹怒氣沖沖地收拾行李。母親在爐火邊哭得死去活來。有幾個年長的老輩進(jìn)來,拿出一種說教的口氣說:“你爸媽因為你操碎了心,不曾有一天體面日子,你還要繼續(xù)這樣冥頑下去?你想你媽也因你斷了氣?”

高鷹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好像什么都沒有做錯,又好像什么都是錯的。他成為夾修溝的一坨屎,一個臭屁,一根刺,這更是猝不及防的事,但凡今天他踏出這個門檻,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利刃匕首。

夾修溝的人用道德廉恥又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繩。他只好委曲求全地蒙著頭憤憤地睡下。他想不通他只是一個不按普羅大眾的路走的人而已,他究竟是觸怒了誰,為什么與他相關(guān)的事都被愚弄與譴責(zé),他在眾人眼里成了萬惡的罪人。

高鷹在被窩里熬了很久,直到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人離去,直到聽不見隔壁母親的抽泣聲。他才從被窩里抽出腦袋,他橫豎睡不著,立起身借著手機的微光,又去看了一下那雙羊眼睛,羊的眼睛像兩團紫紅的星云。高鷹盯著那無限放大的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羊,他是羊族群中唯一一只有名字的羊,他的名字叫多利。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得于何人,被賦予何意,他也不知道他的母體在哪里。除了與其他羊擁有千篇一律的臉,他幾乎沒有與羊相似的地方。

他生來就不喜歡吃草,寧愿啃食泥土也不愿意聞青草的味道。他哪怕保持長久的沉默,也不喜歡學(xué)羊咩咩叫。他的脖子上沒有拴過繩索,但是他不自由。他總是被關(guān)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運來運去。他的身邊圍滿了人群,閃光燈讓他看不清楚太陽。他好像聚焦了世人的目光卻感受不到任何快樂。

有一天,他為了尋找母體而出走,他來到了夾修溝。他在那群瞎了眼睛,嘴里流著涎水的羊群中是唯一眼明口凈的羊。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他惹起眾怒的事,是他總不跟著領(lǐng)頭羊,領(lǐng)頭羊走過的路,他都不愿意去走。這不是標(biāo)新立異或者出于其他什么理由,這是一種來歷不明的基因,他自己也決定不了。所以在羊群中,就算他不去搶食,他也總是被排擠,因為在相同的族群里,與眾不同就是與生俱來的罪惡。

在夾修溝的斜坡上,他想安靜地躺一會兒。有一朵云吸引了他,他覺得那綿軟的云像極了他記憶中母親的胎盤。他忍不住高興地叫出了聲:“看,我找到我母親的胎盤了。”

從古至今,羊族都說天上的云是他們的神明,這是祖祖輩輩形成定論的事,沒有人敢說其他。何況胎盤在羊群的認(rèn)知里是骯臟到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物體。多利不僅不知天高地厚地捅破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還褻瀆了神明。羊群容不得這樣特立獨行的存在,他們更不需要刨根尋底的同伴。正如習(xí)慣了混沌宇宙的天體最害怕閃耀的流星。

于是羊群中兩只秉持正義與律法的公羊就用犄角來頂他。他不知道那些路都認(rèn)不清的瞎眼羊,怎么能在傷害同伴的時候那么準(zhǔn)確無誤。他沒有反抗,因為他還沒有長出犄角,他不知道拿什么反抗。那兩只不懷好意的羊把他頂?shù)搅藨已逻叄哪_跟一下沒有立穩(wěn),就掉到了懸崖下面。

他莫名其妙地接受了羊群的審判,他想他是必死無疑了。可是懸崖下面有厚實的草木葉,他重重地摔在綿軟的枯葉上,并沒有感到疼。起初他沮喪極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同伴將自己置于死地,他躺在樹葉上想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想明白。但是他明白他是不屬于夾修溝的。

他的轆轆饑腸把他從沮喪中喚回。他在晨曦中走呀走,天上那些綿軟的云在指引著他,他要去尋找一些松軟的泥土。那些沾著晶瑩露珠的嫩草朝著他搖頭擺尾,他俯下身就完全能夠飽腹。但是饑餓中的他仍然對草沒有任何食欲。他順著太陽照耀的地方繼續(xù)走,他遇到了山谷里開放的野百合,在荒無人煙的早晨散發(fā)著香氣。他遇到了在樹上吃野果子的尖嘴鳥,告訴他早起的鳥兒并不是都喜歡吃蟲子的事實。他也看到才冒芽的新筍長在夏天,慢節(jié)奏地生長著,不怕春筍的嘲笑……

泥土散發(fā)著厚實的香氣,他吞了一口又一口,就像人類依賴的米飯,醇香厚實。青草吃進(jìn)羊群的肚子里,只能消化成糞便,而泥土融進(jìn)多利的肚子里,他相信能夠長出千百萬的內(nèi)容,這就是他一直不吃青草的原因。

他順著泥土濕潤的空氣走,堅信能遇到水源。果然沒走多久,他就聽到了泉水叮咚聲。他飽飽地喝了好幾口,相信水土是相互成就的,他的身體一定能長出樹來,開出花,結(jié)成果。他順著云朵的方向走呀走,一直走到了山巔,在離天最近的地方,他終于睡進(jìn)一朵云里,舒適安穩(wěn),溫暖自由。

在這片新的土壤上,沒有一點質(zhì)疑和嘲笑,鳥有不飛翔的自由,樹有不生長的權(quán)利,小溪可以向西流——只要它愿意。多利是一個新的物種,但是他并不孤獨,他從掉下懸崖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再打算回歸羊群。

【作者簡介】文富麗,生于1990年,貴州省赫章縣人,彝族;自由寫作者,《失群的多利羊》系作者小說處女作;現(xiàn)居貴州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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